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工人綏惠略夫》② 魯迅全集 魯迅翻譯作品
《魯迅全集》━工人綏惠略夫(魯迅譯)
目錄
八
九
十
十一
十二
十三
十四
十五
八
?
七點光景,小販商人到了。他使他的新橡皮鞋在廊下橐橐的響了許多時,盡心竭力的擦干了他的紅臉,于是用了輕的瑟索的腳步跨進阿倫加的房里來。
那邊是瑪克希摩跋已經(jīng)準(zhǔn)備了撒摩跋爾。一張盤子上擱著燒酒和沙定魚。阿倫加靠桌子坐著,挺直的像一枝草莖,大的悲痛的眼睛看著門口。
“阿倫加,你看怎樣的客人來訪我們了!”瑪克希摩跋發(fā)出不自然的感動的聲音說,是人們將此向孩子說的。小販非常小心的進來,仿佛他穿著很高的漆靴在冰上面走。
“好日子,”他說,并且向伊們伸出一只長著極不靈活的指頭的又大又帶汗的手來。
沉默,不抬眼,阿倫加也向他伸過伊的細(xì)瘦蒼白的手指去;伊的低著的臉發(fā)熱了,伊的胸脯,那還是完全閨女樣的,苦悶的呼吸。
“這很好……你們談?wù)劻T,說些閑話,我看茶去……”瑪克希摩跋用了先前一樣的不自然的聲音說,便出去了。伊隨將房門緊緊的闔上。伊站在廚下,沉思而且嘆息。在伊干枯的瞎臉上,現(xiàn)出先前一樣的陰郁的近于迫脅的同情。
阿倫加靠桌子坐著;伊的手按在桌面上,姿勢的曲線又優(yōu)美又鋒利,正如白石琢成一般。小販坐在伊對面,他將他巨大的面袋似的身子成堆的裝在椅子上。向來他只在教堂里見過阿倫加,或者伊到自己的店里來,但也只是一瞬間的事。此刻他才注意的尋根究底的對伊看,仿佛他要仔細(xì)估定一種貨色的價錢。阿倫加覺得他的視線在伊胸脯上,在伊的腳和臂膊上;伊的蒼白的臉,又為了憂愁和羞恥熾熱起來了。
伊是纖長而且嬌嫩;這很難相信,伊的脆弱的身體可以侍奉那強烈的獸性的機能。小販的眼睛里籠上了混濁的潤澤,而且他忽然渾身漲大,似乎他更其大也更其胖了。
“你愛做些什么事呢?”他用細(xì)聲問,費了力才擠出肥胖的喉嚨來?!拔覜]有打攪么,怎樣?”
“什么?”阿倫加吃驚的反問,一面又暫時抬起了祈求的眼睛。
“看哪,……伊的確聾的!”小販想?!澳摹@更好!一個標(biāo)致的姑娘!”
他又對那身體,那柔軟的嬌嫩的一直到細(xì)瘦的兩腿。在薄衣裳底下看得分明的,又行了從新的檢查。
“我問:你愛用什么散悶?zāi)???/span>
“我?不用什么……”阿倫加惶窘的對付,這時伊全身上都感得,伊被這無恥的細(xì)小的眼睛剝下衣服而且舔過了。
小販商人自足的微笑。
“什么叫——不用什么!標(biāo)致的姑娘兒所愛的是,散悶!這事我總不能相信,請你不要生氣,一個這樣出色的姑娘像你似的卻整天的在作工上毀了眼睛。你的眼兒是全不是為此創(chuàng)造的!”
阿倫加又對他抬起伊那大的明亮的眼睛來。伊忽然發(fā)生了天真的思想,以為他對伊懷著同情。伊又確信,他當(dāng)真是一個好的,正經(jīng)的人了。
“我,你看……讀書……”伊怯怯的微笑。
“呵呀,什么,什么是……書!……這樣,如果我們能夠和你再熟識一點,你就會允許我……譬如——上戲園!這該有趣得多了,比那蹲在書背后!”
阿倫加不知不覺的活潑起來了。在伊已經(jīng)回到本來的蒼白色的臉上,漲起了一種新的微紅。
“阿,不的,你怎能這么說。有許多很好的書……那么,譬如契訶夫……我,如果我讀一點契訶夫,我常??蕖谒麜锸且磺械娜硕歼@么可憐,這么值得同情……”
小販聽著,斜側(cè)了狹腦殼和渾眼睛的頭。他于是細(xì)細(xì)的想。
“似乎都真是這樣不幸罷……”他用了甜膩的聲音說:“也有幸福的……固然,誰如果沒有食吃呢……但是如果一個人……就拿我說……”
他將椅子挨近了阿倫加,脧著伊的膝髁說了一大篇話。他的舉動也顯露起來了。但阿倫加又復(fù)天真的做夢似的,濕了眼睛說:
“阿,不的,人們是全都不幸……便是那些自以為幸福的人,其實也是不幸。我想做看護婦去,為的是幫助一切不幸的人……或者道姑……”
“哪,怎么便是道姑!”小販用雙關(guān)的意思將伊打斷,這意思在他的頑鈍里真是怖人。“難道世界上男人會太少么!”
阿倫加看著他,沒有懂。在全生涯中,耳聾給伊擋住了這類的言辭,伊沒有懂得。伊的眼睛很平靜的看;那兩眼是完全的澄明。
“呵,不的……你說什么!”伊舒散著說:“做道姑是很好的……我有一回去訪我的姑母,住了兩個禮拜,在伏羅納司(Voronesh)……在庵院里,我的姑母是道姑……很老了……沉默了十四年了……一個得道的!……那地方真好!……教堂里是這樣靜——靜呵,蠟燭點著……人唱的這樣美……你不懂也不知道,是在地上呢還到了天國了。或者你在墻壁前面走。庵院是造在山上的,下面是河,后面是田野。人望去很遠(yuǎn)——很遠(yuǎn)!草地上鬧著鵝兒,燕子是這樣的轉(zhuǎn)著叫。我在那里是春天,庵院里滿開著蘋果花呢……時常有這么好,連呼吸也平靜下去了。時常,我仿佛是,我從山上離開了,鳥似的飛去——遠(yuǎn)遠(yuǎn)的——遠(yuǎn)遠(yuǎn)的!”
阿倫加的聲音因為感動有些發(fā)抖;靜的眼淚,含在大的明亮的眼中,嘴唇也顫動。伊像一個白衣的道姑。
小販聽著,他嘴唇微微拖下,肥而且紅的頸子上的頭又復(fù)公牛似的側(cè)向一邊了。
“哼,”他說:“這是,何消說得,理想……實地生活卻是……漂亮的姑娘便是沒有庵堂也能尋到伊的快活!”
他嘻嘻的笑,又向著阿倫加挑逗的弄眼。伊沒有覺得,只是直視著蒼空,仿佛伊真看見廣遠(yuǎn)的田野和蔚藍(lán)的天,闊大的河流和白的庵壁。
瑪克希摩跋端了撒摩跋爾進來了。小販呢,完全酥化了而且出汗,宛然是搽了油。
“我愛這個,如果姑娘們有著好看的身段,你一般的,阿爾迦·伊凡諾夫那……女人怎么有一個完:仿佛是,一切你都可以用指頭捏住,還有下邊呢,你恕我放肆,是這么圓……”
末后的話在他是突然脫口的,他本來要說些別的話,因此紅漲了臉,呼吸也頓挫了。他又不知不覺的伸出手來,但看見瑪克希摩跋走進,便又縮了回去。于是他作態(tài)的揩那額上的油汗。
他和瑪克希摩跋喝燒酒,吃沙定魚并且說俏皮話,說那所有閨女們都夢想著庵院的事。
“但是伊結(jié)了婚,那男人才老了或者不中用了,伊便替他,如此說,就掘墳。”
“自然!”老女人不自然的奉承的回答。“在你呢,華希理·斯臺派諾微支,人卻不能這么說呵……你還能使每人都流汗呢。”
小販大笑起來,此后便用了顯明的穢褻的眼光對著阿倫加看。
“對了!這我能,用不著夸口承認(rèn)的!我的老婆是不用抱怨的。我的先妻,許多回還發(fā)惱!你這公牛,你這不會飽足的你,伊常常說!”
他還只是笑而且牢牢的瞟著阿倫加。
在他的視線底下,那姑娘的蒼白的臉只是低下而又低下,而這畜生的滿足的得勝的笑則是怕人。
當(dāng)小販走出,以及有些興會的瑪克希摩跋送他出去的時候,阿倫加忽然嗚咽起來了。伊哭的很長久。伊的金發(fā)的頭放在膝上,伊的軟的肩膀發(fā)了抖,垂下的鬈發(fā)像絨毳一般動搖。到處還都是沙定魚,濕皮膚和汗的氣味??諝馐浅翂|墊的,這女子的模樣愈顯得非常之幺小與脆弱了。
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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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拉藉夫回家來了。當(dāng)阿倫加進到他房里的時候,他正坐在桌旁寫。全房都散滿了淡巴菰的煙。
伊怯怯的一無聲息的進來,同平常一樣。同平常一樣,輕輕的一拉亞拉藉夫的大的柔和的手,也就坐在桌旁,伊的臉落在暗中,只有一雙蒼白的手被燈火分明的照著。
“這個,你做什么來呢,阿爾迦·伊凡諾夫那?”亞拉藉夫在眼光和聲音里都帶了謹(jǐn)慎的友情說。
阿倫加沉默著。
“你讀了我的書沒有呢?”亞拉藉夫又問?!爸心愕囊饷??”
“是的?!边@句話毫不響亮的出了阿倫加的口唇,于是又沉默,伊的兩手無力的安在膝上。
“哪,這好哩!”亞拉藉夫說?!拔疫@里又替你辦好了出色的東西了。那人物正像你,又可愛又文靜,進了庵,全像你企慕著的?!?/span>
阿倫加兩肩一聳,似乎伊受了寒。
“我不到庵里去了,”伊才能聽取的說;伊的嘴唇很顫動,連亞拉藉夫也警覺了。
“哪,謝上帝,”亞拉藉夫詼諧的說,而且看定這姑娘的臉?!斑@又為甚么呢?”
