薺菜團子

文/清風(fēng)（辛淑英）

舊時文人飲酒，不必佳肴美食作配襯，認為那頗費神思，有詩云“讀書有此下酒物，秫田可釀錢可沽。”是把欣賞詩畫作為了下酒菜，似乎那些老梅怪石，寒塘野舟來的更為雋永，而感官上的美食甚為俗念，損減了自己的風(fēng)雅一般。這事，不說也罷。

我記得，在童年里，永遠饑餓。仿佛我手里拿著春光里剛拔下的青茅草初生的蕊芯，口里咽下的卻是夏時青瓜上的一滴晨露；我把秋天枝頭的野果裝滿衣兜，含在嘴里的是那寒冬屋檐下低垂的一段冰凌。就這樣，我總能在生活的細節(jié)里找到與心的默契，更別說繚繞村子里的炊煙，在如何向我招手，誰家做好吃的了？我得意地想象那香甜的美味，臉上卻掛滿了無助的淚花。就這樣，在意亂情迷中我耐心等待美食的慰藉，比如奶奶的薺菜團子。

薺菜團子一看就讓人喜歡，金黃透綠的外皮，玉潤光澤得垂涎欲滴。平時吃玉米、地瓜面的窩頭就咸菜，生了蛆蠅的自家悶醬，實在難以下咽，而青黃不接的春脖子又長，薺菜團子就成了美食。再說薺菜歷經(jīng)寒冬，春日發(fā)散，實在鮮美，自古就有“護生草”，“靈丹”的贊譽。

那時，小腳的奶奶挎上籃子，帶上我去野地里挖來薺菜，擇去黃葉，撣去泥土，一遍遍清水中洗，直到葉片碧青泛亮，根白耀眼，細細地切碎了，盛在青花瓷盆里，加上鹽，蔥花，姜末，油等佐料，合拌成綠瑩瑩的薺菜餡，那馥郁的清香彌散開來，仿佛把一個春天裝進了盆里。奶奶的手上沾滿玉米面粉，她在和好的面團上揪一塊放在手心里拍成薄薄的餅，放上薺菜餡子，雙手合捧著慢慢抖成團，放進鍋里的篦子上蒸。(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不定晨昏或中午，揭鍋的那一個瞬間，熱氣彌散中是滿屋薺菜團子的香氣。奶奶弓腰在熱鍋前，淋著水把薺菜團子一個個拾進竹籮筐里。怕燙，我不敢伸手拿，耐著性子等啊等，直到她拾起最后一個，揀不燙的一個遞到我手里，我像饑餓中的小貓，雙手捧著放到嘴邊。父母搬離奶奶的院子后，母親也做，但做不出奶奶的薄皮和味道的鮮美，吃幾回，胃口就淡了。

后來我上了小學(xué)，到了春天，繞過村子的小河緩緩流淌，夾岸的柳樹綠了，桃花，榆錢，又開滿了村前屋后。我和伙伴們脫掉臃腫的棉衣，換上輕便的單衣，挎上竹籃，拿了小鏟，嘰嘰喳喳鳥兒般飛向田野。我們在田間地頭快樂地搜尋薺菜，挖進籃里的薺菜越來越多，是滿藍的喜悅。

原以為挖遍了的田野，第二天再去，這里，那里，又看到了綴著晶瑩露珠的薺菜。春天的性情，溫潤浩蕩，充盈美好。薺菜的生長也是。

我們把挖來的薺菜交給母親，然后跑出家門一塊兒踢毽子，投沙包，抓羊拐，拾石子等花樣地玩。炊煙裊裊中，母親們忙著做不同吃法的薺菜飯菜。

學(xué)習(xí)了魯迅先生的《風(fēng)箏》課文，多么也想去田野里放風(fēng)箏，可是我們沒有，供銷社里有賣的，我們沒錢買。找來竹篾，舊紙張，合謀著學(xué)扎糊，最后尾巴上系上長長的綢帶，拿著風(fēng)箏滿心歡喜地奔向曠野。我們把風(fēng)箏高舉過頭頂向前奔跑，看著它在蔚藍的天空飛翔，歡呼雀躍。

我奶奶不愿意讓我在田野里“瘋”那么久才回家，她說野外太陽一落有鬼怪出沒，專嚇唬貪玩的孩子。她每次都這么說，最后一次果真應(yīng)驗了。

那時我們在田野里挖薺菜，春晝里貪玩，到太陽快落去時筐里還半空著，怕回去了挨打，在紫穗槐溝坎的北面不停地挖著，忽聽南面有大聲歡笑說話的聲響，我們抬頭都看到了一些村民仍在田間勞動，等我們挖滿筐薺菜順聲向南走去，干活的人呢？什么也沒有。黃昏來臨，田野里寂靜極了，我們非常害怕，向著村莊的方向狂跑，有的還跑掉了鞋子，不敢回頭撿。當(dāng)過了多少年之后，說起來還心有余悸，但仍解釋不清當(dāng)年那個黃昏里看到的情景。

又一年的春天，奶奶一個人在田野里挖薺菜，被土坎絆倒，她自己回不了家了。她是摔倒后大腿錯位性骨折，疼得直冒冷汗，年紀(jì)大又不便開刀，癱在床上再沒起來，后來頭腦時常糊涂。我挖了薺菜給她看，她硬說是青蒿。我說很想再吃她蒸的薺菜團子，她問我啥是薺菜團子？什么都不記得了，我的奶奶，轉(zhuǎn)過身，我淚流滿面。

盡管桃花榆錢年年開，春的田野年年綠，我卻再不能和奶奶去田野里挖薺菜，竹籃，鏟子也忽然不見了，還有丟失的風(fēng)箏，再也找不回來了。時間如白駒過隙，把一切都帶進了永恒，即便永恒不被忘卻，也將被另一種東西覆蓋，定義。

每年的早春，人們還都喜歡挖薺菜。村里人在干農(nóng)活的同時，捎來一把把的薺菜，上面再沒有了濕漉漉的露水，仿佛蒙了一層灰霧。母親也不再用它包薺菜團子，而是發(fā)雪白的面團，切碎的薺菜合拌了肉餡蒸包子，燒一鍋薺菜蛋花湯，或包薺菜加上蝦仁、雞蛋、粉絲的水餃……花樣的吃法，使薺菜的味兒淡了，也油膩了許多，由此看，春天變得多么含蓄啊，若尋找，只能在記憶里、在天空或大地的某個角落里尋找，細細咀嚼時，才品出它的一點真的滋味。只是，我再也吃不到奶奶的薺菜團子了，是風(fēng)告訴我的。

2019年4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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