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8《愛羅先珂童話集》① 魯迅全集 魯迅翻譯作品
《魯迅全集》━愛羅先珂童話集（魯迅譯）
目錄
序
狹的籠
魚的悲哀
池邊
雕的心
春夜的夢(mèng)
古怪的貓
兩個(gè)小小的死
愛羅先珂童話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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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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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羅先珂 作
本書所收童話十三篇：前九篇曾收入《愛羅先珂童話集》（一九二二年上海商務(wù)印書館出版）；后四篇曾收入作者的另一童話集《幸福的船》（一九三一年上海開明書店出版）。最后附錄的《憶愛羅先珂華希理君》一文，原為作者的日文著作《最后的嘆息》（內(nèi)容是一篇童話劇《桃色的云》和兩篇短的童話）的“代序”?！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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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marano
Ⅰ
Ekbruligis mi fajron en kor’，
in estingos nenia perfort’.
Ekflamigis mi flamon en brust’，
in ne povos estingi e mort’.
Ⅱ
Brulos fajr’ is mi vivos en mond’，
Flamos flam’is ekzistas la ter.
Mia nom’estas la homaran’，
Nom’de l’fajr’la homara liber’.
de la Aǔtor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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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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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羅先珂先生的童話，現(xiàn)在輯成一集，顯現(xiàn)于住在中國的讀者的眼前了。這原是我的希望，所以很使我感謝而且喜歡。
本集的十二篇文章中，《自敘傳》和《為跌下而造的塔》是胡愈之先生譯的，《虹之國》是馥泉先生譯的，其余是我譯的。
就我所選譯的而言，我最先得到他的第一本創(chuàng)作集《夜明前之歌》，所譯的是前六篇，后來得到第二本創(chuàng)作集《最后之嘆息》，所譯的是《兩個(gè)小小的死》，又從《現(xiàn)代》雜志里譯了《為人類》，從原稿上譯了《世界的火災(zāi)》。
依我的主見選譯的是《狹的籠》、《池邊》、《雕的心》、《春夜的夢(mèng)》，此外便是照著作者的希望而譯的了。因此，我覺得作者所要叫徹人間的是無所不愛，然而不得所愛的悲哀，而我所展開他來的是童心的，美的，然而有真實(shí)性的夢(mèng)。這夢(mèng)，或者是作者的悲哀的面紗罷？那么，我也過于夢(mèng)夢(mèng)了，但是我愿意作者不要出離了這童心的美的夢(mèng)，而且還要招呼人們進(jìn)向這夢(mèng)中，看定了真實(shí)的虹，我們不至于是夢(mèng)游者（Somnambulist）。
一九二二年一月二十八日，魯迅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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狹的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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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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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虎疲乏了……
每天每天總?cè)绱恕?/span>
狹的籠，籠里看見的狹的天空，籠的周圍目之所及又是狹的籠……
這排列，盡接著，盡接著，似乎渡過了動(dòng)物園的圍墻，盡接到世界的盡頭。
唉唉，老虎疲乏了……老虎疲乏極了。
每天每天總?cè)绱恕?/span>
來看的那癡呆的臉，那癡呆的笑聲，招嘔吐的那氣味……
“唉唉，倘能夠只要不看見那癡呆的下等的臉呵，倘能夠只要不聽到那癡呆的討厭的笑呵……”
然而這癡呆的堆，是目之所及，盡接著，盡接著，沒有窮盡，渡過了動(dòng)物園的圍墻，盡接到世界的盡頭；那粗野的笑聲，似乎宇宙若存，也就不會(huì)靜。
唉唉，老虎疲乏了……老虎疲乏極了……
老虎便貓似的盤著，深藏了頭，身體因?yàn)橄訍喊l(fā)了抖，想著：
“唉唉，所謂虎的生命，只在看那癡呆的臉么？所謂生活，只在聽那癡呆的哄笑的聲音么？……”
從他胸中流露了沉重的苦痛的嘆息。
“喂，大蟲哭著哩，”看客一面嚷，一面紛紛的跑到虎檻這邊來。虎的全身因?yàn)閼嵟c憎惡起了痙攣，那尾巴無意識(shí)的猛烈的敲了檻里的地板。
他記起他還是自由的住在林間的時(shí)候，在那深的樹林的深處，不知幾千年的大樹底下，飾著花朵的石頭的神祇來了。人們從遠(yuǎn)的村落到這里來，都忘卻了他在近旁，跪倒在這石頭的神祇面前，一心不亂的祈禱。
時(shí)時(shí)漏出嘆息來，時(shí)時(shí)灑淚在花朵上，這淚混了露水，被月光照著，可難解，夜明石似的發(fā)光?；蛘叱錆M了歡喜在花上奔騰，或者閃閃的在葉尖耽著冥想，而且區(qū)別出人的淚和夜的露來，在那時(shí)的他是算一種心愛的游戲。
有一夜，他試舐了落在石神祇面前的寶石一般神異的閃爍著的人間的眼淚了。他那時(shí)，還沒有很知道在神祇之前，人們的供獻(xiàn)中，無論比寶石，比任何貴重的東西，都不能再高于眼淚的供獻(xiàn)。因此他只一回，但是只一回，舐著看了，于是就在這一夜，他被捉住了。他以為這是石神祇的罰。
現(xiàn)在一想到，虎的胸脯便生痛，痛到要哭了。他也學(xué)那人類在石神祇面前，虔誠的跪著祈禱這模樣，向了石神祇，跪下叫道：
“神呵，愿只是不看見那癡呆的臉呵，愿只是不聽到那癡呆的笑呵……”
這其間，不知什么時(shí)候，那癡呆的笑聲已經(jīng)漸漸的遠(yuǎn)了開去，低了下去，春夢(mèng)似的消在幽隱里，老虎側(cè)著耳朵聽，在他耳中只聽得清涼的溪水的微音，而且要招嘔吐的人類的臭味，也消失了，其中卻彌滿了馥郁的花的香氣。
老虎愕然的睜開著眼睛，張皇的四顧。
誰能想像這老虎的歡喜呢。覺得窘迫的籠中，人類的癡呆的影子，此刻全都不見了。他睡在不知幾千年的大樹底下的飾著花朵的石神祇面前。人的眼淚，還是映著月光，神奇的在花上閃爍。
現(xiàn)在才悟得，當(dāng)想舐淚珠的時(shí)候，他便睡著了。
“阿阿愉快，一切全是夢(mèng)，唉唉好高興呵?！?/span>
老虎跳起來，尾巴敲著脅肋，在月光中歡喜的跳躍奔走，那胸膛里滿了自由，那身體里，連到細(xì)小的纖維也溢出不可思議的力，凜凜的顫動(dòng)。
阿阿愉快，我只以為狹的籠和人類的癡呆是真實(shí)的，卻也不過一場(chǎng)可厭的夢(mèng)罷了，但無論是夢(mèng)是真，可再?zèng)]有別的東西比籠更可厭。
“只有這一點(diǎn)是真實(shí)，只這一點(diǎn)，我便是到死也未必忘卻的。”一面說，老虎并無目的的在樹林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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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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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而跳，忽而走，在草地上皮球似的翻騰，或則輾轉(zhuǎn)，老虎已自不知經(jīng)過了多少里了，待到或一處，正要走出大平原去的時(shí)候，他嗅到異樣的氣味，急忙立定了，他的巨大的鼻子，因?yàn)橐鎰e這氣味，哆嗦的動(dòng)了。
“哦，是羊哪，什么近處該有羊在那里……
但是，仿佛覺得久違了似的……”
一面說，老虎暗暗地藏著足音，將羊臊氣當(dāng)作目標(biāo)，在高的草莽中匍過去。
暫時(shí)之間，他前面看見高峻的圍墻，而且漸聽得圈在那圍墻里面的羊的懵懂的聲息。這樣的圍墻，老虎是已經(jīng)見過幾百遍的罷。而且，幾百遍跳過了這樣的圍墻，捕過羊與小牛的罷。但今夜，一見這圍墻，虎的心里卻騰起了不可言說的憤怒的火焰了。
“籠，狹的籠……”
他說著，疾于飛箭的撲上去。吐出比霹靂更可怕的咆哮。用了電光一般的氣勢(shì)，徑攻這圍墻。被那非將一切破壞便不罷休的大風(fēng)似的，他的足一掊擊這用大柱子堅(jiān)固的造就的圍墻便如當(dāng)風(fēng)的蛛網(wǎng)一般搖蕩起來。一剎時(shí)，那茁實(shí)的粗壯的柱子，仿佛孩子玩的積木的房屋似的，一枝一枝的倒下去，兩三分間，高峻的圍墻便開了一個(gè)通得馬車的廣大的門。
“喂，羊們?？蓯鄣男值軅?。到自由的世界去?？斐龌\去呵?！彼幻胬滓菜频暮?，一面仍接續(xù)著圍墻的破壞。但怕得失神的羊群，卻在墻角里擠作一堆，毫不動(dòng)彈，只是索索的抖。老虎以為從羊群看來，似乎再?zèng)]有比自由世界更可怕，于是烈火般怒吼起來了。
“喂，人類的奴隸，下流的奴隸們。不要自由么？狹的籠比自由的世界還要舍不得么？下劣?xùn)|西?！?/span>
他說著，攻進(jìn)了發(fā)抖的羊群中間，從一端起，用了他的強(qiáng)力的足，一匹一匹的提了摔出圍墻外面去。
雖然如此，那放出外面的羊，卻發(fā)出一種仿佛用了鈍的小刀活活的剜著肚腸似的，凄慘的哭聲，又逃回原地方來了。牧人和守犬，卻被這情景嚇住了，只是惘然的拱著手看，但元?dú)鉂u漸恢復(fù)轉(zhuǎn)來，要打退這老虎，便一齊來襲擊。兩三粒槍彈打進(jìn)了老虎的身中，犬群發(fā)出可怕的嗥聲，擺好了伺隙便咬的身段。
“羊呵，你們才是下流的奴隸，你們才是無法可想的畜生哩。比愚昧的狗還要下等的東西。你們才是永久不得救的！”
老虎吐血似的獨(dú)自說，只五六跳便進(jìn)了樹林。于是那形相隨即不見了。蹲在石神祇面前，他舐著傷痕，而且哭著。
“唉唉，但愿只是不聽到那凄慘的聲音……”
他塞住兩只耳朵，祈禱石神祇。
“只是不昕到那可怕的聲音……那一直響到世界盡頭的凄慘的奴隸的聲音……”
他哭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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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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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虎經(jīng)過了拉闍???的壯觀的別館的旁邊。他動(dòng)身向著喜馬拉牙的嶮峻的山，作長路的旅行的時(shí)候，在孟加拉未加斧鉞的郁蒼的森林和荒野中，來往奔馳的時(shí)候，他在這別館前面，已經(jīng)走過好多回了。對(duì)于那高的石墻和深的濠溝，他常給以侮蔑的一瞥。
然而，這一回剛到別館前面，老虎卻仿佛被魔鬼攫住了似的，突然在濠端立定了。心臟的動(dòng)悸很劇烈，呼吸也塞住了。
“籠，又是狹的籠……”
宏壯的別館里，拉的二百個(gè)美人花一般裝飾著，在那里度著豪侈的生涯。
走過這別館的村人們，不知怎樣的羨慕著那些女人的生活呢。年青的女兒們，當(dāng)原野的歸途中，許多回佇立在濠溝的樹影里。而且背著草籠，反復(fù)的揣想著那奢華的卻又放恣的生活，直待走到伊的窮乏的茅廬。然而怎的呢？老虎現(xiàn)在覺得明明白白地聽到那美的女人們仰慕自由的深的嘆息了。
他軋軋的切著牙齒。
他前面，看見石墻圍著的別館的高壯的屋頂，在樹縫里，映了強(qiáng)烈的太陽，黃金似的晃耀；墻外是鎖鏈一樣，繞著深的二三丈的濠溝。
老虎是從小便嫌憎人類的。從很小的時(shí)候，從還捧著他母親的乳房的時(shí)候，但雖如此，現(xiàn)在卻連自己也不能解，一想到那高的石墻圍著的女人們，他的心便受不住的突突的跳，那呼吸也塞住了。
他巡視了別館兩三回；他剛在大的鐵門前面，惘然的看那從濠的那邊曳起的長橋，便聽得大路上有人近來了。
老虎跳進(jìn)叢莽里，將身體帖著地面，等待人類的到來。停了一會(huì)，許多侍從環(huán)繞著的華麗的行列，從樹木間通過了。在行列的中央，看見奴隸抬著的美麗的帖金的肩輿。兩三乘。一乘是拉闍的肩輿，一乘是拉闍的妙齡的第二百零一位新夫人的肩輿。沒有知道叢莽陰里躲著的老虎，靜靜的過去了。老虎看見了拉闍的燃著歡樂之情的愉悅的臉，而且也看見了從頭到腳裹著寶石和綺羅的拉闍的第三百零一位新夫人，然而顏面遮了面幕，他卻沒有見，只看見美而且柔的春天似的蔚藍(lán)潤澤的眼，美麗的生光。一見這眼：老虎禁不住栗然了。
“我確乎在什么地方見過這眼的，確乎。那優(yōu)美的，悲哀的，因?yàn)榭植蓝澏兜难邸?/span>
