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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那些事

2019-07-25 10:55 作者:清風  | 6條評論 相關文章 | 我要投稿

父親那些事

——謹以此文獻給新中國成立70周年

辛淑英

在寫父親那些事之前,首先讓我想到魯西平原上的那個村莊——小姜莊,直到今天,七十多歲的父親從沒離開過那里。那里也是我出生,成長生活過的地方。記憶中,村里人不多,土屋低矮破舊。聽父親講,以前更窮,一家人住在兩間土屋里,中間隔幾道門簾,這邊說話那邊聽到。說這話時距今過去四十多年了,村里人口增至一半,生活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家家住上了寬敞明亮的磚屋、樓房,綠樹掩映,美麗如畫。

小時候就聽說,我們的祖先并非生活在平原上的,數(shù)百年前,有山西洪洞縣,窄鄉(xiāng)向寬鄉(xiāng)的遠程遷徙,童謠為證:

問我老家在哪里?(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大槐樹下老鴰窩。

那時拍手而歌是好玩,遙想起來,純碎是場災難,是背井離鄉(xiāng)傷情之悲的哀調??!山西洪洞縣大槐樹那一端,是先祖?zhèn)兩B(yǎng)棲身之地,經(jīng)歷國家命令,大移民大遷徙,來到這水患連年之災的黃河北岸,修建房屋,開墾荒地,使蠻荒之地上,聽得見雞鳴狗吠,看得見田肥苗壯,花開花又落,創(chuàng)造了美好的居住地。

我們村子往東不多遠,就到了貫通南北的聊陽公路,公路東沿便是聊陽河溝。早年黃河里的水引至這里,灌溉著岸邊的農田,使肥沃的土地上,盛產小麥,玉米,大豆,高粱,花生,棉花,素有平原上的“糧棉大倉”之稱。

我的先輩們是老實巴交的農民,日子過得緊吧。我曾祖父娶啞女為妻,就是我的曾祖奶奶了,個子不高,瘦瘦的,大眼睛,小腳,我小時候見過。曾祖奶奶時而很忙,在院子里的地窨子里扎麥秸梗高粱秸篾子的鍋帽子;有時大天在村里跑,棉袖口對著嘴調換著取暖。調皮的孩子,開她的玩笑,地上畫個圈,中間吐口唾液,再狠狠踩上兩腳,讓我曾祖母奶奶氣得鼻歪眼斜,跳將起來顛著小腳追趕,跟不上,拾了土塊投擲過去。在聾啞人看來,畫圈吐唾液踩腳是受了莫大的辱罵,不氣急才怪呢。我這樣的小輩人,曾祖奶奶十分疼愛,悄悄拿好吃的給我和妹妹,一些生瓜梨棗,點心之類,她舍不得吃。后來她去了外省,時常想念我們一家,不會說話手比劃著高矮胖瘦,太想家不幸抑郁而死,我們知道了都心酸得落淚。

我祖父弟兄四人,一個姑奶奶,想想他們的日子會有多艱難,即便是吃糠咽菜,也需要人操持,當時的啞曾祖奶奶是過問不了家里的事情的,作為長子的我祖父,在十二歲那年完成了他人生的偉大壯舉——成婚。現(xiàn)在看,簡直是胡鬧,讓一個未成年的孩子,一下子步入到成年人該做的事情上去。

祖父小,祖母不小,十六歲。這哪是找媳婦,分明是找了個持家的女人,是一大家子人的免費保姆。后來的生活中,我那小腳奶奶,一生都在忙碌,為一家人有操持不完的心,紡棉織布,縫補洗漿,還要受聾啞婆婆的氣,那時候的媳婦真是難當。

父親是一九四二年三月出生的。暖花開之際,可時局一點也不美,二戰(zhàn)還在繼續(xù),日本人大肆侵略中國的全部領土,加上黃河水不斷泛濫,每年發(fā)生著旱澇災害,像電影《一九四二》中的情形一樣,屬于大饑荒、命賤不如狗的年代。

在父親的記憶里,一家人總是饑餓,雖然種著幾畝薄田,但收不付出,即便我那小腳的祖母再會過日子,也做不了無米之炊,父親的兩個叔叔外出討飯,流落到他鄉(xiāng),從此再沒回過家鄉(xiāng)來。我祖父大字不認識一個,感情卻是豐富流動的,腦瓜子沒凝固得鐵塊一樣堅硬,發(fā)誓再苦吧難熬的日子,也要讓兩個兒子讀書,要讓他們知道除自家外還有外面的世界,女兒們就免了,遲早要嫁人。

父親進了學堂,學會思考,認識美,就是從學習識字開始的,他看到了生活之外的顏色,聽到不一樣的聲音,嗅到新鮮氣味。這些說不上來的東西,一下子充盈了腦殼,從此就讓自己沉浸在其中。父親個子瘦小,先生把他排在前面,連串村表演打腰鼓也是,解放了,人民歡天喜慶。那一年,父親所在的學堂他腰鼓打得最好,小小個子打排頭,靈活機制,一跳一躍的。就在他打得起勁,剛一停時,后面眼尖的女孩看到他頭發(fā)里爬滿了虱子,上去逮了一個,這讓父親很羞愧,從此再不穿姐姐們穿過的衣裳、鞋子,衣褲摞補再高的布丁也不嫌。畢竟是小,一時的難堪很快過去,后來父親與那女孩反而結成一世的友誼。她就是我后來的菊姨,在我記憶之前不知道他們的交情怎樣,記憶之后,我們的生活中這個女人的名字時常出現(xiàn),父親總是當笑話說他的過去,還不時得瞟一眼母親,母親低頭不語,裝著沒在聽,依舊忙她的活計。

