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這份請調(diào)報告也是經(jīng)過思想斗爭的。一來是我這份工作盡管和我的專業(yè)不太對口，可它畢竟是在省委機關(guān)，在外人看來還是很有面子的；二來是我參加工作還不滿一年，尚在試用期，提出調(diào)動很不明智；三來是來信來訪室?guī)孜煌聦ξ曳浅ｊP(guān)照，離開他們還有點不舍。有的同事還反復勸我：在這干吧，像你這樣的大學生，到退休提拔個處級干部應(yīng)該沒問題。我說：“我對當官沒興趣，想搞專業(yè)?！蔽乙苍鴮⒄堈{(diào)的打算告知當時在省作協(xié)工作的老同學張金襄，他勸我慎重考慮，不要一步走錯百步難回，到那時后悔已晚?？墒俏乙庖褯Q，一想到堆在桌上厚可盈尺的信件，似乎我就處在難以煎熬的火籠中，恨不得立即從這里沖出去。

請調(diào)報告打出去一周仍不見動靜，我又打了第二份報告，白海蘭才找我談話。她絲毫沒有問我請調(diào)的原因，更沒有挽留我的意思，開口就問：“你想調(diào)到哪里去？”我說：“到哪里都行，只要求專業(yè)對口，當個語文教師也可以。”“那就給你聯(lián)系當教師。你回去等著吧！”又過了一周，來信來訪室郭明遠主任通知我：“你的工作初步聯(lián)系在西安工業(yè)學校，教語文。”這個學校我知道，在西安市西郊，我的同學馬玉祥就在那里當老師?？墒堑诙欤魅斡滞ㄖ遥骸澳愕墓ぷ鞔_定在寶雞市寶雞中學，你到人事處去拿調(diào)令吧！”我答應(yīng)了一聲：“好的?！毙睦飳Π缀Ｌm充滿怒氣，她是處心積慮要把我趕出西安市??！寶雞就寶雞，反正都是當老師。又過了三天，我分別與西安的同學告了別，拿上調(diào)令乘車奔向?qū)氹u。臨走時，來信來訪室的同志還真有點戀戀不舍，一再囑咐我有時間一定要?；貋砜纯?，這里就是你的家。我也一再感謝他們一年來對我這個小弟弟的關(guān)心與照顧。他們的名字至今我還深深記在心里：李德修、安秉讓、衛(wèi)興國、馬文松和姚昌年。其中安秉讓以后還專門乘車到寶雞來看過我一次，姚昌年多次寫信安慰過我，讓我不勝感激。

在去寶雞的火車上，我在想寶雞是啥樣子，下一步如何回歸專業(yè)當好語文老師。那時的寶雞還比較落后，我下車一看街道破舊不堪，連一所像樣的樓房也沒有。這我倒不在乎，只要讓我當老師就行?？墒钱斘业绞忻裾ㄈ耸拢┚謭蟮綍r，局長令福華看了看介紹信說：“你來了好，你的工作局里已經(jīng)研究過，留在局機關(guān)當監(jiān)察員。”我腦子轟的一聲，咋又叫當機關(guān)干部？我問：“不是說到寶雞中學當老師嗎？”他冷冰冰地說：“你是黨員，應(yīng)該服從分配?！蔽覠o話可說，心里暗暗叫苦：“要知如今，還不如留在當初，何必位移四百里路，由大城市來到這個落后的地方呢！真是‘無可奈何花落去’呀，那就認命吧?！?/p>

我被分配到局機關(guān)的人事科，科長叫韓尚義。他領(lǐng)我到辦公室二樓一個頗大的房間，里面有幾個床板，他指著靠門一張說：“你就住在這里吧！”我想這就是家了，解開行李，鋪好被褥，就下到一樓辦公室聽候差遣。韓科長熱情地向我介紹了幾個同事，他們都滿臉笑容表示歡迎我。我一時感到這個環(huán)境還好，不由得又想起杜鵬程評論我的那句話：“隨遇而安”。看來我與夢想的教師崗位無緣，不得不與它擦肩而過了。

上班的前幾天沒有重要事，就是看看文件，了解一下職責范圍。大約過了一個禮拜，韓科長笑著對我說：“市上要在農(nóng)村開展社會主義教育運動，擬抽調(diào)一批干部，你年輕，又沒有家庭負擔，局里決定你下去。這對你也是一次鍛煉?。　蔽艺f：“好！服從分配?！?/p>