“哦，有了。確乎是的?！?/span>
老虎悲哀的笑了。這眼，和老虎捉過許多回的鹿的眼，是完全相象的。
老虎凄涼的笑了。
想著這些事情的時(shí)候，拉闍的行列已經(jīng)走到別館這邊去。長橋徐徐的放下，大的鐵門開開了。將臉藏在這門的面幕后邊的拉閣的二百夫人們，含著笑迎接這兩人。
然而，橋便曳上，門便關(guān)閉了，虎的耳朵中，只聽得下鎖的大聲長久的長久的響。
太陽跨過了西方的山，看不見了。豺犬的吠聲來告人夏夜的將近。別館的屋頂在樹木深處溶入暮靄里，老虎仿佛受了石墻的蠱惑一樣，茫然的佇立在濠溝的旁邊。
老虎也有做不到的事。這二三丈闊的濠溝和那高的石墻，誰能夠跳過去呢？
老虎嘆息了。
“唉唉，老虎也有做不到的事……”
正對(duì)面有些聲音，有誰逃著，有誰趕著。老虎睜了眼向著石墻那邊看。這上面忽然現(xiàn)出面幕蓋著臉的美眼睛的妙齡的女人。伊還穿著結(jié)婚的衣裝，跣足立在石墻上。伊的裊娜的身軀充滿了恐怖在晚煙中發(fā)抖；老虎很懂得，這全如鹿被老虎所逐似的。
伊想跳到濠溝里，但當(dāng)伊將跳的時(shí)候，伊的眼突然遇到了立在對(duì)岸的看定伊的閃得奇異的眼。伊本能的一退后。這瞬間，后面奔來的拉闍便捉住伊，老虎銜鹿一般，硬將伊帶走了。
虎耳里只留下伊的絕望的微聲。一聽到這聲息，老虎便忘卻了一切，全身火焰似的燃燒，栗栗的顫抖了，他出了全力忘其所以的跳下濠溝去。兩三分時(shí)之后，他攀上石墻如一匹極大的貓。于是不久，他在墻頭出現(xiàn)了。在這里立了片時(shí)，他便消失在拉闍的庭園里。
這地方已經(jīng)一切都寂靜。只是噴泉的清涼的聲音。只是花的低語……虎的心逐漸沉靜了。他暫時(shí)站住，嗅著什么似的，使鼻子翕翕的動(dòng)。
彌滿了花香的夜氣，茫漠的漂流，覺得消融了人類的臭味。老虎深吸了這香氣兩三次，這才分別出正在尋覓的香來。他全不出聲的上了寬闊的廊沿，窺向天鵝絨的帷幔里。廣大的華麗的房屋里，沒有一個(gè)人，老虎偷偷的進(jìn)去，再看一回這房屋?？諘绲奈?，因?yàn)閴邀惖钠骶吆蛯毷墓鈿?，滿著奇妙的光輝。靠近廊沿，放在云石臺(tái)上的大玻璃匣中，金魚正和月亮的光線相游戲。屋的一角里，金絲雀在豪華的籠的泊木上，靜靜的睡眠。老虎一見這，忘卻了一切，又復(fù)怒吼起來了。
“籠，又是狹的籠……到處都是籠。”
老虎輕輕一跳，到了鳥籠的近旁。
“金絲雀呵，快出去，外面去罷，飛到自由的世界去。那美麗的樹林浴著月光，正在等你呢?！币幻嬲f，老虎將一足輕輕一撲，便打破了這籠的一半了。金絲雀吃了驚，抖著身子，逃向籠的最遠(yuǎn)的角落里，想躲起來，拍拍的鼓翼。
“我是給你自由的?？祜w出這狹的籠去。快飛到自由的世界去……”
但似乎在金絲雀，是再?zèng)]有比自由更可怕，再?zèng)]有比自由世界更不安的嚇人的東西了。
“人類的下流的奴隸。下劣?xùn)|西。不要自由么？”
老虎將一足伸進(jìn)籠中，抓住了拍拍的金絲雀，扯出外面來。但到了外面的金絲雀已經(jīng)不呼吸了。老虎將小死尸托在掌上，暫時(shí)就月光下茫然的只是看。
“雖然是奴隸，卻可愛哪。而且美呢?！?/span>
然而似乎忽而想到別的事了，他將死了的冷的金絲雀放在屋正中最亮的處所，又輕輕的跳到金魚這邊去，他由月光透了水看那玻璃匣里的金魚。
金魚張開大口。一口一口的吃著映在水中的月，時(shí)時(shí)一翻身，顯出肚子，和月光游戲起來。
虎眼中露出同情之色了。
“可憐的小小的金魚呵，
我?guī)愕綇V而且美的恒河去罷。在那里是流著更干凈的水。我?guī)愕綇V大自由的無限的海里去罷……在那里是浮著更美的月亮。同到這自由的美的世界去罷……”
但金魚嚇得沉下去了；似乎在金魚，是再?zèng)]有比美的恒河更可怕，再?zèng)]有比廣大自由的海更不安的嚇人的東西了。
“奴隸，又是人類的奴隸，到處都是奴隸。”
老虎將右側(cè)的前足伸下水里，想去捉金魚，然而金魚卻嘲笑他似的，毫不費(fèi)力的滑出他足外去，老虎憤怒了。用后足坐著一般的直立起來，兩個(gè)前足都浸在水中，要捉金魚，潑削潑削的攪著水。
雖然這樣，金魚卻箭似的從足間巧妙的滑出了。
“畜生，人類的奴隸！”
老虎很憤怒，更厲害的攪水，因這勢(shì)子，玻璃匣失了平均，一聲很大的聲響，落在地板上了。被這聲響吃了驚的虎，便本能的跑到門口去。不出二三分時(shí)。從屋的深處，忽然掣開了帷幔，跳出右手拿著手槍，只穿寢衣的拉闍來。奮然的飛奔前來的拉闍的眼和怒得發(fā)抖的虎的銳利的眼，一剎那，只一剎那，對(duì)看了，……
尖銳的手槍聲，連別館的根基都震動(dòng)了的虎吼。人類戀慕生命的最后的呻吟。
于是又接著印度之夜的不可思議的寂靜。
只是噴泉的清涼的聲音，只是花的低語……而壯麗的大廈的地板上，浴著月光，金魚潑剌的跳著，拉的二百零一個(gè)女人們，連呼吸的根也停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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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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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虎睡在森林深處的神祇前面，舐著胸間的深傷。胸脯、足、全體，無不一抽一抽的作痛，但他已經(jīng)不愿意哭了；他只露出痛楚的深的太息。他并沒有向石神祇祈禱，要治好他胸間的傷，他單是裝著憂郁的臉，沉沒在思想里。他已經(jīng)不愿意象人類一般，向石的神祇求救了。
印度的夏夜又近了晚間，用那黑的外套靜靜的掩蓋了一切。豺犬的遠(yuǎn)吠來報(bào)告他的來到了；虎也想睡，而遠(yuǎn)地里聽得禽鳥的帶著憂慮的聲音。這不平安似的夜的寂靜，使老虎難于平心靜氣的睡覺。他抬起頭來，聳著耳朵，看定了前方。
“什么呢？許是人罷……”
哦，大約又有誰來祈禱了……阿，還不止一個(gè)人。
幾個(gè)呢？一個(gè)兩個(gè)三個(gè)四個(gè)……呵，了不得。來的多著哩?！?/span>
他憂愁似的要辨別出氣味來，使鼻子凜凜的動(dòng)。
“阿，也有認(rèn)識(shí)的在里面，是誰呢？”
不是獵人的及謨……
也不是樵夫的阿難陀……
也不是托缽和尚的羅摩……哦，是了。象鹿的女人么？呀，也有拉闍的氣息……
不要胡鬧，將他的頭本已打作四片了的……確乎是打作四片的了。
還有婆羅門在里面。一個(gè)兩個(gè)……究竟什么事呢。
哦，秘密的組織又是將活的女人和棺木燒在一處么？未必便是那象鹿的女人和拉闍的棺木燒在一處罷?！???
他抖著說。
“這卻不許的無論怎樣，只這象鹿的女人是?！?/span>
他躲在叢莽的陰影里探著動(dòng)靜。正在這時(shí)候，相反的方面起了一陣靜凡，將新的氣息，通過林木送到虎的鼻間來了。
“那究竟是什么呢？”
他翕翕的動(dòng)著巨大的鼻子，很注意的要辨別這氣息。
“阿阿，又是人類么？
也有火藥氣。哼，印度土兵么？
還有白種人許是官……
危險(xiǎn)，似乎就要圍住這地方，不給誰知道……
究竟想要怎樣呢，仿佛就要捉誰似的……
未必要打獵罷。來的好多呵……
也許有百人以上哩?！?/span>
婆羅門引導(dǎo)著的，二三十人的壯觀的葬式的行列，停在石神祇面前了，但是婆羅門以及伴當(dāng)?shù)娜藗儯妓坪跤兴蓱劊忧拥?，竭力的要幽靜，而且都露出恐怖的顏色，慌慌張張的看著近旁。象鹿的女人也將憂愁似的眼光射向樹林里。這在老虎，也分明感得；伊仿佛等著什么人，想有誰快來，將伊救出婆羅門的手里去。
“等著我罷，沒有知道我便在這里……
叫我出林去呢?！?/span>
老虎的心喜歡……老虎欣然的笑了。
奴隸們動(dòng)手做起事來，不到十分時(shí)，美的森林中央便成了一坐高的柴木的山。然而象鹿的女人還在祈禱。這悲哀的祈禱似乎沒有窮盡。婆羅門和別的人們都焦急了。
“趕緊罷，趕緊罷，圣火等著你呢，提婆等著你的靈魂，等著你的清凈的靈魂呢?！?/span>
奴隸們將壯麗的金飾的拉闍的棺材靜靜的放在柴木上。然而象鹿的女人還在祈禱，沒有忙。伊用了絕望似的眼，透過了印度的夏夜叫著誰。老虎欣然的笑了。
婆羅門的小眼睛，針?biāo)频脑诠浅龅哪樕希h利的發(fā)光。
“趕快罷，趕快罷，
摩呵提婆等著你的最后的清凈的犧牲，等著你對(duì)于丈夫盡了最后的義務(wù)?！?/span>
奴隸們執(zhí)著蛇舌一般通紅的燒著的炬火，等久了婆羅門的號(hào)令，點(diǎn)火于柴木的山。
象鹿的女人向林間一瞥，伊最后的眼，被兩個(gè)婆羅門幾乎強(qiáng)迫的引上柴木的山去，在微風(fēng)飄動(dòng)的面幕底下，老虎分明看見伊的比面幕更加蒼白的容顏。
婆羅門開始了異樣的祈禱；奴隸們四面點(diǎn)起火來。
稀薄的煙如最后的離別的嘆息一般，靜靜的升上夜的空中去。
老虎已經(jīng)忘卻了一切，便想跳到人中間去了。然而這剎那，卻有直到這時(shí)候，誰也沒有留心的紅的軍隊(duì)，箭似的從四面飛到葬地這邊來。婆羅門的臉和那伴當(dāng)?shù)哪?，一見這印度士兵，便化成恐怖，都站住了。而且象鹿的女人的滿心歡喜的呼聲，仿佛到那遠(yuǎn)的喜馬拉牙山也還發(fā)響。
這呼聲，便短刀似的穿透了老虎的心胸了。
“并非我，是等著白人?！?/span>
他用兩足抱了胸膛，使他不至于痛破……他用兩足按了胸膛，使他不漏出悲哀的痛苦的嘆息來。白人揮著異樣的紙片，發(fā)了什么號(hào)令，于是忽然將象鹿的女人帶下柴木，抱在自己的胸前。一見這，婆羅門的眼是閃電一般發(fā)光，而虎的心胸是拆裂似的痛。
不知道因?yàn)榭植滥剡€是憤怒，婆羅門全身發(fā)著抖，高擎了兩手，大叫道：“印度的神明，伊古以來守護(hù)印度國的神明眾。今以無間地獄之苦，詛咒離叛諸神明的這女人！”
那伴當(dāng)們都谷應(yīng)似的復(fù)述道：“詛咒這女人！”
“詛咒愛印度之?dāng)?，愛印度的國民之?dāng)?，離叛了服役于印度諸神明的我輩的這女人！”
伴當(dāng)們都一齊叫道，“詛咒這女人！”
聽了詛咒的話，象鹿的女人顫抖了，然而白人愈聽詛咒。卻愈將發(fā)抖的女人緊抱到自己的胸間去。因?yàn)榈脛俣W出喜色的白人的臉，湊近了象鹿的女人的臉了；而且老虎覺得聽到了戀愛的言語。
于是拉闍的棺被奴隸抬著，婆羅門和那些伴當(dāng)被軍隊(duì)帶著；象鹿的女人抱在白人的手里，仿佛夏夜的夢(mèng)，毫無痕跡的消滅了。
只有稀薄的煙如最后的嘆息一般，微微的舞上空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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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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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虎跳起來了，那胸脯是受不住的痛，那胸脯是燃燒著連自己也不知道的到現(xiàn)在未嘗感著過的苦痛的熱情。他不出聲音的，不使石神祇看見，也不使有人留心，靜靜的在高的草莽里匍過去，去追躡那夏夜的夢(mèng)一般的消去了的人蹤。印度的夏夜是悄悄的深下去了，不知幾千億的樹林的葉片們，浴雨似的浴著月光，都入了深沉的酣睡。
突然聽得有誰的尖利的叫聲，破了夜之寂寞了，接著是槍聲兩三發(fā)，人們的動(dòng)搖。暴風(fēng)一般飛過樹陰中的黑的影。于是那不可思議的夜之寂寞又復(fù)連接起來。
老虎暗暗地出了平原，那路上還看見微溫的血跡，他從旁一瞥石神祇的臉。
“不妨事，什么也不知道，便是知道也沒有什么大干礙，不過少了一個(gè)白人?！?/span>
他自己說著，又隱在叢莽的陰影里；但便是他，卻也沒有再到石神祇面前睡在那花上的勇氣了。印度的夏夜以黑外套掩蓋一切，很安靜。
豺犬的遠(yuǎn)吠來通知到了夜半了。
忽而破了夜的黑外套，從林中到石神祇面前，來了那象鹿的女人，雪白的面幕拖在后邊，那毫無血色的蒼白的臉上披著頭發(fā)。那美的潤澤的眼正如失望的象征，伊的纖柔的手里閃著鋒利的銀裝的匕首。
跪在石神祇面前，伊想祈禱了，然而一切祈禱，一切祈禱的話，伊便是一句也忘卻了。
這被月光照著的，將祈禱的話便是一句也忘卻了的象鹿的女人的臉，石神祇定是永遠(yuǎn)不忘的罷。即使一句也好，伊要想出祈禱的話來。然而無效，因?yàn)槟瞧矶\的話，在伊是便是一句也忘卻了。
“我是為國里的諸神明所詛咒的，我是違背了圣婆羅門的意志的。我愛了印度的敵人，印度諸神明的敵人。在我只剩了到地獄里去的路。”
伊手里的銀匕首，明晃晃的閃在伊的胸前。
老虎如自己的胸脯上中了利刃似的叫喊起來。而且跳出叢莽中，他用一足舉起那倒著的象鹿的女人的頭來看。他從伊胸前拔出匕首來看……石神祇是先前一樣的立著。向這神祇作為最后的供獻(xiàn)的，女人的胸中的血，滴在花朵上。老虎看著漸次安靜下去的女人的臉而且想。
他這才分明悟到，人類是被裝在一個(gè)看不見的，雖有強(qiáng)力的足也不能破壞的狹的籠中。一想到籠，老虎又憤怒了。
“人才是下流的奴隸，人才是畜生，但是將人裝在籠里面，奴隸一般畜生一般看待的，又究竟是誰呢？”
他從旁一瞥石神祇的臉。
“不，不是那東西，那東西是什么都不知道……那么，誰呢？……”
“落在花上的血點(diǎn)，和了露水，映著月光，不可思議的寶石似的晃耀。”
“奴隸的血很明亮。紅玉似的。
但不知什么味。
就想嘗一嘗……”
他又從旁一瞥石神祇的臉。
“不妨事，不知道的，只嘗一滴——只一滴……”
他悄悄的要嘗那落在花上的寶石一般發(fā)光的奴隸的血去。
這其間，寶石一般發(fā)光的血，石，石的神祇，都漸漸的遠(yuǎn)離了去，溪水的清涼的小流，不知幾千年的大樹的低語，都漸漸的變成人聲了。消融心神的花香，不知什么時(shí)候變了要招嘔吐的人類的群集的臭氣了。
老虎睜大了眼睛向各處看，他盤著睡在狹的籠里面。向這籠的前面看，旁邊看，目之所及都是狹的籠，以及烏黑的攢聚著的癡呆的臉，此外再不見一些別的東西了。老虎失望似的怒吼起來。
“狹的籠和人類的癡呆的臉，也終于是事實(shí)……”
看客喧嘩著，大得意的喝采道：“大蟲吼哩，大蟲起來哩?！?/span>
