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電話
我是母親手中放飛的一只風(fēng)箏。在她的天空里,無論我飄悠有多么高,多么遠,拉線的那一端永遠有她癡癡的牽掛。
兒時,母親那一聲聲深情的呼喚,宛若一條無形的拉線,總會把我從幽深的胡同口,嬉戲的池塘邊,割草的青紗帳里,牽回老家那座古樸而又溫馨的老屋。如今,母親居住的那座鄉(xiāng)下老屋里,一條長長的光纖和空中那道看不見摸不著的電波,一如母親手中的拉線,依然時時刻刻在牽掛著我……
我無法掙脫出她的牽掛。
母親今年已經(jīng)七十六歲。歲月的霜雪已經(jīng)染白她滿頭上的青絲,時光的風(fēng)刀在她光潔紅潤的臉上刻滿了深深淺淺的印痕。而她那雙平靜而又溫和的眼睛里,依然閃爍著慈祥的光芒。
二十五年前,我們姊妹五個仿佛屋檐下燕巢里的燕子,一個個都離開老家,到距離家鄉(xiāng)十幾公里的縣城或者更加遙遠的省外工作,也都相繼在縣城安家落戶。于是,姊妹幾個就商量把父母接到縣城和我們一起生活。
接他們來縣城的那天,家里老槐樹上的槐花已經(jīng)悄然綻放,潔白如玉的花瓣間散發(fā)出幽幽的清香。母親并不急于起身上車,而是拿來一根長長的竹竿,在竿子的一端結(jié)結(jié)實實地綁上一個鐮刀,讓我把樹上那一簇簇,一叢叢綴滿槐花的枝丫折下來。她和父親坐在矮凳上,把槐花一把把捋下來,裝滿了袋子。母親又把自己腌制的一盆香椿和糖蒜分別打包遞給了我。她知道這些都是我們姊妹幾個特別喜歡吃的。臨行前,她才走進廚房把剩余的米面油也掂了出來……(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母親在我家住了一段時間,似乎感到有些拘謹(jǐn)和孤獨——在陌生的小區(qū)里,出門便是陌生的鄰居,下樓便是陌生的路人,幾乎很難遇到一個熟人。后來弟弟妹妹也來我家接父母,老人又在他們那里住過一段時間,依然感覺拘謹(jǐn)而郁悶。在母親看來,城市鋼筋混凝土結(jié)構(gòu)的鴿籠式單元房,比起老家那寬敞明亮的小院來,老家才是自己頤養(yǎng)天年的宜居之所。幾個月過后,歸心似箭的父母便向我們提出回老家去住。于是,我們只好又把老人送回老家。只是把先前的老屋和廚房整理得更加干凈,更加清爽。同時在他們的房間安裝了一臺空調(diào)和一部電話。
一部紅色的固定電話,連接著父母和我們姊妹幾個的心。母親幾乎每天都會和我們保持電話聯(lián)系……
十幾年前,我在黃道鎮(zhèn)任黨委副書記、人大主席,分管著幾家地方煤礦和采石場的安全生產(chǎn)。因為曾經(jīng)有過多次夜半鈴聲帶來驚慌不安的經(jīng)歷,所以每當(dāng)深夜電話響起,心中便不免忐忑,甚至條件反射竟生出無端的恐慌,而且不知怎的,每當(dāng)夜半來電之后,我?guī)缀跏菑匾闺y眠。
那天是凌晨一點多,床頭的電話鈴聲驟然響起,我竟有些緊張了。再看來電提醒,竟是老家的電話。我惴惴不安地拿起聽筒,是母親打來的。接過母親的電話,首先聽到的是她爽朗的笑聲!母親這一笑,讓我那顆懸著的心立刻踏實了。母親說:“這么晚了,實在是不該這時候打你的電話??墒?,這電話不打也真不行!剛才你二濤大(方言叔叔)來家里,有個事兒想讓你幫個忙,你可一定要想辦法幫他一把……還是讓你二濤大給你說吧!”二濤大是我們家族祖的長輩,我們兩家關(guān)系一直特別好。二濤大接過電話說:“明天亮子(他兒子)訂婚,約定給人家女方送兩萬元彩禮,到現(xiàn)在還差五千元……想來想去,還得給你打電話借……”我當(dāng)即答應(yīng),明天早上給他安排五千元,有人在家等他拿錢。
二濤大走后。母親又打過來電話說:“你二濤大,人老實,人品好。當(dāng)年咱家做磚瓦,蓋房子,他可是出了大力……本來他沒打算向你借錢,有人前天答應(yīng)借給他五千元,后來人家擔(dān)心他還不上,又不借了……只是你剛買了房子,有錢借給你二濤大用?如果錢不夠,你爸俺倆我還存兩千塊,明天我給你取出來……”
母親說:“我知道這電話一打,你就睡不著覺了。我在你那里住的時候,床頭柜子下面的鐵盒子里,還放著幾片安眠藥。你起來,燒一杯開水,吃一片,可不能多吃喲。去吧,喝了藥,就睡,明天還要早起上班呢!”
