兒子自生自滅小草
兒子 自生自滅 小草
家庭紀實版(2)
別夢寒
“親愛的叢:你好!
“這是我和你結婚二十多年來,第一次給你寫信,也是我好多年來第一次動筆。雖然我和你遠在千山萬水,但科技又讓我們近在咫尺。所以信的功能就慢慢退化了。不過我記得我們戀愛時是經常通信的,那時手機好像還沒有出現,大哥大的售價也高,pp機也要身份佩戴,不是富家官員的子女是用不起的。我們戀愛時你給我的所有信件我都一封封按時間順序一張張連同信封裝訂成冊,另做了封面、封底。封面上有《叢書》二字,還有模有樣地寫了前言。在每封信你的落款處都蓋有我的圖章。但可惜的是在我們做屋時,我將它連同一些東西都放在小爺(伯父)的屋里。小爺那時候是他的兩個兒子輪流供養(yǎng),我的兩個堂哥一個在天門,一個在潛江。我的伯母早年去世了。小爺的屋就空著。空著的屋野貓老鼠總是喜歡光顧的。它們在瓦房上下內外四處奔跑、撒尿和做愛。貓的爪子蹬動了屋上的瓦,有雨的時候便會不知源頭地漏水。鼠們則在躲避貓的地方建立愛巢,生兒育女。幾個月后,當我去搬那些東西時,才發(fā)現《叢書》和我所訂的雜志書報都已因水結塊成了貓鼠們的建筑材料。雜志報紙我可以再買,真正痛心的是我用一個周末裝訂的那冊《叢書》。它是我二十世紀丟失的最為貴重,也最為痛心的東西。那冊《叢書》你沒有看到過,兒子更沒有看到過,但它確實是存在過的,只是因為我的大意,它才消失了,才讓我第一次體會到了心儀的東西的消失帶給人的不可復制的苦惱與追悔,難舍和憾恨!
“《叢書》貴重,但沒有感知,更沒有生命。它同我是人與物的關系。雖然我可以將它看作是一個生命體,可它畢竟只是一種物質,一種存在。它不能同我對話,與我相擁,更不能給我生命的感知與慰藉。(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叢: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對于一冊信件的丟失,我都懷有深深的負罪與切膚感,何況是我們的兒子?
“我不便和你討論你們母子間誰的是非與過錯,但我很想說說父母子女間那種牢不可破的血脈之情。
“我不是女人,更不是母親,你應該可以清楚地回憶起你將兒子包藏在肚子里的感覺。那是十個月呢,那是近三百個日日夜夜呀。你也可以無誤地記起兒子的小腳小手將你的肚子當作舞臺,騰挪踢打,左拳右腿。在床上,一旦兒子在你的體內大鬧天宮時,你都是將你的肚子挺起了給我看。你用手指著你肚子上沒有固定的微微隆起的地方對我說:‘這肯定是他的腳在踢我?!矣枚N在你的肚皮上想聽聽里面的背景音樂。一個更大的圓塊出現了,你說:‘他又在用他的腦殼撞我?!?,出現一個較小的圓塊時,我說:‘這是那個小狗日地打的你一捶(拳)?!袝r候我也會用手指輕輕撫摸那些圓塊,現在想起來,天下所有的妻子都很樂意子女對自己的暴力,世上全部的丈夫也會高興子女對妻子的踢打。但這種事件只限于孕期和嬰幼兒。這是一種多么甜美溫馨的暴力,它是生命的萌芽和呼喚。女人懷孕時的痛苦都被這陣陣胎動的美妙體驗所抵消。你更能夠準確追憶1984年7月25日的夜晚,當兒子奮力要從你的體內拱出的時候,你是多么的痛苦,多么的無助,你流了那么多的血,流了那么多的汗,也流了那么多的淚。當他與你作了美妙的分別后,你又是那樣的平靜,那樣的安寧,又那樣的幸福。又也許,世上所有的夫妻都將分娩完成后的那一刻視為人生中一種最為甜美,最為欣喜,最為陶醉的同子女的分別方式。又或許,世間只有這種分別是與相見同時發(fā)生的。想想,人間還有哪種分別是與相見重疊的?!
