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粉草根兒
新購置的燈光、音響、支架、幕布、攝像器材等聲光影像設備，錯落有致地擺放或懸掛在我這間被稱作草根齋的書房里，其間點綴著幾株碧綠的吊蘭和幾盆含苞欲放的海棠。
就這樣，草根齋就成了我的視頻直播間。
兩個多月前，我特意邀請母親從鄉(xiāng)下進城，“做客”直播間，的確是想給她一個驚喜。然而，從這位79歲的老人緊皺的眉頭中，我讀懂了她那種淡淡的憂愁。她拿出手機，撥通了我弟弟的電話，希望見多識廣的弟弟能夠和我共同探討一下關于網絡直播的事情。
不知怎的，我的目光卻停留在母親手中那部老年手機之上。它已經用了5年，此刻竟顯得那么的寒磣——外殼上的紅色烤漆大多已經斑駁脫落，長期被摩擦過的屏幕，像一塊粗糙不堪的磨砂玻璃，來電時所顯示出的字跡，已經模糊得無法辨認，就連手機喇叭的聲音也似乎嘶啞了許多。這讓我為之汗顏。
在母親看來，我作為退休教師、家庭教育專家、作家、高校客座教授，更應該到高校、中小學這樣的地方，舉辦專題研討、講座之類的活動，而不是做什么家庭教育主播……
多少次，在夜深人靜的草根齋，我在靈魂的幽谷中追問自己——這樣執(zhí)著于網絡視頻直播，究竟是志趣所在，還是利益所誘？是否因為心懷過多的功利追求，而迷失或者丟失了自己？(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母親返回鄉(xiāng)下的第二天，我嘗試開始自己的首場直播。開播前，內心仍然有些糾結與忐忑，唯恐因情緒緊張，恐慌不安，反應遲鈍等問題引發(fā)的失誤，損害了自身良好的形象，更擔心這一切又會被直播間里的親戚朋友們所看到。所以，在開播前果斷屏蔽了手機通訊錄上幾乎所有的好友。
然而，這場直播還是讓我感受到了一種莫名的恐慌、失落和傷感。
本以為憑著自己在家庭教育領域深耕多年，有著豐富的理論修養(yǎng)和扎實的實踐經驗，足以吸引和征服眾多的家長粉絲。然而，當我真正走進直播間才發(fā)現，開播前一切紙上談兵的理想化論證與現實直播間里冷清的場景相對照，完全是天壤之別。
面對鏡頭，我竭力把自己調整到最好的狀態(tài)，幾句簡單的開場白之后，便旁征博引，娓娓道來，系統地分析了當前家庭教育存在的問題、對策和具體的解決方法。我幻想著這一切可能會引起家長粉絲們的強烈共鳴。繼而，將有更多相見恨晚的家長粉絲，堅守在我的直播間里，洗耳恭聽，連聲喝彩，為我點贊，為我分享……而無情的現實是，屏幕上走馬燈一樣出入的粉絲們，沒有因為我是教師、作家、家庭教育專家，而在我的直播間里稍作停留。他們幾乎都是閃進閃出，秒來秒退，來去匆匆……更讓我感到無奈的是，大約受他們閃進閃出的影響，原本堅守在我直播間的幾個粉絲，似乎也因此而失去了耐心，眨眼間也逃之夭夭了……
我恨不得隔著屏幕，拉住他們幾乎要掙脫出去的雙手，把他們反鎖在自己的直播間里……
終于，屏幕的上方僅剩下自己一個人孤獨的頭像，心中不免陡生傷感，但立刻又安慰了自己——畢竟是自己的第一次直播，況且粉絲認同專家，也是需要有一個深入了解的過程的。
也正是在這個時候，屏幕上方翩然而下，飄過來幾束花朵，這讓我眼前為之一亮！那是一位陌生的粉絲送來的禮物。它仿佛是一股清冽的山泉，注入我心靈中那片干涸的沙漠。他一直堅守在我的直播間里，在不停的為我點贊，送花。不時在屏幕下方的評論區(qū)發(fā)布“老師講得太好了！”“感謝老師！”之類的評論。雪中送炭，讓我失落而傷感的心靈，得到了一絲慰藉。
鐵粉？莫非他就是傳說中的“鐵粉”？
忙里偷閑，到其他直播間去逛逛，卻看到網紅們的直播間依舊人氣爆棚，年輕漂亮青春飛揚的帥哥靚妹們，依舊眉飛色舞，或談笑風生，或歌聲飛揚……再看鏡子里自己被歲月的風霜染白了的雙鬢，聽著音響里自己那種地地道道的河南鄉(xiāng)音夾雜著似是而非的普通話，卻陡生出“雛鳳清于老鳳聲”、“長江后浪推前浪”的感慨……
……
本次直播是被母親的電話打斷的。母親在電話中告訴我，老家下起了瓢潑大雨，臨街的老屋已經被洪水浸泡著，幾乎就要垮塌了……
