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子湖畔朋友情
西子湖畔朋友情
楊開顯
退休了，有閑扒拉一下故紙堆了。我翻到了我一本只記了五六年的日記本。翻著翻著，赫然一個久違的名字映入眼簾，他就是我近50年前的一位老友朱勝白。于是，往事像視頻畫面一樣一一掠過眼前。哎！雖然將近半個世紀(jì)過去了，但朱勝白的音容笑貌、言談舉止，還有他的熱情好客、助人為樂，無不清晰地印在我的腦海中。而我們彼此的友誼，從那時起，就深深鐫刻在我們的心坎上。
我與朱勝白是在1968年3月的北京相識的。我們倆分別代表重慶和杭州的教育組織到教育部參加3月8日和13日的座談會。也許是他和我在座談會上的發(fā)言，或者是與教育部副部長劉凱豐的對話，引起了彼此的注意，于是在會后走到了一起。我們互相留下姓名、單位和住址，并互相邀請到對方的城市游玩。朱勝白特別對我強(qiáng)調(diào)“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極力慫恿我離開北京后就南下杭州，飽覽譽(yù)滿天下的西湖美景。
有這么好的機(jī)會，我自然不會放過。在北京的工作結(jié)束后，我在北京97信箱28分箱的表姐馮昌菊處待了幾天，就乘火車離開北京，途經(jīng)南京、蘇州、上海，于4月3日晚抵達(dá)杭州，下榻于朱勝白在小營巷小學(xué)的宿舍——約9平方米的單個房間。
杭州，我自小神往的天堂，我終于來了。杭州，被馬可·波羅贊譽(yù)為“世界上最美麗華貴的城市”；而蘇東坡也贊美道：“天下西湖三十六，就中最好是杭州?！贝_實(shí)，杭州的庭園樓閣、塔寺泉壑，或珠簾玉帶，煙柳畫橋，或風(fēng)情萬種，蔚為壯觀。其中靈隱寺、六合塔、飛來峰、岳王廟、龍井、蘇堤、白堤、孤山等早就熟稔于心，真的是如白居易所吟唱的“憶江南，最憶是杭州”??！(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安頓下來后，人還很疲憊，朱勝白建議我第二天上街溜達(dá)溜達(dá)，以休息為主。上午稍晚，我上街觀賞了一下市容，街道頗寬，兩旁樹木成行；空氣清新，一片綠意盎然。步行十幾分鐘后，來到西子湖畔，就在湖濱公園里獨(dú)自漫步，初初感受一下杭州，感受一下西湖帶給我的春天的氣息。
午休后，朱勝白善解人意，讓我為游西湖作一下準(zhǔn)備。他簡單地給我介紹了一下西湖的歷史和現(xiàn)狀后，拿來一張紙，把西湖及周圍景點(diǎn)一一畫在紙上。我記得他畫了一個橢圓形的圈，表示西湖，然后在橢圓形圈周圍標(biāo)上了飛來峰、北高峰、植物園、葛嶺、西冷社、牡丹亭等，在橢圓形圈中標(biāo)上聞鶯館、柳浪、平湖秋月等更多的點(diǎn)。他告訴我游西湖的最佳路線和一些重點(diǎn)觀看的景點(diǎn)。他侃侃而談，在介紹某個點(diǎn)的自然景觀時，同時也介紹人文景觀。看得出來，朱勝白學(xué)養(yǎng)深厚，對舊體詩詞和楹聯(lián)等頗有造詣。在他講解西湖游覽圖快結(jié)束時，饒有興味地在橢圓形圈旁邊的空白處抄寫了一副對聯(lián)，他說是平湖秋月景點(diǎn)的一副對聯(lián)，為清代駱成驤所作：
卷簾相見前山明月后山山。
我后來查了一下資料，駱成驤系清代四川的兩個狀元之一，他的祖籍還是我們重慶渝中區(qū)兩路口哩。
對朱勝白的盛情，我十分感激；對他關(guān)于西湖和古典文學(xué)的知識，我十分敬佩。
接下來幾天，朱勝白借了一輛自行車給我。我騎著自行車游覽了錢塘江及錢江大橋、六合塔、虎跑寺、花港觀魚-西山公園、柳浪聞鶯、平湖秋月、孤山-中山公園、玉泉、靈隱寺、韜光寺、北高峰、葛嶺山、保俶山及保俶塔、蘇堤、白堤、三潭印月、湖心亭等。