父親在本村所在的大隊,讀了兩年小學,接著到距村子七里之外的大迷魂陣村,又讀了三年。上學來回的路上路過小迷魂陣村,這大、小迷魂陣村歷史上很有名氣。說起來故事要追溯到二千多年前的戰(zhàn)國時期——齊國軍師孫臏,和魏國大將龐涓,兩個人拜在同一門下的鬼谷子為師,學習兵法。孫臏德賢才能各方面勝龐涓一籌,龐涓不服,誘騙孫臏下山到了魏國,在魏惠王之前讒言,用陰險狠毒的手段強迫孫臏受到苦刑,致使他險些死去,后孫臏逃到齊國受重用,之后兩人在斗智斗勇的交戰(zhàn)中,尤其是小迷魂陣,就是孫臏誘敵時所布下的一個局,致使龐涓大敗,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馬陵之戰(zhàn)》續(xù)曲。香港有一部老電影《馬陵道》就是專講孫臏和龐涓之間恩怨的,對我家鄉(xiāng)的人來說不可能知道,但一說起孫臏大戰(zhàn)龐涓的故事,在魯西一帶流傳甚廣。關于大小迷魂鎮(zhèn)村,還有好聽的民謠傳頌:

進了迷魂陣,狀元也難認。

東西南北中,到處是胡同。

好像把磨推,老路轉到黑。

小迷魂鎮(zhèn)村,外人進去了,沒有向導是出不來的。就在前不久我回到家鄉(xiāng)時,還體驗了一把,村子里一轉悠,不一會兒就迷路了,分不清東南西北,我問村里人,他們都笑,仿佛這不是什么秘密了。

小迷魂陣村,靠近聊陽公路,父親上學來往的路上,自然不會放過到村里轉一圈的機會。看看聊陽河里的水少了沒有?是否可以去逮魚蝦了?父親的美好生活,也是從水開始的,下河洗澡、摸魚的習性,一生都沒改變。而爬樹上房掏窩,是嘗試,小鳥養(yǎng)不了多久會氣死,還要親手去安葬,太費事,長大些就有所不喜歡了。

和掏鳥窩相比,他還喜歡到小迷魂陣村的集市上游逛。

看一家扎冥器的鋪子,討得白面無常鬼,綠面魔獸,魚龍,童男童女把玩,一邊玩一邊想,似乎在明白著一些人世間的事情。

鐵匠鋪子里的小孩,兩手拉風箱柄,每拉一下,風箱里發(fā)出轟叫聲,火爐上閃動著耀眼的紅光,師傅把赤紅的熱鐵拉出來擱在鐵砧時,忙舞動鐵錘,身后高揚起,身前的鐵砧上落下,火花四濺,又迅速滅去,那么一下一下地打著,有時打一件大的農具,有時打一把鐮刀,農忙時節(jié)活多,他們起早貪黑忙。小孩的年紀,和父親相差不多大,人是一樣的瘦小,臉臟臟的,不知是煤灰熏的,還是從來就沒洗過臉?有時候父親會想,成天上學,還不如學打鐵,有一次當他看到師傅打了那孩子時,就取消了學打鐵的念頭了。

開茶館的占聚屋子中間,一排高泥爐子,泥爐子上放著一排黑不溜秋的大茶壺,茶館的大門永遠敞開著,店主是個肥胖、面色黑黑的老太太,破舊的衣服上滿是煤灰,別人要喝茶,她從開了的大茶壺里倒水,沒客人來時,便坐在那里打盹,永遠困不醒的樣子。

看買賣人討價還價。賣雞的大雞小雞有不一樣的價格;小豬嚎叫著被買主提走;賣肉的割一塊塊的肉用紙包著稱稱;丸子湯鍋熱氣騰騰的白氣里飄著濃香味兒,體面的人圍了桌子喝得滿頭大汗,父親的手伸進空的爛粗布褂兜里,咕噥著嘴,遠遠走開,他知道家里沒錢,供他念書的錢還是一家人從牙縫里攢了又攢的,看娘的臉沒有過笑容,是為一家子人的吃喝穿戴愁的。但碰到好心的親戚或熟人,有時施舍得買一點糖果送他,又讓父親歡喜不已。

天時日長,上學來回的路上,父親還伙同了伙伴去偷人家瓜田里的瓜,不問生熟,摘了就跑,主人拿著長棍子大罵著追來時,早跑遠了,后來被抓住了大訓,要告訴先生,他再也不敢了。家里人不知道這些事,認為父親在學校里好好讀著書,而父親對那些事情,遠比讀書的興趣濃厚得多。

漸漸地,父親脫去了稚氣,日益變得隨和,想當然和自由玩耍的時候少了,為了補救先前的弱點,小學的最后一年,他開始格外努力學習。

能考上初中,是父親最后一年小學里寐以求的事情。村里一起的伙伴,就他自己考上了初中,一生中,這是一件很榮幸的事,使他常常說叨。

初中的學校原是一所洋人教堂,青磚藍瓦,建筑造型奇特,有歐洲風格。教室墻壁上的西洋教畫,很引人注目,父親被它那明麗的色彩,優(yōu)美的線條所吸引,一下子喜歡上了美術。教美術的李老師拿粉筆在黑板上隨意畫幾筆,漂亮的圖形出來了,讓父親十分驚訝,一有機會便去看李老師在校園的墻壁上畫宣傳報,寫美術體字,看著看著就忘了上課的事。李老師能體會到一個農家娃子的不易,勸他先要以學習為重 將來才有希望考高中,考大學,并說美術靠天分和勤奮,一時半會學不來。道理父親都懂,可問題他的數(shù)學不好,也知道世上的一切問題都是和數(shù)學有關的,包括宇宙,至大、至小都是用數(shù)據(jù)來說明,現(xiàn)實中數(shù)學也占重要地位,勞動分配,田畝計算,都離不開數(shù)學,學會數(shù)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筛赣H的數(shù)學考試,每一次都不理想,使他很苦惱。父親后來果真沒考上高中,家里也無力再供他復讀,便回去務農了。

父親已成年,按說是個壯勞力,可事實上根本不行,他從沒接觸過農活。生產隊里半三更去深翻地,磨了滿手的血泡,還要挨隊長的訓,與做學生相比,等于從天上掉到地下。再看爺爺和村民們灰頭土臉,手粗糙不堪,皴黑如鐵,我奶奶和姑姑她們頭發(fā)枯黃,面是菜色,父親看來,生活真的很苦。他心里想去改變自己的現(xiàn)狀,但不知道如何改變,想也是白想。

