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村匠人
正月初六,年味兒尚濃。村子里的秧歌隊和銅器舞隊的演員們,還在村部前的廣場上緊鑼密鼓地忙著彩排,可大街上似乎一下子空落了許多。停放在街道兩側(cè)的幾十輛形形色色的轎車陸陸續(xù)續(xù)駛出了村外。站立在村口老槐樹下的鄉(xiāng)親們,目送著一輛輛漸行漸遠的車子消失在村子的盡頭……
阿輝開著轎車剛把弟弟和弟媳送到車站,就接到了鎮(zhèn)上王站長的電話。年前已經(jīng)約定,初六下午阿輝要帶著鐵哥和幾個匠人到站長家的老宅院里去看場地。站長家已經(jīng)清空的宅院里要蓋五間樓房。說是看場地,其實還有很多的細節(jié)上的事情要說。站長信得過阿輝。阿輝是從城里建筑公司回來的工頭兒。他的建筑隊技術(shù)過硬,信譽也好,用這樣的建筑隊心里踏實。
四十多歲的阿輝原來在省城的建筑工地上做泥瓦匠,后來做設(shè)計和監(jiān)理,再后來就做了施工班負責人。
早幾年阿輝從城里回到家里,購置了機械設(shè)備和建筑工具,成立了建筑公司,帶著幾十個能工巧匠在村鎮(zhèn)里做房屋建筑。阿輝很有眼光,像村鎮(zhèn)里這樣的民居工程,村里的小工程隊,干不了;城里的大型建筑公司,又不愿干。這樣的工程自然而然就留給了他們這些半大不小的建筑隊。
建筑隊除了幾個二三十歲的年輕人外,其他的都是些上了年紀的能工巧匠。他們大多是來自附近的村莊。這群當年能夠砌磚鋪瓦,雕梁畫棟的漢子,能夠把青磚紅石,泥坯砂漿擺積木一樣壘磚成墻,起脊成房的匠人,在鋼筋混凝土樓房和民居的興起的今天,他們最擅長、最拿手的絕活,已經(jīng)被悄無聲息地湮沒在現(xiàn)代建筑的工藝之中。而當年這群工匠們所傳承的古老的建房技術(shù),一如被遺失了的文化遺產(chǎn),珍藏在人們的記憶里……
這群胡子拉碴的泥腿子工匠,已經(jīng)趟過了歲月的長河,翻過了人生的山巔,行走在從中年到老年的過渡帶上。他們依然懷揣著青年人一樣不甘的夢想。他們必須留守在村子,不僅要照料自己年邁的父母,生病的老伴兒,還要照料兒子或女兒留給他們的,稱作留守兒童的孫子孫女或者外孫外孫女,同時還要侍弄好地里的莊稼。他們是一群閑不住的能人。他們自信這倍棒的身體,在閑暇時間還能做些事情。事實上,這群掂著瓦刀的漢子,已經(jīng)用自己長滿厚厚老繭的雙手,在村鎮(zhèn)里建起了一棟又一棟樓房。(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建筑工地對他們而言,不僅是一個具有強大吸引力的磁場,而且也是一個自娛自樂的精神家園。在這里時常能夠聽到工匠們似是而非地模仿戲曲或歌曲里的唱段,素中帶葷的笑話,還有各種難登大雅之堂的農(nóng)民式的幽默。
阿輝的建筑隊離不開鐵哥。鐵哥是阿輝姑姑家的兒子,比自己大十歲。這幾年他一直跟著阿輝當監(jiān)工。
作為泥瓦匠的鐵哥,平日里喜歡看風水。家里的書架和茶幾上總是會放《周易》和《宅運》之類的書籍。隔三差五會有人找他看宅地,不少人都相信他。他時常會觸景生情,因宅勢而異,給對方信手拈來幾句諸如‘廟前貧,廟后富,廟左廟右出刮鰥孤;左青龍,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之類的口訣。
鐵哥的手機響了,是阿輝催促鐵哥直接到鎮(zhèn)廣場附近的站長家看場地。鐵哥正在老舅家里和老舅劃拳猜枚,桌子上剛剛斟上幾杯白酒。
鐵哥當年就是跟著阿輝的父親也就是自己的老舅當學徒。從做小工那時候,鐵哥和阿輝就做搭檔。地上碼著大堆的磚瓦,鐵哥站在地上撂,阿輝站在四五米高的腳手架上接。鐵哥帶上手套,哼著豫劇《朝陽溝》或者《卷席筒》里面的唱段,像雜技演員一樣一口氣向上邊撂二百多塊磚,或者二百多摞瓦片,幾乎不會掉落一塊磚和一片瓦。后來他們都學木工,再后來就都當泥瓦匠。鐵哥作木工時,在家具上雕刻得一手花鳥蟲魚,栩栩如生。鐵哥作泥瓦匠,砌墻技術(shù)高超,眼疾手快,墻體垂直平整,灰縫飽滿,連落地灰都不多見。老舅直夸鐵哥悟性強,有能耐!