4月，正是江南踏青的大好時節(jié)。一路上，春風(fēng)楊柳，陽光明媚，游人如織。我登上13級的六合塔，眺望氣勢浩瀚的錢塘江和壯觀秀麗的錢江大橋，我胸襟頓開，詩意在心中涌動，于是忍不住吟詩一首：
一塔聳峙錢江邊，
飛檐流角月輪山。
春野茫茫長橋盡，
藍(lán)天碧水一片帆。
我登上保俶山和葛嶺山，從這兒俯看西湖全景，西湖無比秀麗俊俏。而攀上更高更遠(yuǎn)的北高峰，遠(yuǎn)眺西湖，西湖則顯得嬌小嫵媚，湖水平如明鏡，四周綠叢環(huán)繞，好像鑲上翡翠一樣。再往遠(yuǎn)處望去，又是青山起伏，錢塘江宛若一條玉帶蜿蜒纏繞在山腰。
從山上下來后，就是遐邇聞名的靈隱寺，它旁邊就是飛來峰。走到門口，突然想起宋之問關(guān)于靈隱寺的兩句詩：“鷲嶺郁岧峣,龍宮鎖寂寥?！倍M(jìn)入寺內(nèi)，面對四大金剛和如來佛等，我想起朱勝白告訴我的，這都是亞洲最大的。不過，我后來聽到一副讓我不覺莞爾“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開口常笑，笑世間可笑之人”的對聯(lián)，卻是關(guān)于靈隱寺的，可當(dāng)時我卻渾然不知，不然我會去問寺內(nèi)僧人這其中的掌故。到了玉泉，這里有亞洲最大的植物園，我被這里的清幽秀美震撼了。因為在這之前，我從未見過有比這里更美的風(fēng)景！岳墳，那是我必去的地方。不知道里面有不有岳飛說的“文官不愛錢，武官不惜死，不患天下不太平”的題詞。但遺憾的是岳墳不開放，里面有很多東西在“破四舊”時被砸爛了。平湖秋月是說在仲秋之夜，湖平如鏡，月亮印在秋水中，這時觀賞月亮真是爽極了，美極了。孤山就在中山公園內(nèi)，這兒也是眺望西湖的好所在。那詠梅的千古絕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的作者林逋，就是孤山人，他終身未娶，以梅為妻，鶴為子，因而后人為他建了放鶴亭，亭外廣植梅花，他的墳?zāi)咕驮诠律?，可這在文革前就被砸掉了。當(dāng)然，我腦海里那美麗的故事《白蛇傳》中許仙和白娘子相會的情景，也催促我來到斷橋，來感受一下那神話中的意境。而更是由于對白居易和蘇東坡的崇敬，哪怕是臨近黃昏，我也必得要在白堤和蘇堤上漫步。走著走著，夜幕降臨，這時清風(fēng)徐來，新月初上，兩旁垂柳輕飏，似有笛聲傳來，遠(yuǎn)處人影雙雙，于是詩意襲來，我很快吟出《西湖夜景》一詩：
素月涓涓春水綠，
輕風(fēng)垂柳舞婆娑。
一支蘆笛何所怨，
人影依依斷橋波。
回到住地，有三四位青年正在朱勝白這兒做客，他們正在吹牛談天。朱勝白把我與他的朋友彼此作了介紹后，招呼我與他們圍坐在一起。朱勝白的這幾位朋友看來年齡與他差不多，在二十二三歲或二十三四左右。他們侃侃而談，時而興奮，時而平靜，可除了朱勝白有時用普通話與我交談一下外，他們的杭州話我90%以上都聽不懂。但是看著他們青春洋溢的神態(tài)和神侃仙聊的快樂，我也被感染了。讓我印象深刻和感到有點(diǎn)吃驚的是他們談到了愛情，因為“愛情”兩字我能聽懂。我的驚奇是因為這伙青年中有一位姑娘，他們說到“愛情”兩字時竟是那樣自然和平靜，完全沒有不好意思或難為情。我心里想，杭州的風(fēng)氣與重慶的風(fēng)氣有些不同哩，沿海地區(qū)是要開放、新潮一些，西部地區(qū)是要閉塞、守舊一些。我與我重慶的朋友一般是羞于說出“愛情”兩字的，特別是當(dāng)有女性尤其是青年女性在場時，斷然不會說出“愛情”兩字來?？梢娫?0年代，我們的思想感情被禁錮到何種程度，我們的人性又被壓抑到何種程度！
客人們走后，朱勝白仍顯得有點(diǎn)興奮，他大概還沉浸在剛才與朋友們的神侃仙聊的快樂中。在他們的聊天中，我感覺他們談到了文學(xué)，因為在一般的談話中，引用一些詩詞、楹聯(lián)等是聽得出來的，盡管內(nèi)容不甚了了。