阿倫加看著地面:“我要嫁了……”伊幾乎不能聽到的回答。
“嫁?意外的事!——誰呢?”亞拉藉夫大聲的反問。他臉上顯出痙攣來。
“華希理·斯臺派諾微支……那在我們房子里開店的……”
“這人?”亞拉藉夫更其詫異的問;同情和違愿的惱相都露在臉上了。但他又立刻回復(fù)過來,竭力的懇切的說:
“哪,什么——這也好的……愿你幸?!?/span>
阿倫加沉默著。伊微微的動著指頭,只向地上看。伊沉思著些事,亞拉藉夫卻悲痛的看伊,而且在思想中,架起那動物一樣的小販來,對比這柔弱的優(yōu)美的女性。一個壓迫的感覺——同情,違意,嫉妒——再不能離開他的靈魂了。
阿倫加無意識的動彈了。伊顯然要說什么,然而沒有竟說。伊的嘴唇發(fā)了抖,伊的胸口非常費力的呼吸,死人似的青白色一刻一刻的加到伊的俯著的臉上來了。一種異樣的激昂襲著了亞拉藉夫。他覺得有一個一剎那將要到來,這剎那,在他自己還沒有分明,已將他的靈魂因為恐怖與喜歡與傲岸而搖動了。
“你要說什么呢?”他用了顫抖的聲音問。
阿倫加沉默著,然而很不安,似乎想要突往什么地方,卻又不敢往那里去。一瞬間伊抬起頭來,亞拉藉夫正遇到伊的大的,有所質(zhì)問的祈求的眼光。他們眼對眼的看了一分時;在那姑娘的眼中橫著顯明的恐怖。
但亞拉藉夫?qū)げ怀鲆痪溲栽~,沒有主張,自己也懷疑而且畏懼。
阿倫加的嘴唇抖得更甚了。在伊的苦痛中伊想要扭捻伊纖柔的兩手,然而沒有做,只是忽然的立了起來。
“那里去呢?你坐著罷!”亞拉藉夫蒼皇的說,但也不由的站起了。
阿倫加對他站著,仍然還沒有話;單是垂著的兩手的十指,微微的才能覺察的抖著罷了。
“你坐下……”亞拉藉夫重復(fù)說,他一面又覺得他沒有適當(dāng)?shù)脑?,終于惶惑起來。
“不……我要去了……”
“再見……”
亞拉藉夫無法的攤開手。
“你今天多少古怪呵!”他激動的說。
阿倫加還等候。伊略略動彈。有一個可怖的戰(zhàn)斗,震撼拘攣了伊的極弱的全身。伊再抬起非常之大的凝視的眼一看亞拉藉夫,便突然回轉(zhuǎn)身,向門口走去。
“你不帶這書去么?”亞拉藉夫機械的問。
阿倫加站住?!安挥昧恕獜拇??!币翉淖齑介g泄露出來,很勉強的說,也便開了門。
但在門口伊又站住一回,許多時只是想,低了頭。伊多半是哭了。至少也已經(jīng)亞拉藉夫看見,伊的肩膀抖著了。但他的頭空虛了,他并沒有說話。
阿倫加出去了。
亞拉藉夫已經(jīng)明白,這是永久的去,伊本也能永久的停留的。他在驚懼的激昂里又感了難以名狀的心的迫壓,直立在房子的中央。他看出,這女人是抱了垂死的悲痛,所以來求救于他而且也有些明白了,伊從他等候著怎樣的言語。
門上起了短短的敲聲。
“進來!”亞拉藉夫歡喜的大聲說,他相信,阿倫加又來了。
房門一開,走進了綏惠略夫。
亞拉藉夫沒有看就知道卻是他。
“我可以和你說話么?”綏惠略夫冷冷的問,幾乎是官樣。
“呵,是你!……請請!……”亞拉藉夫殷勤的回答?!澳阏堊?!”
“我這來只是一分時,幾句話……”綏惠略夫說,他便到桌邊,在阿倫加先前坐過的位置上,就了坐。
“你要紙煙么?”
“我不吸。請你說,你替教員將錢付給瑪克希摩跋了么?”綏惠略夫急速的問,似乎這問題算是一件重大的事情。
亞拉藉夫惶惑起來,紅了臉。
“確的……就只是暫時的……待到他們怎樣好一點了為止……”
綏惠略夫用了檢查的眼光看定亞拉藉夫。
“你想救一切的苦人和餓人么——一切的?”他問。
“不的,”亞拉藉夫錯愕的答,“我沒有想到這事……我單是給,因為這機遇……”
“是,對的……但是誰將什么給那些人們呢,那近旁并沒有人,像你一流的。這樣的很多哩!”綏惠略夫沉痛的說。
“這個,這事是用不著思索的,”亞拉藉夫聳一聳肩:“人應(yīng)該救助,倘使能夠,這就夠了……也就謝上帝了!”
“好。你可知道,為甚么那姑娘到你這里來的?”綏惠略夫鋒利的說去,仿佛他要取得口供,去并不聽什么答話。他正對面的釘住了亞拉藉夫的臉,用了洞察的明亮的眼睛。
亞拉藉夫又紅了臉。他漸漸氣忿起來了。奇特的聲調(diào)與奇特的質(zhì)問呵!
“我不知道?!彼我频恼f。
“伊來到你這里,因為伊愛你……因為伊有著純潔的澄澈的靈魂,這就是你將伊喚醒轉(zhuǎn)來的……現(xiàn)在,伊要墮落了,伊到你這里,為的是要尋求正當(dāng)?shù)臇|西,就是你教給伊愛的。你能夠說給伊什么呢?……沒有……你,這夢想家,理想家,你要明白,你將怎樣的非人間的苦惱種在伊這里了。你竟不怕,伊在婚姻的喜悅的床上,在這兇暴的淫縱的肉塊下面,會當(dāng)詛咒那向伊絮說些幸福生活的黃金似的好夢的你們哪。你看——這是可怕的!”
綏惠略夫最后的話,是用了非常異樣的凄厲的神情大聲說,用了這樣不可解的力量,至于亞拉藉夫覺得脊梁上起了寒栗了。
“可怕的是,使死骸站立起來,給他能看見自己的腐爛……可怕的是,在人的靈魂中造出些純潔的寶貴的東西,卻只用了這個來細(xì)膩他的苦惱,銳敏他的憂愁……”綏惠略夫接續(xù)說??慈ニ坪跏菦鲅?,但還帶著無窮的苦痛的跡象。
“你誤會了……”亞拉藉夫錯亂的,還只對于“因為伊愛你”這一句話,喃喃的答。
“不的,我知道……我整天在我的暗屋子里坐……人在那里一切都聽到……是這樣的?!?/span>
亞拉藉夫默然,下頦壓著胸口。
綏惠略夫站起身來。
“你們無休無息的夢想著人類將來的幸?!銈兛稍?,你們可曾當(dāng)真明白,你們走到這將來,是應(yīng)該經(jīng)過多少鮮血的洪流呢……你們誆騙那些人們……你們教他們夢想些什么,是他們永永不會身歷的東西……只使他們活著,給豬子做了食料……這豬,是在這里得意到呻吟而且喉鳴,就因為他的犧牲有這樣嫩,這樣美,感了這樣難堪的苦惱!……你們可曾知道,多少不幸的人們,就是你們所誆騙的,沒有死也沒有殺人,卻只向著上帝哀啼,等候些什么,因為在他們再沒有別的審判者,也沒有正理了……”
綏惠略夫的聲音只增出難當(dāng)?shù)牧α縼?。亞拉藉夫直跳起來了,自己并沒有覺得。長著冷峭眼睛的古怪的淡黃色的臉相,仿佛一座大山似的壓住了他。
“你們還不明白么,即使你們所有將來的夢,一切都自當(dāng)真出現(xiàn)了,但與所有這些優(yōu)美的姑娘們,以及受餓的‘被侮辱的和被損害的’人們的淚海稱量起來,還是不能平衡的……對手在刺刀以及你們的高超的人道說教的保護之下,凡在地上的曾是善,正是善,會是善的,全都打倒的事,他們那氣厥的憎惡的記憶還是消不去的!……你們這里,他們尋不出審判者和復(fù)仇的人! ”
“你說的是什么意思呢,”亞拉藉間夫吃吃的說。
綏惠略夫沒有便答。
“你來,”他說,并且走出房去。
亞拉藉夫受了催眠術(shù)似的跟著他。
全家都睡覺了。廊下是昏暗而且寂靜,在渾濁的病的空氣里,呼吸也覺得艱難。綏惠略夫開了自己的房門,招呼亞拉藉夫,進到里面。
“你聽!”綏惠略夫輕輕的,卻非常強迫的說。
亞拉藉夫側(cè)著耳朵聽,最初是除了他自己的心臟的鼓動以外,一無所聞。在昏暗中辨不出事物。只有模胡的綏惠略夫這兩眼在暗地里閃閃的生光。
但亞拉藉夫忽然聽出一種異樣的微細(xì)的聲音了。有誰哭著。一種幽靜的,捺住的,絕望的悲啼,利刃一般的貫通了寂靜。這中間含著許多難堪的痛苦。是說不出的苦惱,無希望的企念,氣厥的投地的哀鳴。
“阿倫加在這里哭!”亞拉藉夫明白了,但現(xiàn)在他又分辨得,并非一個聲音了,卻是兩個,那在這里哭著的……黑暗覆壓著,在他耳朵里響的好象是沉痛的鐘聲,而且仿佛不止兩個了,卻是三個……十二個,一千個聲音,周圍的全黑暗似乎一同啼哭起來了,他錯愕的問道:
“這是什么?”
然而綏惠略夫沒有答,他突然粗莽的抓住了亞拉藉夫的手。
“你出來……”他急速的說,向過道走去。
在黑暗和不可捉摸的哭聲之后,進到點燈的屋子里,覺得很是明亮簡潔了,綏惠略夫才放下亞拉藉夫的手來,鋒利的看定他眼睛,問說:
“你聽到了么?……我是不能聽了!你們將那黃金時代,豫約給他們的后人,但你們卻別有什么給這些人們呢?……你們……將來的人間界的豫言者,……當(dāng)?shù)迷{咒哩!”