時日一久,父親上學時喜歡的繪畫又占據(jù)了他的頭腦,對繪畫無深刻研究的他,無錢買筆墨紙張,趁歇晌的功夫,撿了樹枝在地上畫,畫那些形態(tài)各異的人和動物、農具。地上畫的好處是,畫錯了可以抹去。那個時候,父親不上學了還常去學??蠢罾蠋?,老師也沒回避他這個曾經(jīng)的學生,給他一本《芥子園畫譜》,父親如獲至寶,就照著那畫面上畫。畫了一段時間,覺得不盡人意,看不到好的效果,他收集來一些包裝紙,沒有炭筆,把樹枝燒成炭條,就是他不花錢的畫筆了,看著畫譜,那樣不懈怠地畫著。當他把畫好的素描稿拿給李老師看時,李老師欣慰地笑了,這撫平了父親心里的忐忑。李老師又教父親用一張畫有方格子的紙,鋪在畫譜上,畫有方格的紙很薄,使下面的畫圖有了經(jīng)緯走向。臨走,李老師又送給父親一些紙和筆墨。他揣進懷里,激動著心情走了近二十里的夜路回家。李老師所送的筆墨紙張,父親當然用的節(jié)儉,他還是用燒碳條在紙上打格子。一把梨木尺,有淡淡的木香味,是求了木工師傅專給做的。后來我見過那把約有三尺長的尺子,油黑光亮,上面的刻度已模糊,日月可鑒。

要過年了,爺爺看到祖宗的畫像破舊不堪,讓父親給祖宗重畫一張像。父親大膽嘗試,在新舊畫紙上打上一樣的方格,按照比例來畫,描摹了一番之后還真有七八分像。除夕,祖父帶領全家對著祖宗畫像行大禮,父親心里很是得意了一番,由此更加深了父親對繪畫藝術濃厚興趣。

那時候,照片是黑白的,父親想讓它變成彩色,就從開照相館的朋友那里,學會了給照片打彩。村里的青年男女拿了照片也讓父親給打彩色,照片真的漂亮多了,他們笑得合不攏口,年輕人優(yōu)美的姿態(tài),讓我嫉妒得發(fā)狂,恨不得明天就長大。我小時候見過那彩印本,悄悄拿了筆,學父親的樣子,先蘸水,再蘸彩印本上的顏料,往小人書上涂抹,顏色很鮮艷,我看著大樂,激動得身子亂顫。

父親還給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婦們畫蚊帳簾子,描畫鞋墊的花樣、繡花布,那花鳥蟲獸栩栩如生,惹得她們抿嘴偷笑;給一些村民家灰土土的墻壁上畫雄威的老虎,提上《虎嘯圖》三個大字,畫瞪著玻璃球似得眼睛、手拿寶劍的鐘馗進士,說這樣日子過得踏實;有時候到各村里畫毛主席他老人家站在墻壁上的的畫像,很大的,那是一個村子的亮點,開大會,上工集合,入黨宣誓,教育孩子,批評兩口子打架的……等都在那里進行;有時,父親走街串巷給人畫像,看著老年人身上的衣服破舊,就改變他們的裝束,讓穿上翻白毛的羊皮襖,滾花邊的衣袖,耳朵上佩戴金耳環(huán),手腕上有玉翠鐲子,紅潤光澤的臉,雖有些皺紋,也擋不住滿臉福氣,畫像的人看了,咧著豁牙的嘴滿意地直笑;有時父親也對著生命垂危的人畫像,看著枯葉一般將回歸大地的生命,父親畫著也心酸,眼眶濕潤。就這樣,父親靠他的畫技,在十里八鄉(xiāng)成了個小有名氣的鄉(xiāng)村畫匠。

但好日子總會不長,秋后,父親被派去和村民們一起挖河。自帶鋪蓋,麥秸,草席,鐵锨,臉盆,毛巾,碗筷。村里閑置半年的拖拉機、獨輪車、膠皮車等都推出來修整一番,給馬打上新掌,然后車上捆綁上去工地人的東西,一行浩浩蕩蕩向外逃難似的隊伍,大車小輛向四十里外的工地進發(fā)。

開挖的河段分工明確,村莊為單位,有大隊,公社,縣為總指揮部。工地上到處紅旗招展,花紅柳綠的標語也插滿工地,看過去,黑壓壓攢動的人群,像螞蟻般來回穿梭,高音喇叭里嘹亮的歌聲不斷。

剛開挖時,河淺堤矮,推著獨輪車可來回奔跑,挖到兩三米深時,河坡越來越陡,再往上推車就難了,需要馬騾和人一起在前面賣力拉,人畜都氣喘吁吁,不能停,好不容易爬上了岸,才能歇息片刻。一天下來,多數(shù)累的腰酸背疼,手腳磨出了血泡,有的肩膀被繩索勒出了血印子,火辣辣鉆心地疼。我母親給父親縫制了綿軟的墊肩,才免幸肩膀沒被勒破。

挖河的人都很能吃 ,我親眼見在我們家住的挖河人吃飯,鞋底長的雜面卷子,要三四個,窩頭得五六個,甚至七八個。沒有什么菜,但吃起來很香的樣子。父親說他只能吃兩個窩頭,所以力氣也不如別人的大,他把吃不了的飯菜都給了吃不飽的民工,每天十多個小時的勞動 ,他根本吃不消。有一次,他從麥秸鋪上再也爬不起來了,生病請假是不被允許的,既然來了工地,工地就是家。何況有人從不給他好臉色看,巴不得他出點事 ,那樣可以有理由狠狠整治他了。父親強忍著渾身的疼痛,趟著刺骨的河水,一锨一锨往獨輪車里裝濕泥,不慎腳下一滑,摔進泥水里,他被人扶上岸,那人還對他吹胡子瞪眼,說他有意怠工,他們的爭執(zhí)被走至那里的指揮部的人聽到,問清緣由,大隊的人說父親會畫畫。一聲令下,就把父親調到工地宣傳組去了。在宣傳組,父親有了用武之地,猶如擱淺的魚一下子躍進寬闊的水域,想看他笑話的人落了空,搖頭咋舌“便宜他了,小子!”