老虎跳起身，用全力直撲鐵闌干，但他的足已經(jīng)沒有破壞鐵闌的力量了。
他又發(fā)出可怕的呻吟，重行跳起，而且將自己的頭用力的去撞鐵闌干，浴了血倒在檻里的地板上。
當(dāng)初嚇得逃跑了的看客，又?jǐn)D到虎檻這邊來，高興的笑。
“唉唉，那癡呆的臉，那癡呆的下流的笑聲……”
老虎閉了眼睛。
于是在自己面前，再憶出一回石神祇的形象來。
“石的神祇呵，
將這血獻(xiàn)給你，作為最后的供獻(xiàn)。
但愿只是不看見那癡呆的臉，
但愿只是不聽到那癡呆的下流的笑……”
這是對(duì)于印度的石神祇的，印度的虎的最后的祈禱。
這其間，癡呆的笑聲漸漸遠(yuǎn)離了去，變?yōu)橛《认囊沟牡驼Z了。
人類的群集的臭氣，漸漸的變了印度原始森林的香。然而虎，已經(jīng)不因?yàn)榭茨亲约核鶒鄣拿赖目盏?，石的神祇，不知幾千年的大樹，寶石一般不可思議的發(fā)光的奴隸的血，再睜開眼睛來。要睜開眼睛，在他已經(jīng)沒有這勇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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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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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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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冬很寒冷，住在池里面的魚兒們，不知道有怎樣的窘呢。當(dāng)初不過一點(diǎn)結(jié)得薄薄的冰，一天一天的厚起來。逐漸的迫近了魚們的世界。于是鯉魚，鯽魚，泥魷等類的魚兒們，都聚在一處，因?yàn)橐胍粋€(gè)防冰的方法，開始了各樣的商量，然而冰的迫壓是從上面下來的，所以毫沒有什么法。到歸結(jié)，那些魚們的商議，除了抱著一個(gè)“什么時(shí)候會(huì)到春天”的希望，大家走散之外，再?zèng)]有別的方法了。所有的魚兒們，便都悄悄的回到家里去。
那池里面，住著鯽魚的夫妻，而且兩者之間，已有了一個(gè)叫作鯽兒的孩子。鯽兒在這夜里一刻也不能睡，只是“冷呵冷呵”的哭喊著。然而在池底下，是既沒有火盆，也沒有炬；既不能蓋上五條六條暖和的棉被去睡覺，也不能穿起兩件三件的棉衣服來的。鯽兒的母親毫沒有法子想，窘急得不堪，只好慰安鯽兒道：“不要哭罷，不要哭罷，因?yàn)榇禾炀鸵搅??！?/span>
“然而母親，春天什么時(shí)候才到呢？”鯽兒抬起淚眼，看著母親說。
“已經(jīng)快了?！蹦赣H便溫和的回答他。
“這怎么知道的呢？”鯽兒說，看著母親的臉，有些高興起來了。
“因?yàn)槊磕昕倎淼??！蹦赣H說。然而鯽兒卻顯出憂愁似的顏色。問道：
“然而母親，倘若今年偏不來，又怎么辦呢？”
“沒有那樣的事，一定來的?！蹦赣H撫慰似的說。
“但是，母親，為什么一定來？”鯽兒想象不通的問，母親卻不再說什么話，默著了。
“但是，母親，鯉公公曾經(jīng)說：‘倘若春天有一回不到來，大家便都死了?！@是真的么？”鯽兒又訊問說。
“這是真的呵?！?/span>
“那么，母親，‘死’是什么呢？”
“那就是什么時(shí)候總睡著。你的身子不動(dòng)彈了，怕冷的事要吃的事都沒有了，并且魂靈到那遙遠(yuǎn)的國里去，去過安樂的生活去了。那個(gè)國土里是有著又大又美的池，毫沒有冬天那樣的冷，什么時(shí)候都是春天似的溫和的?！?/span>
“母親，真有這樣的好國土的么？”鯽兒又復(fù)有些疑心似的，仰看著母親的臉問。
“哦！有的?！蹦赣H回答說。
“那么，母親，趕快到那個(gè)國土去罷。”鯽兒這樣說，母親便道：“那個(gè)國土里，活著的時(shí)候是不能去的呵?！宾a兒又有些想象不通模樣了，問道：“為什么活著的時(shí)候不能去呢？母親，認(rèn)不得路么？”母親說：“是的，我不認(rèn)得路呢?！蹦敲矗瑢ぢ啡チT，快快，趕緊去?！宾a兒即刻著起忙來。
“唉唉，這真窘人呵，”母親吐一口氣說：“沒有死，便不能到那個(gè)國里去，不是已經(jīng)說過了么？”
“那么，趕快死罷，快快，趕緊快?！?/span>
“說這樣的話，是不行的。”
“便是不行，也死罷?？禳c(diǎn)，因?yàn)槲乙呀?jīng)厭惡了這池子了?！宾a兒全不聽父親和母親的話，只是糾纏著嚷。因?yàn)檫@太熱鬧了，鄰居的鯉公公吃了驚，跑過來了而且問道：“哥兒怎么了呢？”母親便詳細(xì)的告訴了鯽兒嚷著要死的事。于是鯉公公向鯽兒說：“哥兒，魚到這池子里來，并不是為了專照自己的意思鬧。是應(yīng)該照那體面的國里的神明爺所說的話生活著，游來游去的。”
“公公，那神明爺怎么說，”鯽兒問。
“第一，應(yīng)該馴良，聽從父親母親和有了年紀(jì)的的話。其次，是愛那池里的大哥們和陸上的大哥們，并且拼命的用功，成一條體面的魚。那么辦去，那個(gè)國土里的神明爺便會(huì)來叫哥兒，給住在那好看的大的池子里面的罷?！崩项^子說。
從這時(shí)候起，鯽兒便無論怎么冷，無論怎樣餓，也再不說一句廢話，只是嬉嬉的笑著。等候那春天的來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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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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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到了，鯽兒一樣的誠懇賢慧的小魚，池里面和鄰近的河里面都沒有。而且鯉魚哥哥們和泥魷姊妹們，也是愛什么都比不上愛鯽兒。鯉魚哥哥們和泥魷姊姊們雖然都比鯽兒年紀(jì)大得多，但因?yàn)轹a兒很賢慧，所以無論什么時(shí)候總是一起到各處去游玩。因?yàn)槭谴禾炝耍?xì)小的流水從四面八方的流進(jìn)池里來。因此無論是山里，林里，樹叢里，田野里，隨便那里都去得。鯉魚哥哥們便將鯽兒紹介給山和林里的高強(qiáng)的先生們。這些先生們中，有一位稱為兔的有著長耳朵的和尚。這和尚，是一位很偉大的和尚，暗地里吃肉之類的事，是一向不做的，也有從別墅里回來的黃鶯和杜鵑等類的音樂的先生們！還有長著美的透明一般的翅子的先生們，因?yàn)轹a兒好，也都非常之愛他。并且將地上的世間的事，各式各樣的說給鯽兒聽。而鯽兒最愛聽的話，便是講人們。那談話里說：“名叫人類的哥哥們，是最高強(qiáng)最賢慧的東西?！睂?duì)于這一事，是大家的意見都一致的也說：“自然，山上的政治家的狐貍，藝術(shù)家的猿嬸母，鸚哥的語學(xué)家，鳥的社會(huì)學(xué)家，天文學(xué)家的梟博士，高強(qiáng)固然也高強(qiáng)，但比起人類的哥哥們來，到底趕不上?！?/span>
有的又說，“人類的哥哥們雖然比陸上的哥哥們走得蠢，但是不特會(huì)借用馬的脊梁橋，還造出稱為自動(dòng)車呀，電車呀，汽車呀，自轉(zhuǎn)車呀的這些奇妙的東西來，坐在上面走，比別的還快得多呢。游泳的本領(lǐng)，并不很高，飛在空中是絲毫不會(huì)的，然而人類的哥哥們卻做了很大的火魚，大的翅子的鳥，坐在這上面，在水上自由的游泳，在空中自在的飛翔。人類的哥哥們可真是不可思議的東西呵?！宾a兒遇到這類的話，便聽得不會(huì)倦，幾次三番的重重說，而且愈是聽，便愈是不由的想要見一見所謂人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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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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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春天實(shí)在很愉快。從早晨起，黃鶯和杜鵑這些音樂的高強(qiáng)的先生們便獨(dú)唱，蜜蜂的小姐們和胡蜂的姑娘們是合唱，胡蝶的姐兒們是舞蹈。到晚上，青蛙堂兄的詩人們便開詩社，開演說會(huì)，一直熱鬧到深夜。這些集會(huì)里，鯽兒也到場(chǎng)，用了可愛的口吻，去談“那個(gè)國土”的事。
“倘若我們大家個(gè)個(gè)都相愛，快樂的生活起來，便可以到那更好的更美的國土里去的。那個(gè)國土里，沒有缺少糧食的事，沒有寒冷的事，也沒有不順手的事。魚也能在地上走，能在天空里飛，鳥也能在透明的水里面進(jìn)出。和魚們一起游泳的?！宾a兒常常這樣說。而且不多久。這“那個(gè)國土”的事，便成了音樂的作曲的材料，舞蹈的動(dòng)作，演說和歌詩的資材。于是連那些蒼蠅蚯蚓水蛭之流的靠不住的東西，也都談起“那個(gè)國土”的話來了。
到黃昏，遠(yuǎn)遠(yuǎn)的教堂里的鐘一發(fā)響，魚的哥哥們便浮到水上，蛙的堂兄們便蹲在岸上，蝴蝶的姊妹們便坐在花上，都靜靜的傾聽這晚鐘的聲音。
這鐘聲，正是人類的哥哥們，為了自己的小兄弟們的那住在樹上的鳥，浮在水里的魚，宿在花中的蟲而祈禱，祝他們平和快樂的過活呢。于是魚和蛙和黃鶯，也都禱告，愿人類的哥哥們也都幸福的過活。這禱告，帶著花朵的美麗的香，和黃昏的金色的光，靜靜的升到“那個(gè)國土”的神明那里去。
那在遠(yuǎn)地方的教會(huì)里，有著一位哥兒，那哥兒也如鯽兒一樣。又賢慧，又馴良，所有的人們都稱贊。小狗哥哥也極愛這哥兒，每逢來喝池水時(shí)候，往往提起哥兒的事，鯽兒久聽了這些話，也漸漸的愛了這哥兒，想要和他見一回面，極親熱的談?wù)勑牧恕?/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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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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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一時(shí)，池旁邊很喧鬧。鯽兒不知道甚么事，出去打聽時(shí)，卻見蛙的堂兄們軒著眉，聳著肩，興奮之極了，閣閣閣閣的吵架似的說著話。鯽兒試問是什么事呢，卻原來就是剛才兔和尚仍如平日一樣的坐著禪，正在夢(mèng)中的時(shí)候，那教會(huì)里的哥兒便走來，撮住兔和尚的長耳朵，捉了帶回家去了。
都愕然，在這里茫然的相視，無所適從的慌張，其時(shí)又飛到了燕嬸母，來通知一件駭人的事，是就在此刻，哥兒又捉了黃鶯去了。黃鶯因?yàn)橄朐煲粋€(gè)不知什么歌的譜，剛在熱心的用功，便被捉去了。而且這一夜，恰是十五的夜，蛙的堂兄們以為時(shí)世雖然這樣不安靜，但如并不賞月，卻去睡覺，對(duì)于月亮頗有失禮的心情，于是依舊登了山，在那里開詩社。這時(shí)候，哥兒又跑來，捉了一個(gè)最偉大的詩人逃走了。
堂兄的詩人們很驚駭，這晚上所做的詩都忘卻了。這一晚，池里面無論誰，都沒有一合眼，只是談著各種的話，一直到天明。而且一到天明，大家便立刻都出來，開一個(gè)大會(huì)，商量對(duì)于哥兒這樣的胡鬧，應(yīng)該想一個(gè)什么：方法的事。
在這會(huì)議上，鯽兒是跟了父母來出席的。鯽兒仿佛覺得世間很黑暗，似乎什么都莫名其妙了，鯽兒問父親說：“為什么，哥兒做出這樣的事來呢？”父親道：“在地上的人類的哥哥們，高強(qiáng)固然高強(qiáng)，但常常要做狡猾的事。而且這世上，是再?zèng)]比人類的孩子們更會(huì)狠心的胡鬧的了。過幾時(shí)，那些孩子們還要拿了釣和網(wǎng)，到這邊的池上來，種種惡作劇，給我們吃苦哩?！宾a兒憂愁似的，慌忙又問他父親說：“孩子們做了這樣的事，怎么能到‘那個(gè)國土，去呢？可有什么搭救他們的方法么？”問的話還沒有完，從陸地上，胡蝶姊姊象被大風(fēng)卷著的一片樹葉似的，慌慌張張的飛來了。那臉已經(jīng)鐵青，翅子和觸角都嚇得栗栗的發(fā)著抖。大家圍上去，問是怎么了呢？胡蝶姊姊好容易略略定了神，這才坐在花朵上，說出話來了。那是這樣的事：
這早上，天氣非常好，恰恰閑空的胡蜂們，便忽然來約去看花，到了牧師的庭園里。春天正深了，這庭園中，紅的白的和通黃的花，無論在庭樹間，在花壇上，都繚亂的開著，花蜜的濃香，仿佛要滲進(jìn)昆蟲們的喉嚨里似的流了進(jìn)來。胡蜂們因?yàn)樘吲d了，便忘卻了怕這現(xiàn)在的世間的憂愁，或歌或舞的玩耍，不料又來了那照例的牧師的哥兒，突然取出小網(wǎng)，將許多同伴捉去了。
這新消息，使這日里的會(huì)議更加喧鬧了，樣樣的議論之后，那結(jié)果，是待到黃昏，聽教會(huì)鐘鳴，人類的哥哥們開始禱告的時(shí)候，就請(qǐng)金色的胡蝶姊姊到教會(huì)去，對(duì)人類的哥哥們說了分明，請(qǐng)他們勸止了哥兒的胡鬧。
黃昏到了，聚在這里的動(dòng)物們，卻都放心不下，不能回到自己池中的洞穴里和巢上去。默默的，定了睛互看著各人的臉。心底里只是專等那金色的胡蝶姊姊的回來。
不多久，金色的胡蝶姊姊回來了，一看見悄然的那臉，聚在這里的大眾便立刻覺得自己的心，仿佛從荷梗上抽出來的曼陀羅華似的，很不穩(wěn)定了。而且誰也不說什么話。