放下電話，我決定馬上趕回老家。臨行前，特意帶上給母親新買的那部嶄新的智能手機。這是我?guī)啄昵暗囊粋€愿望，同時也希望母親能夠在這部手機的屏幕上，清晰地看到我直播的場景。
當我把這部手機送給母親的時候，她先是禮節(jié)性的接過來，象征性的欣賞了一下，然后又把手機遞給了我。她平靜地說：“是不錯的！心意領了。不過，現在我真的用不著。回城后就馬上給我退了！”
多少次了，弟弟妹妹們都是真心實意要把新的智能手機送給母親，而她卻敝帚自珍，對孩子們贈送她的所有智能手機都是堅辭不受：“這么一部好端端的手機，一點毛病沒有，怎么能說換就換？好用著呢！換掉這樣的手機，這是一種浪費，是一種罪孽，會讓我睡不著覺的。誰買來的手機，誰必須給我退回去！”
妹妹說，母親不愿更換手機的主要原因是，她曾經聽鄰居們說，一般的智能手機一部大約需要1000-3500元錢，她從心底里舍不得為更換一部手機，花費如此“巨額”的資金。為了能夠“提升用戶體驗”，誘使母親能夠更換手機，我們姊妹幾個也曾故意拿著自己的智能手機，讓她與遠在外省上學的孫子和外孫們視頻聊天；或者在我們家里的微信群中，搖一搖，搶紅包，發(fā)紅包，并故意展示給她看，以期她能夠心回意轉。可惜任憑我們煞費苦心，她卻始終啟而不發(fā)，在更換手機的事情上，她依然如此的執(zhí)拗。
有時候，妹妹趁著媽媽高興，就讓她家的兒子小超，拿著自己的智能手機，手把手地教外婆學習操作步驟，而她似乎并不感興趣。也許是礙于面子，她只是微笑著拿起手機，按照小超的指導或者提醒，用手指在屏幕上面笨拙而認真地撥動著，點擊著。然而，等再次開機，讓她獨自操作，竟又不知所措了……每次遇到這種情況，她好像理虧似的把手機直接交還給我們：“人過三十不學藝喲！我再也學不會像你們那樣的本事了！人老啦，你們就不要再為難我啦。以后，我想誰了，就給誰打個電話，聊聊天……你們也經?；貋?，在你們的手機上看看在外面上學的娃子和出嫁了的妞妞，就知足啦！”
不是怎的，這一幕卻總讓我想起小時候母親輔導我們姊妹幾個做作業(yè)的場景——她左手拿著誘餌（甘蔗、瓜果等），右手的食指撥動著桌面上的幾堆扣子，微笑著看著我們，耐心地誘導著我們做混合運算。今天只不過是角色互換了位置……
幾天前，妹妹特別高興地打電話對我說，母親竟然喜歡上了智能手機！這很讓我驚喜。
那天是周末，妹妹帶著小超到鄉(xiāng)下老家去看望母親，正好趕上我在直播。小超就打開手機，直接進入我的直播間，讓外婆看我現場直播，聽我講家庭教育知識。小超一邊用左手拿著手機，讓外婆觀看直播；一邊用右手的食指不停地給我點贊。外婆就很是好奇：“這是要干什么呀？”
機靈的妹妹就借題發(fā)揮，展開了想象的翅膀。她告訴母親：“這叫點贊。咱們這邊點贊越多，那邊哥哥的直播間得到的贊數就越多，平臺系統就評判哥哥是一位優(yōu)秀的主播！這樣，他直播間的聽眾就會越來越多，人氣也就會越來越旺！將來給哥哥點贊、好評、送禮物的粉絲呢，也就會越來越多！嗨，到那時候，哥哥也就成了大網紅，直播帶貨可就賺得盆滿缽滿嘍！估計半年時間，哥哥就成了周百萬！哥哥一開心，大手一揮，再給俺娘蓋三間小洋樓，再捐獻300萬給學校建一棟教學樓！”幾句話讓母親笑得合不攏嘴?？擅妹貌⒉恍?，依然一本正經的胡說著……
妹妹說，大約就是從那個時候起，母親總喜歡給小超打電話，要小超帶著手機到她那里去，手把手地教自己學習使用智能手機。如果趕上我正在直播，她就自己拿著小超的手機，學著小超點贊的樣子，一邊看我直播，一邊不停地為我點贊。只是她不會打字，也不會發(fā)布評論。
妹妹說，那幾天母親的腰椎病犯了。直播前，她就堅持著起床，斜靠在沙發(fā)上等我開播。只要直播時間一到，她就立刻來了精神，然后坐下來，一邊看我直播，一邊為我點贊。后來呢，感覺實在堅持不住了，她就又回到臥室，躺在床上給我點贊。有幾個晚上，因為我直播的時間太長，母親太困了，就拿著手機坐在床上堅持著為我點贊。誰知道她點著，點著，竟然睡著了……而她手中的那部手機，還在任勞任怨地播放著我侃侃而談的畫面……等她醒來的時候，竟懊悔起來：“唉，你看這……這關鍵時候我怎么會睡著呢……”