在宣傳組,父親和其他人一起寫標語,編一些鼓舞干勁的順口溜,再用擴音喇叭念給工地上的人聽,同時這萌生了父親對文學詩詞的喜愛。上學時,他曾在圖書館里讀到過《小二黑結婚》《李有才板話》《林海原》等書,書中的人物活躍在他腦子里,心里一時有了好多想法,需要及時和一個人交流,希望有人理解。這個人很快出現(xiàn)了,他就是工地上縣總指揮部的一個年輕干事,能寫會畫,和父親志趣相同,人家還是黨員,受黨的培養(yǎng)多年,從他身上父親看到了很多人沒有的優(yōu)良品質,在那時期,這樣一顆淳樸的心吸引了父親,使他激動不已。后來那位當年的干事叔叔,成了一名縣機關主任,是父親一生的知心好友。

一入冬,天寒地凍,工地上的活再也無法干下去了,只好草草收工?;氐酱謇锏母赣H,思想不再沉著,有一種東西在心里開始碰撞,除了繪畫,沒有什么讓他放不下的,思來想去,潛意識里忽然有了,原來在內心深處一直藏著的音樂和詩詞的音韻幼芽,想要破土而出,只不過為時過早,需要耐心等待春天的來臨。

冬天,大地一片蕭索,村子里很安靜,仿佛時光在這里轉了一圈,沒來得及留下什么,就被寒冷凝固。弄得淳樸的村稼人沒有事干,清早起晚,天黑就睡,一日兩餐,無論風大風小,出不出太陽,有霧沒霧,都沒關系,只要不下冷、暴雪,他們會在當街的柴火堆下打牌,下棋,打盹,沉思默想,話農耕收種,豬牛羊的買賣行情和喂養(yǎng)情況,誰家閨女出嫁,兒子娶媳婦,陳谷子爛芝麻話開了頭沒個停,抽老旱煙,說笑逗樂……等不也樂乎地打發(fā)著日子。我和伙伴們在他們之間盡情玩耍,那場面和情形就有一搭沒一搭地記住了。父親很少扎他們的堆,仿佛與他們格格不入,感覺他不會打牌也不會下棋。我錯了,好些年以后,當我第一次看到父親無論打牌或下棋都比他們好時,驚奇得說不出話來,過了一會才哈哈大笑。那些年里,原來父親一直欺騙了我。

寒冷的冬天里父親又干起了老本行,走街串鄉(xiāng)期間,還學會了在紙上寫畫“鳥字”。用個木夾片,沾上顏料,手在紙上飛速地七拐八扭,那龍飛鳳舞花紅柳綠的字畫就成了,很討人喜見。畫像,寫鳥字,也掙不了多少錢,但可以讓一家人吃喝不愁,那時的我們??!

到了春天,縣文化館招一批搞繪畫創(chuàng)作的人,為的是迎合地區(qū)一個文化活動,時間緊迫,父親被招去,同去的還有兩個人,一個叫君川,一個叫陽雪,三個人一起搞創(chuàng)作。父親創(chuàng)作了兩幅畫,一幅是《農業(yè)技術員》,意思是知識青年下鄉(xiāng),到田間地頭為農民作種棉上的指導;另一幅是《記者來訪》,畫農民在收割麥子,記者坐在麥梱上,聽農民們講述豐收的喜悅。兩幅畫均受到好評,并獲了大獎。展覽回來,畫我都見過,在我們家屋里的土墻上掛了好些年。其他兩人的創(chuàng)作如何,后來聽父親講 ,一個人創(chuàng)作了一幅養(yǎng)豬的畫面,另一個人什么都沒創(chuàng)作出來,不過他們的命運都比父親好,現(xiàn)在早已退休在家,頤養(yǎng)天年了。

從縣文化館創(chuàng)作回來,父親的頭上就被戴上了“緊箍咒”。理由是開春農忙時節(jié),他沒參加生產隊的勞動,父親把繪畫其間每天補助的三毛多錢全部上交,他們嫌少,要他每天交一元錢,而當時的勞動報酬每天每人不到三毛錢。父親委屈,找大隊的人說和。就有人說“他是俺隊的人不?大忙時節(jié),一個人頂三個勞力干活,他倒清閑,俺讓他交一元不多,再說私自出門掙錢,是啥性質?”一句話問啞了說和的人。

說和的人也不好再過問。三個月九十元,父親當然拿不出這么多,就臨時決定:父親三年中不得分到生產隊里的一粒糧食和瓜菜。按現(xiàn)在話說,就是他一夜之間成為村里的編外人員,而且三年中不得出村子半步。家里沒有勞動力,生產隊里分任何東西時,由我去,我們家都是最后的、最少、也是最孬的,好在我們姊弟都小,吃不多,日子勉強過得去。

我們的村子是個古老的村子,到現(xiàn)在我一直相信村里人是淳樸善良的,只不過有的那時一時糊涂,干著昧良心的事罷了。但也忘不了曾幫助過我們家的人,梁三伯是個好人,老黨員,參加過抗美援朝戰(zhàn)爭,他暗暗地把家里吃不了的果菜,送給我們吃。三伯養(yǎng)蜂,讓父親跟他學養(yǎng)蜂。父親養(yǎng)蜂像他繪畫一樣專注,買書看,細研究,兩年中從兩箱蜜蜂分離出了十箱,好些年家里都有吃不完的蜂蜜 。村里生了小孩的女人,說是吃過蜂蜜后就可以吃任何食物,讓奶水充足。后來家里不養(yǎng)蜂了,我母親把那罐再舍不得吃的蜂蜜封得很嚴,等著村里生了小孩的人家和需要當藥引的來家里取。趁母親不在,我偷偷揭開過罐子蓋,挖一塊蜜疙瘩含在口里,閉上眼睛慢慢品嘗,很有一種常年發(fā)酵后濃濃的酸甜味兒。