“一切都是誑呵，”沒精打采的坐在花上的胡蝶姊姊說。“我們是無論怎樣，總不能到‘那個(gè)國土，里去的?！甭犃诉@話，大家都駭然了，根究說：“為什么不能去呢？”卻道：“我們沒有靈魂。靈魂是單給了住在地上的人類的哥哥們，單是有著這靈魂的人類的哥哥們，才能到‘那個(gè)國土’里去呢。”聽了這話，大家都駭然了。個(gè)個(gè)一齊回問說：“這沒有錯(cuò)么？”或說：“這不是有些弄錯(cuò)著么？”胡蝶姊姊答道：“不，一點(diǎn)都沒有錯(cuò)的。因?yàn)樵凇莻€(gè)國土’的神明的書上，明明白白寫著呢?！贝蠹医又馁|(zhì)問是：“那么，我們究竟到那里去呢？”蝴蝶姊姊道：“說是我們的被創(chuàng)造，是專為了娛樂人類，給人類做食料的?！边@樣說著，用了悲哀的大的眼睛，憐憫似的愛惜似的對(duì)著大家看。但因?yàn)樵绯恳詠淼钠诤托目采纤艿膫?，也便倒了下去，成了可慘的收?qǐng)隽?。大家?duì)于單為給人類的哥哥們做食物而被創(chuàng)造的自己的運(yùn)命，都很悲哀。魯莽的鯉魚哥哥們已經(jīng)很興奮，叫道：“胡鬧，沒有這樣的話。”仿佛那將自己造出這樣運(yùn)命的對(duì)手的神明，就在這里似的，怒吼著直跳起來。而溫順的泥魷姊姊們，卻昏厥了，許多匹躺在池底里。
為大家盡了力，死掉了的金色胡蝶的葬禮，在所有動(dòng)物的熱淚中，舉行得很鄭重。胡蜂哥哥們奏演葬禮的音樂。黃鶯姊姊們唱著“傷心呵我的朋友”的哀歌，田鼠叔父掘墳洞。
這晚上，大家都很凄涼。而且嘆著氣，早就絮叨的說：“作為人類的東西而活著，可是不堪的事呵。”一面各自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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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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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一夜，回到池里以后，鯉魚和泥魷和蛙的堂兄弟們是怎樣的只是哭，只是哭到天明呵。而且朝日也就起來了，然而出來迎接太陽的，卻一個(gè)也沒有。
鯽兒的悲哀也一樣。懷著對(duì)于這世間毫無希望的心情，正在不見魚影子的水際徘徊的時(shí)候，哥兒將小小的網(wǎng)伸下水里來了?！斑@是來捉我們的呵，”鯽兒一經(jīng)這樣想，便因了憤怒，全身仿佛著了火，索索的顫抖得生起波瀾來?！罢?qǐng)罷，捉了我去，沒有捉去別個(gè)之前，先捉了我去?？匆妱e個(gè)捉去被殺的事，在我，是比自己被殺更苦惱哩。”一面說，也就走進(jìn)網(wǎng)里去。哥兒很高興，趕緊捉住鯽兒，放在自己的桌上了。這屋的墻壁上，掛著黃鶯先生的皮和兔和尚的皮，桌子上還散著他們的骨殖。玻璃匣里，是用留針穿過了心臟，排列著先前多少親密的好幾個(gè)胡蝶姊姊們。桌上的解剖臺(tái)中，前晚恰在賞月時(shí)候所捉去的蛙的大詩人，現(xiàn)在正被解剖了，摘出的心，還是一跳一跳的顯出那“死”的惋惜。
見了這樣的東西，鯽兒是心胸都梗塞了。要想說，然而一開一合的動(dòng)著嘴，說不出什么來，只用了尾巴劈劈拍拍的敲桌面。
過了一會(huì)，哥兒也便解剖了他，但看見鯽兒的心臟，是早已破裂的了。為什么，這小鯽魚的心臟破裂著呢？卻沒有一個(gè)能將這不可思議的事，解說給哥兒的人。能將這因?yàn)楸?，鯽魚的心所以破裂的事，給哥兒說明的，是一個(gè)也沒有。
這哥兒，后來成為有名的解剖學(xué)者了。但是，那池，卻逐漸的狹小了起來，蛙和魚的數(shù)目也減少了，花和草也都凋落了，而且到了黃昏，即使聽到了遠(yuǎn)處的教會(huì)的鐘聲，也早沒有誰出來傾聽了。
我著者，從那時(shí)起，也就不到教會(huì)去了。對(duì)于將一切物，作為人類的食物和玩物而創(chuàng)造的神明，我是不愿意禱告，也不愿意相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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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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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一到，寺鐘悲哀的發(fā)響了，和尚們冷清清的唪著經(jīng)。從廚房里，沙彌拿著剩飯到池塘這邊來。許多鯉魚和赤鯉魚，吃些飯粒，浮在傍晚的幽靜的水面上，聽著和尚所念的經(jīng)文，太陽如紫色的船，沉到遠(yuǎn)處的金色的海里去。寒蟬一見這，便凄涼的哭起來了。
有今朝才生的金色和銀色的兩只胡蝶。這兩只胡蝶，看見太陽沉下海底去，即刻嚷了起來。
“我們沒有太陽，是活不成的。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呵，已經(jīng)冷起來了，沒有怎么使那太陽不要沉下去的法子么？”
這近旁的草叢中，住著一匹有了年紀(jì)的蟋蟀。蟋蟀聽得這年青的胡蝶們的話，禁不住失笑了。
“真會(huì)有說些無聊的事的呵，一到明天，又有新的太陽出來的。”
“這也許如此罷，但這太陽沉了豈不可惜么？”金色的胡蝶說。
“不可惜的，因?yàn)槊刻於歼@樣?！?/span>
“然而每天這樣的太陽沉下海里去，第一豈非不經(jīng)濟(jì)么？還是想些什么法子罷?！?/span>
“不要做這些無聊的事罷。這怎么能行呢，況且明天太陽又出來的。”
但是今朝才生的年青的胡蝶，不能領(lǐng)會(huì)那富于常識(shí)與經(jīng)驗(yàn)的蟋蟀的心情。
“我無論如何，總不能眼看著太陽沉下去?！苯鹕暮f。
“大約未必有益罷，總之先飛到那邊去，竭力的做一番看?！庇谑墙鹕暮麑?duì)那銀色的說：“成不成雖然料不定，但總之我們兩個(gè)努力一試罷，要使這世界上沒有一分時(shí)，看不見太陽。你向東去，竭力的使太陽明天早些上來；我飛到西邊，竭力的請(qǐng)今天的太陽再回去。我們兩面，也不見得竟沒有一面成功的?！?/span>
有一匹聽到了蝴蝶的這些話的蛙，他正走出潮濕的陰地，要到池塘里尋吃的東西去。
“講著這樣的無聊的話是誰呀？我吃掉他！世界上有一個(gè)太陽，已經(jīng)很夠了。熱得受不住。池塘里早沒有水，還不知道么？今天的太陽再回來，明天的太陽早些上來。要這世界有兩個(gè)太陽，是什么意思呢！其中也保不定沒有想要三四個(gè)太陽的東西。這正是對(duì)于池塘國民的陰謀。吃掉！誰呀，講著這樣的話的是？”
蟋蟀從草叢里露出臉來說：
“并不是我呵，我的意思是以為什么太陽之類便沒有一個(gè)也很好。因?yàn)檫@倒是于池塘國民有益處的?！?/span>
然而胡蝶說一聲“再會(huì)”，一只向東，一只向西的飛去了。
寺鐘悲哀的發(fā)了響，太陽如紫色的船，沉到金色的海里去。寒蟬一見這，便凄涼的哭起來了。
老而且大的松樹根上，兩三匹大蛙在那里大聲的嚷嚷。這松樹上有衙門，貓頭鷹是那時(shí)候的官長。
“稟見。稟見?！蓖軅兎砰_聲音的喊?！暗?zhǔn)碌搅?。?qǐng)快點(diǎn)起來罷！”
“豈不是早得很么。究竟為的是什么事呢？”貓頭鷹帶著一副睡不夠的臉相，從高的枝條的深處走了出來。
“不是還早么？”
“那里那里，已經(jīng)遲了。已經(jīng)太遲，怕要難于探出蹤跡了。”那蛙氣喘吁吁的說，“樹林里有了造反，有了不得了的造反了?！?/span>
“什么，又是造反？蜜蜂小子們又鬧著同盟罷工了么？”
“不不，是更其可怕的事。是要教今天夜里出太陽的造反。”
“什么？怎么說？”貓頭鷹這才嚇人的睜開了他的圓眼睛?！斑@是與衙門的存在有直接關(guān)系的問題了。這就是想要根本的推翻衙門。這就是想要蒙了一切官長的眼。這亂黨是誰呢？”
“喳，亂黨是那胡蝶。一個(gè)向西去尋太陽，一個(gè)向東去尋太陽早些上來?！?/span>
于是貓頭鷹大吃一驚了。
“來！”他拍著翅子叫蝙蝠，“來，蝙蝠快來！鬧出了大亂子來了。趕快來！”
蝙蝠帶一副渴睡的臉，打著呵欠，走出松樹黑暗的深處來。
“有什么吩咐呢？大人！”
“現(xiàn)在說是有一只向東，一只向西飛去了的胡蝶，趕緊捉了來！”
“喳，遵命。但是，大人，怎能知道是這胡蝶呢？”
“一只金色，一只銀色的?！?/span>
“而且是四扇翅子的?！蓖軅?cè)缇筒遄煺f。
“你們，不是早有研究，只要一看見無論是臉，是翅子，是腳，便立刻知道是否亂黨的么？”貓頭鷹因?yàn)轵鸬馁|(zhì)問，很有些生氣了?！斑€拖延些什么呢，趕緊去，要遲了！”他怒吼的說。
兩匹蝙蝠當(dāng)出發(fā)之前，因?yàn)橐月陨塘?。便進(jìn)到樹林里。
“不快去是不行的。我們要辨不出蝴蝶的蹤跡的?！?/span>
“你以為現(xiàn)在去便辨得出來么？哼。”
“但是造反的亂黨豈不是須得捉住么？”
“阿呀，你也是新腳色呵。一到明天，蝴蝶不是出來的很多么？便在這些里面隨便捉兩只，那不就好么？用不著遠(yuǎn)遠(yuǎn)的到遠(yuǎn)地方去?！?/span>
“只是提了別的蝴蝶，也許說道我們不知情罷?！?/span>
“唉唉，你真怪了。便是提了有罪的那個(gè)，也總是決不說自己有罪的。這是一定的事，倘若這么辦去，即使小題大做的嚷，這嚷也就是損失了。走呀，山里去罷?！?/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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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小學(xué)校的學(xué)生們被教師領(lǐng)到海邊來了。在沙灘上，看見被海波打上來的一只金色蝴蝶的死尸。學(xué)生們問教師道：
“胡蝶死在這里。淹死的罷？”
“是罷。所以我對(duì)你們也常常說，不要到太深的地方去?！毕壬f。
“但是我們要學(xué)游水呢?！焙⒆觽兌颊f。
“倘要游水，在淺處游泳就是了。用不著到深地方去。游水不過是一樣玩意兒。在這樣文明的世界上，無論到那里去，河上面都有橋，即使沒有橋，也有船的。”教師擎起手來說，似乎要打斷孩子們的話。
這時(shí)那寺里的沙彌走過了。
“船若翻了，又怎么好呢。”沙彌向教師這樣問。然而教師不對(duì)答他的話。（這教師受了校長的褒獎(jiǎng)，成為模范教師了。）
中學(xué)校的學(xué)生們也走過這岸邊。中學(xué)的教師看見了這蝴蝶的死尸。
“這蝴蝶大約是不耐煩住在這島上，想飛到對(duì)面的陸地去的。現(xiàn)在便是這樣的一個(gè)死法。所以人們中無論何人，高興他自己的地位，滿足于他自己的所有，是第一要緊的事?！?/span>
然而那寺的沙彌。不能滿意于這教訓(xùn)了。
“倘是沒有地位，也毫無所有的，又應(yīng)該滿足于什么呢？”沙彌這樣問。站在近旁的學(xué)生們，都嘻嘻的失了笑。但教師裝作并不聽到似的，重復(fù)說：
“只要能夠如此，便可以得到自己的幸福與國家的幸福。使人們滿足于他自己的地位，這是教育的目的?！保ㄟ@教師不久升了中學(xué)校長了。）
同日的早上，大學(xué)生們也經(jīng)過這地方。教授的博士說：
“所謂本能這件東西，不能說是沒有錯(cuò)?？催@蝴蝶罷，他一生中，除卻一些小溝呀小流呀之外，沒有見過別的。于是見了這樣的大海，也以為不過一點(diǎn)小溝，想飛到對(duì)面去了。這結(jié)果，就在諸君的眼前。人生最要緊的是經(jīng)驗(yàn)?，F(xiàn)在的青年們跑出了學(xué)校，用自己的狹小的經(jīng)驗(yàn)去弄政治運(yùn)動(dòng)和社會(huì)運(yùn)動(dòng)，正與這個(gè)很有相象的地方?！?/span>
“但青年如果什么也不做，又怎么能有經(jīng)驗(yàn)?zāi)?？”沙彌又開了一回口。然而博士單是冷笑著說道：
“雖說自由是人類的本能，而不能說本能便沒有錯(cuò)。”（聽說這博士不遠(yuǎn)就要受學(xué)士院賞的表彰了，恭喜，恭喜。）
（沙彌在這夜里，成了衙門的憎厭人物了。）
但是兩只蝴蝶，其實(shí)只因?yàn)椴蝗棠慷檬澜绲暮诎担刖仁澜?，想恢?fù)太陽罷了，這卻沒一個(gè)知道的人。
?
雕的心
?
雕這樣體面的自由的鳥，是再也沒有的了。雕這樣強(qiáng)的勇的鳥，是再也沒有的了。而且，在動(dòng)物里面，象雕這樣喜歡那高的冷靜的山的，是再也沒有的了。雕是被稱為鳥類之王的。在人類里，雖然沒有叫自己的王或豪杰們顯出力量和勇氣來看的人，但在雕隊(duì)伙中，卻即使翅子和嘴子生得大，也不能說是豪杰。這是雕的古來的習(xí)慣。
無論怎樣的雕，都說不定能做王或豪杰，所以大家互相尊敬著。象人類的王或豪杰似的，借了自己的下屬的力量和智慧，來爭權(quán)利，以及為了一點(diǎn)無聊事，吵鬧起來的事，是沒有的。大家各各努了力，使自己的翅子和嘴愈加強(qiáng)，爪和眼睛愈加銳，至于這個(gè)嚇那個(gè)，或者講些客套的事，在雕世界里，是一直從古以來所沒有的。
就這一節(jié)而論，雕和人是一直從古以來便不同的了。欺侮弱者，壓迫弱者，取了弱者的力氣和智慧，隨便給自己用，這似乎是一直從古以來的人類的習(xí)慣，因?yàn)閺?qiáng)者總是私有了弱者們的力氣，所以不能真自由，而弱者也就非常之不幸了。
人類是怎樣的倒運(yùn)的動(dòng)物呵。而人類卻還說自己是萬物之靈。這不是刻毒的笑話么。
?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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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山的國，被那比鄰的大國度占去了，不拘什么時(shí)候，這兩國總就是爭鬧。這國的最高的山上面，很幸福的生活著許多雕。這些雕，從古以來，幾千年幾萬年的接連了燃燒著一種的希望。都便是要飛到永久溫暖永久光明的太陽上去。他們相信，只要每日努力的向上飛，積練上幾千年幾萬年，則雕的子孫們，大概一定可以到得那太陽。這事一連的積上了許多代，所以翅子的力量比祖宗強(qiáng)，也確然是事實(shí)了。
“愛太陽，
上太陽！
不要往下走，
不要向下看！
慕太陽是雕的力的源頭，
上太陽是雕的心的幸福。
不要往下飛，
不要向下看！
下面是暗的狹的籠，
下面是奴隸的死所。
?