從此我就與城市郊區(qū)的農(nóng)村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一年多時間里，我先后在金臺區(qū)金陵公社住了三個村：同心村、陵玉村和王家碾村。我生在農(nóng)村，長在農(nóng)村，自以為對農(nóng)村并不默生?？墒且坏┫聛聿胖溃P(guān)中習俗與中原大有不同。單從語言上就往往鬧出笑話。有一次在同心村吃派飯，管飯的一位年約50歲的老大娘端上玉米攪團、玉米發(fā)糕和一盤窩酸菜、一碟油辣子，我坐在他家的炕上端起攪團津津有味地吃起來，可老太太看著我老問：“賞著沒？”我說：“吃著呢！”老太太又說：“蘸起吃！”我聽成了“站起來吃”，以為這是地方的規(guī)矩，趕緊從炕上下來站在炕前地上。老太太笑了，忙說：“你坐哇兒吃，坐哇兒吃！”飯后，我向支部書記焦升榮述說了這一經(jīng)歷，他幾乎笑出了眼淚。他說：“賞著沒，就是問你咸淡咋樣？蘸起吃，就是叫你把攪團和酸菜混著吃，不是要你站在炕下面吃。”直到在村里住過月把天氣，我才逐步適應(yīng)。每憶起那一段的生活情景，我自己也覺得好笑，但并不覺尷尬，還覺得很溫馨，每次到農(nóng)家吃飯，我都好像回到自己的家一樣。(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陵玉村位于同心村西側(cè)，因緊鄰大唐秦王陵而得名。我在這里住了三個多月，結(jié)識了這個村黨支部的馮書記，他高高的個子，寬寬的肩膀，紅紅的臉龐，地地道道的一個西部壯漢。他常常使我想起解放前夕我豫東家鄉(xiāng)鼎鼎大名的長工頭兒海松哥。這個胡海松力大無窮，上百斤的大刀他舞動如飛，一個人可以干兩個人的農(nóng)活，拿兩個人的工錢?？上в⒛暝缡拧Ｑ矍暗鸟T書記，不但有海松哥那樣的力氣，還有個充滿智慧的頭腦。我到村不幾天，公社開會要求抓好三秋工作，我有點犯難，村里有12個小隊，分散在好幾個山溝和山坡上，轉(zhuǎn)一圈就得一兩天時間，怎么抓？晚上我找他商量，他竟然拿出了一張紙讓我看。我一看不禁大吃一驚，這竟然是一個關(guān)于做好三秋工作的安排意見，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6點：抓領(lǐng)導、抓安排、抓管理、轉(zhuǎn)檢查，抓秋收、抓總結(jié)。他說：“你看行嗎？”我說：“你經(jīng)驗豐富，安排得好。”他找來大隊長商量后就讓會計、出納通知第二天開小隊隊長會，很快安排了下去。他說：“咱做工作還得靠各隊隊長，光靠我們幾個跑斷腿也不行呀！”我不得不佩服，他一個只有高小文化程度的農(nóng)民，竟有如此縝密的頭腦，比我這個大學生強多了。

馮書記在莊稼活上也是一把好手，尤其擅長手工藝。各隊溝坡里都長有大片蘆葦，每年秋季蘆葦收割以后，他都會組織一兩次編席比賽，提高大家的編席技能，動員各隊把這些蘆葦編成蘆席賣給供銷社，增加集體收入。還有一些小片蘆葦則包給社員個人，各家可以自己編席增加收入。有的社員不善編織，就將蘆葦轉(zhuǎn)賣他人。馮書記編席技術(shù)為全村第一，就收了不少社員的蘆葦，和兒子一起編席出賣，收入竟比一般社員高出了許多。

每過半個月，馮書記就把我叫上到各隊巡回檢查一次，秋收結(jié)束開了總結(jié)大會，全村迎來了一次大豐收，被公社評為先進單位，我也受到市上的表揚。其實，我心里明白，真正應(yīng)該表揚的是馮書記，我在他面前不過是一個小學生而已。