多年后,父親在他畫的《養(yǎng)蜂圖》中這樣題款:

我養(yǎng)蜜蜂十余箱,

每箱蜂中都有王。

指揮千軍與萬馬,

釀得好蜜四鄰嘗。

是沒有多少詩意,或根本算不上詩??v觀父親的一生,他也就知道李白,杜甫,白居易,和《唐詩三百首》,若要他背誦出誰的詩來,怕是不會超過十首。不知道詩要講究段數(shù),韻律,句式,字數(shù),句數(shù)和平仄的,更不知道世上還有過聶魯達,吉卜林,泰戈爾,葉芝……等這些金光耀眼的詩人的名字,與他題款的《養(yǎng)蜂圖》真的無關,他為完善自己的人生而寫詩繪畫,別人再強調那不是詩,也是沒有用的。多少心酸的往事在筆下隱藏,別人也永遠不會知道。

那一年的春天,大隊的人找上門來,說是成立了文藝宣傳隊,要父親去參加。父親說,他一不會唱,二不會拉弦,去了也是白去,他們執(zhí)意讓他去,還說不再按女人的工分給他記八分,和男人同酬記十分工。父親心想,怕是有文化的人難找,不然好事落不到他頭上的。那時的父親,信心滿滿,換了一身干凈衣裳 ,去了大隊的文藝宣傳隊里。

父親對音樂一向是喜歡的 ,如果沒有繪畫,說不定在音樂上有一定的造詣。他的習性中,總有不成調的音符在嘴邊流連,在耳邊流注,這似乎成為一種指引,任何挫折都無從阻止,像黑暗中得到的一線微光,一點熱能,于是,讓他能夠摸索前行。

宣傳隊里,一個會拉板胡的,一個會吹笛子的,父親剛去了沒事干,心里惶恐,拿的十分工,要是被人知道他什么也沒干,不知又要搞出啥名堂。他問拉板胡的劉姓大哥,是否教他拉琴弦?人家說,自己拉十幾年了,還拉不好調子,就這鋸大缸的水平,你咋學?父親說,你就把你會的教我吧,看父親執(zhí)意要學,那人才答應。

當然是沒錢買弦子了,別說十幾元錢,就是幾元錢,家里也拿不出來,讓父親想學拉弦子的熱乎勁一下子降到冰點。父親找到梁三伯的兄弟——梁四伯,對梁四伯說了心事。梁四伯是個木匠,見多識廣,在他的木料堆里扒拉了一番,找出一根上好的木料,用刨子刨去外皮,打磨溜光,制成琴桿,琴桿上端雕琢出孔,安上兩個弦軸,弦子音箱用空罐頭盒,處理好的魚皮糊在罐頭盒口端繃緊,找來桑樹條做成琴弓,采了上好的馬尾做成弦,這樣一把不花錢的土弦子,被我梁四伯做成了。

父親在他的土弦子上淋上黃香,一試,發(fā)音有些尖嘯刺耳,比不上專業(yè)技術下制作的弦子,可總比沒有強。后來梁四伯又給父親做了兩把二胡,一把比一把好。父親能夠在宣傳隊里站穩(wěn)腳跟,且小有了名氣,與我梁四伯做的弦子不無關系。過了好些年,父親還在說叨這事情,那時我梁四伯早已不在人世了。

父親還說過,他還要感激一個人——他的小學老師。在他剛到宣傳隊不久,劉老師悄悄對他說“你的情況我知道,讓你來是我推薦的”當初父親還納悶,這么輕松的差事,咋會輪到他?那劉老師我在后臺見過,個子不高瘦瘦的,很和善儒雅,常常撫摸我的頭,還給我糖果吃。

父親拉弦子之余,看劉老師排練節(jié)目很辛苦。那些來自田間地頭的男女“演員”都沒什么文化,得靠劉老師一遍遍不厭其煩地口授臺詞不說,他們摸慣了锨把、大鋤的手,比劃來比劃去,也不靈活。劉老師追求完美,父親怕他著急上火,有所擔心。父親記起在縣文化館搞繪畫創(chuàng)作時,隔壁有演員排練節(jié)目的,他有時去看。父親把這事告知劉老師,劉老師讓父親展示幾個動作后,頓時臉上樂開了花“就這么著吧”并公開封了父親一個“導演”的官職。對當官,父親無大興趣,能得劉老師器重,讓自己在眾人面前抬起了頭,僅這一點,父親說得感激他一輩子。

緊張的排練不覺到了年關,父親他們接到公社通知,要他們到區(qū)里進行文藝匯演,由文藝專家和高級領導坐鎮(zhèn),各縣的文化館長當評委。到了一看那陣勢,讓父親和劉老師的心繃緊,手心里都是汗,演員們更是緊張,腿一直哆嗦。

父親他們準備的節(jié)目,排在倒數(shù)第二,這對他們似乎不利,要取得成功,必須拿出真本事。父親和劉老師的想法一樣,只許成功,不能讓一年的心血白費。先穩(wěn)住演員的緊張情緒要緊,像戰(zhàn)前鼓舞士氣,要他們明白排練千苦萬難,用在一時的道理。

父親的繪畫功底在化妝時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尤其那反面人物造型,白鼻子,白眼眶,黑臉,翹起的小胡子是染黑的麻線粘上去的,用蒜瓣做牙齒。這反面人物出場時丑樣百態(tài)的表演,滑稽又可笑,禮堂里隨爆發(fā)出熱烈的掌聲。當知道他們都是來自田間地頭的農民,紛紛驚訝不已。不用說,演出是成功的,得了全區(qū)第一。抱著獎杯歸來,劉老師興奮地對某些人說“咱們得第一,嗯,多半是辛導演的功勞。那些人勉強笑笑,這事就這么過去了。可父親的心里永遠記憶著呢。