不要往下飛，
不要向下看！
下面是弱者的世界，
下面是無聊的人類的世界。
不要往下飛，
不要向下看?！?/span>
這是雕的母親們一直從古以來教訓(xùn)那雕的孩子們的歌。受著壓迫的山的國民們，聽了這歌，不知道怎樣的心情呢。雕王的心是在最高的山的最冷靜的巖石上。王和王妃之間，有了兩個(gè)可愛的王子。每早晨，王帶了大王子，王妃帶了小王子，都到巖石的盡邊，便在這里將王子們直踢下去，他們剛近下面時(shí)，卻又抓回巖上來了。這是每早晨的功課。到后來，王子們便能容容易易的飛到巖上來，飛到下邊去了。王和妃見了很歡喜，于是將王子們高高的抱上空中，試使他們跌落下去看。最初，王子們也完全發(fā)了昏，但練而又練，翅子漸漸的強(qiáng)了，從很高的空中，早能夠容易的回到自己的窠里了。有一天，王對(duì)王妃說，今天要教孩子們落到那深谷底里看了。于是便將王子們帶到很高的天空，給掉向那深的谷底去。這兩個(gè)王子們，本也盡著所有的力來飛，然而才到中途，翅子已經(jīng)乏了力，小王子叫道：“哥哥，我早沒有力氣了?！贝笸踝颖憔燮饸堄嗟牧α縼?，要救他兄弟。王和妃遠(yuǎn)遠(yuǎn)地眺望著，鼓著翅子只喝采。正在這時(shí)候，兩地之間流過了不知那里來的云。便再看不見王子們了。王和妃都吃驚，比箭還快的穿出云間，飛下谷里去，卻已經(jīng)太晚了。大王子幫著小兄弟，自己也乏了力，氣厥了，石子一般的徑向谷里掉。王和妃剛要抓起氣絕的王子們的時(shí)候，忽然現(xiàn)出一個(gè)強(qiáng)有力的獵人來，帶著兩個(gè)兒子。要提王和妃。王和妃也暫時(shí)護(hù)著王子們，很奮斗，但獵人既然過于強(qiáng)，又以為王子們已經(jīng)斷了氣，便舍了王子們，飛上天空去了。然而王子們其實(shí)沒有死，待到帶回獵人的家里，便已回過呼吸來。獵人剪了他們的翅子的翎，分給他兩個(gè)兒子了。那時(shí)獵人的大兒子是七歲，其次是六歲，都很愛雕王子，無論到那里，總攜著一同去，但獵人叮囑說，只有山上萬萬去不得的。這山國的人們，聽得谷里落下兩個(gè)小雕來，以為一定是什么好兆頭，個(gè)個(gè)很歡喜。他們的心里，暗暗地希望著，想不遠(yuǎn)便到來兩個(gè)雕，救了這國度，于是囑托獵人，教他好好的看待雕的王子們，然而不到七天，異事出現(xiàn)了。這時(shí)失去了獵人的小兒子。據(jù)他的朋友說，從天空里，閃電似的飛下一匹很大的雕來，抓了獵人的兒子去了。大家聽了很駭異。然而兩三日之后，再其奇異的事又出現(xiàn)了。這是又失去了獵人的大兒子。
對(duì)于這事，山國的人們也有許多的議論，只有獵人卻默默的不開口。他象先前一樣，用心的養(yǎng)育著雕的王子們。王子們當(dāng)初很凄涼，常常有不自由無寧死的模樣，然而大王子愛撫小兄弟，小王子慰藉他大哥。他們被村中的孩子們所珍愛，漸漸的習(xí)慣了人間，愛好了人類了，只有被長鏈子系在木樁上這一節(jié)，總還是很難忍。
?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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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經(jīng)過了。雕的王子們?cè)玳L大，翅子也強(qiáng)壯了。正當(dāng)五年以前王子們落在谷里這一日，獵人開了鎖，帶他們上了高山，而且放了他們，于是默默的回家來。
一聽到放掉了兩個(gè)雕，山國的人們便都嚷起來了。人們還在嚷的時(shí)候，先前不見了的獵人的兒子，都從山里回來了。
兩個(gè)完全改了樣，當(dāng)初一見，誰也不知道是獵人的孩子們。他們都裸體，頭發(fā)很長，身體是石一般堅(jiān)，手腳有鐵一般固，眼光銳利，鼻子是雕鼻似的變曲了，牙齒是狼似的大了，指爪是虎似的尖長了。山國的人們見了他們，都很吃驚，而且興致勃勃的連日去聽他們的話，說是他們被雕王攫去之后，便養(yǎng)在雕窠里，始終受著王和王妃的珍重。每天，王和妃背了他們，飛上空中，將他們摔在云里，又幫他們下來，此外還有各樣奇怪的事，孩子們雖然這樣說，但聽的人卻不知道是真實(shí)還是說誑，只是飛騰，上山，浮水這些事，山國的人們里卻是沒一個(gè)比得上他們，也沒有一個(gè)有他們這樣的要自由的生活，這孩子們深知道用什么方法，可以燃燒山國的人們的心；而且用人類的語言，不夠表明“自由”的意義的時(shí)候。他們便雕一般的叫。
他們這才教給山國的人們以雕的歌：
“愛太陽，
上太陽！
不要往下走，
不要向下看……”
他們實(shí)在是不可思議的孩子們，山國的人們稱他們?yōu)椤暗竦男?。”見了這孩子們，受著壓迫的山國的人們的心，不知道涌著怎樣的希望呢。
?
三
?
那一面，雕王和王妃看見兩個(gè)王子平安的回了家，自然很歡喜，但一檢查他們的翅子和嘴、眼睛、指爪，便知道這些是全不中用了，雕王們看出了翅子和嘴上沒有力，眼睛和指爪都鈍了，真不知怎樣的痛心哩。況且王子們的勇氣以及愛自由的事，從王和妃看來，不知怎么的也總覺得有些不可靠。
每天，雕王和妃便來劇烈的鍛煉王子們。每天，王妃唱著“愛太陽，上太陽！不要往下走，不要向下看！”的歌，竭力的想奮起兩個(gè)王子的已經(jīng)疲弱的心來，使將來可以成就勇敢的王。十年之間，每天每天的接連著，想從王子們的心里，除去那些人類的心；于是王子們終于比雕王和妃飛得更高，爪和眼也比他們更銳利了，獨(dú)有那心，卻總在什么地方有些不象雕的心，似乎帶著近似人心的脆弱。王子們便是飛向太陽的時(shí)候，總仿佛眼睛看著下方，便是翱翔于無限的太空的時(shí)候，那心也似乎留戀著山谷；而且比別的雕飛得更高的時(shí)候，也不從胸中發(fā)出自喜得勝的叫喊。卻只聽得一種悲哀的寂寞的倦倦于下面的谷里的生活的聲音。有時(shí)候，王子們竟兩三天不去求餌，什么也不吃的餓著；或者捉住餌食，卻又將他放走了，雕王們對(duì)于王子們的這模樣，或耳聞，或目睹，那心里正不知怎樣的悲哀呵。王子們的朋友們，都說他們的壞話，稱他們?yōu)椤叭诵摹?。一面則王和妃常常很惱怒這王子們，說他們是家門的恥辱。有一天，大王子飛翔空中之后，回到家里，坐在父親的面前，凄涼的看著他的臉，說道：
“父親，一直從古以來的上太陽這一個(gè)雕的理想實(shí)在是呆氣罷了。向著太陽只是飛，是無謂的事。即使真能夠上了太陽，雕也未必因此便幸福。父親，我今天曾經(jīng)要上太陽去，盡力的飛到高處去了，然而愈上去便愈冷，愈高便愈眼花，終于頭眩，我便近乎昏厥的落了地。愈近太陽就愈冷的事，我以為很確鑿的。所以上太陽這事，我要停止了。”
王子這樣說，雕王叫一聲“人心”之后，便用爪攫破了他的喉。王子只發(fā)出一種愛慕下面的凄涼悲哀的生活似的叫聲，全不抵抗，死在王的爪下了。這晚上，小王子也從外面回來了，坐在王妃的面前說：
“母親，向著太陽飛，我已經(jīng)不愿意了。這事是全沒有什么用處的。我決計(jì)到下面的谷里去，在樹上造起窠來，就在那里和人類以及別的動(dòng)物和睦的過活。說雕的幸福就散滿在太陽上，是不能相信的事。然而人類的友情中，便有著幸福，卻是我已經(jīng)經(jīng)驗(yàn)了的?！?/span>
這樣一說，王妃便叫道“卑下的人心”，撲向王子用爪抓破了他的喉。王子只發(fā)出一種留戀山谷，企慕人類的友情似的聲音，毫不回手，死在王妃的爪下了。這一夜，雕王們便將死掉的王子們帶到下面的山谷里去，放在先前養(yǎng)育了王子們的獵人的門前。從此以后，王子們所唱的
“愛太陽，
上太陽！
不要往下走。
不要向下看……”
的那歌，便仿佛有些警誡“人心”似的了。
到早晨，山國的人們一看見兩匹死雕，又發(fā)生了一頓嚷。這時(shí)候，山國的人們正被那稱為“雕的心”的兩個(gè)兄弟帶領(lǐng)著，對(duì)于鄰國起了大革命，兩員大將“雕的心”，極有機(jī)謀，鄰國的人們毫沒有對(duì)付的方法，正要敗下去了。但現(xiàn)在一發(fā)見這兩匹被殺的雕，雖然嘴里都不說，而各人的心中，卻疑心這兩匹雕便是這回的革命終于失敗的前兆。山國的女兒們用美麗的花朵，裝飾了死雕，唱著勇敢的“雕的心”弟兄所教的
“愛太陽，
上太陽！
不要往下走，
不要向下看！……”
的歌，將他們埋葬了，作為國里的英雄。
?
四
?
鄰國的首都很熱鬧，很繁華。家家飾著燈火和旗，祝炮的響聲，花火的炸聲，鼓動(dòng)歡心的音樂，遠(yuǎn)遠(yuǎn)地飄來，市人穿了好衣服，搖著提燈和旗，來來往往的走。首都的一切街，真象是美麗的串子了。一切人，都顯得高興。只有立在最大的一條街的大空地上的斷頭臺(tái)見得凄涼。人們都湊到空地里來，唱著國歌，似乎等著什么事。在這晚上，在這臺(tái)上，稱為“雕的心”的兩弟兄，要處死刑了，人們都談著山國的話。于是從遠(yuǎn)地里，發(fā)出“反賊到了反賊到了”的低話來，大家立刻都沉寂，現(xiàn)出了兵卒環(huán)繞著的兩弟兄，人們都沉默，大街就象墳?zāi)挂话沆o。只剩了“篷篷，篷篷”的鼓聲。稱為“雕的心”的兩兄弟微笑著。那眼珠里，仿佛耀著無邊的勇，而且滿著使一切人心全都炎燒起來的力。他們含笑上了斷頭臺(tái)，“篷篷，篷篷”的鼓聲便停止了。人們咽著唾沫，看定稱為“雕的心”的弟兄們，兩弟兄全沒有改了先前這模樣，抬眼看著空中。這時(shí)候，靜的空氣微微的發(fā)抖，聽到勇敢的雕聲了。剛覺得空中發(fā)出應(yīng)聲，從天空里，驀然間閃電似的飛下兩匹很大的雕——市人們從來沒有見過的這么大的雕——來，抓了“雕的心”兩弟兄。剛一抓，便又驀然間飛上天空去了。人們一見這，都變了僵石似的不動(dòng)彈。全市街仿佛成了一個(gè)墳?zāi)埂Ｈ藗兊念^上，只聽得傳來了這樣的歌：
“下面是狹的籠，
下面是奴隸的死所。
不要往下飛，
不要向下看！
下面是弱者的世界，
下面是無聊的人類的世界。……”
?
五
?
在鄰國正在大排勝利的賀筵的時(shí)候，革命失敗了的山國里卻很靜。失了丈夫，拋了兒子的女人們的心，這夜里不知道怎樣的凄涼呢。都說，今天的夜，正是稱為“雕的心”的山國的英雄臨刑的夜。女人們都帶著小孩子，聚到稱為“雕的心”的弟兄的門前來。那些女人的心的凄涼，誰能夠知道呢！但是，雖然凄涼，女人們還將剩下的幼小的孩子們，動(dòng)到無限的空中，將長大的孩子們給他們看，而且因?yàn)橐冗@山的國，祈禱在這些剩下的孩子們里。也給予那“雕的心”。一切都寂靜，星星沉靜的晃耀，而且在夜的寂靜中，作為祈禱的答話，不知從那里聽到了這樣的歌？
“不要往下走，
不要向下看！
慕太陽是雕的力的源頭，
上太陽是雕的心的幸福?！?/span>
讀了這說話的諸君，也請(qǐng)祈禱祈禱，使能給以救這世界人類的“雕的心”罷。
?
春夜的夢(mèng)
?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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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遠(yuǎn)的很遠(yuǎn)的，從這里看不見的山奧里，有一個(gè)大的美麗的鏡一般通明的池塘。這四近，是極其幽靜而且凄清，愛在便利地方過活的輕薄的人們，毫不來露一點(diǎn)臉。只有親愛自然的畫家和失了戀而離開都會(huì)的蒼白的青年，有時(shí)到這里來，從那眼淚似的發(fā)閃的花，接吻似的甘甜的小鳥的歌曲里，接受了不可見的神明的手所給與的慰藉，歡悅他們的心。但在近時(shí)，畫家以為這山的自然，不如自己的畫室美，這美麗的通明的池，還不如做畫范的姑娘的可愛了，所以便卷起畫布來，回到東邊的都市去：還有失了戀的蒼白臉色的青年，也因?yàn)橄胗昧嗣土业氖薪值臒艋鸷拖銡鈽O強(qiáng)的酒的沉醉，來忘卻他靈魂底里的悲哀，便回到西邊的港里去，因此這池邊便看不見一些人影子了。
然而一到春天，卻因?yàn)轼B獸和昆蟲，這池塘很熱鬧。
有一年的春天，這池塘曾經(jīng)有過格外好看的事。黃的睡蓮，紅的白的蓮花，在平靜的水面上，仿佛是展開了不動(dòng)的夢(mèng)似的，開得極美的浮著。蓮花的妖女也因?yàn)樵贈(zèng)]有捉拿伊嘲笑伊的人類在這里了，便放心的出現(xiàn)，在透明的水里和金魚游嬉，在花朵上和蝴蝶休息，給尋蜜的蜜蜂去幫忙。便是深夜中，妖精也在無所不照的月光底下，或者舞著歡喜的舞蹈，或者和火螢競走著游戲。這樣的美的東西們都在一處，所以火螢、蛙、蝴蝶、禽鳥，都給這美所陶醉了，而做著春夜的夢(mèng)。金魚的游戲，鳥的歌，蝴蝶的舞，凡有一切，都因此美起來了。
?
二
?
有一晚上，溫和的晚上，一個(gè)有著金剛石一般發(fā)光的翅子的美的火螢，慢慢的在池旁邊飛舞。因?yàn)樵鹿庹罩某兀挥谠娙ち?，火螢便不知不覺的到了這池的中央。在這里，對(duì)著映在池中的美的月影，只是不倦的看。到后來，他覺到自己的翅子已經(jīng)廢乏了。
“快回到花的臥室去罷?！被鹞炦@樣說，想飛向岸這一面去。然而略略一飛，他便知道了自己已沒有到岸的氣力。
“唉唉，傷心！這樣的詩的晚上，這樣的又靜又美的地方，而我非死不可么？”他說著，再一看自己的周圍。他的上面，罩著一片裝飾著輝煌的月和閃爍的星的深遠(yuǎn)無限的太空，他的下面，在幽靜透明的池塘里，也展開著一片深遠(yuǎn)無限的太空，飾著閃爍的星和輝煌的月。上上下下，除了深遠(yuǎn)無限的太空之外，這之外，再看不見一些別樣的東西。
“美麗的星，深遠(yuǎn)無限的天空，美的月，美的世界！告別了！”螢這樣說，收了翅子，要落到水里去。
這時(shí)候，忽然從深的池塘里，現(xiàn)出一匹小小的金魚來。這在火螢，仿佛是從無限的太空的深處飛來一個(gè)身穿金氅的天使了。
“螢君，怎樣了？”金魚柔和的問說。
“我疲乏了！我已經(jīng)沒有飛到岸上的力量。所以只好離開了這美的世界。沒有力，仿佛便沒有活在這世界上的權(quán)利似的?！被鹞灣粤艘惑@，這樣答。
“不不，沒有這等事！”金魚的和婉的聲音，在平靜的水面上造成波紋，擴(kuò)大開去了?！罢f翅子的筋肉上沒有力就應(yīng)該死，是再?zèng)]有比這更其糊涂的話了。感情的優(yōu)麗，物的美，便都是世界的力。在許多優(yōu)麗的和美的里面，說筋肉的力算最小，也無所不可的。趕緊到我的脊梁上來罷。你一面歇歇力，我就送你到岸邊去?！?/span>
因?yàn)榻痿~說得這樣的懇切，火螢紅了臉，說道：
“那就勞駕了?！彼阕诮痿~的脊梁上。
金魚徑向岸這一面泳過去。在途中的時(shí)候，金魚忍著劇烈的羞愧，用了微細(xì)的聲音說。
“我每晚上看著你飛。并且想，怎樣的能夠和你做朋友才好。象你這樣美的，池里面并沒有?！庇谑侵蒙頍o所似的，暗地里漏出嘆息來。
“我也常?？茨阍谒锩嬗斡??！蔽炦@樣說?！岸乙豢匆?，我的心里便總覺得寂寞起來了。象你這樣優(yōu)美的姑娘，在飛行空中的一伙里是沒有……”說到這里，螢的聲音便中止了。
這晚上，螢和金魚的話只是這一點(diǎn)，但從這時(shí)候起，金魚和火螢便每晚上都會(huì)見了，每晚上。他們一同在池塘里往來，一同在水邊的蘆葦里休息，金魚對(duì)螢講些池中的事，螢對(duì)金魚講些山上的事。而且兩個(gè)都做著春夜的夢(mèng)。
有一晚，蓮花的妖女和山的精靈將蓮葉當(dāng)了船，在這上面游戲。這時(shí)候，金魚和火螢正散步，恰巧走過了這地方。蓮花的妖女看見了，伊道：
“象那火螢的翅子這樣美的，世界上可是沒有呵?！?/span>
“優(yōu)麗如那金魚的鱗的，在那里都沒有見過?！比欢降木`說。
妖女又道：“倘使你也如那火螢一般，有著美的翅子，你不知要顯得怎樣的美哩?！?/span>
精靈也道：“倘將那美的魚鱗做了冠，戴在你的頭上，那便無論在池里或山里，未必再有象你這樣美的妖女了?！?/span>
“我便在夢(mèng)中，也只看見美的事。”
“我也是無論睡著或醒著，都只想著美的事。”
這晚上，他們的話只是這一點(diǎn)。
?