“你容我說……你呢?你又給什么呢,這樣問人的你?”亞拉藉夫憤憤的捏了碩大的農(nóng)夫手,叫喊說。
“我?”綏惠略夫的聲音里大半帶著揶揄了。
“正是,你……給我這問題的你——這古怪的……你有怎樣的權(quán)利,用這樣聲調(diào)說話呢?”
“我——不給。我大概只是教他們將忘卻的事,記憶起來……是的,而且這——還不夠哩!”
“這是什么事!你說甚么?”亞拉藉夫帶著突發(fā)的不安,追問說。
綏惠略夫注視著亞拉藉夫。他就不意的微笑起來,似乎他對于這追問的稚氣覺得驚奇,于是慢慢的走向門口。
“那里去?你停一會!”亞拉藉夫叫喊說。
綏惠略夫回過臉來,和氣的點一點頭,便出去了。
“但是……你……你簡直是發(fā)狂了!”亞拉藉夫在迷惘的憤懣中,大聲說。
他相信聽到,綏惠略夫失了笑。然而房門合上鍵了。
暫時之間,亞拉藉夫惘惘的立在自己的屋子里。他頭痛了,顳颥跳動起來,心臟亂撞得像一個病人,不整而且頻數(shù)。他機械的放開眼光去,遍看他房中,他的堆滿了書籍和紙張的桌子,掛在壁上的畫圖,突然間一種病的說不出的嫌惡的發(fā)作,從他頭頂上一直震蕩到腳跟來。各思想,各工作,便是將來的日子,他也絕頂?shù)脑鲄捔?。一個愿望捉住了他,愿有一雙巨掌抓住這全世界,高高的一搖蕩,一切屋,人,思想,事業(yè),都塵埃似的散在空中。
“大約這真算最好哩!”
他走到臥床,將臉靠在枕上,毫不動彈的躺著。
在黑暗中,他的合著的眼的周圍,現(xiàn)出一個分明的臉,長著一雙大的,有所尋問,又有所哭泣的眼睛,漂過他面前了。于是又有誰來到近旁,漆黑的,怪異的,發(fā)著動物的笑聲,而且消去了光明喜悅的人生的夢想。
?
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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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夜間了,全家都睡著。沒有聲響從外面進來,一切都是死一般靜而且凝成黯淡的靖定。只有無形的黑暗默默的遍歷各房,視察睡人的臉。綏惠略夫的房里,那開著的窗戶在朦朧青色中,微微發(fā)亮。
綏惠略夫忽而寒噤起來,睜開眼。
有人傍他站著。他抬起頭來。
就當(dāng)他前面,在床的后頭,站著,兩只手掩了臉,一個女性的形象。有些非常的秘密橫在伊優(yōu)美的隱約的輪廓里。還在從這半已遺忘的形狀叫回記憶之前,綏惠略夫已經(jīng)認(rèn)識了伊,由一種奇異的內(nèi)部的感觸,這感觸便貫透他的腦髓而且抽縮了他的心臟:這是那女人,是他曾經(jīng)愛過而已經(jīng)去了的,去的地方,如他所想,又是再不歸來的所在了。
“理莎(Lisa)!”綏惠略夫即刻叫喚說,極驚奇又極恐怖,那時他仿佛覺得,心要拉到胸膛之外去了。
這形象先前一般站著,用手掩了臉;伊只是隱約的在煙霧里,那煙霧是在他眼前的波浪里浮沉。
“理莎!你那里來的?……你怎么了?……”綏惠略夫還是絕望的叫。
他覺得他的叫喚響徹了全家。但綏惠略夫忽而悟出了這事:伊來,是因為伊豫知了一切,而且用了超人間的愛——比死更強的愛——要在他一生中的這末一夜,為他哭泣的。
“理莎,不要哭!”綏惠略夫央求說,他雖然也感得,這言語并無功效,伊不答話也不能答話,因為伊在實際并不生存:“看哪,我愿意這樣了,這是我一生的夢想,從你死了的這一日以來的……為這壓住我的憎惡,那是唯一的出路呵!……這不是計算,也不是理論,這是我自己……你知道罷!”
他向伊痙攣的伸出手去,只是抓著空中。
伊往后退,兩手沒有離開伊悲涼的垂著的臉來。而且在不意中,伊向一旁溜去了,伊絕無聲息像一個陰影似的移過他頭的前邊,消失在由他看去正是黑暗的屋角里。然而他還有少許時光,可以辨認(rèn)那深黑的粗衣,這衣,便是他末次見伊的時候穿著的,纖細(xì)的手指和頭發(fā),也還是先前一樣的可愛的鬟式。
綏惠略夫赤著腳,慌忙跳到冰冷的地上。
沒有人,也不會有人。窗間的青色微微發(fā)亮,在那蛛網(wǎng)一般顫動的微光中,屋子的冷壁冷冷的看著。他走近窗去。他的對面立著又高又廣的墻垣。這上面是蒼白色的夜的天空,像烏黑的有力的臂膊似的,向他伸著幾支鐵的煙突。
——“一個幻覺!”綏惠略夫想;他又覺得,他的心跳得怎樣的沉重;有很大的一團塞上喉嚨來。
他走向房門,去摸,似乎他對于他的悟性,都不相信了。
——“我病了……我也許還要發(fā)狂……人對這應(yīng)該奮斗。我要發(fā)狂了!我的全部思想豈只是有病的腦的產(chǎn)物么!”
忽然之間,冷冷的不出聲的笑著,他用了穩(wěn)實的腳步走到床邊,并且躺下。在他自己,仿佛是全沒有合上眼睛,仍如先前一般,看著微微透亮的窗戶,冷的白墻壁和黑暗的房門。但其時有誰用了沒有響的單調(diào)的聲音對他說:
“你的憎惡,你的狂亂的計畫,也仍不外乎你所罵詈的這廣大的,犧牲一切的愛……”
“這并不是真的!”綏惠略夫用了非常的努力反對轉(zhuǎn)去,像有一個過度的重負(fù)壓在胸上似的。“這不是愛……我不要愛!……”
那誰卻只是固執(zhí)的單調(diào)的接續(xù)說,用了仿佛從綏惠略夫頭蓋里發(fā)出的聲音:
“是的,這是真的……你是盡了你天職的全力愛著人類,你不能忍受那惡,不正,苦痛的大眾,于是你的明亮的感情,對于最后的勝利,對于你所供獻的各個可怕的犧牲的真理,都有確信的感情,昏暗而且生病了……你憎,就因為你心里有太多的愛!而且你的憎惡,便只是你的最高的犧牲!……因為再沒有更高的愛,可以比得有一個人將他自己的靈魂……并非生命,卻將靈魂給他的切近的人了!……你記得這個么?你記得么?”
這聲音活潑起來了,但已經(jīng)不像最初,從他頭蓋里面發(fā)出,卻在近旁什么地方了。又生疏又活潑,而且真有誰和他說。綏惠略夫驟然辨認(rèn)出來,在他臥榻的后頭,昏暗中間僅能識別的,坐著一個人。隱約的顯得一個瘦削的側(cè)臉,彎曲的背,又長又細(xì)的頸子。
綏惠略夫睜大了眼睛,一躬身起來坐著。
“誰在這里?”
那模胡的形象沒有動……在一瞬間,綏惠略夫覺得——這使他異常的高興的輕松——他只是瞥見了一個偶然的陰影,并不在床沿上,卻分明更遠(yuǎn),緊靠在門旁罷了。黑暗迷人;近的顯得遠(yuǎn)而遠(yuǎn)的卻近。便是房子也放大了又復(fù)縮小,并且用他的冰冷的窗戶迫壓他,仿佛一座高山。黑暗也默默的,似乎為要側(cè)耳來聽,彎了腰盤據(jù)著。
綏惠略夫想要起來點燈,但在他動作之前他先覺得被一個沉重的身軀壓住了他的蓋被,而且實在有誰坐在他臥榻的后頭。怕要發(fā)狂這一個細(xì)致的,閃過的思想,穿透了他的腦里了。
“但誰在這里?……甚么事?”他費力的說。
那人默著。
“誰放你進來的?”他又輕輕的叫喚。
那人緩緩回過頭來,在微弱的昏黃中,綏惠略夫看見黑瘦的臉,帶著兩個黑窟窿,在那在黑暗里辨不分明的眼睛的地方。
“誰么?”應(yīng)出一個詫異而近于嘲笑的聲音?!澳阕约?!”
“你怎么說誑!”綏惠略夫叫喊說,其時他覺得發(fā)狂的恐怖只是從下方涌上頭來?!拔也粶?zhǔn)人進來!”
“可是你自己……”夜的來客回答說。
綏惠略夫沉默著,用了他閃閃的眼光迷惘的注在這奇怪的影子上。
“你究竟為甚么這樣詫異呢?”來客加添說,現(xiàn)在是用了顯然的嘲笑了。
“呵……這又只是一個幻覺……我真應(yīng)該振刷才是!”綏惠略夫忽然想到,微笑起來。
但是這恐怖忽而被那憤激,幾乎是憎惡,所驅(qū)逐了。這形象,對他冷靜的坐著的,似乎在實際上,并非專出于他生病的腦,他不快到了絕端。綏惠略夫在天然的反感的坌涌中,咬住了牙關(guān),并且說:
“好,隨便罷。根本只是——呆氣!你要怎樣?”
他相信,幽靈不來答應(yīng)了;他便快意的等著,然而幽靈卻用了全無音響的,但又非常清楚的語調(diào)說出話來:
“沒有別的。我們只將會話再講下去……你應(yīng)該將你的思想說個分明?!?/span>
“你停止罷。我沒有什么應(yīng)該,而且什么時候都可以去掉你,”綏惠略夫傲岸的說,其時他又萬分驚慌,覺到他正與幽靈周旋,仿佛他對于幽魂的存在要相信了。不知什么的一種權(quán)力支使著他,使他反背了他的意志做出言語。
“你究竟是誰?”綏惠略夫侮慢的問,他覺得,他的揶揄反中了他自己了。
“你當(dāng)真不認(rèn)識我么?”