自宣傳隊解散以后,父親又背起畫夾走街串巷給人畫像,一年繳費十個月。為什么少了兩個月,理由是天寒地凍的日子,村里人都不干什么活,這倒是句人話。當時的勞動報酬是三毛錢一天,父親一人繳納的頂三人,他數(shù)學學的不好,沒意識到這一點,還是不在乎?我后來想父親是聰明人,他不會不想到這一點,只是不說罷了。只要能外出,就好比把一只鳥放飛到了大自然。不然,也不會有下面的更精彩的故事發(fā)生。

父親外出畫像,有時候走很遠,那一天他到了離家四十多里的地方,在一個村子里,看人家種蘑菇,棉籽殼作培養(yǎng)基,讓他一下動了心思。給那家的兩位老人畫了像,沒收錢,買了人家的一點菌種,回來學著種。種了一盆,用塑料薄膜蒙住,天比較冷,放在灶火窩里,等過了年,那盆里還真長出了小菇蕾,黑油油的,長著長著就大了,盆里再也盛不下了,父親歡喜。一開春, 他又趕到那個村子去,這次他要大面積種植,買了人家一百元的菌種 ,好大的一麻袋馱回來了,我們全家圍著看,母親嘮叨:一百元呢,如果種不出咋辦?

那個時候,魯西平原是產棉大區(qū),家家種棉花,好些棉廠里的棉籽殼都堆積如山,當廢物處理,父親不用費多少力氣就拉來了一車,在我們西屋里,種了一間屋子的地方。接下來他照樣出門畫像,早晚要我給蘑菇培養(yǎng)基澆澆水。春天是萬物生長的季節(jié),春暖花開之際,蘑菇萌出了。先是上面布滿一層白菌絲,接著有鼓包,鼓包很快拱破培養(yǎng)基外層,脫穎出一層黑油油的小蘑菇,小蘑菇受水的沐浴勤了,長勢茂密旺盛,擴散出葉片,一棵有兩三斤,三五斤,七八斤不等。

有一處的蘑菇包很奇特,鼓包像發(fā)好的大饅頭,里面似乎隱藏了更多秘密,等它長出來可不得了了,那是一顆超大的蘑菇,六十二斤重。

稱稱的那一天,家里來了好多人,是些很體面的人物,小轎車在我們破舊的院門口擺了一長流,有人數(shù)過是十三輛。來的人太多,差一點沒把我們的籬笆門擠破。

我父親傻了一般 ,只知道嘿嘿地笑,也不怕閃光燈刺得他眼疼,當他抱著大蘑菇照相時,倒是不笑了,可是那臉比哭還難看。我母親更帶樣子,她還有意換了一件壓箱底的花襯衫,眼睛忽閃忽閃的轉動,激動得像要跳要唱,其實她只會哼幾句民間小調,其他的根本不會。她倒了水讓人家喝,誰還有功夫喝水?他們都忙著看蘑菇,拍照,搶先問父親一些問題,母親便不知所措,羞紅的臉,像桃花。

那時我已經(jīng)十好幾歲了,看著那場面心里憋氣,想哭又哭不出來。忽然來這么些人,我真不希望他們來,他們嚇跑了家里的雞,狗也不見了,還拉我去照全家福,我就是不照,就是擰巴,使勁拉我也不去。我才沒有那么傻,知道拍了照,會留把柄,怕村里某些人更不給我好臉色看了,怕再分東西時給最孬最少的那份。真不知道父親就那樣沒腦子,成天還囑咐我,在村里少說話,少說話,他今天的話比誰都多,像要把憋了幾年的話都說出來的樣子,可那么多人,我又走不過去說他,氣死我了。

沒有人知道我當時的想法,我也不告訴任何人,包括我的父母,一直到現(xiàn)在,我隱忍了這么多年,還是那樣,想起來真想大哭一場。

接下來的事情發(fā)展的很順當。父親抱著大蘑菇的那個畫面,印刷在了好多報刊上。農民的父親不再像個農民,穿一身干凈的灰藍布衣服,提著黑提包,腳穿黑皮鞋,到處開會做報告。起初他不會寫演講稿,還是請挖河時認識的那位縣指揮部的文化干事寫的,后來那位叔叔一直幫助我們發(fā)家致富。

父親收到了好多來自全國各地的信件,有趣的是,當他是中學生了。后來查明,是報刊上的報道出了亂子,把父親是老初中生的老字去掉,讓四十歲的父親搖身一變,一下年輕了二十歲,惹的一些年輕姑娘慕名而來,看到我們家?guī)讉€參差不齊的孩子時,才羞澀地回去,回去就回去唄,偏要父親送一程 ,看來有好多話要對他說,他們在路上說了什么?我也從來不問父親。

那些年父親還時常提起那個菊姨,他們在一個棉廠里上過班,說菊姨如何把他的粗布汗衫洗得發(fā)白,父親總是說棉布越洗越白;菊姨幫他打飯,把好吃的都留給他。每一次我好像在聽故事,感覺菊姨就是故事里的人物,更離奇的是,菊姨還來過我們家,這事我一點也不記得。在家里我當真看到過菊姨給我妹妹買的那頂綠泥子帽子。現(xiàn)在遙想當年的菊姨,她是真不知道還是裝糊涂?送人帽子怎么是頂綠色的呢?小孩子也不可以戴呀!