王家碾村是我這次下鄉(xiāng)的最后一個點。這個村位于市郊金陵河東的一處山坡上，有九個生產(chǎn)小隊。我著重抓了三隊馬家坡，吃飯由隊長馬凱分派。這個隊多數(shù)社員都比較窮，當時又處在春荒時候，不少家里只能吃到稀稀的包谷糝和苜蓿菜。可是他們對我卻特別好，總是千方百計給我蒸點發(fā)糕。為了幫助部分幾近斷糧的困難戶，我向公社要了一些救濟糧。消息傳出后，我突然發(fā)現(xiàn)給我管飯的各戶包谷糝變稀了，發(fā)糕也沒有了。開始我有點發(fā)愁，苦難戶這么多，那一點救濟糧該怎樣分配？我找馬凱商量，他笑著說：“假的，各家都在裝窮，都想分一點救濟糧。別怕，誰家去年分了多少口糧我心里有底兒。”我根據(jù)馬凱的意見，又作了調(diào)查，很快把救濟糧分了下去，沒有出現(xiàn)斷炊斷糧戶。

有一天晚上，我們正開社員會，突然一個年輕女人哭著闖進來，喊著“沒法活了！”馬凱說：“這是我妹妹，你先主持開會，我回家問問咋回事兒?！睍篑R凱給我說，他妹妹叫馬玉英，因為家里窮，十四五歲時病餓纏身，面黃肌瘦，眼看不行了，一隊秦家河有一個光棍漢愿意養(yǎng)她。因為父母均已過世，長兄如父，馬凱就做主將妹妹給了他，說只要能活命，就給他做妻子。到秦家河后，馬玉英吃了兩年好飯，疾病全消，出落成了一個大姑娘，也就順理成章地成了光棍漢的妻子。開始一段，男耕女織，日子過得還算可以?？墒邱R玉英二十四五歲了還沒有孩子，大家議論紛紛，有好事的女人就問她：“你們行不行房事？”當她知道啥叫房事以后就纏上丈夫，誰知道丈夫竟是個“二椅子”，不沾她的身子。馬玉英正值青春年少，不甘心就此度過一生，提出離婚，光棍漢斬釘截鐵地說：“離婚，你別想！咱兩家有約在先，我救活了你，你得報恩?！睘殡x婚，馬玉英多次哭鬧，投過河、上過吊，光棍漢還是那句話：“你別想！”

馬凱說：“胡同志，這還得你出面幫幫忙啊！我當年給人家紅口白牙許了愿的，現(xiàn)在再也張不開口了！”以后馬玉英也找過我?guī)状?，我說：“他在你困難的時候幫過你，這是實情。是不是可以這樣：你答應(yīng)他你離婚另成家之后，還可以過幾天回來幫他做做家務(wù)，或者干脆招一個女婿進來一起生活?！蔽矣滞腥藥退龉ぷ?，均無效果。光棍漢還反而請來村里老人，一撥一撥地給馬玉英做工作，勸她：“人家對你有恩，你得報恩?！蔽乙步o公社領(lǐng)導說過情況，馬玉英也找過多次，他們口頭說有時間下來協(xié)調(diào)協(xié)調(diào)，后來都是石沉大海。這年夏收一過，單位通知我被調(diào)入市委組織部工作，讓我回去辦理調(diào)動手續(xù)，隨之我即離開了王家碾。

直到第二年春天一個上午，市委收發(fā)室通知我說 有一個女人找你。我到門口一看，一個膚色蠟黃滿臉浮腫的婦女站在那里，我仔細辨認才看出是馬玉英。時近中午，我引她到機關(guān)對面吃了一碗面，問她情況，她哭著說：“你走了這一年，我大隊也找了，公社也找了，生產(chǎn)隊長更找了多次，都是一推二拖，還話里話外勸我要知恩報恩。我也想通了，這一輩子好也是過，壞也是過，我就把‘報恩’二字頂?shù)筋^上糊糊涂涂過下去。他既然不是男人，我從此也不把自己當女人，權(quán)當是他們家的一個丫環(huán)、一個仆人、一條狗，我啥也不想了?！蔽覍λ錆M著同情，可是作為剛進機關(guān)們的大學生，竟然無計可施。許多年后一個村上人告訴我：“她呀，傻啦！他男的死了，有人開玩笑說‘給你找一個對象吧！’它竟然癡笑著說‘我還得給他報恩呢’！”以后她默默無聞地走了。我至今想起此事，還心存著深深的內(nèi)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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