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草情思(四)
從綠瑩瑩的煙芽兒到金燦燦的烤煙,我們仿佛陪伴著這些寶貝兒們走過了一段漫長的歲月。而今滿屋那一垛垛芳香襲人的煙葉,讓一家人為之欣喜,這似乎距離奶奶那嘩啦啦的票子滿袋子裝的夢想只有一步之遙了。
的確,那是一家人熱切的期盼和望眼欲穿的希冀。
入夜,母親拿過來幾個她親手用麥秸稈編制的亮閃閃的蒲團,讓我和弟弟妹妹坐在上面,手把手地教地我們捋煙葉。她讓我們把一片片被烘烤得皺巴巴的葉子,伸展開來。然后葉柄前后對齊,葉片左右錯開,把大約二百多片葉子累積成厚厚的一疊。父親便用草繩將這些煙葉綁成一個個沉甸甸的小捆,然后碼在房屋的一角,壘成一座高高的煙垛,再用塑料把煙垛嚴(yán)嚴(yán)實實地包裹好。
母親在煙垛上挑選了幾十片煙葉,按照等級遞減的順序依次掛在墻上。中一、中二、中三,直至掛到末級和級外。這是她為教我們姊妹幾個學(xué)習(xí)煙葉分級技術(shù),而專門挑選出來的樣板煙葉兒。
同樣按照級別遞減的順序,她把挑選出的同一級別的25片左右的煙葉,分別扎成一個小把兒,依次擺在地上,給我們做比較。分別給我們講述每個等級所要求的葉片大小、顏色、油分、厚度、灰度。教我們諸如“葉筋稍軟而不斷,葉片微柔而不碎”之類的分揀口訣。
母親說:“其實,咱家的煙葉,是很好分級的。八成以上的煙葉就是中三和中四。你們重點是要認(rèn)準(zhǔn)這兩個等級的煙葉,其它的煙葉如果拿不準(zhǔn)等級的話,就交給你爸俺倆!”(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母親說:“比中三再好一些的當(dāng)然就是中二和中一煙了。這兩個等級的煙葉在葉片、顏色、油分、香味方面要求得特別的嚴(yán)格。我來把這個關(guān)!”
母親指著地那堆黑青糟爛的煙葉說:“像這些黑不溜秋的就是六號煙、末級和級外煙,等最后再集中處理它們吧?!?/p>
父親安排第二天請人來家里幫忙分揀煙葉。畢竟蓋房子的日期已經(jīng)臨近了,還需要不少的錢。晚飯前,母親解開兩捆煙葉,把它們攤到院子的一角,讓這些準(zhǔn)備扎把子用的煙要子,在夜晚的薄霧里吸收一些潮氣。
院子里,不甘寂寞的蛐蛐們在月色下放肆地彈著琴弦;院子外,池塘的青蛙們忘乎所以地放聲歌唱著……
吃過晚飯,母親用手按了按地上的煙筋,依然脆生生地作響。在等待煙葉上潮的空閑里,她拿來針線和細(xì)細(xì)的麻繩“呲——呲——”地納著鞋底。半夜里,母親用手壓了壓稍微軟化了的煙筋說:“行了,不能再潮了,這樣滋潤到明天剛好能用!”于是,母親用塑料袋子把這些要子葉嚴(yán)嚴(yán)實實地包了起來……
第二天,本家的伯母、四嬸和遠(yuǎn)房的大娘、芳嫂也趕過來幫助我們分揀煙葉。她們各自帶著自家的小孩兒,滿屋子的亂跑,很是熱鬧。
堂屋里擺放著準(zhǔn)備分揀或正在分揀的煙葉,淘氣的孩子們也在學(xué)著大人們,胡亂地挑挑揀揀,調(diào)皮地幫著倒忙。
“讓小孩兒們都出去玩去吧,外面玩猴的一會就來!”伯母哄著孩子們出去玩。
多少次了,說好的玩猴的要來,怎么看過一次之后,大半年也不曾再見過一根猴毛?孩子們就像聽說狼來了一樣不再相信。于是,不愿離開的堂弟、堂妹以及鄰居家的孩子們,就沒事人一樣地站在門檻上晃悠,把堂屋門遮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堂屋里一下子昏暗了許多……
四嬸皺了皺眉頭一本正經(jīng)的說:“你們幾個還是沒有把門擋嚴(yán)呀?去吧,把你三嬸家曬辣椒的箔(一種高粱桿編制的簾子)抬來。往這里這一擋,嗨,咱都省事兒!”