有一晚，從池的左近的別墅里，走出一個(gè)十二三歲的公爵的小姐來。左手拿一個(gè)華麗的綠絹?zhàn)龅男⌒〉奈灮\，右手里是捕螢的兜網(wǎng)，走到池塘的近旁。
從小路上，走出一個(gè)十三四歲的百姓的男孩子來了。左手拿一個(gè)小小的金魚缽，右手是釣魚的竿子，到池這面來。小姐一看見他，略略行一個(gè)禮，說：
“我是這里的公爵的女兒。”
“我是公府對(duì)門的百姓的兒子。”男孩子這樣答。
“我坐在家里的廊下的時(shí)候，男孩子便常常來走過我們的庭園?！毙〗氵@樣說。
“我坐在家里的廊下的時(shí)候，女孩子便總在庭園里散步?！蹦泻⒆舆@樣說。
“我最討厭男孩子?！?/span>
“便是我，也并不喜歡女孩兒。”
“男孩子總是用些下等的話，做些粗鹵的事，毫不知道規(guī)矩和禮儀?！?/span>
“女孩兒總是裝著瞌睡似的臉，而且用了吞吞吐吐的句子，說些夢(mèng)話一般的話，全不知道說的是甚么東西。”
“男孩子總想著打架和吵鬧。這我頂犯厭?！?/span>
“女孩兒總是想著衣服和首飾和香粉的事。所以我更嫌憎。比什么都嫌憎?！?/span>
公爵的小姐和百姓的兒子，在平靜的池邊的綠樹陰下，爭鬧的沒有完。聚在這里的蝴蝶、蜜蜂和小禽鳥。全吃了驚，仿佛說是人類的孩子們可以這樣爭鬧似的，從枝上和樹葉間，詫異的只對(duì)著兩人看。
“男孩子總是衣服稀破，說到臉便漆黑，手腳也臟，而且有著異樣的氣味，好看的地方是一點(diǎn)也沒有的?！毙〗阌珠_始說。
“便是女孩兒，也少穿衣服，臉是蒼白的，手腳又細(xì)弱，全象一個(gè)死尸?！蹦泻⒆右不貓?bào)說。
“我想，與其看男孩子，遠(yuǎn)不如看那美的火螢兒好?！?/span>
“我呢，與其看死尸似的女孩兒，倒不如看那美麗的金魚好得多?！?/span>
“我一見男孩子，總想踢他幾腳。”
“我呢，倘看見女孩兒，就想給伊幾拳，按捺不得?！?/span>
兩人的話在這里間斷了。近旁的樹上，寒蟬象是驀然記得了似的，大聲的叫起來了。
“我想將這火螢籠，放到南檐下，那園墻的低矮的地方去?！蓖Ａ似瑫r(shí)，小姐說。“再見！”
“再見！”男孩子回答說：“我想將這金魚缽，放在北檐下的，那沒有墻的地方去?！?/span>
“實(shí)在是失禮了?！?/span>
“那里話，只是我失了禮。”
兩人這樣說著，行了禮，女孩兒向右，男孩子向左，分道走散了。
這晚上，伊和他的話，只是這一點(diǎn)。
?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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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一晚起，有著最美的金剛石一般發(fā)光的翅子的螢，便關(guān)在籠中，掛在公爵的別墅的南檐下（園墻低的廊沿下）。而且他所愛的最美的金魚，也裝在金魚缽子里，放在對(duì)面的百姓家的北檐下（那沒有墻的廊沿下）了。螢和金魚的悲哀，恐怕是無論用筆或用話，都未必表達(dá)得出來的。
然而，那山的精靈，聽了他們的話，卻非常忙碌了。夜一深，百姓家里寂靜了的時(shí)候，他便暗暗的跑到廊下來。
“金魚君，真是出了不可收拾的事了。”山精這樣凄然的低聲說，“況且你也未必知道罷，你的親愛的螢，關(guān)在籠子里，掛在對(duì)門的宅子里面了?！?/span>
金魚為了極深的悲哀，單是用頭撞著缽的口。精靈重復(fù)說：
“假如給螢得了自由，你怎樣報(bào)答我呢？”
金魚回復(fù)說：“我這里，除了生命——悲慘的生命之外，再?zèng)]有別的東西了，倘使為火螢得自由計(jì)，這生命也有一點(diǎn)什么用，便無論何時(shí)都可以心悅誠服的奉獻(xiàn)的?！?/span>
“生命這些是不要的！”山精慌忙打斷了金魚的話。“但將你那美麗的鱗給了我罷。倘這樣，我便為螢的自由盡力去。”
“趕快拿去！”金魚浮上水面來了?！疤热暨@鱗，和我的親愛者的自由有關(guān)系，我是連最后的一片也不惜的。趕快，不留一片的取了去。因?yàn)槲蚁Ｍ约旱挠H愛者，早早的完全的得到原來的自由哩?！?/span>
山精全取了美的麟，說道：“金魚君，切勿灰心。我還要想些救你的方法哩。”于是便向?qū)γ娴恼镒?。但金魚卻失了神，石塊一般沉到缽底下去了。
百姓的兒子，因?yàn)檫@低微的聲音，忽然張開眼。
“廊沿下，有誰說話似的?！彼f著，慌忙起身，走出檐下看。然而這里已經(jīng)沒有人。只一個(gè)小小的誰的影，經(jīng)過了公爵的別墅的墻根下。向缽子里一望，這中間抖著批了鱗片的金魚。
“畜生！可惡！”男孩子憤怒的這樣叫。
這其間，山精到了公爵別墅的南邊的廊下了。
“螢君，真是出了不可收拾的事了?！彼⌒闹嵩谑掷锏难b著魚鱗的袋，一面說，“你也許已經(jīng)知道了罷，你的親愛的金魚也在對(duì)面的廊沿下，裝在缽子里了?！?/span>
然而螢因?yàn)榉浅Ｖ葱?，說不出一句話。只用兩腳按住胸膛，將金剛石一般發(fā)光的翅子來遮了凄涼的臉。山精重復(fù)說：
“假如我使金魚自由了，送回池里去，你怎樣報(bào)答我呢？”
螢回答說：“我的生命，——這充滿了苦辛的夢(mèng)的生命之外，我已經(jīng)什么都沒有了。為金魚謀自由，這生命倘也有什么用，就請(qǐng)即刻拿去罷?！?/span>
“生命這些是不要的?！本`這樣說。“但是將你那金剛石一般發(fā)光的美的翅子，給了我就是。”
“你，”螢的悲哀的眼里，略有些非難之色了?！澳阋业某嶙用矗俊?/span>
“是的。要你那美的，金剛石一般發(fā)光的翅子?！鄙骄珱]有去看螢的臉。
“可以。請(qǐng)拿去！”螢的微細(xì)的聲音，臨末卻是聽不分明了。這瞬間，山精已經(jīng)開了籠，取去了螢的美麗的翅子。
公爵的小姐正在這時(shí)候醒來了。
“的確有誰在廊下呢?！币琳f著，慢慢的起來，向廊下望出去，在那里并沒有人，只一個(gè)異樣的影子走向園墻對(duì)面的百姓家去了。小姐趕緊走出廊下來看，螢籠里躺著沒有翅子的火螢。
“阿，太難了，將火螢弄成這模樣！”一面說，小姐哭起來了。
這晚上，只是這一點(diǎn)事。
?
太陽快要下去了。被照著那離別的光，池塘是仿佛為熱情所燃燒似的晃耀。一切都寂靜。只聽得小鳥的狡獪的饒舌和歸巢太遲了的蜜蜂的羽聲。睡蓮也受了親昵的太陽的接吻，靜靜的合了瓣。
蓮葉上面，坐著取去了金剛石一般發(fā)光的翅子的螢。就在近旁歇著金魚，一半的身子出了水。
“我冷！我已經(jīng)沒有活著的元?dú)饬?！”并不?duì)誰，金魚獨(dú)自說。
“我凄涼！我的使命是在于飛的。沒有翅子，也不要生命了！”火螢這樣絮叨的說。
“但因?yàn)橐饶悖o了自己的鱗，我卻毫不以為可惜的?！?/span>
“因?yàn)橐愕米杂?，賣了自己的翅子，在我是最滿足的事?！?/span>
兩個(gè)擁抱了，最后的話是這幾句。
太陽下去了。照著這光，池塘象為熱情所燃燒似的晃耀。而且太陽下去了之后，金魚和螢的性命，也和那最后的光一同下去了。那性命，是溶在光中，上了無限的太空呢，還是溶入花香，成為輕靄而飛去了呢？這在我可是不知道了。
一切都寂靜。只有小鳥的渴睡似的叫聲，歸巢太遲了的蜜蜂的羽聲，睡蓮也已經(jīng)睡了覺。
?
四
?
月亮慢慢的起來了。因?yàn)橛舆@月亮，出來了許多美的螢。山的精靈們都高興，在月光底下開始了跳舞。而在他們里，最美的是有著金剛石一般的閃閃的翅子的山精。
從蓮花中，笑嘻嘻的走出妖女來了。金魚的鱗所做的，驚人的美的冠，明晃晃的戴在那頭上。妖女恭敬的對(duì)月行了禮，靜靜的遍看伊周圍；忽而在蓮葉上，看見了螢和金魚的尸體。
“諸位！趕快來！”伊發(fā)了吃驚的聲音說。欣然的跳舞著的妖精們，都停了跳舞，嚷嚷的奔來。伊指著兩個(gè)尸體道：
“那是什么？誰殺了我的寶貝的螢和寶貝的金魚了？”
大家看了這個(gè)，都默默的不開口。
“那螢的翅子是誰拿去的呢？那金魚的鱗是誰拿去的呢？”伊仿佛悲痛似的，用手掩了臉。
“昨天的晚上，孩子們捉了他們?nèi)チ?。”有著螢的翅子的精靈說。“螢將那翅子給了我，金魚是給了鱗。我便救出了他們。而且那用鱗造成的冠，是明晃晃的在你的頭上?！?/span>
“唉唉，傷心呵！你是怎樣的一個(gè)殘酷者呵。我不要那樣的冠?！?/span>
“但是，若要金魚的鱗，只能從金魚身上??；要螢的翅子，只能從螢身上取。這是造不出來的?！?/span>
“你是殘酷的。你殺了他們了，”妖女這樣說，并且哭起來了。
“我沒有殺他們。那螢和金魚，是并非一沒有翅子和鱗，便非死不可的。我沒有翅子的時(shí)候，也活著；你沒有鱗，豈非也并不死掉么。那兩個(gè)是自己死的。”
山精靜靜的剖白，但妖女沒有從臉上除下伊的手來。
“我厭了這世界了。有所要，便不得不從別個(gè)那里取。一要鱗，便須從金魚身上取。我有所得，對(duì)手便不能不有所損了。唉唉，好傷心的世界呵！”伊這樣說著，進(jìn)了蓮花里。
妖精們兩兩的配著，開始了悲哀的舞蹈。只有有著螢的金剛石一般的翅子的山精，獨(dú)自一個(gè)坐在寂寞的池的石上。
“造這世界的小子，是怎樣的吝嗇的東西呵。螢的翅子和金魚的鱗，都略略多造些，豈不便好！在偌大的世界上，那有這樣儉約的必要呢！”他惘然的絮叨著說。
公爵的小姐左手提著螢籠，右手拿了捕螢的網(wǎng)，靜靜的走到池邊來。從小路上，百姓的兒子左拿金魚缽，右拿釣竿，也靜靜的走出樹林來了。
小姐謙恭的行過禮，說道：“我最討厭百姓的男孩子?！?/span>
男孩子也謙恭的行過禮，說道：“便是我，也并不喜歡什么貴族的姑娘呢。”
“百姓的男孩子不但是衣服破，手腳臟，連心也殘酷?！辟F族的小姐說。
“貴族的小姐是只有衣服好看，那心的污穢；卻沒有東西可比了，我想。”百姓的兒子說。
“昨夜里，取去了我那捉住的火螢的翅子的是，總該是百姓的兒子罷?！?/span>
“昨夜里，將我的捉住的那美的金魚的鱗，統(tǒng)統(tǒng)取去了的，一定是貴族的小姐了?！?/span>
“倘知道那取去了我的火螢的翅子的百姓的兒子是誰，我很想給這孩子一頓嘴巴?！?/span>
“我倘知道了拿去金魚的鱗的貴族的姑娘是那一個(gè)，就很想敲殺了這姑娘?！?/span>
然而兩人最后說。
“這回卻打算將這螢籠，擱到那有著高墻的南邊的客廳的窗間去?！?/span>
“我這回要將金魚缽放在北邊的有著舊扶闌的屋子的窗下去了。”
“再會(huì)！”
“再會(huì)！”
“實(shí)在失禮了?！?/span>
“好說好說，倒是我失了禮?！?/span>
他們略略行過禮，一個(gè)向右，一個(gè)向左，分了道回去了。
公爵的小姐靜靜的在池邊走，看見了坐在大石上的小精靈。
“阿阿。那就是，乳母時(shí)常講起的僬僥人兒了?！币琳f著，竭力的不出聲的走上石塊去，想捉這精靈。其間腳一滑，伊便和山精都落在池子里。
“救人！”小姐吃了驚，高聲的叫，山精也很吃嚇，便用了暗號(hào)，向池的王送了一個(gè)求救的通知。
正同時(shí)，那隔岸的百姓的兒子，也看見了坐在蓮花上的妖女了。那妖女，有一頂用很美的魚鱗所做的冠，戴在伊頭上。
“阿阿，那就是，母親喜歡講的池的妖女罷。”他這樣說，偷偷的走近花叢里，趕快的伸出手去，想拗那花，因?yàn)樘贝耍s平均，便落在池里面了，他慌忙叫道：
“救人！”
“快來救！”妖女也發(fā)一個(gè)通知池的公主的暗號(hào)。
不到一分時(shí)，池的王便從深處上來了，而且不到一分時(shí)，公爵的女兒，精靈，百姓的兒子，妖女，都從王的魔力之杖救了命。而且都站在王的面前了。
“在這樣靜的地方，在這樣靜的夜里，誰想要胡鬧呢？”池的王推問說。
于是山精稟告道，“胡鬧的是，照例是人類這東西。”
“照例的，胡鬧的是，兩只腳的污穢的廢物?！毖策@樣的一氣說。
“然而，人類如果胡鬧，淹死這些小子們，不就好么。這方法，你們?cè)撌侵赖煤芏嗟?。淹死些什么人類之類，無論多少，我一點(diǎn)都不管。因?yàn)檫@是魚和螃蟹，池的國民的最愉快的事。豈不是用不著小題大做的將我請(qǐng)出深處來的么？”說到這里，王的口氣全都改變，顯然是涌出深的憤怒來了?！耙坏酱禾?，你們還做得好事呵。金魚和螢的話，也有些傳到了我的耳朵里。這等事，也不象你們這樣體面的妖精所做的事?！?/span>
池的王似乎一無所知，而卻是無所不知的。
“這事情，我想了一晚上。因此，被這可怕東西捉住了?！鄙骄苷J(rèn)錯(cuò)。
“我也傷心著金魚的死，在花里面哭了一晚上?！毖埠芎蠡凇！耙虼?，被這丑陋東西捉住了。因?yàn)槲覜]有了反抗的力氣，所以求陛下的救的?！?/span>
池的王的臉和善了一些，指著公爵的小姐說：
“這個(gè)可怕東西，就是想捉精靈的么？”
“我并不是可怕東西?！毙〗銕缀跻蘖?，說。“我是公爵的女兒。我所愛的是美的物事，昨晚上雖然捉了螢，卻有誰取了翅子去了。后來連那螢也不見了。今晚看見了這可愛的娃兒，是想捉了去疼愛他的。然而滑了腳，落在水里了。對(duì)于美的物事，我捉去并不因?yàn)榕按且驗(yàn)樘蹛鄣??！?/span>
“還有這丑陋的廢物，是甚么呢？”池的王向著百姓的兒子說。