“哦是了!”綏惠略夫突然記憶上來,這細(xì)脖子和黑臉是屬于誰的了。“你就是鐵匠,我在茶店里和他說話的……”
“你停止,在夢里還裝假罷,”客人懊惱的說,“我并非鐵匠,正如你并非綏惠略夫,你吩咐我通名么,我的大學(xué)生多凱略夫(Tokarjov)先生?……”
“不必……已經(jīng)知道……我記得了……”綏惠略夫勉力的答。
他并沒有識得名姓和形容,但當(dāng)他忽然知道那在黑暗中到他這里來的,并不是一個人,簡直是一面鏡子和自己的形象在里面,他便安靜起來了。
這時恐怖完全消滅了,他只覺得異常的疲勞,以及想要擺脫那重負(fù)的一個制不住的愿望。
“我要和你說一回最后的話……大概總也是全然無用的……你想罷!……你要知道你的策略的可怕……你是回到非常的錯誤上去了,憎惡卻是引導(dǎo)‘愛’的事實呵……你,多凱略夫!”
綏惠略夫兜上了嘴唇微微的笑。
“你還只是說這事!我不想到愛,……我不要聽這個……我只有憎!為什么,我應(yīng)該愛你們?nèi)祟惸??因為他們豬一般的互相吞噬,或者因為他們有這樣不幸,怯弱,昏迷,自己千千萬萬的聽人趕到桌子底下去,給那兇殘的棍徒們來嚼吃他們的肉么?我不愿意愛他們,我憎惡他們,他們壓制我一生之久,凡是我所愛,凡是我所信的,都奪了我的去了……我報仇……你都明白了罷!……我對于你們不幸者,倘他們還沒有非常慘苦或者還沒有自己殞滅的時候,在別一方面也正如幸福者一般的糟蹋生活的,一樣的報仇……我不能活下去,但我死也記憶著,他們?nèi)肓嗣?,只要對于解放那先入之見很有膽略和理解的,他們便奉作第一等的?quán)威……我要指示你們,有一種權(quán)力,比愛更要強——就是拚命的,不解的,究竟的憎……已經(jīng)夠了……”
“但是你想要——一個人做甚么呢?”客人駁詰的問。
綏惠略夫奇怪的短的一笑。
“第一,凡是我一個人所不能做的我便簡直不做。還有第二,你相信,將來就只是我一個么?……我們便等候……等候!”
綏惠略夫用了確信的堅定的聲調(diào),將這末后的話連說幾回。他的眼睛非常專注的鋒利的在黑暗里看,似乎他看見正如他一般的人們的一列,已經(jīng)決絕了人間,在他的足跡上不屈不撓的前進。
“上帝呵!在這五年中你的思想走了怎樣的彎曲呵,自從你還是青年充滿著勇氣和確信,進到工廠以來,那時是對于最后的勝利滿抱著熱烈的自信的……你失了這勇氣了,乏力了!”
“我們不說這些罷,”綏惠略夫不高興的說?!澳氵€不如告訴我……我那時并不是一個人——我們是許多人……他們都那里去了?”
“他們都為了共同事業(yè)跑到死里去了!”客人肅然的回答說。
“連理莎?”綏惠略夫緩聲的問。
“是的……連伊?!?/span>
“但你知道——我剛才正見到伊了……伊哭……然而這只是一個狂亂的幻覺,沒有關(guān)系的。你可知道,將一生中最寶貴的去做犧牲,是甚么意義呢……一個天工,這樣的嬌嫩和脆弱,使我常常擔(dān)心,怕看見伊受著一點極小的粗暴的——卻委棄在死里,污穢的絞索里,絞架里,絞刑吏的嘲弄里……你知道這意義么?……不知道!那我……我知道了!”
綏惠略夫聲音里帶著嗚咽,說出這話來。
“你不要這樣憤激,親愛的,”客人很關(guān)心的說?!斑@委實可怕呵……但怎么辦呢!……沒有犧牲做不成事……而且犧牲愈大,那意義也便愈純潔愈神圣了……”
“哦?”綏惠略夫異樣的問。
“你相信罷!……犧牲,犧牲!……將‘百?!??獻給人類,而且我們的全歷史也只是不斷的屠戮罷了……但進步是不虛的。從那邊,從光明的將來里,已經(jīng)向我們伸出感謝和祝福的手來,這手便是幸福的和自由的人間界的,是我們的孩子我們的事業(yè)的!我的上帝呵!我們這短促可憐的生涯,對于建筑在我們死骸上的這偉大的將來,能算什么呢……”
“呸,多么討厭!你豈不怕,你的莊嚴(yán)的將來太有尸氣么?”綏惠略夫問,又沖出短短的笑來。
——我和自己爭!壞夠了!他想。
“你豈不知道”,客人往下說,仿佛他沒有聽到抗議似的?!拔覀?yōu)橐贿M向前,怎樣的在一步一步的挖通那‘惡’的多年的大勢呢……而你真還能疑惑這真理的凱旋么?你記起來了罷,對于惡的戰(zhàn)斗是不能用惡的……”
綏惠略夫沉默而且聽著。他仿佛覺得,正在一所大教堂中,站在許多群眾的最后排列里,遠(yuǎn)遠(yuǎn)地聽到一個說教的依穌忒教徒的嚴(yán)肅甘美的聲音。
“是了,還有我們自己呢?……我們,將凡是我們所有的最寶貴的東西——生命和幸?!忌崃说模晃覀冇衷鯓幽??”他低聲的問。
“我們就當(dāng)作肥料,肥沃那地土的……這地土,從這里便迸出新生活的萌芽來!”
“然而又有誰來,將這些喝我們的血,樂我們的痛苦,樂著在我們……照你說,便是在肥料上,跳舞的這些,加以報復(fù)呢?……”綏惠略夫尤其低聲的問,用了非常異樣的聲調(diào)。
“這和我們什么相干呢……歷史,或者如果你愿意,便是上帝會來處治他們的!”
綏惠略夫大怒著捏住他的喉頭。
“哈,這就完了么?……這就完了么?……”
于是他忽而銳利的獰野的叫喊起來:
“你誑!你是教士……黑教士……依穌忒教士!你來,就為要欺騙我!我扼死你!”
他叫喊,他自己的身體因為憤恕和嫌惡發(fā)著抖,搖動這人的喉嚨。他將客人向墻壁只一推,至于那頭在壁灰上撞出一種鈍聲,而且擠緊了又長又細(xì)的頸子。于是他覺得,似乎亮起一道光,似乎有誰刺了他的心,他便醒了。
他的心在胸膛里撞擊,仿佛要跳裂了。眼前旋轉(zhuǎn)著紅的和金色的圈,他全身都流滿了熱的黏汗。他仰面躺著,蓋被一直裹到頸邊,并且看著他空屋里蒼白色的晨光,載著暗黑的一堆衣服的椅子和現(xiàn)在已經(jīng)向明的窗門,但不如意的固執(zhí)的重?fù)?dān)這一種感覺還只是留在他腳上。
綏惠略夫努了力,坐起身。
在他腳上放著他的外套,是從床欄上滑下來的。
“沒有別的!”他冷冷的微笑,又想躺下了,但突然停住而且直坐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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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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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面的什么地方,住宅里面,他聽得小心的步聲。他高仰了頭,輕輕的迅速的坐起。有誰走上樓梯來,愈來愈近了,用那沉重的靴子極謹(jǐn)慎的踏著石級。
綏惠略夫坐在床上屏息的聽。
有誰站在大門外邊,似乎也正在屏息的聽。靜了許多時;綏惠略夫終于相信,以為只是他顳颥部的血脈的跳動了。一切都平靜,但有黑暗在他眼前輕輕地彷徨。
“只是自己疑心罷了,”綏惠略夫放了心將頭靠在枕上的時候,他想。
然而這一剎那間他睜大了眼睛,仿佛被誰摔出了臥榻似的,忽而赤著腳站在冰冷的地面上,在房子的中央。從鈍滯的寂靜里,透出一個小心的,僅能聽到的聲音:是鐵的發(fā)響,便又沉默了。有人極謹(jǐn)慎的想弄開住宅的門。綏惠略夫像影子一般動作,整理起東西來。他恰在穿靴的時候,他又聽到一種新的響聲。他凝了神,幾件衣服提在手里,更加屏息的聽去;于是他便更加迅速的穿了衣裳。此刻又添上幾個人,用心的蹭著,走上樓梯來了。
“這是他們!”