第二天上午,母親又打電話過來。電話接通后,母親剛說一句話,就被一個村干部接過了話筒。從街坊上排,我應(yīng)該稱那位村干部為三大。三大笑著對我說:“書記孩兒,我先給你匯報一下。因為去年你娘在省城醫(yī)院住院,花了不少錢,村上研究,分配給你娘一個享受低保的名額。你娘呢,再給她做工作就是不配合!你給她說,趕快讓她把身份證給我吧!”我笑著說:“三大呀,你可是好心好意推著我上‘焦點訪談’喲!首先謝謝你們的一片好心,但是比俺家更需要低保的老百姓太多了,我們家真的不能享受低保!”等村干部走后,母親又打電話給我解釋說,是去年我?guī)椭迳闲蘖艘粭l水泥路,村干部出于感謝,非給我母親一個低保名額不可!母親說,我兒子一個當(dāng)黨委書記,一個兒子在市委機關(guān)工作,讓我享受低保,這不是在扇我自己的耳光嗎?我能丟得起這人呀?這不是鬧笑話嗎?比我們家困難的人家太多了,我們家說啥都不能要那個名額!電話里我連聲稱贊母親做的很對,像書記的親娘!聽得出母親在電話的那端笑得很是開心……
母親有腦血管疾病,有時候會偶爾發(fā)作。返回老家居住后,我經(jīng)常打電話約她去縣人民醫(yī)院復(fù)查,她卻總是推拖:“現(xiàn)在病好了,沒啥不舒服的,你就別再操我的心了。我知道,你太忙,光是鎮(zhèn)上的事情,就夠你忙了?!蹦翘熘苣?,我準(zhǔn)備回鄉(xiāng)下接她去縣人民醫(yī)院做復(fù)查。同時,我也順便到醫(yī)院再給自己拍個頸椎片子。于是,就打電話讓她在家等我。接通電話,母親說:“我身體很好,沒事的,今天就不去了。再說,我現(xiàn)在還在地里摘豆角呢?!蔽覇柛赣H在哪里。她說:“你爸在街上看人家打紙牌呢。都很好的,不用掛念。你只管干好自己的工作就行!別總操家里的心?!闭f完就掛斷了電話……
于是,我就開車去縣人民醫(yī)院給自己拍片子。走進候診室,卻看到大夫她正在腦血管科給她測血壓,身邊站著父親。原來他們是乘早班的客車來到縣城,再轉(zhuǎn)乘8路公交車到縣人民醫(yī)院。我埋怨她怎么又說謊。她卻振振有詞:“出家門走不了二里路,就坐上直達縣城的十一路班車,下車再上八路公交車,一塊錢就坐到醫(yī)院了,何必讓你接來送去的?讓你接送一趟,六七十多塊的油錢沒了,我就不知道哪劃算?”