“作為父親,叢:你不曉得,在你懷孕的時間越來越長,肚子越來越大,身體越來越笨的時候,我曾無數次想過,要是可能的話,我就代替你五個月,那怕一個月,一天也好啊。
可是,人世間所有的丈夫唯有這一負擔不能給妻子分擔毫厘,同時也給了母親在子女心中無尚的偉大、光榮與可親可敬又可愛。
“叢:你記得嗎?那個初冬的夜晚,你突然想吃甘蔗,我從床上爬起,騎車去岳口鎮(zhèn)大街小巷尋找都沒有買到。我不死心,我明白你是真想這個東西了。那時,我們家窮,平時你想吃什么,都舍不得用錢,也不告訴我,你是怕我傷心。只是自己挺著個大肚子裝著與攤主聊天的假象,用鼻子吸飽了水果的香味后才戀戀不舍地離開。那晚我想,就是找到天涯海角去我也要給你買來甘蔗。我來到鎮(zhèn)區(qū)郊外的保安橋,遇到了一位正在收攤的老人。他的甘蔗賣完了,我想到他的家里去,他說只進了這點貨。他曉得我買甘蔗的原因后,用十分惋惜又抱愧的語氣對我說,你要不嫌棄,我?guī)湍阏艺摇K麖牡厣献屑毺暨x出幾根別人不要的,將要被作為垃圾處理的甘蔗稍和有蟲眼的被丟掉甘蔗遞給我說,‘對不起了,只有這些。你明天來,我送你幾根。小伙子,不容易呀!’
“我不知道老人所說‘不容易’的具體意思,但我隱約明白,他可能是指人生,指夫妻,指家庭。我碰上淳樸的好人了。
“叢:你說,你容易嗎?我們把他送進大學容易嗎?而他從七歲開始披星戴月到現在他容易嗎?
“想想這些,我哪能同意你說不管他,不給他寄錢讀書,不讓他畢業(yè)?叢:你我都是上過學的,我們雙方的姊妹那樣多,父母在那樣困難的時候都沒有等我們輟學。何況。兒子大學都快畢業(yè)了,如果你真的狠下心來中斷他的學業(yè),中斷你們的母子情,那么,我作為父親和丈夫是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的。我不能容忍這種情況的出現!
“這二十多年不光是我們的不易,更是兒子的不易。他就像山上的一塊石頭。這二十多年,我們的雙手摸也要把他摸平。再有一年他就要畢業(yè)了,就好像一輛車在冰天雪地,荒無人煙中已經行駛了九千九百九十公里,卻在最后十公里時你要拿掉他的方向盤,放了他的箱中油。你要凍餓而死的不僅僅只有他,還有我。雖然我們沒有他可以生存,但那是怎樣的一種人生?那我們真是行尸走肉,像一具死尸,一堆沒有腐爛的肉在人世間,在道路上行走。如果我失去了你們中的任何一個,我就會變成一具空有血肉,徒有生命的尸體!
“ 叢:電視報紙上經常有這樣的報道,父母子女因戰(zhàn)爭、災害、意外和貧窮而失散后,他們雙方會把對方銘刻在心里,時時憶起對方的容顏,想象對方的變化。他們無時不在心里呼喚對方。有時他們甚至會因思念對方憂郁致疾再抱憾而終。他們用盡各種方法,甚至耗盡財產與生命去尋找對方。他們的尋找不是為了從對方那里獲得財產與承諾,而是那種血和緣,親和情的再現。當他們終生不能如愿,在臨死前,他們心里最后想到的不僅僅只是在他周圍的親朋,更有與他離散在不知何地不能相見的親人。而當他們有幸收到對方的一封親筆信,一句盡管可能改變但還是帶有鄉(xiāng)音的話語,他們的喜悅心情會讓人的大腦暫時空白,神志短暫癱瘓,隨后他們會感到獲得重生的驚喜與幸福!
“叢:如果你載的一根樹正在成才,被他人盜伐了,你有何感想?如果你養(yǎng)的一匹馬正要出征,被他人偷走了,你又作何感想?如果你心愛的花蕾在綻放,被他人采摘了,你再作何感想?
“如果這顆樹,這匹馬,這朵花和我們人類一樣具有思維,并可交流,它們會有何感想?
“何況?。?/p>
“何況兒子是從你體內拱出的一團肉,是我們共同創(chuàng)造出來的一條命!
“你想過沒有?如果你中斷了兒子的學業(yè),他曾經的十多年連同將來所有美好的夢想與憧憬都將化為泡影。他會流浪到你所不知的地方,他會為得到一碗面條充饑,一塊破布御寒,一管針劑治病而去偷,去搶,去殺人放火。隨后他會被別人圍著按在地上,棍棒拳腳砸在他空著的肚子,抖索的身子,病著的軀體上。他身體的某些部位會青紫、流血、骨折。他會像一條被遺棄的狗一樣,在叫喊聲越來越弱時,連伸出舌頭舔舔傷口的氣力都沒有??!