妹妹說，母親在我的直播間里聽到了不少育兒方面的知識。她也特別喜歡把自己學到的這些知識，分享給左鄰右舍那些喜歡和她聊天的家長們，同時勸導那些已經習慣于打罵和侮辱孩子的家長們：“要改變孩子，你首先要自己呀！不能再以愛孩子的名義，去傷害我們的孩子了……要尊重孩子，給孩子適當的選擇權、自主權……”前天，小區(qū)3樓的一個脾氣暴躁的家長，因為孩子數學考試不及格，在樓上對著自己的孩子大吼大叫，大吵大鬧。母親聽到后就趕忙上樓，累得氣喘吁吁。她終于敲開了他們家的房門，示意那位家長下樓說事兒。她輕輕地告訴那位父親：“你可不能再這樣打罵侮辱孩子了，這樣孩子會變笨的，會越來越糟糕的，將來你會后悔的！唉……我兒子明天要過來，你特別需要和我兒子好好聊聊教育孩子的事情啦！”
……
暑假開學，我兒子就要上大學去了。提前一天，我的母親就特意準備了一個大紅包來到家里。她拉著孫子的手，噓寒問暖：“……你想想，還需要帶些什么嗎？”
兒子欲言又止。半晌，還是說出了自己的心事：“……說真的，還需要一部智能手機?！?/p>
母親一愣：“你不是已經有一部手機嗎？”
兒子說：“奶奶，那是兩年前爸爸淘汰下來的，太卡了喲?！?/p>
母親略有所思，但她立刻就作出了決定：“太卡了，那咱就買一部新的吧！好馬得配好鞍呢。這么帥氣的大學生，當然得配上頂好的手機啦！現在你就去買新手機，你手里這臺手機，就留給奶奶用!”
就這樣，母親終于有了一部屬于自己的智能手機。兒子也很快為奶奶注冊了一個可以觀看直播的視頻號：“奶奶，你看取個什么名字呀？”
“就叫草根兒吧！”母親不假思索的回答。
就是從那天起，一個網名為草根兒的鐵粉，風雨無阻，每天都會準時守候在我的直播間里，不斷地為我點贊、分享，在默默的地陪伴著我。偶爾直播間還能收到她發(fā)送的大拇指、小紅心之類的表情或者禮物。后來在屏幕下方的評論區(qū)內，竟然意外的跳動出她發(fā)出的評論——“老師辛苦啦！”“老師講得太好了”“幫老師點點贊吧！”讓我怦然心動。
偶爾，我會因各種應酬無法按時開播。每當這時候，我就會收到母親發(fā)來的信息：“注意保重身體……酒，不要再喝了……還在直播間等你嗎？”
在以后的日子里，母親時常打電話給我，如數家珍地反饋她對我直播的評價：“總體來看，講的很好……但是也存在著很多方面的問題：一是普通話不標準。方言太重，這個得下大氣力解決，你就跟著中央臺新聞聯播的播音員練習吧。二是有時候你講話語速太快了，聽眾還沒反應過來，你就又往下講了……三是實例太少了，理論必須聯系實際才行……”
然后，她話鋒一轉，就用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語氣，抱怨甚至批評起直播間里的一些粉絲：“這些家長，聽課就沒有耐心，孩子都變成那個樣子了，還不知道改變自己。進直播間，屁股還沒沾著凳子呢，人就跑沒影兒了，你能學到什么知識？怎么能夠把孩子教育好……”之后，她還像發(fā)現新大陸似的，把自己總結出的秘密告訴給我：“你注意到了嗎？直播間人越少，就越是留不住人。就像大街上的飯店，誰肯去只有兩三個顧客吃飯的攤點去消費呀？飯店里面顧客越多，門外面排隊吃飯的人就越多！呵呵，看看你現在直播間這么旺盛的人氣，多帶勁喲！”
昨天，母親來到我的家里，給我?guī)砹吮R琴、李玫瑾、周弘等育兒專家的幾本著作，囑咐我要一定要認真研究。這次她決定要坐在我直播間一角的沙發(fā)上，當面看我直播。
她走進我的直播間，幫我梳理了一下略顯凌亂的頭發(fā)，用力捏了捏我襯衣領口上面微微翹起的領角，又拿鏡子讓我看了看再自己的發(fā)型、表情，滿意的笑了……
夜深人靜，我佇立在草根齋明亮的直播間，查看著直播結束后平臺顯示出的多組數據，一切盡在意料之中——草根兒，她是我全部粉絲中點贊量最多、評論量最多、分享量最多的粉絲！
她是我的母親，也是這個世界上我最愛的鐵粉！相對于我直播間里閃進閃出的那種流星一樣的粉絲，她是我直播間最溫暖，最耀眼，最讓人感動，最值得珍惜和敬仰的恒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