母親對往日里與別人家產(chǎn)生的恩怨過節(jié)特別的超脫和豁達。去年春節(jié),我?guī)?a target="_blank">愛人、女兒和兒子回到老家看望父母,剛好妹妹也回到了老家。女兒和兒子在不經(jīng)意間發(fā)現(xiàn),院子里廂房后面的屋檐竟比前面的屋檐短了許多,后墻上竟有雨水流過的痕跡。于是,女兒和兒子就問我妹妹為什么。我妹妹告訴他們,因為三十多年前和鄰居發(fā)生宅基地糾紛,鄰里雙方各執(zhí)一詞,蓋房子的過程中,鄰居擋住我們不讓施工?!澳銧敔敒榱讼⑹聦幦?,就狠了心流著淚,讓匠人又截去了咱家的多半尺屋檐。為這事兩家人鬧得跟仇人似的……”妹妹說。女兒和兒子聽了,都憤憤不平的。等我們回到縣城,母親就打電話告訴我:“剛才我才知道,你妹子又給兩個孩子們說過去的事情了。不能讓孩子們知道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冤冤相報何時了?你看,現(xiàn)在咱們鄰里兩家親如一家的。記著,和為貴!沒有什么深仇大恨的,不能再提過去的事情了……”
一天,我正在礦山檢查工作,突然接到母親的電話,她先問我:“方便接電話嗎?”我說:“沒事的!”母親就問我,今天是農(nóng)歷初幾。我說,陽歷是十月四號,農(nóng)歷我還真不知道是初幾,打開手機一查就知道了。母親說不用查了,今天是八月二十四,你的生日!她囑咐我中午一定要按照家鄉(xiāng)的風(fēng)俗,吃長壽面。最后又給我道一聲祝福:“祝你生日快樂喲!”那一刻,我激動得流下了熱淚……
幾年前,我給母親買了一部老年功能手機,她很是歡喜的,不厭其煩地讓孩子們教她如何操作。如今,她竟能熟練地使用起智能手機。她學(xué)會了發(fā)微信,看視頻,這讓我們很是開心的。她總是說,親人們都在外面工作或上學(xué),想他們了,就在手機的視頻里看看他們,和他們說說話,老是開心的喲……
又是一個周末,母親打電話問我,原來她給我兒子買的銅鑼玩具是否還能找到。這讓我好生疑惑,怎么現(xiàn)在突然想起找銅鑼了?母親說,今天去紫云寺要用。這更讓我摸不著頭腦了。原來去年妹妹在紫云寺景區(qū)旅游時,曾經(jīng)在那里許愿說,求菩薩保佑,如果孩子能考上理想的大學(xué),她一定要給文殊菩薩“敲鑼打鼓送金磚(黃表紙)”。而今年事隨人愿,女兒終于考上了理想的大學(xué)。母親知道后就說,那就必須去還愿!人要講信用,無論對人對神都要講信用,都不能失信。必須去,而且必須要“敲鑼打鼓送金磚(黃表紙)”。
那天,母親在附近幼兒園借了一面腰鼓,妹妹則拿著一面銅鑼,在紫云寺的佛像前,咚啪,咚啪,咚咚啪;咚鏘,咚鏘,咚咚鏘地敲打起來。在佛樂悠揚的旋律中,母親把一面紅色的腰鼓背在身上,她手執(zhí)鼓槌,熟練地?fù)舸蛑?,舞蹈著,歡快而富有節(jié)奏的鼓點,贏得了一撥撥游客和香客們的嘖嘖稱贊。此情此景,一切都顯得是那樣的和諧、喜慶和吉祥,那一刻我分明看到,母親笑得是那樣的燦爛和開心……
進入臘月,天空便飄起了雪花。母親又給我打電話,只是隨便聊了聊今天的天氣。我知道她是在捕捉電話里我咳嗽的聲音。那天,我竭力抑制住自己的咳嗽,卻還是讓母親聽到了我咳嗽的聲音。多少年來,我咳嗽的聲音對母親來說,是一種永遠的痛。每每提及她都會自責(zé)在我小時候沒有照顧好我,讓我受凍,才患上了這種類似于氣管炎的哮喘病。我六歲那年,咳嗽得厲害,母親就背著我到鎮(zhèn)上的醫(yī)院看病,盡管吃了不少藥,癥狀仍然不見好轉(zhuǎn)。聽別人說羊胎盤能治好我的咳嗽病,母親就讓親戚朋友和鄰居幫忙四處尋找羊胎盤。只要發(fā)現(xiàn)誰家的母羊要生羔羊,她就提前交代人家留下胎盤,然后,等羔羊一落地,就掂著小桶去拿羊胎盤。多少次,在村南邊的池塘里,她將帶著臍血的羊胎盤反復(fù)搓揉,洗得干干凈凈。回到家里,她再用清水,淘洗幾遍,才放進砂鍋給我燉著吃。后來我咳嗽的疾病竟奇跡般的治愈了!而今,每當(dāng)聽到我咳嗽的聲音,她就提醒我,不要穿得太薄,要冬病夏治,還是不厭其煩地提醒我,再吃幾個羊胎盤……