“‘自生自滅?!@句話它可以從人們的嘴巴中輕輕地或重重地說出來,喊出來,叫出來,吼出來,也可以由人漫不經心,牽腸掛肚地聽到,更可以被人在異鄉(xiāng),在斗室,用孤獨的身心,用漸老的瘦指,用真正的摯愛,用飽蘸的辛酸書寫,并有可能被印刷成文,讓世界上更多知情與不知情的人去感悟,去體味這四個字的所有含義。
“蠻荒冷寂的山坡,無人記起的路邊,野獸出沒的蹄下,馬革裹尸的戰(zhàn)場,到處都有知名與未名的小草蟲蟻。對于我們人類來說它們是自然界中最微不足道的生命與存在。不管它們是否枯榮,是否生滅,我們都對其毫無記憶與牽掛,它們沒有資格進入我們的視野和照片,更沒有福分被我們移植家中或寵養(yǎng)室內。不管野獸或風暴對它們多么殘忍冷酷,都絲毫不會勾起人們的同情與憐憫。這些生物在自然界中過著名副其實,周而復始,‘自生自滅’的生活。它們的枯榮與生滅沒人為之欣喜,沒人為之陶醉,沒人為之矚目,沒人為之落淚,沒人為之哀痛。它們只有自己默默地生,再寂寂地滅。
“叢:兒子不是你我腳下的小草,更不是我們家墻角的螞蟻,他和所有的男人一樣具有相同的骨骼、血肉與感知。他會是你我的驕傲,也是隱約著的某個女孩的心儀。他會讓我們和那個女孩一生的疼著,愛著,也護著。同樣,他也會疼愛著你和我更有遠方的那個女孩。
“所以,叢,一個風華正茂的學子從他嘴里將自己的未來打上‘自生自滅’的烙印,這既是他的無奈,更是我們的殘酷。
“我決不容許因你的固執(zhí)而讓兒子成為一顆‘自生自滅’的小草!
“我決不同意因他的偏執(zhí)而讓我們成為兩只‘自生自滅’的孤魂!
“我決不接受因我的袖手而讓女孩徒有一腔‘自生自滅’的空愛!
“想一想吧,我親愛的叢。我一想到他有這種可能時,我都有種難以言狀的悲傷悲苦悲愴悲情感。我不能讓我們的兒子受到來自任何形式的任何傷害!
“我也不愿在我們老來時會因為對他的思戀而追悔,去憾恨,再在良知與人性的拷打下離開這個冰冷的世界,離開我們彼此白了的頭。我求你了,親愛的叢,你就想一想吧,你再好好地想一想吧,叢!
“問世間親情為何物,那就是情愛,就是彼此肌膚的曾經,彼此血液的相溶,彼此基因的遺傳,彼此體貌的復制,彼此人群的認同。
“叢:如果你想讓你的兒子成為一條狗,成為舔療自己傷口的氣力都喪失了的狗,那你就固執(zhí)下去,堅強下去,并保證在你今后的生活中永遠不再想起他,記起他,更不要因別人的兒子,媳婦和孫子而聯想到他。你現在可以說你做得到,但你的將來,你的思想,還有社會能讓你做到嗎?堅強嗎?固執(zhí)嗎?
“稍有人性的人,在親情上是難以堅強到一生中不去對對方作種種的懷想,不去對對方有瞬間的記憶,不去對對方有游移的愧疚。
“盡管,傷害已在,誤解已舊,歲月已老,謠言已播,是非已經,但那種有別于動物,又優(yōu)于動物,更類似于動物的情愛是不會完全徹底泯滅的。因為我們對人和物已愛過,正愛著。
“所以,親情血脈的絲絲縷縷,纏纏綿綿,世世代代的痕跡是不會真正泯滅在人的記憶中的。不會,我堅信!
“叢:我想過了,如果你不尊重我的意見,不聽從我的勸導,一意孤行,固執(zhí)己見,那是你的權利。因為除了父母和姊妹外,你和兒子同樣是我最親最近的人。我不會在你們兩個人之間選擇和拋棄任何一方。如果你繼續(xù)拒絕接聽他的電話,在他報名前不給他匯款,那么,請你理解我這個父親和丈夫,我將暫時停止給你匯款,而將所匯給你的錢全部匯給兒子。我會徹底戒了煙酒,我會將已交了多年的養(yǎng)老金等社會保險撤回,以應對兒子的費用。必要時我會賣掉一只腎和一只眼,再和醫(yī)學院簽訂我遺體解剖的有償協議。至于家里的房子我單方考慮,留待以后你們母子或我們全家可能的團聚。那是我們共同的根呢,千萬不能賣了!
“總之,我決不能讓兒子輟學!
“為你身體的健康而祈禱!
“為你母子能清醒而祈禱!
“為兒子繼續(xù)就學而祈禱!
“叢:不要讓我們的兒子去流浪。不要!
“此:
2006年7月18日
夫 夢寒 頓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