朱勝白問了我游西湖后的感想，我當(dāng)然贊不絕口。之后，我就問他與朋友們聊天時是不是提到詩詞或者對聯(lián)之類的，能不能告訴我。朱勝白來了興趣，立即用普通話邊吟誦，邊拿出一個本子，指給我看，說這是天下第一長聯(lián)，為清朝名士孫髯翁題在昆明滇池大觀樓上的。于是，我就著本子，仔細(xì)地閱讀起來。讀完后，我拍案稱奇，簡直太好了！它大有蘇東坡《念奴嬌?赤壁懷古》的氣勢和神韻，而且除了豪放之力外，還有婉約之美，真是一首力與美相結(jié)合的千古楹聯(lián)，是我此生見到的對聯(lián)中的極品。我懷著激動而又虔誠的心情把這首對聯(lián)抄在了我的筆記本上：
五百里滇池，奔來眼底；披襟岸幘，喜茫?？臻煙o邊。看東驤神駿，西翥靈儀，北走蜿蜒，南翔縞素。騷人韻士，何妨選勝登臨。趁蟹嶼螺洲，梳裹就風(fēng)鬟霧鬢；更蘋天葦?shù)?，點(diǎn)綴些翠羽丹霞。莫辜負(fù)四圍香稻，萬頃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楊柳。
數(shù)千年往事，注到心頭；把酒臨虛，嘆滾滾英雄安在？想漢習(xí)樓船，唐標(biāo)鐵柱，宋揮玉斧，元跨革囊。偉烈豐功，費(fèi)盡移山心力。盡珠簾畫棟，卷不盡暮雨朝云；便斷碣殘碑，都付與蒼煙落照。只贏得幾杵疏鐘，半江漁火，兩行秋雁，一枕清霜。
我抄完對聯(lián)后，心想：不說游西湖，就是抄這副對聯(lián)，到杭州來，也不虛此行。我確實(shí)對這副對聯(lián)愛不釋手?；氐街貞c后，我拿出它來反復(fù)欣賞朗誦。多年后出差昆明，我專門到滇池，拍下了大觀樓的這副長聯(lián)。不過，我在一本刊物上看到，這副對聯(lián)180字，還不算天下第一長聯(lián)；第一長聯(lián)是清末四川江津才子鐘耘舫題江津臨江城樓的1612字長聯(lián)——《擬題江津縣臨江城樓聯(lián)》。此外，還有鐘耘舫的《六十自題壽誕聯(lián)》、清張之洞的《屈原廟湘妃祠聯(lián)》、清潘炳烈的《武昌黃鶴樓聯(lián)》、鐘耘舫的《成都望江樓崇麗閣聯(lián)》都超過了它的長度，但均不如它有名。這是后話。
翌日，又是春光明媚，我來到柳浪聞鶯公園。這里柳樹青翠茂密，在微風(fēng)中輕飏曼舞，依依垂柳不時撫弄著游人的肩身。如果時間允許我在這里久待，我就有可能聽到那夜鶯清脆婉轉(zhuǎn)的歌聲?；ǜ塾^魚就在西山公園內(nèi)，里面可以觀賞金魚，有金、紅魚池，有睡蓮池，還有牡丹園，但因牡丹園被極左之人指責(zé)為是富貴花，故被拔掉了，無緣欣賞到。公園的風(fēng)景十分迷人，花朵灼灼，柳色青青，真是柳暗花明，石巧水秀，迂回曲暢，一步一景。我很想躺在如茵的綠草坪上，仰望蔚藍(lán)的天空，抒發(fā)我的情愫。想著想著，突見一葉畫舫在陽光下泛著金光，船內(nèi)似有歡聲笑語，推開碧水，向著我處而來。這時，不由得詩意涌上心頭，遂得《西湖晴景》一詩：
一湖韶光踏青好，
楊柳輕撫桃花開。
春風(fēng)陣陣說笑語，
一葉畫舫孤山來。
吃過午飯，天空突然出現(xiàn)片片陰云。一兩個時辰后，天空變得更加陰沉。我騎著自行車，繞著西湖觀賞一路美景。這環(huán)湖路真的是美輪美奐，特別是環(huán)湖南路更是令人心曠神怡，清新幽靜，郁郁蔥蔥，兩旁樹木整齊成行，枝葉繁茂，在半空中幾乎銜接起來，好一條靜謐、秀美的林蔭道。行車至此，清風(fēng)拂面，垂柳像苗條的少女翩翩起舞，把你迎來送往，這真是令人心醉神迷！我再次騎車從蘇堤、白堤上慢慢駛過，以體驗堤上和堤外的美景，并發(fā)思古之幽情。恰巧在此時，春雨從天而降，我趕緊加快車速，駛向一處茂密的樹下，這樹下還是一片晴呢。這時，我有幸觀賞到了“山色空濛雨亦奇”的佳景和“白雨跳珠亂入船”的奇觀。往遠(yuǎn)看，山巒含黛，就近瞧，畫橋彌新，那湖面如顆顆珍珠的雨滴難道是西施的淚珠嗎？詩意襲來，我隨口吟出《西湖雨景》一詩：
青山濛濛畫橋新，
一眸珍珠時幽明。
道是西子傷春淚，
煙柳深處卻有晴。