十二月十一日,是外婆忌日。提前幾天我就告訴母親,這次我一定要開車回去陪她去二十多公里外的潭口北崗給外婆上墳。她依然堅持著不讓我去。當(dāng)天早上她就給我打電話說:“你不用再回來了,天太冷,我也去不了。你爸早半個小時就開著摩的給你外婆上墳去了?!庇谑?,我就給父親打電話,從父親的電話里,聽得出她在小聲地交代我父親不讓我回去的聲音。待我驅(qū)車趕回老家。她已經(jīng)坐上父親的老年摩的,在凜冽的寒風(fēng)向北崗出發(fā)了。
外婆的墳?zāi)乖趰徢鸬陌肫律?,由于幾年前附近高速公路建設(shè)需要大量土方,施工方在這里的二十多畝土地上挖走了十多米深的土層,只留下幾個孤島一般的墳臺。荒野上外婆那凸立而陡峭的墳地,已經(jīng)長滿了荊棘和野草。我勸母親讓她在下面等著,由我爬上這陡峭的墳臺去祭奠外婆。母親卻執(zhí)意也要爬上這十多米高的墳臺。寒風(fēng)中,我撥開叢叢荊棘,在通往墳臺的陡坡上慢慢地攀爬著。母親一只手拉著我的手臂,一只手拽著荊棘吃力地向上攀援著,她傾著身子,艱難的近乎爬行的慢慢向上移動著,終于攀爬到墳臺。在外婆的墳前,她長跪不起,泣不成聲,在淚眼婆娑中焚燒著紙錢,不住地禱告著……
后來,我被組織上任命為縣公路管理局局長,母親很是興奮地問我,公路局是管什么的。于是,我告訴她,公路局不僅修公路,而且還要養(yǎng)護好公路。像公路上出現(xiàn)的坑槽,裂縫都需要我們來整修和養(yǎng)護。另外,我們還要治理車輛超載、建筑材料占道、亂砍亂伐公路邊的樹木。我們有幾十名的路政執(zhí)法人員……”從此,每當(dāng)母親經(jīng)過我們分管的公路,總會及時發(fā)現(xiàn)公路上出現(xiàn)的坑槽、建筑材料占道、超載的車輛……然后,便拿出手機撥通我的電話,要我盡快把達理王村南邊的路修好,要我盡快把辛莊路口堆放的幾車石子清理走,要我盡快把……
一天,為工作的事情我在市里喝醉了酒,竟沒有接聽母親的電話。母親就打電話給我的愛人。我愛人實話實說:“喝醉了!整天為了跑項目,要工程,幾乎天天陪著人家喝酒!前一段時間在醫(yī)院檢查,胃潰瘍!”第二天早上,母親就趕到我家。她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今天來就兩件事。一是,你必須把酒戒了;戒不了,寧可不做這個局長!”母親拿過醫(yī)院的檢查報告單說,你把這份檢查報告單過一下塑,誰再讓你喝酒,你就拿著這單子讓他看,讓他說還敢喝嗎?二是,你當(dāng)局長,手中有權(quán),管了很多錢,咱可千萬不能貪污,貪污是要進監(jiān)獄的!自古都說真金白銀沒有白使的,平安才是福……你看看電視里報道的那些貪官,都是什么下場?做個清清白白的好官吧!這兩方面你必須聽話;如果不聽話,以后連后悔的機會都沒有了……”
春節(jié)前,母親打電話說:“你二舅家的母羊快生了。我給他交代過了,這個羊胎盤,給咱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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