綏惠略夫游移的立了片時,便急速的穿起外套,戴上帽子,開了房門向廊下望去。
一個閃電似的想象通過他腦里了;他記得,他昨日走到廚房里喝水的時候,曾在窗間很近的看見鄰家的火墻;那窗門也沒有兩層的格子。用了迅捷的舉動,闃靜的像一匹貓,繞過了行李和帳幔,他向著廊下,在重濁的空氣里直溜過去。到轉(zhuǎn)角處,那兩個老人睡著的所在,他又站住了一瞬時,帳后的低微的鼾聲忽然停止了。綏惠略夫挺然的立著,而且屏息的聽;于是又輕輕走去,開了廚房的門立定了。廚房里已經(jīng)很明。有些不分明的什么器具在灶上發(fā)光,一個冷定了的撒摩跋爾立在桌子上象是瞌睡。一匹貓從灶面跳到地上,豎起尾巴向綏惠略夫念著呼盧,跑走了。滿是冷熄了的煤煙和酸菜湯氣息。綏惠略夫走近窗前,向外面凝神的看出去。
從昏濁的塵封的玻璃里,僅能看見一點東西;只有一道云閃的通明以及一座挺直的灰色的墻垣一直通到深處。
他周圍一看,便輕輕的想要除下窗上的橫閂來。窗門微微作響,開開了,一道寒冷新鮮的空氣注在他的臉上。他探出身子去向底下看。
一直下面,雪白的閃著石路;這顯出這印象,似乎在地面有一個險惡的深淵。冷與死的噓息,從那里直沖到他這里來。在火墻的灰色線的上邊,展開著單調(diào)的早晨的天空;他的無限的空虛,吐納著自由與寒冷。
綏惠略夫回頭向著家中留神的聽。
這瞬間騷然的響出鈴聲來,仿佛活的一般而且促著警醒,于是全世界的寂靜和睡眠似乎都因此動搖了。
綏惠略夫小心的敏捷的攀上了窗門的鐵葉,向下邊閃閃的石路這可怕的深淵里只一瞥,便直跳下去——這一剎時他覺著一種感覺,是自己的身體在空氣里,在深淵上的可怕的落下,懸空,脆弱,沉重……于是那冷的石造的火墻便很重的撞著了他的胸脯。
在非常的緊張里,痙攣彎曲了的手指緊緊的抓住了弓形的鐵葉,那鐵是蓋在墻上的,因為重量,便戛戛的響而且彎折下來了。兩腳痙攣的滑在墻上,膝蓋支拄著仍然止不住的向下劃。綏惠略夫覺得他的身體意外的沉重了。他蟠屈起來,像一匹墜下的貓,當(dāng)他使出最后的死力,兩只手緊捏住彎折的邊緣。松了,便又緊緊捏住,將一只肘膊支在鐵葉上面的時候,他已經(jīng)閉了眼睛。他于是又抽搐的蟠屈著,兩腳抓著墻壁,將那肘膊支起自己來,便又用另一只手扳到那邊,用前胸移上了屋頂。
不少時光,他一半失神的躺在又冷又濕的鐵葉上,只在他跳躍的心頭覺得劇痛;一個可怕的落下的感覺,也仍然留在他肢節(jié)的中間。
從院子里起上一種喧嘩來;這便催起了他。有誰說話,在什么地方遠(yuǎn)遠(yuǎn)的,在那深處。
綏惠略夫匍匐著,在斜面上緩緩的滑到屋頂窗的左近。
那地方,是斜面屋頂?shù)哪且幻?,他從這上頭看見一所陌生的巨宅,關(guān)閉的窗戶的排列,枯樹的頂,以及平坦的綠的草場。一個黑的小人兒,看去好似一個滑稽的扁平的小蟲,從頭部已經(jīng)生出腳來的一般,在這家里的白的石路上走。他的一迭連的腳步,響得可笑的分明。
綏惠略夫溜過了屋脊,再向周圍一看,便消失在闊大的塵封的屋頂門的黑暗里了。
天空冷冷的向下看。屋頂和煙突的大海遠(yuǎn)展開去,在這后面,地平線的極邊,遠(yuǎn)海顯出青藍(lán),當(dāng)早晨的陽光中,已經(jīng)徐徐的轉(zhuǎn)成青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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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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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拉藉夫被尖利的鈴聲,那宛然就在他房里發(fā)響的似的,驚覺了。他照例的先取紙煙,但這瞬間又有什么壓住了他的心,他去摸火柴的時候,便仰著頭屏息的聽?,斂讼DΠ显谝练坷飫訌椓?。人聽得,伊怎樣呵欠,裙子的響聲,又撞在什么東西上,于是赤著腳,沿著廊蹭去了。
“誰在那里呢?”亞拉藉夫聽到伊的渴睡的不高興的聲音。
“電報么?給誰的電報?”瑪克希摩跋問。
大約伊得了答話的,然而很低,至于辨別不得。
亞拉藉夫急忙仰上而且坐起身。
“那里!”這像電光一般的穿過他的腦中,各種想象和觀念合成的一個旋渦便在他頭里面旋轉(zhuǎn)。那小包裹和紙片,老鷹臉的小男人留在他這里的,忽然現(xiàn)在他眼前而且長成一個怖人的巨物了。他幾乎想要叫喊,教人不必去開門;他跳起,便奔到廊下,——但已經(jīng)確切的分明,聽得抽開門閂的鐵的聲響,以及沉重的,穿著鐵釘?shù)椎拈L靴的,許多人們的腳的悄悄的踏步了。
這回似乎全世界都已覺醒過來,并且閃出了可怖的奪目的顏色,叫喚和呼哨的聲音。
只穿了小衫,又長,又瘦,長著碩大的手腳,亞拉藉夫痙攣的在屋子里盤旋起來了。屋子里忽而一切都明亮。片時之前,他相信,還是全藏在昏暗里的;然而現(xiàn)在照著破曉的青白微光了,一切都分明識得:桌子載著未完的著作,上面是紙煙,靴子在床底下,圖像在墻上,一切都這樣簡單,稔熟,這樣平常而且可愛。
“但你們要到誰這里去呢?”惴惴的問著瑪克希摩跋的發(fā)抖的聲音。
他們回答什么,沒有聽到,單是那老女人發(fā)出一聲短的叫喊,將手只一拍。沉重的腳步聲的雹子便立刻在廊下騰沸起來。
亞拉藉夫闖向門口,自己也沒有計算是什么緣故,只是輕輕的鎖了門。
于是他跳到桌旁,拿起包裹,在他似乎是十萬磅重的石頭,他暫時捏在手中,便又拿著這奔到窗下。
“——炸掉——都一樣……”他想,站在開著的半窗面前,從這里進來柔軟的新鮮的朝風(fēng),迎面的吹著?!啊家粯印髞砜梢苑裾J(rèn)的……”
他的錯亂的思想如同發(fā)熱一般的回旋,他將包裹擎出了眺望窗,炸彈便暫時掛在這院子的四層樓的深淵上。亞拉藉夫幾乎已經(jīng)要放手了,在突然又有一個別的思想閃出他腦里的時候;這思想是非??謶侄覠o法,亞拉藉夫竟至于像負(fù)傷的野獸似的呻吟起來了。
“我怎么辦呢……這紙片……這姓名住址?他們一定會在院子里檢齊的!……燒么?……沒有工夫了……”
“那就這樣的……為要救出別人,毀了自己么?……但是,我已經(jīng)對他們說過!我懇求過他們,他們應(yīng)該給我安穩(wěn)才對……現(xiàn)在他們還有什么權(quán)利,可以仰仗我呢!……”
全家都醒了,什么地方有孩子啼哭了,有誰吃了驚;有的嘆著氣。在鄰室里,那綏惠略夫所住的,有大聲的說話,家具的翻倒,罵人。
“的確逃走了;還有什么……許是逃到鄰室去了罷,大人……這里是一個大學(xué)生……鬼捉的——將槍拿在旁邊罷,撒但,我們不要傷人!”冰冷的,憤怒的聲音擁到亞拉藉夫這里來了。
忽然有人叩他的門。是一種很穩(wěn)當(dāng)而且規(guī)矩的叩法,以致亞拉藉夫隔了關(guān)著的門也似乎看見這叩門的人來;是一個和氣的懂事的警官,帶著圓滑的派頭和無所假借的洞察的眼。
他于是一跳,竭力的使沒有響。離開了窗門,將炸彈擱在桌上,重行拿起,險要擲下去了,卻又塞在褥子的底下。他又更向下面推,于是便站著,無力的掛下了長的強壯的臂膊。
在房門上又敲著了。
“勞你駕,你只要開一下就是了!”叫著一個沒有聽到過的聲音,柔媚的但又非常兇險的響。
亞拉藉夫沒有答。對于這類人們的,和母乳一同吸進去的舊日的憎惡,以及全生涯中發(fā)達起來的憎惡,汩沒了他了。他自己也說不出決心的緣由來,便向那漆黑的爐門,跪了下去,這里面向他吹出一陣?yán)浠业臍庀?。他非常迅速的拉斷了捆著包裹的繩索,將紙片便撕。鐵門的火爐戛戛有聲,紙片聲也似乎傳遍全家了。
“你開罷,否則我們要砸門了!”一個冷酷的氣忿的聲音叫喚說。
現(xiàn)在確乎已經(jīng)有許多人站在門前;而且忽然用全力的敲打起來了。
“他們走了先著哩!”這思想透過了亞拉藉夫的腦中。于是他宛然看見了一切的,凡那運命和性命,全系在他可能將紙片消滅與否的人們;還是獻出他們呢或者竟?fàn)奚俗约耗?。全部的大事業(yè),這里面包含著幾百個少壯純潔的靈魂的,光明的奮不顧身的大事業(yè),忽地現(xiàn)在他眼前,他在靈魂里,仿佛看見十多個熟識的面貌,正對他滿抱了希望。他自己覺得渺小而輕微了。
“現(xiàn)在,怎么好呢?”從他靈魂的深處,涌上一種溫暖的聲音來,充滿著熱淚和激動。“即使這樣……寧可我……”
人們擁擠在門外,簡直不象是人,卻是一群野獸了。
“總得開!這是甚么!你遵照,”那聲音威嚇說。
亞拉藉夫突然發(fā)出獰猛的冷酷的憤怒來。他有這心愿,對他們要咆哮,歌唱,呼哨,要送給他們以穢惡的暴戾的罵聲。
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的有一柄沉重的手槍在他手里了。大約他從桌上取那紙片的時候,他也就抓起這東西來。
“你遵照!……呸!什么,砸門罷!推!”