“我不是丑陋的廢物，是百姓的兒子呵。我昨天捉了金魚，也并非要虐待，是因?yàn)橐蹛鄄抛降?。但有誰取了鱗去，而且金魚也不知道那里去了。今夜看見這美的姑娘，也并不是為要虐待，卻因?yàn)橐蹛郏畔霂Щ丶胰サ??！?/span>
百姓的兒子這樣回答的時(shí)候，王又較為和氣了，轉(zhuǎn)臉對(duì)著山精這一面道：
“那就，你為什么給螢和金魚吃苦，取了翅子和鱗的呢？”
“我是為了愛美而活著的。螢的翅子非常美。我想，倘戴上金魚的鱗所做的冠，不知道要見得怎樣美呢，所以想給戴到頭上去。是從這樣想，取了螢的翅子，也取了金魚的鱗的。然而毫沒有想要?dú)⒌羲麄儭！本`這樣答。
“我也想要金魚的鱗的?！毖步又f，“并且想，那螢的翅子，假使精靈有著，不知精靈要顯得怎樣的美了，但是殺掉螢和金魚，以及硬取那翅子和鱗，都是夢(mèng)里也沒有想到的事?！?/span>
這時(shí)候，王才現(xiàn)出爽朗的美的笑臉來。
“你們，仿佛都愛那美的事物似的。這就夠了。因?yàn)檫@個(gè)，因?yàn)閻勖溃惚粚捤×嗽S多罪。但從此還應(yīng)該進(jìn)一步去。凡有美的東西，無論是什么東西，倘起了一種要?dú)w于自己，奪自別人的心情，好好的記著罷，這心情，便已經(jīng)不純粹了。這時(shí)的愛美的心情，已經(jīng)是從渾濁的源頭里涌出來的了。見了美的東西，愛了表現(xiàn)在這里的美，若不涌出為此盡點(diǎn)什么的心，為此獻(xiàn)點(diǎn)什么的心，則在這愛里，在這心情里，便不能說是不至于會(huì)有錯(cuò)。將這一節(jié)好好的記著罷。倘愛美，則愈愛，你們便愈強(qiáng)。人比獸強(qiáng)，就因?yàn)閻勖馈＞`和妖女比起人來，美的感覺更鋒利，所以比人類有勢(shì)力。天使的愛美的力，比精靈和妖女尤其大，所以比他們更其強(qiáng)。而且在一切東西上——即在丑的東西上，也感著美，對(duì)于一切東西，因?yàn)槊溃詯鄣?，就是神了?！庇谑浅氐耐鯇?duì)山精和妖女說，“因?yàn)槟銈兊膼勖赖男那槭鞘×?，所以便是這孩子們也能捉?！庇谑菍?duì)孩子們說，“因?yàn)槟銈兿雽⒚赖臇|西作為自己的東西，所以連你們的性命也幾乎不見了。愛美的心，是主宰宇宙的力，然而這愛美的心情，卻是損害生命的破壞。將這事牢牢記著，此后可萬不要錯(cuò)誤了?！蓖跽f。呼呼的揮著魔力的杖。
?
五
?
睡在岸邊的石上的公爵的小姐忽而醒來了。
“我什么時(shí)候睡在這樣的地方的呢？”伊說，看著周圍。
幽靜的透明的池水里，愉快的游泳著金魚。有著金剛石的翅子的螢，在這上面飛舞。
對(duì)面的岸上，百姓的男孩子忽而醒來了。
“奇怪。甚時(shí)候睡著的呢？”他一面說，慌忙的起來，環(huán)顧那照著月光的池的四近。
樹林的深處。美的精靈們舞蹈于月光中。而且看著這個(gè)，蓮花的妖女很美的笑。
兩個(gè)孩子們，大家互相發(fā)見，互相走近了。
公爵的小姐略略行了禮，并且說：“我想，捉那火螢之類，是可憐的。因?yàn)橐苍S有誰來取翅子去?！?/span>
百姓的兒子也略略行了禮，答道：“我也沒有捉金魚的意思。就是怕有誰取去了魚鱗?！?/span>
“倒不如每晚到這里來，看看螢的飛翔好?！?/span>
“我也還是每晚到這里。在透明的水中，看著金魚的游泳，好得多哩?！?/span>
兩人并排的坐在這地方，對(duì)那仿佛從春夜的歡喜中，涌溢出來的淚一般的露草的花，摘來投在池里，擰來撒在水里。
“百姓的兒子是，衣服破爛，手腳也臟，然而也還有不招厭的地方似的。我想，如果給他穿上新衣服，干干凈凈的洗了手腳，也便沒有什么了。”女孩子說。
“貴族的小姐雖然見得象一個(gè)死尸，然而其間也確有些美的地方的。我想，如果再努力些，走出外面運(yùn)動(dòng)起來，顏色和皮膚也便立刻強(qiáng)壯了。”
到這里，接續(xù)了片時(shí)的沉默。
“我獨(dú)自在樹林里走，是毫不害怕的?！毙〗慵t暈了兩腮，一面說。
“便是我，也什么山里都能去。”這樣回答時(shí)候的百姓的兒子的心跳，我是很知道的。
“一個(gè)人在山上走，怕是不怕的。但我想，一個(gè)人比兩個(gè)人卻冷靜?！?/span>
“我也想，兩個(gè)人總比一個(gè)人熱鬧得多了。”
“兩個(gè)人散步的時(shí)候，我最不愿意踢石頭，頓腳，使屐子閣閣的響?！?/span>
“便是我，倘若兩個(gè)人散步，也最喜歡穿了草鞋，靜靜的走的。我要從那條大路回家去了。”
“我最愛那條路上的右手的大石頭和奇妙的峭壁，我也想走那一條路回家去?！?/span>
“那條路上的左手的大松樹和大楠木的枝條的樣子，我是最愛看的。”
宇宙所流的淚一般的露草，在這里已經(jīng)沒有了。兩個(gè)孩子終于站起身，并且說：“即使你和我一同來，我也不要緊。雖然乳母也許說些什么話?！?/span>
“便是我，即使跟著你走，也不要緊的。雖然朋友也許笑?！?/span>
于是兩個(gè)人都走進(jìn)樹林里去了。
那兩個(gè)孩子的眼睛，先前雖然張開了，而他們的春的夢(mèng)，還是接連著。
月光底下，精靈跳舞著?？粗@個(gè)，蓮花的妖女笑著。金魚和螢都做著歡樂的春夜的夢(mèng)。
?
古怪的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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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愿意忘卻了那一日。
不知道有怎樣的愿意忘卻了那一日呵。
然而忘不掉。
那是最末的一日。
外面是寂寞而且寒冷。然而那一日的我的心，比起外面的寒冷來，不知道要冷幾倍；比起外面的寂寞來，也不知道要寂寞幾倍了。雖然并沒有測(cè)量心的寂寞和寒冷的器械?！?/span>
我坐在火盆的旁邊，惘然的想著?；鹋璧幕鹧胬?，朦朧的燒著留在我這里的戀戀的夢(mèng)和美麗的希望。忽然，不知從那里來，虎兒跳到了，（虎兒是這家里養(yǎng)著的雄貓的名字。）便倒在我膝上，將我的膝，用四條腳緊緊的抱著似的發(fā)著抖。我正在想：這是怎么一回事呢？虎兒便用了輕微的聲音說出話來：
“哥兒。
唯一的親愛的哥兒。
唯一的愛我的哥兒。”
虎兒還想要說些什么的，但說了這話之后，似乎再不能說下去了。他的聲音斷絕了。
我心里想：“唉，又是夢(mèng)么？夢(mèng)是盡夠了。然而事實(shí)卻尤其盡夠哩。”可是毫不動(dòng)彈，先前一般的坐著。于是虎兒的話接下去了：
“哥兒。我是已經(jīng)不行了。對(duì)于一切，全都悲觀了。”
這時(shí)候，我想說：
“說什么不安分的話。我自己，其實(shí)是早就悲觀了的，然而并不說?！钡X得虎兒有些可憐，連這也不說了。
虎兒又說他的話：
“主人，使女，廚子，因?yàn)槲也蛔嚼鲜?，都說我是懶惰者！然而我并非懶惰，所以不捉老鼠的。我已經(jīng)不能捉老鼠了。我已經(jīng)沒有了捉老鼠的元?dú)饬?。也并非是指爪和牙齒沒了力。是在這——虎兒說著，拍他自己的胸脯——這心里沒有了捉老鼠的力量了。因?yàn)槲也蛔嚼鲜?，老鼠便在店里，倉庫里，任意的弄破米袋，咬面包，偷點(diǎn)心。近日里，聽說將太太寶藏著的克魯巴金的《面包的掠奪》這一部書都啃了。主人和使女和廚子都說這是老鼠的胡鬧。然而這并不是老鼠的胡鬧。老鼠是餓著，全然餓著。不這樣，老鼠便活不下去了。哥兒，請(qǐng)你懂得我的心，——看我的真心的里面罷”。
虎兒用了頗為激昂的口吻說完話，便仿佛要催促我的理解似的，將尖利的指爪抓著我的膝。
“痛！好不安分的貓呵。小聰明的。便是老鼠沒有食物，饑餓著，也不是什么一個(gè)要慷慨激昂的問題呵。便在人間，俄國、德國、奧國這些地方，有一億幾千萬的人們?cè)谀抢锇ゐI，然而我們不是漠不相關(guān)么？況且那些宣傳臭的病癥之類的鼠輩受著餓，這倒是謝天謝地的事哩?！蔽液芟脒@樣的對(duì)他說，但在我也沒有說出這些話來的元?dú)饬恕?/span>
“因?yàn)槲也蛔嚼鲜?，主人說不應(yīng)該再給我吃飯?！边@是哥兒也很知道的罷。哥兒，說著這些話的我，也正餓著呢。肚子空空，沒有法想。倘使終于熬不下去，隨便的拿一點(diǎn)什么食物，便立刻說是‘嚇，貓偷東西了，’大家都喧嚷起來。假使沒有哥兒，我怕是早就餓死了罷。然而哥兒，我的肚子也仍然是空空的。雖然這么說，我卻也沒有全變成野貓的元?dú)?。唉唉，我不行了…?/span>
主人和使女和廚子以為不給我飯吃，我便會(huì)捉老鼠，然而這是不行的。因?yàn)檫@心底里，想捉老鼠的一種要緊的元?dú)庖呀?jīng)消失了。唉唉，我已經(jīng)不行。我是‘古怪貓’了。倘是人，就叫作古怪人的罷?！?/span>
這時(shí)候，我想這樣的對(duì)他說：
“唔，客氣一點(diǎn)，也許說是古怪人罷，但通常確叫作低能或是白癡！只給這樣的稱呼的?！比欢谖乙矝]有說出這話來的元?dú)饬恕?/span>
“有一天，我坐在倉間里，等候著老鼠來偷米。老鼠終于來到了。都口口聲聲叫著：
‘米！米！米！’
的來到，成了山的來到了。我就動(dòng)手做。我咬而又咬，不知道咬殺了幾百，幾千，幾萬的老鼠。然而愈咬殺，且不必說想減少，卻反而逐漸的增加起來。大鼠、小鼠、黑鼠、灰鼠、公鼠、母鼠、老鼠、幼鼠、親鼠、子鼠，這都口口聲聲的說著一個(gè)題目似的，叫喚著：
‘米！米！米！’
重重迭迭的來到了。那連串，想不到什么時(shí)候才會(huì)完。從宇宙創(chuàng)成以來的老鼠不必說，此后還要生出來罷。仿佛是無限大的鼠，一時(shí)全都出來了的一般。而個(gè)個(gè)都用了更可怕的執(zhí)拗的聲音，不斷的叫著：
‘米！米！米！’
我聽著這種聲音的時(shí)候，覺得自己的心情有些異樣了。而且本以為只是老鼠們的叫聲；卻在這叫聲里，似乎也夾著我輩貓的叫喚的聲音了。阿，這貓鼠聲音卻漸漸的高大起來。什么時(shí)候之間，老鼠的聲音已經(jīng)消沉下去，只聽得貓的聲音卻囂囂的響：
‘米！米！米！’
這正是貓的聲音。我覺得害怕，失了神逃走了。我伏在暗的角落里，不住的不住的索索的抖。
‘米！米！米！’
這樣叫的貓的聲音，在我的耳中，不住的不住的只是叫喚著。
從此以后，我不知道抖了幾小時(shí)，幾日夜，幾個(gè)月呵，我從這時(shí)候起便不行了。幾成了古怪貓了。
這時(shí)候，我于‘老鼠是我的可愛的可同情的兄弟，這一件事，這才微微的有些懂得了。
我從這時(shí)候起，便沒有了捉老鼠的元?dú)?，而且不能不隨意的暗地里取一點(diǎn)食物了。
不能不隨意暗地里取一點(diǎn)食物的時(shí)候，這時(shí)候，‘老鼠是我的真的兄弟’這一節(jié)，這才懂得更分明。至于此后的事，則是我的朋友們，便是最親愛的朋友們，只要看見我，也便說是古怪貓，是瘋貓，立刻逃走了的。不但這樣，主人和使女和廚子，昨天也看出了我是發(fā)了瘋。而且主人說要勒死我，勒死之類，我是不情愿的。
哥兒。唯一的愛我的哥兒。去買一點(diǎn)嗎啡，給我靜靜的睡去罷。你要可憐我?！?/span>
虎兒的話是很長。而且虎兒仿佛是想要我切實(shí)的記取似的，又將指爪抓在我膝上。
“唷，痛呵，”我叫喊說。我才回復(fù)了意識(shí)，我的膝上，是用了四條腳緊緊的抱著膝髁似的虎兒，索索的發(fā)著抖。我半在夢(mèng)里，靜靜的摩著他的脊梁?；鹋璧幕鹑恕Ａ粼谖疫@里的戀戀的夢(mèng)和美麗的希望，也和這火焰一同灰色的崩潰了。
正在這時(shí)候，父親仿佛要偷竊什么似的，悄悄的走進(jìn)屋里來。父親不出聲的踮著腳尖，走轉(zhuǎn)到我的背后，于是突然撲進(jìn)來，用口袋罩住了虎兒。
“呀，捉住了捉住了。畜生。究竟也捉住了。”
我驚駭?shù)揭碧饋怼?/span>
“父親，這，這是怎的？”我咳嗽著，一面問。
“這畜生瘋了。發(fā)瘋了。倒還沒有抓了你。昨天，帶著到貓的醫(yī)生那里去，說是這已經(jīng)發(fā)了瘋，不早早殺卻，是危險(xiǎn)的?！?/span>
“那么，弄死么？”
“唔唔，自然，昨天本就想弄死，但是這東西很狡獪，巧巧的逃脫了，大家都擔(dān)心著，沒有法子想。”
仿佛是這樣了然的事，沒有這樣的仔細(xì)說明的必要似的，父親便出去了。貓想逃出口袋去，掙扎著嗥叫。然而是異樣的無力而且凄涼的聲音。
我跑開去，抓住了父親正要拿出去的貓的口袋，而且說。
“等一等！”
“什么？”
“可是，豈不太可憐么？”
“什么可憐？不是發(fā)了瘋的貓么？”
“不要這樣說，父親，懇求你，饒了他罷?！?/span>
“胡說！”
“那么，單不要打殺罷。聽我去弄他死。因?yàn)槲視?huì)去買了嗎啡來，悄悄的弄死他的?！?/span>
父親目不轉(zhuǎn)睛的看定了我的臉。
“感情的低能兒。說瘋貓可憐……這白癡東西?！?/span>
“父親，請(qǐng)聽我……”
“呆子！”
父親的緊捏的拳頭。從旁邊拍的飛到我的臉上了。
父親便這樣的出走了。
這時(shí)候，我覺得自己有些古怪了。這回并非夢(mèng)中，卻實(shí)際聽得貓的聲音不住的這樣說：
“哥兒，哥兒，救救罷。救救罷?！?/span>
而且在這聲音里，漸漸的加上了別的貓和老鼠的聲音，于是這便成了可怕的凄涼的合奏：
“哥兒呵。我們?cè)谑莛I。我們?cè)诒粴?。?/span>