后來有一段時間父親太忙,要種蘑菇,賣蘑菇,干農活,制作食用菌種,接待來訪的客人,他不再提菊姨了,我以為他忘了,就提醒他”菊姨給你洗過……”父親嘿嘿地笑,母親也笑。等我成年后忽然想到,當父親第一次提起菊姨的時候,母親心里是什么樣的感受?她沒覺得不自在嗎?還是當真嘗了打翻醋壇子的滋味了?父親和母親早年是吵鬧過,但不是因為菊姨的事,絕對不是,家族里雜亂的事情太多,母親受不了。我覺得菊姨在我們的生活中,是個似有似無隔空相望的人物。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期,父親當真去打聽菊姨了,我才相信,在他的生活中還真有過這么一個女人出現(xiàn)。菊姨是她姑媽當年抱養(yǎng)的孩子,長大后和我父親在一個棉廠工作了幾年,就去找她親媽了,嫁了個當兵的跟隨去了四川,兩年后難產死了。從此父親再也不提菊姨,他在悔恨他開菊姨的玩笑開了這么些年,其實菊姨那時早不在人世了,這讓父親好難過了一場。

那個大蘑菇讓父親風風光光過了幾年,讓一個農民變得不再像個農民,一點不能安分地耕耘那十幾畝責任田了,還在田地里胡亂種,親近土地的爺爺看了氣得吹胡子瞪眼,罵他不是莊稼人,但秋后結算,爺爺?shù)霓r耕意識徹底被打垮。父親滿地的葫蘆豐收了,大大小小堆滿了院子,夠他一冬忙活的了。他把葫蘆刮去外皮,在上面大做文章,又是雕刻又是繪畫,做成了葫蘆工藝品,拿到集市上去賣。家里還養(yǎng)了羊,放羊是悠閑的差事,每天早出晚歸,讓父親很是享樂。主要的放羊期間,父親的頭腦能夠清靜,到處碧綠的莊稼,染綠了雙眼,連樹上的小鳥也觀看著這一喜悅,嘰嘰咋咋吵鬧個不停。聊陽河里的魚多起來,趁羊吃草的功夫 ,父親每天都下河摸魚蝦。當然,放羊其間,父親還想些過往的事情,想著想著,情緒一下子激動起來了,耳旁仿佛聽到秋天滿地豆角成熟后、噼噼啪啪炸裂的聲響,和那來自田野的其他莊稼的歌唱,總是那么迷人,父親禁不住吼出兩嗓子,有人說:這個老辛像個神經(jīng)病,是個半瘋子。就這樣,父親一邊想做個鄉(xiāng)土文人,像蘇東坡,青藤老人——徐文長,他們生性放達,為人率直,在詩詞歌賦繪畫方面如此了得;還希望像大衣哥那樣在舞臺上放聲歌唱,去當個農民歌手。我戧他,歌手就免了吧,您五音不全,沒有這方面的長久磨礪。我覺得任何一門藝術,需要人在時間里長久浸泡和打磨,父親喜歡的是繪畫繼而詩詞其后才是音樂。繪畫讓他成了個鄉(xiāng)村畫匠,這已是事實。

俗話說一心不可二用,一個鄉(xiāng)村畫匠見天去放羊,體驗生活還行,時日久了,未免厭煩。那些羊可都是金蛋蛋,張嘴就要吃的生靈,伺候不好會生病,加上一次羊失竊,梁上君子挖破墻,偷去了父親的四只大綿羊,讓他一時氣急,剩下的幾只都賣了。這就是父親當羊倌的經(jīng)歷,不掙不賠,功夫白搭了。

十幾畝農田,每一年都在豐收,家里是大囤尖小囤流,多出的得去賣掉。農閑時,父親還是離不開他的老本行,背起畫夾游走四方,他一邊給人畫像,一邊學編些打油詩自樂。不久,心里果然又冒出個新想法,其實這事情說新也不新了。就是他一直沒有空閑去好好琢磨一下泥土,泥土是啥玩意兒?泥土就是泥土唄,來自萬古千年,仍沒改變過本質。人類賴以生存,植物的生長,都離不開泥土的供養(yǎng)。父親看中的是泥土中的膠泥。

早在六十年代,父親遇到過《陽谷哨》藝人——李寶正, 多少年里,那個人的影子總在他心里閃現(xiàn)。早些年生活不順,這事擱在了一旁,現(xiàn)在是時候了,父親要前去拜師學藝,尋找那個叫李保正的泥哨藝人。他騎上破自行車,走了好多冤路,問了好些人,才找到老人居住的村子。老人已七十多歲,眼昏花,腿腳也不好,他不認識父親,父親說以前和他見過面,當時還給他畫過像。一說畫像,老藝人記起來了,隨之招呼家人炒菜,留父親吃飯。吃飯期間,父親向他說起學做陽谷哨的事,老藝人笑笑,沒說行也沒說不行,父親一看,老人家不想收他為徒,不好再勉強,就回了。

又過了大半年,李保正老人的大女婿張小四忽然來我們家,見面就說老人病的很重,父親趕緊去看,果真如此。老人一把抓住父親的手不松開,說“我這輩子共收了二十多個徒弟,都沒長性,沒有一個學會的,我看你這人老實本分,又會畫畫,準行”又說“這是一門手藝,雖然掙不了大錢,可老輩留下來的,我到這份上了,再沒人接手它就失傳了,我死不瞑目啊,你要把這手藝傳下去?!?/p>

后來老藝人親手做了幾個泥哨讓父親看,并把他在北京吹哨的報道《北京晚報》還有其他省市報道他的資料讓父親看。那些報紙、資料紙張已發(fā)黃變脆,但字跡依然清晰。父親小心翼翼地拿著看了又看。臨走,老人家把他做泥哨的工具都交給了父親,父親接過它們,像接過千斤重的物件。

從那以后,父親就不停地做起了泥哨,母親有時嘮叨:整天鼓搗這泥葫蘆,能吃還是能喝呀,上面扎那么多窟窿,不窮也得扎窮。父親不理會,起早貪黑,依舊做他的泥活。

二000年,當?shù)氐囊粋€民間藝術節(jié)邀請父親參加,父親抓住這次露臉的機會,趕做了三百多個泥哨,燒制后就去了,均被銷售一空。玩泥巴讓父親嘗到了甜頭,泥巴也能賺錢,多有意思。每次看著大把的票子拿回來,我母親也不再嘮叨了,早晚的還幫父親摔起了膠泥。