“鬼捉你們,我用過你們的娘!”亞拉藉夫轉(zhuǎn)臉向了房門,發(fā)狂似的咆哮說;一面將那紙張,雖然也只是出于本能的,卻還在不住的撕成碎片。
房門突然發(fā)了聲,一條黑的闊大的裂縫裂開在白的門板上了。木屑墜落下來,鑰匙鏗鏘的落在地上。許多聲音怒吼起來了,一個黑影,他前面先閃著一個槍柄的,從裂縫里徑擠進來。
亞拉藉夫開槍。
黃的短的電光只一閃,有人狂叫著,沉墊墊的向后倒在廊下了。
“捉住他!捉住他!開槍!”許多聲音咆哮說。
亞拉藉夫用腳尖蹲著,蓬亂的頭發(fā),只一件小衫,他的眼發(fā)狂似的晃耀,伸開他長臂膊,向房門的裂縫里一槍又一槍的放。他再不知道什么,也再不感到什么了,除了那獰野的原始的憤恨與震顫的憎惡,這種非人間的憎惡,便是用在踏殺毒物,殲滅仇敵,絞殺犧牲的。忽然從房門這烏黑的裂縫里對他開了槍?;馉t的小門戛的一聲關(guān)上了,又從釘子上掉落一面圖像來,墻上便飛下了白色的屑粉。
亞拉藉夫跳在旁邊,貼著墻壁,迂回著,這樣的挨到門口去。射擊的彈火似乎也打在他臉上了,但是,一跳到了門,他便從裂縫中伸出手槍,對著人身只兩發(fā),那身體幾乎要觸著兵器了。
一聲喊震得他耳聾。射擊停止了;有人發(fā)出裂帛似的難辨的呻吟。
“噯哈!”亞拉藉夫在意外的娛樂里大叫起來,全身是洋溢的喜歡,準(zhǔn)備了,無限的射擊和殺戳。
“且??!他拒捕……到別的屋子里去罷……”許多聲音叫喊說。
亞拉藉夫竭全力抓住一個沉重的衣櫥,移來塞了打破的門。于是他闖回爐邊,將撕碎的揉掉的紙片點了火。火便高高興興的延燒起來,用了浮動的顫抖的焰光照著這損壞的糜爛的屋子。
亞拉藉夫?qū)⒈臣箍吭谖萁抢?,四顧他的周圍?/span>
這其間,已經(jīng)完全明亮了。他原來的愉快的屋子顯得特別的悲涼。燈盞跌倒了躺在油洼中間;托爾斯泰的肖像歪掛著,穿過了一顆彈丸;壁粉的白屑積在屋角里,青煙升起他繞繚的一縷,正逸出那摧破的窗門。
亞拉藉夫仿佛覺到,他許是發(fā)了狂;這并非真實的事。在昨日,在一二小時之前,他還坐在寫字桌前寫,而且他平時環(huán)境的各件,書,圖像,紙,也都活潑潑地繞在他的周圍的。說不出的悲痛,裝滿著結(jié)末的凄苦的眼淚,穿透他的靈魂了。他注視他的桌子,他的書……于是絕望的搔著頭發(fā)。他所有將來的生活,可以極有興味,又遠(yuǎn)大又光明,充滿著可愛的工作,可愛的人們,充滿著難以形容的興奮的,愉快的日子與愛的生活,掠過了他的眼前。這生活,是應(yīng)該到來而不會到來了。
“死,”絕望的聲音在他這里模胡的說。
“為什么呢?出了什么事呢?只是一件胡涂的偶然的事!……”他還有工夫想。
沉重的打擊的急霰從鄰室落在門上了。有一件重的東西拖到廊下。于是又忽然發(fā)出射擊,灰塵從頂篷上搖落下來,門的碎片打著亞拉藉夫的臉,臉上便立刻流滿了熱血。
“噯,哦!”他用了異樣的死滅的鎮(zhèn)靜說,“……要是這樣罷!……”
暢快的,復(fù)仇的憎惡,無可按捺的沖上他的喉嚨來了,他嘶嗄的嚷出了不知怎樣的一句話,便只一躍,貓似的跳到床邊,向炸彈伸著手。
“開槍!這邊!”有人叫喊,仿佛是,便在他的耳邊。
亞拉藉夫沒有聽到槍聲。有什么在他眼前眩目的燒著了,全屋子便都不知所往的飛向一旁,亞拉藉夫很重的仰倒在地上。
立刻寂靜了,是緊張的可怕的寂靜。
臉色青白的憲兵向房里面窺探,手里捏著槍。
青煙升作繞繚的一縷,還只是逸出打破的窗門去,這背后映著東上的陽光,亞拉藉夫倒在他房子中央,臉向著上面,撒開了臂膊,挺著僵了的長腿的膝蓋。他的慘淡的鼻子,烏青而且血漉漉的,正向頂篷看。他的頭旁,在地面上迸流著一點黑色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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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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綏惠略夫提高了外套的領(lǐng),兩手深埋在衣袋中間,在明亮的街道上走。所有路角上都有賣日報的人售賣報紙,大聲的嚷,似乎是頌揚他的貨色。
“摩何跋耶(Mokhovaja)的慘劇呀!同無政府黨人的開槍呀!”
綏惠略夫買了一張報,到益加德林(Yekaterin)公園里坐定,看那詳細(xì)的報告,其時正喧鬧著環(huán)繞游戲的孩子們的聲音。
“從窗間逃走之無政府黨人,借農(nóng)民尼古拉·耶戈洛夫(Nikolaj Yegorov)綏惠略夫出名之護照而生活者,據(jù)警察之探明,實即官廳訪拿已久之由烈夫(Yurejv)大學(xué)生來阿尼特·尼古拉微支(Leonid Nikolajevitsh)多凱略夫也。彼已經(jīng)判決死刑,在由法庭赴監(jiān)獄之途中,乘監(jiān)押官之隙而逸去,對于彼之逮捕,業(yè)已定有方略矣?!?/span>
綏惠略夫的臉完全冷靜。只是看到那地方,那訪事員利用了許多驚嘆符號(?。?,使出夸大的悲劇筆法,描寫那尋到亞拉藉夫的尸首的地方,綏惠略夫的眼睛有些痙攣,這似乎是苦惱的同情,也許是狂亂的憤怒。
他于是起立,從蠕動著的孩子群上頭瞥出隨便的眼光去,便走出了公園。
他經(jīng)過了異樣的緊張。有一種韌性的不能抵抗的東西只引他“到那邊去”。他自己很明白,所有的遭遇都已說明了,他要被特伏耳涅克認(rèn)識而且擒拿。他夾在不措意的憧憧往來的大眾中間,已經(jīng)覺得有一只無形的手,慢慢的無可引避的向他套下一個死的圈子來。這顯然是,他早已不能離開這都會,也不能闖出這街道了;況且他既然肚饑,又冷得寒戰(zhàn)如一匹無主的狗。但這捉狗一般的窮追的感得,卻呼起他的嘲笑和獷悍來。
“都一樣,”他想,其時他機械的而且外貌上很鎮(zhèn)靜的向前看。他又仰著頭緩緩走去,一個不可解的迫壓,便是憤怒和絕望和同情集合起來的,引他到那里去了。
遠(yuǎn)遠(yuǎn)的早見到在熟識的房子旁邊有一大堆烏黑的激動的群集,又有兩個騎馬警察的暗黑形相,突出在一群好奇的人的頭上面。
綏惠略夫混入群眾里,這群眾都擁在大門左右立著,又?jǐn)D滿了對面的石路,要聽人們怎么說。
大多數(shù)只是默默的等候,也竭力向那宅子里探頭,這里面是密排著警察的黑形相和灰色外套的區(qū)長。車道上停著一輛赤十字會的馬車,那通紅的苦痛的象征,正在不著語言而說明這里演過了可怕的悲劇。
一個畫匠伙計,頭上戴一頂涂滿了白和綠顏色的帽子,正在一堆人里面說些話;大家便奔向他,從背脊和肩膀縫里,伸上那因為好奇而發(fā)亮的臉來。
“那是這樣,想要擒拿一個人,那正在察訪的,那人卻不消說早已跑走了。哪,這才是搜查屋子,但是那一個,那不相干的,放了槍……打死兩個人,一個憲兵穿通了肚子……哪,這樣子,所有住戶便都退出,開起槍來了……”
“但是那一個人于這事有什么關(guān)系呢?”一個很像樣的胖紳士綿密的問,那模樣,仿佛他受有恢復(fù)秩序的委托,而且這小工也應(yīng)該嚴(yán)加詳細(xì)的審問似的。
那畫匠伙計,非常有興,自己很覺得,他是通達情形的人物了,便大快活的從這邊轉(zhuǎn)到那邊,格外趕快的說下去。
“那一個與這事是不相干的……在他這里,聽說,尋出了一個炸彈……”
“你怎么說——搜出了炸彈——還不相干?你胡說,胡涂小子!”
“正不是糊涂!但是,早說過,他本來沒有被搜,警察并不知道他,到后來才明白的?!?/span>
“借問你,這是一個何等樣人呢?”一位太太大聲的羼雜說。
“哦,我不知道,”那伙計悵然的答。
伊那描畫過的眼睛因為好奇發(fā)了光,溫柔的面龐轉(zhuǎn)了蒼白了。
“那便簡直是誤殺了?”
“正是哩,現(xiàn)在才曉得了……怎樣的錯?!敝v演者將兩手一攤,并且放出眼光去,帶了一副似乎這事件于他很有興味的神情,微笑著遍看那些聽講人的臉。
“但這實在怕人呵!”這太太大聲的說,也向周圍看,仿佛訪求贊成的人。
“哪,你知道……在他這里也發(fā)見了一個炸彈,”一個少年軍官通知說,略看著這標(biāo)致女人,微笑著?!斑@總是掃蕩一回了!”
那太太的黑眼珠立刻瞥到他,但人不能知道,在他們中間是甚么一種表象:獻媚呢或是反對呢。
“是的,然而總還是怕人哩!”伊說。
綏惠略夫默默的聽著,他那冰冷的明亮的眼睛只是慢慢的幾乎不能分辨的從這一個臉上移到別個的看。而且他愈是四處看,便愈加緊閉了他的嘴唇,他深藏在衣袋里的手的指頭也愈加顫抖起來了。
“很好,他們槍斃了他!別人也可以小心些,竟成了時風(fēng)了,放炸彈?!?/span>
“鬼知道,……這太過,”有人緊接著綏惠略夫的肩頭低聲說。
他急忙轉(zhuǎn)過臉去,看見了一雙年青的眼睛,正含著激昂與輕蔑向那眾人看;一個青年的姑娘立在他后面。
“然而這樣最好,”和伊同伴的一個大學(xué)生回答說。
“你說什么!”