“誰……三嬸家?”堂妹巴眨著眼睛,在確認(rèn)著否聽錯。
“嗯?!彼膵痤^也不抬地隨聲附和。
于是,一群孩子們便小牛撒歡兒一樣地跑了出去。
不一會兒,一群累得氣喘吁吁的孩子們,吭吭哧哧地拉著,拽著,抬著一個高粱桿簾子進(jìn)了大門。笑得滿堂屋的揀煙人喘不過氣來。
……
按照母親掛在墻上的樣板煙葉的質(zhì)量標(biāo)準(zhǔn),大母、四嬸她們不敢有絲毫的馬虎。只有芳嫂滿不在乎,眉毛胡子一把抓,分揀效率特別的高,惹得母親總是嘮叨。芳嫂只好微笑著耐住性子返工重來。就這樣,兩天功夫就把兩炕的煙葉分揀完畢。于是,父親便約了遠(yuǎn)房的祥叔、喜哥和芳嫂他們,明天早上一起去鎮(zhèn)上賣煙。
下午,我到祥叔和芳嫂家里去幫忙打煙捆。他們兩家也正在分揀著煙葉。看著祥叔和芳嫂家分揀的煙葉,我突然感到母親真的是過于實誠,過于細(xì)致,甚至是過于迂腐了。
人家分揀煙葉,根本就沒有那么多的條條框框,也根本沒有那么細(xì)致的質(zhì)量標(biāo)準(zhǔn)。他們家除了把特別好的煙葉作為中一、中二外,其余全是清一色的中三煙!他們的煙把兒幾乎都是用兩片最明凈金黃的中三煙葉做外皮,宛如雜志的封面和封底,里面夾雜著各種低等級的葉子。他們能夠?qū)⒏鞣N灰色、青色和黑色的低等次煙葉巧妙地包裹在金黃的煙葉里,甚至能將從末級煙中抽出來那粗壯的煙梗,巧妙的混入中三煙把兒的要子里。芳嫂家連扎把兒用的煙要子,也是雙層的。金黃色的葉子里面裹著一片青灰色的煙葉。祥叔把扎出來的煙把,排得整整齊齊,上面用木板壓著。木板上壓著一塊幾十公斤重的青石。連來村子里轉(zhuǎn)悠著收買煙葉的二道販子看了都嘖嘖稱奇——別說將煙把子攤在地上,即使你將煙把子拿在手里使勁地?fù)溟W著,看到的也是滿把子的金黃和橘黃,只是不敢打開細(xì)看……
回到家里,我把這一切告訴了母親。沒想到母親漫不經(jīng)心說:“早知道的!反正,咱是說啥都不會扎那樣的把子!沒事兒到你喜哥家看看,看看人家分揀的煙葉,那才是咱全村的樣板!這為人呀,還是實在的好。首先,咱不能坑人家煙站。再說,憑你爹娘的能耐本事,像你祥叔家那樣的煙葉讓咱賣,咱也真是賣不掉的。另外,如果一到煙站,人家分級員給你抖擻出來讓大家看,該是多么的丟人現(xiàn)眼,臉往哪里擱……不過,話說回來,咱要托關(guān)系賣煙,也是能夠在煙站找到熟人的。只是咱分揀的煙葉起碼能看得過去。不瞞你說,你爸爸的兩個學(xué)生都在鎮(zhèn)里的煙站上工作。一個做分級員,一個做副站長,只是你爸把自己的臉面看得太金貴,從不開口……”
……
天蒙蒙亮我和父母就忙著裝車。祥叔、喜哥和芳嫂他們也拉著架子車在街頭等著。只是一到煙站,我們就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來晚了!售煙的很多農(nóng)民早已在煙站內(nèi)的五六個收購點的十幾臺地磅前排成了長龍。
父親和祥叔、喜哥、芳嫂他們分別帶著自家的煙捆,排在相鄰的兩個收購點的隊尾。不一會兒,我看到祥叔在朋友的引導(dǎo)下,扛著他們家的煙捆便放到了隊伍最前面地磅的一側(cè)了。這立刻引起了早到的幾個煙農(nóng)無可奈何的不滿。祥叔站在一邊一聲不響地抽煙,只是用目光乜斜著他們……
在我們排隊的地磅前,不時有煙農(nóng)的煙葉或賣完入倉,或被拒收拉走。分級員坐在矮凳上,面無表情地查看著地上被解開了的煙捆和煙把兒,不慌不忙地給司磅員報級:“中三,上磅——”或者是“等級混雜,下磅——”
不知怎的,我卻總是無端地為自家的煙葉能否順利售出而捏一把汗。我甚至在心里祈禱著……
而此時我更擔(dān)心祥叔家的煙葉了。就目前這樣的收購行情,他們家那樣的摻雜使假,怕是注定不能賣掉了。我心里卻幻想著分級員是否會給他一點小小的懲罰。在我看來,煙葉分揀到他家的那種程度,只能便宜些賣給那些到村轉(zhuǎn)悠的二道販子了……然而,在我還在排隊向前挪動煙捆的時候,祥子叔卻微笑著朝我揚了揚手中的碼單——他已經(jīng)賣完了煙葉,現(xiàn)在正拿著碼單在窗口等著領(lǐng)錢……
不知道為什么,前面的幾臺地磅暫時停止了收購。幾個早到的煙農(nóng)把剛剛還在地上排隊的煙捆又裝上了車子。初來乍到還沒來得及卸車的煙農(nóng),只在院內(nèi)幾個收購點上轉(zhuǎn)了一圈,看了看行情,便扭頭就走。母親很是不解……
有人說,是市局和市公司剛剛過來檢查,發(fā)現(xiàn)了問題,開會剛剛結(jié)束,現(xiàn)在的級別卡得特別的嚴(yán)格!