“哥兒呵，哥兒，救救罷！”
他們的叫聲漸漸的廓大開去，漸漸的強(qiáng)大起來了。
我掩住了耳朵，但是他們的叫聲，是并非掩了耳朵便可以防止的；響徹了身體的全部里；有一種強(qiáng)率，一直瑟瑟的響到指尖。數(shù)目也增多，聲音也增大了。從宇宙創(chuàng)成以來生下來的一切鼠，一切貓，還有此后將要生下來的那無限的子孫，都想來增強(qiáng)這叫喚，增大這聲音。我是什么也不知道，全然成了什么也不知道了。在這漆黑的旋渦的世上，只有一件，只一件。
“我已經(jīng)不行了！”
的事，卻分明知道，宛然是成了雪白的浮雕。
“米！米！米！”
“哥兒，哥兒，救救罷。我們?cè)诎ゐI！我們?cè)诒粴ⅲ「鐑?，哥兒，救救罷！”
“喂，姊兒呵”
“姊兒?！?/span>
我半在夢(mèng)中的大聲的叫。使女從門口露出臉來：
“什么事呢？”
“來一來，”
“有什么事呢？”使女走進(jìn)三四步，顯了異樣的臉色說。
“再近一點(diǎn)，近一點(diǎn)，這里……”
“哥兒，你怎么了？”
我帖著伊的耳朵說：“姊兒，給我買一點(diǎn)嗎啡來?！?/span>
使女出了驚：“阿呀你，要嗎啡做什么呢？”
“不，我不行了。我是低能，是白癡。我發(fā)瘋了?！?/span>
使女的臉色蒼白了：“阿阿，這嚇人，哥兒，哥兒。這真是，問你怎么！……哥兒。”
“姊兒。我是……以為貓，老鼠，你們使女，全都是兄弟。而且不但是這樣想，是這樣的感著的，很強(qiáng)烈的這樣的感著的。以為貓和老鼠和你們使女，全都是我的可同情可愛的兄弟……”
我的聲音顫動(dòng)了。
使女不說話，看著我的臉。
那眼里是眼淚發(fā)著光。
我愿意忘卻了那一日。
不知道有怎樣的愿意忘卻了那一日呵。
然而……
然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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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gè)小小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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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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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溫暖的暢快的春天。太陽從東到西，自由的旅行在很高的青空上，時(shí)時(shí)有美麗的云片，滑澤的在青色的空中輕輕地流走，宛然是通過那青蔥平靜的海上的桃色的船。云雀似乎想追上他，唱著什么高興的歌，只是高，只是高，高到看不見的，屢次屢次的飛上去。造在街的盡頭的病院是幽靜了。病院的花園，看著花園里的花的病人，一切都幽靜。在那病院里，進(jìn)了特別室，等候著“死”的來訪的，有一個(gè)富家的哥兒。為要使哥兒不冷靜，那旁邊，瞢騰著一匹大的圣褒那的馴良的狗?；\子里，是可愛的金絲雀的一對(duì)，唱給聽很美的歌。種在盆里的艷麗的花，也滿開在屋子里。從對(duì)面的病室中間，也似乎為要使哥兒不冷靜，有一個(gè)勞動(dòng)者的孩子不斷的送給他溫和的微笑。那勞動(dòng)者的孩子，也一樣是等候著“死”的來訪的一個(gè)人。他從出世以來，似乎已經(jīng)等侯著“死”的來訪的了。而且無論什么時(shí)候，無論是還吸著多病的母親的乳汁的時(shí)候，長大起來能夠幫助母親了的時(shí)候，后來又到那父親在那里作工的工廠里去作工的時(shí)候。無論什么時(shí)候，他都等候著“死”的來訪。凡有看見他的人，幾乎無不心里想：“死”怎么不早到這孩子這里去呢？不知為什么遲延著的。
然而這孩子在自己的屋子里，卻不能看見為要使他不冷靜，坐在身邊的圣褒那的馴良的狗，關(guān)在籠中的可愛的金絲雀，種在盆里的美麗的花。然而這勞動(dòng)者的孩子，一看見那從病室的窗間，也如自己一樣，眺望著從東到西，自由的旅行著的光明的太陽，和船一般輕輕地走過青空的，美的桃色的云的模樣的富家的哥兒，都感著了兄弟似的溫暖的愛和親密的心了。于是哥兒的狗，和金絲雀，和盆花，他仿佛也就是自己的所有了。他已經(jīng)有這樣的愛哥兒，而且覺得和哥兒有這樣的親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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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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酣醉于春的香，“死”靜靜的在病院里彷徨的走，雪白的面紗里藏了臉，而且揮著銀的鉤刀……
“都死呵。一切是，因?yàn)樗溃陨聛淼?。小的，老的，美的，丑的，愛的，被愛的，窮的和富的，賢的和愚的，以至于國王，非人，都死呵。在我這里才是無差別。我才是無政府主義者。我才是平等的主張者。
花是為死而開的。鳥是為死而唱的。人是為死而呼吸的。痛快哉。嗚呼痛快哉。我喜歡破壞，因?yàn)槲沂菈芽斓??！?/span>
絮絮叨叨的微語著，那“死”靜靜的走。雪白的面紗里藏了臉，而且揮著銀的鉤刀……
然而誰也沒有聽到“死”的聲音。因?yàn)榉路鹨飞夏谴频亩蛇^蒼空的桃色的云去，驀地里騰起來的云雀的爽朗的歌，以及溫柔的春風(fēng)，和夾著秘密的低聲的言語的美的花氣息，“死”的話便誰也沒有聽到了。
“死”靜靜的進(jìn)了勞動(dòng)者的孩子的屋子里，然而孩子正看著蒼空的顏色，不覺得“死”的近來。
“喂喂，小子。茫然是不行的。你已經(jīng)非死不可了?！?/span>
孩子詫異似的凝視了遮著面紗的臉。
“說我死，莫非我歷來是活著的么？”
“什么？你連自己歷來活著的事都不知道么？”
“一點(diǎn)沒有知道。單是今天，不知怎的略有一些疑心，覺得我莫非竟是括著……”
“鈍東西。所以我說，勞動(dòng)者這一流最討厭。無論活著，無論死掉，似乎都以為是一樣的事。是全不知道活著的價(jià)值的。即便取了這類東西的性命，也毫沒有什么有趣！”自己對(duì)自己一般的嘮叨著，于是又對(duì)孩子道：“喂，小子。你的性命再給延長一點(diǎn)罷，但得將你那最愛的朋友的性命讓給我，好么？”
“朋友的性命？”孩子詫異的凝視著白面紗的臉。
“唔，是的，就是那哥兒的性命?！蹦恰八馈庇昧算y閃閃的鉤刀的尖子，指著靠了窗口正在眺望那蒼空的顏色的富家的哥兒。
“哥兒的性命是哥兒的性命。我不知道。怎么能由我讓給呢?！?/span>
“不要講什么呆道理！凡有你所愛的東西的性命，是都在你的手里的，只要說將這讓給我，就夠了?！?/span>
孩子很疑心的看定了那臉。
“這真么？我所愛的東西的性命，都屬于我的？”
“是的。趕快些，說道讓給！”
勞動(dòng)者的孩子靜靜的笑了。
“還有比勞動(dòng)者這類東西更討厭的么！無禮已極的東西?！?/span>
“死”粗暴的揮著銀鉤刀。勞動(dòng)者的孩子又笑了。
“我這才仿佛有些覺得自己是活著。高興呵，高興呵。所以笑著的?！?/span>
“算了算了！快將那哥兒的性命讓給我罷！”
“不行。所愛的東西的性命倘若在我手中，那么，這并非為了交給‘死’卻為了防御‘死’的罷。”
“專說隨意的呆道理的東西！所以我說，我最討厭的是勞動(dòng)者。喂，小子，沒有遲疑的時(shí)候了。將朋友的生命讓給我呢，還是自己死呢，是兩中揀一的了?！?/span>
“我自己死?！币幻嬲f，勞動(dòng)者的孩子坦然的笑了。
“看來還沒有懂得生命的價(jià)值哩。鈍物！”獨(dú)語著，“死”便焦躁起來，團(tuán)團(tuán)的揮著銀鉤刀。
“好罷好罷。朋友的性命怎么都可以，那就將那圣褒那的狗的性命讓給我罷?！?/span>
“不不，不讓的。給‘死’是除了自己的性命之外，什么都不讓的?！?/span>
“鈍東西！那個(gè)金絲雀的性命怎么樣？”
“便是金絲雀的性命也不行?！?/span>
“花的性命該可以罷？”
“這也不行。”
“鈍東西呀！自己的生命的價(jià)值，竟絲毫不知道。所以我說，勞動(dòng)者這一流東西，我是最討厭的！”嫌惡似的獨(dú)語著，又向了孩子粗莽的說道：“喂，小子，預(yù)備著死罷?！?/span>
“死”靜靜的走出房外去了。勞動(dòng)者的孩子還是笑。
“唉唉，愉快呵！唉唉，愉快呵！我活著，這才分明的知道是活著了。比什么都更強(qiáng)的感到這個(gè)了。愉快呵，愉快呵?！?/span>
勞動(dòng)者的孩子獨(dú)自高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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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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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靜靜的走進(jìn)富家的哥兒的屋子里去了。然而誰也沒有覺到這，都酣醉于懶散的快活，輾轉(zhuǎn)于酣美的現(xiàn)實(shí)之中了。金絲雀正將從父母那里聽來的遠(yuǎn)地里的熱帶的島的傳說，講給朋友圣褒那的狗。那狗一面聽，一面計(jì)畫著，想用尾巴去打殺那些纏繞不休的蒼蠅。對(duì)了種在盆里的花，春風(fēng)暗暗地低語著蜜一般甜的說話。哥兒是正在眺望那宛如滑走于青的海上的輕舟似的，輕輕地流過大空的美麗的桃色的云?！八馈闭驹谒慕裕菱氣毜恼f話了。
“喂，哥兒！茫然是不行的。你已經(jīng)非死不可了?！?/span>
因?yàn)椴?，成了青白色的哥兒的瘦小的臉，于是顯了純青。
“饒了我罷。再少許，很少許，放我活著罷。放我到看不見了那美麗的云的時(shí)候，那滿著慈愛的太陽完全下去了的時(shí)候。”
“不要說任意的話。便是我這邊，也不是任意的做的。”
“但是，但是，再少許。到那云雀落在樹叢里為止。到那金絲雀的歌唱完了為止。請(qǐng)?jiān)彛媸窃偕僭S……”
“你肯讓給我那花的性命的罷？你所愛的東西的性命，是都在你手里的。給你的性命挨到云雀飛下來，但你肯將花的性命讓給我么？”
“行，讓給你?！?/span>
“還有那金絲雀的性命呢？”
“行的?！?/span>
“還有那圣褒那的狗的性命呢？”
哥兒凄涼的凝視了包著白的面紗的臉。
“不是遲疑的時(shí)候了。死已經(jīng)逼緊了。將圣褒那的狗的性命也讓給我么？你所愛的東西的性命，都在你手里……。”
“行，讓給你罷！”
“還有，那個(gè)你的朋友的性命——”
哥兒全然青色，顯著苦痛的表情，要窺探那藏在面紗中間的“死”的臉?biāo)频模坎晦D(zhuǎn)睛的看。
“倘這樣，我便給你延長性命，一直到看不見了那桃色的云為止罷。到那光明的太陽沉下去了為止。”
“行，讓給你！”
“死”靜靜的走出屋外去了。但哥兒卻將那青白的臉，深深的埋在枕中，永久的永久的嗚嗚咽咽的啼哭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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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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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個(gè)體面的葬儀舉行了。蓋著黑的喪絹的體面的靈柩上，有親戚朋友們送來的許多花，看起來也就很美的裝飾著。然而那些花是已經(jīng)并不活著的了。許許多多的朋友們，都穿了美麗的衣裝，悲哀的來送這靈柩。這是富家的哥兒的葬儀。
同時(shí)候，住在哥兒對(duì)面的房子里的，那勞動(dòng)者的孩子的葬儀也舉行了。小使兩三個(gè)，將他的身體裝進(jìn)箱子里，運(yùn)到不知那里去了。象是來送模樣的人，什么地方都沒有。只有一個(gè)，遮著白的面紗的年青的看護(hù)婦，送這棺材到了病院的門口，而且從面紗下，不斷的流下美的淚滴來。棺材漸漸的將要不見了的時(shí)候，看護(hù)婦決心似的說：
“我也去，我也非去不可。真理在那里?！彼f著，靜靜的向著貧民窟走去了。
有誰目送著她，低聲說：
“死似的，罩著白的面紗，而且看去似乎手里拿著銀鉤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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