“那么,他倒是絞死好么?”大學(xué)生苦惱的說,低下了眼光。
綏惠略夫注意的向他看。
但是這瞬間,當(dāng)那大學(xué)生覺到這注意的時候,他也已經(jīng)自己省悟了,他一觸那姑娘的臂膊并且說:
“我們走罷,瑪盧莎(Marusja)……我們何必在這里呢?!?/span>
“搬他來了,搬他來了!”人堆里發(fā)出這呼聲;全體便起了動搖,都向大門擁擠過去。
最先現(xiàn)出警察的頭來,其中有兩人去了帽,其次是一個憲兵的牦頭,他們抬著一件東西,不能辨別是什么;只在布袱底下露著長的褐色的頭發(fā),當(dāng)著微風(fēng)徐徐的動搖,以及一點又高又瘦的前額。
“愛也是,自己犧牲也是,同情也是!”綏惠略夫在耳朵里響著亞拉藉夫的激昂的喉音,他臉上便發(fā)出剎那間的痙攣來。
人堆遮蔽了死尸,人只看見,搬運病人車的綠車頂怎樣在那停著的地方動,搖擺著,緩緩的前行,和他那可憐的赤十字怎樣在烏黑的路人中間,一高一低的起伏。
眾人漸漸走散了。
只有一小堆還留著。那畫匠伙計還只是講,劃著臂膊,道上空虛起來,馬車也又通行了,人們走過,都用了不知所以的好奇心向門口看。
綏惠略夫嘆一口氣,但即刻忍住,兩只手深埋在衣袋里,用了穩(wěn)當(dāng)?shù)牟秸{(diào)往前走。沉重的思想仿佛一條無窮的黑線,穿透了他的頭顱。
他想,在那一回,當(dāng)他所愛的那女人,被絞的時候,或是他知己的誰,去就那自愿犧牲的死的時候,也沒有人嚷出苦痛和恐怖來,也沒有人離開了他自己的營業(yè)。人們并不互相關(guān)聯(lián),來分擔(dān)那些可怕的可悲的消息。照舊的是走著街道電車,照舊的店鋪都開著,照舊的如在鏡中,盛服的女人悠悠的散步,莊嚴(yán)的有事的男人坐車經(jīng)過了。他那被凄慘和絕望的無聲的叫喚抽作一團的心,已給碎裂了的那可怕的苦痛,全沒有相關(guān)的人。
他這沉重的思想似乎使他和外界都隔絕了,但他練就的能夠細(xì)聽的耳朵卻覺著一種異樣的足音,只是跟他走。
在那房子前面的人叢里,綏惠略夫早覺到有詭譎的嚴(yán)酷的眼光,躲在別人的背脊后面,正對著他看。他回顧幾次,卻并不能覺察出什么來。他到處只看見同是單調(diào)的緊張的生臉。然而他那異樣的感覺卻是強盛起來了;他的心隱隱的紛亂的跳。
大路的盡頭是一條大河,碧綠的水波,上面罩著汽船的煙,尖利的汽笛聲一直響到遠(yuǎn)處。遠(yuǎn)去,在那一岸,包在煙云似的灰白里的,是房屋,園圃,工廠的煙通;這些上面沉墊墊的橫亙著一縷烏黑的安靜的煤煙,污染了高朗的天空的邊際。
綏惠略夫略一思索,便向橋轉(zhuǎn)了彎,他無意的向周圍看。
兩只眼睛嚇人的釘著他的臉。一個通黃胡須的男人,高領(lǐng)子和端嚴(yán)的高帽子的,幾乎正踏著他的腳跟。他們眼光相遇的一瞬息間,在可怕的彼此的理會里,他們都冰一般冷了。但這只是暫時的事,綏惠略夫便轉(zhuǎn)過臉去,仿佛無事似的,依舊向前走,高帽子男人急急忙忙的趕上他,毫不停留,徑自前去了。
一切事都經(jīng)過得迅速而且依稀,綏惠略夫的初意,以為他自己想錯了。但他的心鈍滯的跳,似乎要警告他。他忽然看見前面有一個警察的黑形象,非常從容的用白手套擦著鼻子。高帽子男人安詳?shù)囊恢弊?,一步也不緩的,追上了那警察。仿佛他正在辦一件忙迫的事。但那警察卻一聳,垂下手去,詫異的看他,又蒼皇的向周圍看。
綏惠略夫立刻實行,又神速又精細(xì),仿佛他早經(jīng)想到似的,轉(zhuǎn)過身去,混在迎面走來的一隊泥水匠里,又向埠頭轉(zhuǎn)了彎。遠(yuǎn)地里橫著夏公園和通到一無草木的戰(zhàn)神場?的路。他用了電光般迅捷的分明來估計了距離,他看來,夏公園是走不到的了;但埠頭卻開展坦平,仿佛一片沙漠。在來來往往的人們的大群中間,他也仍然是無可隱蔽而且孤單,宛然在荒涼的雪野上。
“現(xiàn)在,怎么辦呢?……都是一樣……”他想,冷淡的站在芬蘭公司的船橋面前,汽船正叫著開行的汽笛。一個機器的精確運動似的,幾乎沒有盤算,綏惠略夫直躥上那動搖的跳板去,只一躍便上了汽船的艙面,混入了那些正在忙著向黃色椅上尋坐位的,各色人們的中間。他這才轉(zhuǎn)向后面看。
頗遠(yuǎn)的地方,在船橋的進口,他看見三個人形相,仿佛與全世界上隔絕了的一般。
這是一個偵探,一個警察和一個兵騎著馬。他們互相商量,臉對著汽船,而且無意識的在那里來回的走動。十分確鑿的綏惠略夫識得他們那游移的緣故了;他們不知道,到汽船開走為止,是否還有追上的時間,所以他們無端的忽而向前,忽而向后的奔走。但當(dāng)那警察終于定下決心,一手按著佩刀,向綏惠略夫走進一兩步來的時候,汽船卻剛剛發(fā)一聲叫,喘息著,威風(fēng)凜凜的離開了船橋。那兵便突然撥轉(zhuǎn)馬頭,用了全速步從那地方馳出船橋去,同時偵探和警察也都向別方面跑去了。
“打電話……報告分署的!”綏惠略夫想,似乎早有人對他豫告的一般。
于是他又迅速而且精密的,一個機器似的跳上艙舷,只一瞥估定了船橋和船身之間的短距離,往下便跳。幾個人嚇得發(fā)喊,但他竟到了船橋,一滑,幾乎掉下水里去了,然而還保住,跑過跳板,轉(zhuǎn)身向夏公園這面走。
他愈走愈快了,其時他也用了全力的防止,不使成為飛跑。但這樣也已經(jīng)惹眼,許多人詫異的對他看。一種很可怕的力量難以忍受的沖著他的脊梁。他想要回頭去看,又不敢竟看。他覺得,他仿佛已經(jīng)被擒,仿佛四面八方都向他伸出許多的手來了。
美觀的高墻,樹木,黃葉和花壇,貴婦人,軍官和孩子,全是夢境似的飛過了他的面前;并不轉(zhuǎn)入公園,綏惠略夫這時已經(jīng)是飛奔了,來到豐檀加?上面那險峻艱難的浮橋上。他隱約看見小艇子平頂篷,彎著腰的農(nóng)夫,拿了長桿子攪些什么,朦朧的遠(yuǎn)地里還現(xiàn)出道路和人家;他已經(jīng)不能自制那狂亂的壓迫了,徑奔下橋去。一個在值的警察,魁梧的紅臉東西長著花白胡子的,向他喊些什么話,但綏惠略夫已經(jīng)隱在馬車的那邊,當(dāng)面看見一個詫異著的女人臉,頭上戴一頂異乎尋常的亮藍(lán)帽子,仍是竄,繞出了兩輛別的馬車,來到一條空巷里。
此時聽得在遠(yuǎn)處有許多聲音的叫喊,但他并不回頭去看,只是跑,自己全然不知所以的,進了第一個開著的大門。他到一個院子里,四面高得像礦洞一般的;一個保姆和兩個孩子戴著亮藍(lán)帽,正和他當(dāng)頭遇見。
“你怎么這樣跑,瘋子似的!險些闖倒了孩子!”保姆大聲說,但綏惠略夫趕快的,沒有答話,飛跑過去,進了別的門,類乎一個污穢潮濕的地窖似的,到了第二個院子里。
他以為聽得,那保姆怎樣的嚷:
“這一個門便是他跑進去的……這一個!”
許多窗戶和門現(xiàn)出在他眼前了;幾個陌生臉的人都立定了將眼光跟住他看。到處都荒涼而且明亮像一片沙漠;一切都拒絕他好象一個仇人。
他站住向后面看。在黑暗的門框間,他分明看見一群人,是追著他過了第一個院子的,很像一幅圖畫,最先跑著的是一個胖警察穿了黑外套,這時絆住他的腿;綏惠略夫自己相信,知道他怎樣的一面走,一面又用手槍瞄定了他。但這也只是一剎那的事,仿佛一個幻視罷了;第二剎那他便瞥見旁邊有一個別的門,由此通到側(cè)屋,他便闖,喘著,胸間帶著劇痛,進去了。
一個面生的人,看來是全沒有用意的對他走來的,站住了,向各處看,剛從綏惠略夫的肩膀上射出視線去,那臉便忽然變了野獸似的兇相,伸開臂膊,攔住了去路。
“站住……你站住,你站住一會兒!”他叫喚說,幾乎是高興似的。
“放走!”綏惠略夫聲嘶的答:“與你甚么相干!”
“唉不的……你等一等!……幫忙呵!”他忽地咆哮起來,抓住了綏惠略夫。
“拿住他!”后面大叫,助著威。
一瞬息間,綏惠略夫凝視著這黑胡子和無意識的狂怒的眼睛的生臉,于是他便在這臉上,用了死力揮給他一個拳頭。
“呃!……”這男人發(fā)一聲很短的悲鳴,滾在一旁如一個裝滿了的口袋。
“拿拿住他!”喊聲滿了空際,警笛的悠揚的翻囀,鉆到耳朵里來。
然而綏惠略夫轉(zhuǎn)了彎;在昏暗的墻壁上,他瞥見一個明亮的大門,這便通到街上。那些人們的黑形相便都從那門奔迸出去了。
?
十四
?