可是,鐵哥和阿輝當年都曾經(jīng)結(jié)結(jié)實實的挨過老舅的靠尺。老舅給學徒定下了很多規(guī)矩,諸如,三點一線,橫平豎直;三核一定,不差分厘;三扎一校,不偏不歪之類的三字頭《工匠訣》。徒弟們是萬萬不能壞了他的規(guī)矩。剛才老舅還在囑托鐵哥,蓋房起屋對誰家來說都是大事,尺寸上一定要三個人,一起復核三遍;質(zhì)量上要把好三道關(guān)……老舅說,有的民工就因為一支煙,一頓飯不滿意,就給主家使壞,甚至由于過去的恩怨給房主屋子里埋鎮(zhèn)物。說他當學徒的時候,一個師弟因為一頓飯不滿意,竟給主家的房子里埋了一塊刻著箭頭的青磚。后來不知道是不是那個原因,那家人的孩子竟夭折了。咱這建筑隊千萬不做那些昧良心的事情……
離開老舅家,車子駛過老街,經(jīng)過老張的門前,鐵哥的心里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很多年前,老張家的主房是他和阿輝親自指導下澆筑的混凝土地基,那是他心里永遠的痛。
說真的,如果按照老舅的規(guī)矩去做,那是肯定不會出差錯的。那天,本來是老舅負責澆筑老張家的混凝土地基,可是老舅高燒,去了醫(yī)院,活兒又不能停下來。老舅指定讓鐵哥放線,阿輝負責支模板。地基連著打了三層,一米多高。夜晚老舅還是不放心,拿著手電帶著鐵哥和阿輝去看。老舅拿著皮尺復核,房子的東墻比西墻的長度竟多出了四公分!月光下,老舅氣得雙手顫抖,小聲地問:“這地基像啥?像啥?”問得鐵哥和阿輝心里發(fā)慌。棺形!鐵哥知道這也是風水中的大忌。鐵哥嚇得不敢說話……老舅拿來靠尺,朝著鐵哥和阿輝就甩了過來……
那天晚上,老舅安排人連夜在地基上挖挖補補,到天亮再把地基用土封起來,從高出地面的部分看,幾乎看不出修修補補的痕跡。那次老舅從自己的工錢里拿出三百元,抵頂了房主的工錢,讓房主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事情也巧,后來老張家出了火災(zāi),把老張燒得面目全非,不知道與地基的事情有沒有關(guān)系,可是那一直是鐵哥心里永遠的痛……
鐵哥來到鎮(zhèn)里的時候,阿輝和亮亮就在廣場后面的一塊空地上等著,邊上站著站長和媳婦。阿輝在這里遇到了高中同學海娟。“老板,這大過年的也不休息,莫非攬住大工程了?”海娟問。阿輝一本正經(jīng)地說:“最近攬了幾個大工程,過幾天準備安排民工去長城貼瓷片,接下來還要到黃河裝欄桿,珠穆朗瑪那邊還要裝電梯,估計最快也要安排到明年了……”逗得海娟咯咯的笑。
鐵哥規(guī)劃了機械設(shè)備和建筑材料堆放的具體位置,然后坐在房間給站長列清單,最后再說到建筑行業(yè)的一些規(guī)矩。站長說,這房子將來是要準備出租的,蓋五層。鐵哥一愣:“這不合適吧?這幾排民居前后左右都是三層小樓,蓋五層一定會影響到后面幾家的采光,而且從風水上講,這屬于鶴立雞群之宅,必有禍殃喲。從法律上講,恐怕也是要惹官司的?!?/p>
站長不信風水,站長夫人始終堅持還是要蓋五層。鐵哥長嘆了一聲:“這活兒我是不敢接了!然后,苦笑了一下,轉(zhuǎn)身就走。阿輝跟在身后直咂嘴……
第二天,站長打來電話,讓阿輝去家里簽合同,地基按照五層樓房設(shè)計做混凝土結(jié)構(gòu),建三層的樓房。
正月十七,工地正式開工。鞭炮聲響過,工地上便熱鬧起來。匠人和民工們個個像剛上滿發(fā)條的鬧鐘,渾身總有使不完力量。工匠們一邊施工,一邊傳播著道聽途說的各種新聞。鐵哥卻在一本正經(jīng)地對冬冬說:“你去給你二姨打個電話,讓他到咱這來一趟。”
“找她有事?”