真的，蘇東坡的“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的千古絕唱，把西湖比成西施，真是太貼切太美好了。西湖的美，是一種自然的美、清新的美、雅致的美、健康的美。
雨微弱了，天已近黃昏。我回到住地，朱勝白熱情地告訴我，他約了3個好友，請我明天乘游艇游西湖。我向他表示感謝。接著，我們就聊到對西湖自然景觀和人文景觀的感受、看法和歷史故事。
第二天是星期日，早早起來，天氣陰晴相間。朱勝白等人和我共5人，來到西湖，排了一會兒隊，就登上機(jī)動船，船朝湖中開去。朱勝白說船開往一個很美的景點(diǎn)——三潭印月。三潭印月又稱小瀛洲，在西湖3島中，面積最大，景觀十分豐富，被譽(yù)為西湖最佳勝景，是江南水上庭院藝術(shù)的代表作。而它的最大特色就是湖中有島，島中有湖，園中有園。
船抵小島，上到岸邊，我就開始觀賞小島上的美景。島上樹木掩映，花木扶疏，亭、臺、軒、榭點(diǎn)綴其間。只是有些遺憾的是，有幾個亭子在文革中被毀掉，只留下地基的痕跡，而保留的亭子里的詩詞、對聯(lián)等也被破壞。朱勝白說，三潭印月是明萬歷年間錢塘縣令取湖中之泥在島周圍筑壩，初成湖中湖；后又在蘇東坡原立塔處新建了3座瓶形石塔；清初在島上建曲橋、堂軒等，再植木芙蓉等花卉；清末又開建園林宅邸，三潭印月即初具風(fēng)貌。而三潭印月的說法是因“月光映潭，分塔為三，故有三潭印月之名”。他說，如果你中秋節(jié)來游西湖，那簡直就美絕了。在中秋明月之夜，西湖工作人員乘船到達(dá)3座石塔，在塔中放置明燭，燭光從每個石塔的5個洞孔透出，宛若15個月亮，這15個月亮倒影在水，形成30個月亮，加上天上的真月亮和它的倒影，則共有32個月亮。這月光、燭光、湖光交相輝映，月影、塔影、云影交互映襯，一輪皓月當(dāng)空，滿湖銀輝搖曳，好一幅如夢如幻的人間仙景！
我們走走停停，談?wù)勑π?，一一觀賞了開網(wǎng)亭、花鳥廳、曲橋、九獅石、迎翠軒、閑放臺、我心相印亭等，還有曲折的石橋、雕飾的漏窗、扶疏的花木、迷離的倒影，真是步步美景，處處春色，令人如癡如醉，流連忘返。
一兩個時辰后，我們不得不離開三潭印月，乘船至中山公園。在中山公園，我再次感受了既是風(fēng)景名勝之地，又是文物薈萃之所的孤山，以及那令我心儀的宋代隱居詩人林逋和他梅妻鶴子的傳說。
接下來的一兩天，我繼續(xù)騎自行車?yán)@著西湖環(huán)游，對一些景點(diǎn)拾遺補(bǔ)闕。
在杭州及西湖游玩了整整一個星期。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終于要與朱勝白告別了。4月10日，整整一天大雨如注，但我必須趕晚上的火車返渝。吃晚飯時，朱勝白說要送我。我表示感謝，說雨較大，就不麻煩了，但心意我領(lǐng)了。但朱勝白執(zhí)意要送我，而且特意借給我10元錢，以防火車途中誤點(diǎn)。他的這個好意令我非常感動，如果沒有他這10元錢，我還要在餓了幾頓肚子的基礎(chǔ)上再多餓幾頓肚子（后來火車經(jīng)過貴州麻尾時停車30個小時，經(jīng)過重慶綦江時停車12個小時，他真是有先見之明，為我考慮十分周到）。
我倆冒著大雨，沖上街頭。我挎了2個包，他幫我提了一個包，雨傘遮不住，雨直往身上灌，但他與我并肩奔向火車站。我上車，他把包遞給我，他全身濕透了。我們倆緊緊握手，依依惜別。車開了，他目送著我，我也目送著他，直到他的身影越來越小，直至消失。
在轟隆轟隆的車聲中，我迷迷糊糊、亦真亦幻地感到，我是從宛若天堂的杭州，從美如仙景的西湖回到了人間嗎？我心想，西湖美，西子湖畔的朋友朱勝白情更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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