是裝車走人,還是碰碰運氣?正在我們猶豫不決的時候,喜哥拿著賣煙的碼單出來了!這讓我為之一振!
經(jīng)過漫長的等待,我家的煙葉終于移動到了分級員的面前。他扒開煙捆,從上到下抽查了十多把煙葉,然后不慌不忙地說:“等級混雜,下磅——”
母親拿起地上的煙葉,焦急而近乎哀求地說:“同志,你再看看,這能……”
“下磅,下一個!”
頓時我感覺母親和自己是那么的無奈和無助。
“這樣的煙葉都不收,恐怕今年的煙葉是沒法賣了?!?/p>
“這煙葉能是混級?還是回去賣給販子吧!”排在后面的不少煙農(nóng)也在替我們鳴不平。
我把剛剛被分級員扒得散亂的煙捆和煙把兒,胡亂地著撂到車子上,一任烈日和熱風(fēng)的蹂躪。母親則攛掇著讓父親去找他那個在這里當(dāng)副站長的學(xué)生。父親木然地站在那里,看得出他是那樣的焦躁和糾結(jié)……
與此同時,我發(fā)現(xiàn)不遠(yuǎn)處地磅前,芳嫂同樣也拉著兩捆被分級員扒得散亂了的煙捆走了出來。
一個頭上戴草帽的中年人(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就稱呼他草帽哥)走過來,拿起我家車子上散亂的煙把兒仔細(xì)地審視著。然后,又從煙捆里抽出了十多把兒煙葉認(rèn)真地看著:“啥原因沒賣呀?”母親搖了搖頭。我清楚地看到母親眼睛里噙滿了淚水……
草帽哥示意我把車子拉到樹蔭里。然后又招呼另外一個人過來。他們一把兒接著一把兒仔細(xì)地審視著我們車子上的煙葉。不知道他們耳語了幾句什么。草帽哥就讓我們把這幾捆煙葉再次扛到剛才的地磅前,問:“剛才是誰看的這幾捆煙葉?”然后,讓分級員再仔細(xì)地查看。分級員又抽查了十幾把兒,然后呆呆地站立在那里,一聲不響。猛地,草帽哥抓起兩把兒煙摔在了分級員的臉前:“這樣的煙葉你竟然就不收,你是不懂煙葉,還是不要良心?還是要和誰賭氣?說呀?你給我拍拍自己的心口,這能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嗎?從現(xiàn)在起,你調(diào)離收購組,停薪待崗!收購組長呢?你過來!你具體安排今天本磅組的收購工作!”
……
“中二上榜——”
“中三上榜——”
我看到母親眼里流出了激動的淚水。
聽著那草帽哥那擲地有聲的話語,母親那滿腹的委屈和憤懣已經(jīng)煙消云散,她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上也綻開了笑容。????
回過頭來,芳嫂和丈夫正背著兩捆煙葉朝父親走來:“二叔,你家的煙已經(jīng)賣完了,求求你幫個忙,把俺家的這兩捆也賣了吧?這一開學(xué),孩子們都得用錢……你的學(xué)生不是在這里當(dāng)站長嗎?”
父親苦笑一下,不知所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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