“傻崽子,鐵叔晚上老想她了呀,平時都風言風語說俺倆咋了……就沒那事!”逗得滿工地的歡聲笑語。冬冬則紅著臉攆著鐵哥,拿起笤帚朝他的屁股上打。
“蓋五層?這不就擋住人家后面幾家采光了嗎?欺人太甚了吧?”新來的工匠不明就里,還在憤憤不平,“早知道這樣,就不該接這活兒!若是誰家的樓房,擋住了我家的采光,看我不打殘他……”說著,就拿起拇指般粗細的幾根三米多長的鋼筋,往本來就編織好的鋼筋網(wǎng)的一邊塞。
鐵哥虎著臉瞪著那工匠:“誰給你說的是五層?已經(jīng)說好的是三層!”然后,再看著他,把埋在鋼筋網(wǎng)邊上的鋼筋,一根根拿出來……
幾天之后,站長開著轎車到工地看進度,下車就掏出香煙給工匠們挨著發(fā)。輪到冬冬的時候,煙盒子里卻沒煙了,站長將空煙盒丟在地上說:“下次補上!”冬冬說:“沒事兒,我早戒煙了……”
站長走后,負責給攪拌機配料的冬冬,往本來就攪拌好了的砂漿里又摻進去一袋水泥,接著又去拆開了另一袋水泥。鐵叔拿眼光瞪著冬冬,示意他到他這邊來。冬冬說,剛才他從衛(wèi)生間出來,親眼看到站長從一條煙中拿出一包煙,車上明明有煙,卻舍不得拿出來,這分明就是看不起人嘛!鐵叔從兜里掏出自己的一包香煙,裝進冬冬口袋里:“人家昨天還放在這里幾盒,說誰煙癮大,隨便抽!你這孩子度量太小!材料配比上你敢給我搗蛋,你二姨夫我就甩耳光伺候……”然后,看著冬冬老老實實按照水泥與沙子的標準比例重新攪拌。
工地上,鐵哥時常爬上腳手架,看灰縫的飽滿度,看墻體的平整度。他拿著靠尺,卷尺、線墜不停的測量著,檢查著,然后提醒匠人們必須注意的各種事項。
夜里,天空刮起了六七級的大風。大風揚起的落葉和塑料袋子,飄落在墻體四角以及承重梁位置準備打立柱的模板內(nèi)。
第二天,風停雨住。鐵哥看了看的模板內(nèi)的堆積落葉和塑料袋子,指定澆筑組組長亮亮安排民工清掃完模板內(nèi)的垃圾,再澆筑立柱。等鐵哥從衛(wèi)生間回來,幾個人已經(jīng)把一根立柱打了上來。鐵哥蹲在那根立柱前,仔細的審視,問亮亮里面的垃圾是否清理?亮亮卻噤若寒蟬。鐵哥讓人打開那模板,卻見立柱與地基的結(jié)合處鋪著一層落葉和塑料。鐵哥就開始罵娘,然后照著亮亮的屁股就跺了起來:“我操你媽的,你的良心是不是讓狗叼走了……”
……
三層樓房不足兩個月時間就要竣工了。阿輝和鐵哥在鎮(zhèn)里酒店安排了幾個單間,請工匠們喝酒。鐵哥特意打電話讓冬冬和亮亮也過來。酒過三巡,鐵哥先做自我批評:“兄弟侄子們,對不起各位!我脾氣不好,容易走火,給各位道歉,也請多多包涵。為了咱建筑隊的聲譽,委屈各位了?!绷亮琳f:“我原來一直認為站長還要蓋五層樓房。咱都知道這五層樓一起來,是要遮擋人家后面采光的。咱心里不平喲!不知道后面住的人家有沒有辦法,反正咱就這么大點能耐----就能讓他破費點錢財!咱給他埋地下一根鋼筋,他就得破費一百多塊……”
突然,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于是,趕忙敬各位一杯酒,然后便騎著車子朝工地駛?cè)ァ?/p>
他來到站長家新建的樓房里,拿起鐵锨在進門的地基邊,挖出來一塊磚。那是一塊被刻上箭頭的青磚。然后拿起鐵錘,將那塊青磚砸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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