泥哨做的越精細越好,選擇泥巴上,制作的十幾道工序上都要精益求精。有一年假期回老家,我跟父親學做了好多天的泥哨,的確不是想象的那么容易。陽谷哨的前身是仿古樂器——塤,發(fā)出的聲調音質優(yōu)美淳厚綿長,加上父親的繪畫雕刻技術,使它變得無比美觀。父親帶著它參加全國各地的文博會,獲得了全國非物質文化遺產證書,這泥巴哨子,還真等登上了大雅之堂。

在各種獎項榮譽面前,父親天天笑得合不攏嘴,心里自然是甜的,美的。有人說這個農民成精了,他不是人——他是神!因此村里人還開他的玩笑:

這個老辛瞎胡鬧,

挖來膠泥做泥哨,

又上電視又上報,

全國人民都知道,

你說可笑不可笑。

如今七十多歲的父親,仍忙活著他的那些事情,時而做泥哨,時而畫刻葫蘆,時而作畫,間空靈感一來,寫幾首打油詩,見天樂呵呵的。老友來了就喝酒,能把酒喝出個日月天長來,酒興正濃時,父親就念他新編的打油詩:

年逾古稀心返童

邊玩泥巴邊務農

有時還把書畫搞

快樂生活節(jié)節(jié)高

雖然沒有多少詩意,可一個農民,總是樂此不疲做這些事情,感悟著生活的深度和寬廣,也不得不叫人佩服了。

父親的繪畫題材,立足于農民本色 不畫那名川大山,遼闊的水域,專畫自然界里不起眼的,知了,螞蚱,小蟲,水中的魚蝦,沾有新鮮泥土的青菜、蘿卜和五谷,他就愛畫這些尋常物,筆蘸了墨,在紙上一氣呵成。再看那小魚,小蝦,小螞蚱,知了,活了似的;粒粒飽滿的谷穗,玉米棒子,沉甸甸的透著豐收的喜氣兒,快要將紙撐破了;白菜上汪著晶瑩的露珠,一旁的蟈蟈聚集著眼神,瞅準時機,趁父親不備時躍上白菜吃個夠 ,看它肥的,再吃也不怕?lián)纹贫瞧?;那根須上沾著泥的白菜蘿卜,剛從園子里拔的?老友來了將它洗凈,切成絲或塊,用鹽麻了,溜上香油,咂著小酒一吃,一定倍兒爽!

繪畫藝術中,父親最崇拜齊白石老人,他說白石老人打出的墨線條,做成畫,一點也不帶走樣的,我戧他,你個農民,繪畫作詩又玩泥巴,樣樣得心應手 ,還不夠嗎?真是醉翁發(fā)妒意,太不應該了。父親在那里嘿嘿光笑。

還有件事情前不久剛發(fā)生的,也不得不說。原是,從我記事起父親就愛摸魚逮蝦,知道他會游泳,不曾想他水性那么好,竟敢跳進長江去游泳。

事情是這樣的,近年里父親又忽然覺得他的繪畫應該加強些深度,了解更多信息來搞繪畫創(chuàng)作是很有必要的。母親早勸他那樣去做,就是不聽。直到母親春天又外出游歷回來,總有說不完的見聞,父親才動了心事。如若想看水,從我們老家往南走不多遠就到了濁浪滔天的黃河,可是父親執(zhí)意要去武漢看長江。母親不知道,這是父親年輕時的夙愿,源于一個偉大的人物,那個人酷愛游泳,十年間暢游長江十八次,寫下了激情澎湃的詩詞;

才飲長江水,

又食武昌魚。

萬里長江橫渡,

極目楚天舒。

……

小時候父親教我背誦,全然不知所云,只是好玩,尤其首兩句:才飲長江水,又食武昌魚。覺那個人行走好快,從一個地方剛喝了水,又忽然到另一個地方吃魚。那時的理解,哈、哈,現(xiàn)在光想笑。

聽母親電話里講,當父親看到碧波蕩漾的長江時,全身熱血沸騰了,腳步再移不開。他看到水中的游魚,平常畫了不少《魚樂圖》吧,讓他覺得長江里的魚游弋得才叫美 。一會兒若有所思了,父親可能把自己想象成一條大魚 ,能夠那樣暢游是多么快樂的事情,不然不會趁母親一轉臉,一躍跳進江水里。像跳水運動員入水時“砰”得一聲,激起一些水浪,水面上顯出一片漩渦,再看不到父親。等母親明白發(fā)生了什么時臉色突變,心跳加速,帶著哭腔大喊著父親。水中的父親憋一口氣游到水底,他企圖抓住從腰間游過的一條大魚,那魚被他的龐然大物之軀嚇跑,浩蕩的水將他手里抓到的淤泥隨之沖跑,他沖出水面,距離母親站的岸邊已十米開外。父親搖著水淋淋的頭顱向空中深吸口氣,又向更遠處游去??赡苁悄赣H的喊聲,引來好些游客依著欄桿看父親游泳。水中的父親似乎不負眾望,顯出瀟灑的游勢,時而仰泳,蛙泳,斜泳,或站立在水中向岸上的人們做“立正”,“稍息”等滑稽動作,看的人大笑,母親氣得無可奈何,也不喊了,睜大眼睛緊盯著水面。水中的父親更像一條游動的魚,在想著什么吧?因何來這里,年輕時的豪情壯志是否在腦子里重現(xiàn)了?這些我不得而知,聽母親講,岸上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引了巡堤的過來,他幫母親一起喊,父親才向岸邊游來,等上得岸,那人大聲訓他“你不要命了,七十七歲了還敢游長江!”父親黑黑光笑。

回的路上,母親一路數(shù)落個沒完“算啥東西呀,你!要是淹死在這里了咋辦?你還以為你年輕呢,不怕腿突然抽筋了?”父親仍在笑,學著趙本山垂頭伸脖子,倒背雙手飛快向前走。那么急,仿佛前面好多事情要他去做,母親在后面高頻率地移動步子,也跟不上他。

2019年7月23日寫、

首發(fā)散文網(wǎng):http://www.277762.cc/sanwen/vbabpkqf.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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