四近都凄涼到象是怖人的冢地。嗅著是潮濕的黏土和碎磚的氣息;綏惠略夫蜷伏著的隅角里的,百余年的塵埃似的氣味,也混在這中間。
兩三小時之前他便站在這里了。在一所正要改修的屋角里,碎料堆子的后邊。這地方,是頹敗的墻垣和蒼黃的土塊,傷口一般開著的,華美的舊痕還未全消的所在,還掛著高貴的古壁衣的殘片,金彩和雕紋的裝飾的零星。這里住過那別樣的,往昔的涂飾的人。在這一室里,或是還睡過嬌惰的豪華的貴女,遍身裹著花縠與麻綢,——這是美與享用的大觀了,這只能在剝削那吸血餐尸的黑土的制度,那多年的似乎不可動搖的制度這一片地面上,才能夠發(fā)榮滋長起來。但現(xiàn)在卻給新主人的貪暴的手所毀壞了,而在淺藍(lán)色的屋角間,又漆黑的站著一個捏了手槍的獰野的人,后面襯著黯澹的描金的百合。
綏惠略夫進到這里,是在他誆迷了追跡的人們之后,穿出一所木院,又攀過了一重板墻。他當(dāng)初很擔(dān)心,這藏身地不能安穩(wěn),因為不住人的建筑里,人大抵首先會來搜尋的;遠(yuǎn)走么,他已經(jīng)乏了力,于是就這樣停下了。許多時他只能聲嘶的呼吸,又用那松懈的手痙攣的捏著手槍,準(zhǔn)備定,對大眾的第一個就放,只要是出現(xiàn)到這頹敗的門的破口來的。他耳朵里還響著喊聲。許多腳的踏步,在白石階級的陳跡上沉重的騰跳過去。他的胸脯發(fā)了吹哨樣的聲音起落著,他的眼睛閃閃的野到如一匹窮追垂死的狼。但是分,時,都經(jīng)過了,一切都空虛而且寂靜了,只有嗡嗡的雜音,間或從街頭送到他這里。
綏惠略夫早不能想了;四面什么情形,也幾于不能懂得了。他只是自然的等候著黃昏,而且常常要合眼,極頂?shù)乃ト?,使他全身不靈,又發(fā)生難當(dāng)?shù)膽?zhàn)栗,他已經(jīng)不能振作了。他合上眼睛,便看見街上的群眾,人臉浮出,人手向他伸來。又有人射擊他兩回;但這事幾乎并沒有鑄在他記憶上,也許是想象罷了。一個別的印象非常怖人,卻于他總是忘懷不得。當(dāng)他在或死或生的追逐里,凡所遇見的一切,個個都是仇讎,沒有一人肯想隱匿他,阻住追捕的人,或者至少也讓給他一條路。倘沒有臉上現(xiàn)出暴怒,倘沒有擋住去路而且伸手要捉住他,那就確鑿還只是無關(guān)心或好奇的人,不過觀看那獵取人類罷了。
對于這些事的回憶,是最鋒利的,而且燒著他的靈魂,較之記起那追捕的人的臉來,尤為苦痛,他于那些人們是全不加什么想象的了。這只是非人格而且盲從,跟在他后面如一群練就的獵狗。
綏惠略夫不再深究了,離死亡有怎樣的近和得救的希望又怎樣的微;他單是想,他能否竟做到他的偉大的計畫,這計畫,便是他挾了很多的憎和愛,規(guī)劃出來的。他記起一個漂亮的軍官,從鞘里拔出刀來,幾乎要劈,他記起一個威嚴(yán)的老紳士,伸出他散步的手杖,想攔住他,他記起了各種別的事而且因為憤怒與輕蔑,全身都發(fā)抖了。他早沒有出路了。他自己知道,他到了盡頭了,其時那些人們便只要活在安閑中,靜候著日報的記事里,登出他這徐徐的死滅來。
時候過去了,他心臟的痙攣的鼓動漸漸和緩下來。胸間停止了喘鳴,拗捩的兩手也在疲勞里自行松散了。這仿佛是,他將一樣?xùn)|西緊張到了絕頂,忽而斷了,他的思想和感情也正是這樣的一時弛解,像一條繃斷的弦。他忽然安靜了,這沉重的寂滅的安靜,只有人已經(jīng)有絞索套在頸上,早不是神力或人力所能救得的時候,才會到來。他是完全的無關(guān)心了,倘使追捕的人在這一刻里歡呼著直闖進來,他一定不會做出什么反抗了。
他的身體衰弱了。白的煙霧繞著他升騰起來,包住他仿佛一件尸衣,給他隔開了全世界。輕微的鈴聲在他耳朵里響,他只還有一個心愿:合了眼,連頭都浸在黑暗,寂靜,不動的中間。
“我睡不得!”他自己說,但那沉沉的煙霧,莫可抵御的擁住了他的腦,一切便都從他意識上消去了,這其間他時時睜著眼睛入了幾分時的睡。
他也時時驚覺轉(zhuǎn)來,記起一切的事,發(fā)抖,鋒利的看了周圍,于是又假寐。其時他也覺得,那潮土的濕味,怎樣的冰進他的身中。
緊接他眼前,盤著薔薇式雕飾的蜿蜒的花樣;這使他苦惱至于非常。他也好幾次看得分明,知道這不過是碎白石的一塊,還能顯出怎樣的一個植物的花紋。但這植物又被煙靄包籠;他便生長起來,浮動起來,成了怖人的形象,忽而長,忽而闊,或者又散成一個陰森的人頭的形跡來。
然而綏惠略夫究竟大約是睡著了;因為他張開那自以為只合了一瞬間的眼睛來的時候,四面已都是深藍(lán)的夜色了。夜色攀上了頹敗的墻垣,蟠在角落里,從空虛的屋子的門間向外看。陰影無聲的動搖,仿佛是昔日的居人的精靈,那曾在這里愛戀,煩惱,享用,而且在他不幸的難逃的時節(jié)死去的,重行出現(xiàn)了。
綏惠略夫似乎遇到可怕的一擊,醒了睡。有一樣非常的事出現(xiàn)了:他瞬息間全不明白,他在那里,他是如何;狂熱的大歡喜的侵襲,主宰了他,他的心仿佛是一個容易破碎的,脆的玻璃的器皿了。
他記起一個強烈的幻景來。這是幻覺呢,是半已遺忘的記憶,還是他的錯亂的腦做了夢呢?……”
“這是什么?我見了什么了?”他愕然的自己問。
“是可怖的東西,重要的東西,這東西,是全生命都從此開端,像滴水之在大海似的……那只是什么呢?……我應(yīng)該記憶……應(yīng)該記憶……”
他腦上似乎罩上了一張鐵幕。那后面還閃著未曾見過的光明,響著聲音。又有許多面貌的模胡的輪廓,是可以識得的,但總不能喚回記憶來而且只使他難堪的苦惱。
他做了夢,夢見他爬上壁立的懸崖去,是一個被追的,零落的,渺小的男人。人的大群像烏黑的怒濤的濤頭一般緊逼上來,要捉住他,撕碎他:向他伸出萬千的手,抓住他的腳,他的衣裾,剝下他的衣服;然而他卻愈爬愈高遠(yuǎn)了。他們都留在一直底下,不很看得分明了,獨有他立在眩人的高處,天風(fēng)吹繞著他的頭。再高,在山崖的絕頂,他看見兩個黑色的形象,凝視著全世界,獨在不可測的青空。他覺得,在他們這里便藏著他全生涯的謎,而且他也一切便要明白和理解了:他為什么要爬到這可怕的寂寞的高處來,為什么那黑色的波濤,準(zhǔn)備著,為要毀滅了他,這樣憤怒的追趕。這形象遠(yuǎn)遠(yuǎn)地如在夢中,但他生長起來接近起來了。綏惠略夫用了驚人的速率飛向他們。大秘密的接近,這于他便要揭開,他的心充滿了無量的狂喜了。
“人說,人當(dāng)失掉了他的理解力之先,他就感著這無可比方的大安樂,我知道的!”綏惠略夫想,而且感得,一切都是夢。但他不能離開這夢,他使了超人的努力,要把住他,要看他的涯際:崢嶸的聳在高處的山崖,遠(yuǎn)遠(yuǎn)的黃金色的太陽,沉在深淵里的無際的遠(yuǎn)方,浮在煙靄中的,遠(yuǎn)處的金閃閃的都市的景色,遠(yuǎn)海的青蒼。還有兩個可怖的形象下臨著全世界。
一個是寂寞的立著,兩手叉在胸前,骨出的手指抓在皮肉中間,晴空的風(fēng)攪著他蓬飛的頭發(fā)。眼是合的,嘴唇是緊閉的,但在他精妙的頹敗的筋肉線上,現(xiàn)出逾量的狂喜來,而那細(xì)瘦的埋在胸中的指頭發(fā)著抖。他只是一條弦,周圍的空氣都在這上面發(fā)了顫,因為精魂的可怖的緊張而起震動了。
在半壞的平坦處的邊上,躺著別的一個形象:豐腴,裸露而且淫縱的,在堅硬的石上帖著伊華美的身驅(qū),一個隆起的,精赤的,無恥的身軀挺著情趣的胸脯,懸空的呼吸。忍了笑宛轉(zhuǎn)伊玫瑰色的身體,在玫瑰的雙膝全不含羞的張在石上的,白的圓的兩腿之間,天風(fēng)吹拂著纖毛。伊的兩手緊握了崖邊;伊的一直底下是日光中的晃耀的平野。
“我是世界的惡!”在緊張的寂靜中,伊的聲音說,——“是生命的誘惑,是在黑暗的恐怖的歡娛中的地,是將永久的苦惱付給一切生物的惡!你成了人了,神的精神呵!我看見你的思想,而且看見你在將來里,見到多少苦悶和比死還苦的無謂的努力呵!你苦惱著!……而且人們要將你釘上十字架去,因為我比你更其美,更其明白。在這一瞬間,全世界沒有留意中,可要揭曉了:我是世界的惡!你想要成人,為的是要用了他們的話和他們說……我的成人,就因為要對你戰(zhàn)爭。和他們說去罷,但我總要將他們引到我這里來,教他們昏迷在我這兩膝的搖籃上,而且將你,你這奇特的,不明白的禁欲家,送到死亡里去!……在這一瞬間是我們兩個都能死的……推我下去!滅了世界的惡,你做去罷,因為你這來,是為了救世,你要獨自統(tǒng)治世界的……推我下去罷!”
那裸體毫無愧色的移到深淵的旁邊。黑發(fā)直垂的掛下峭壁去,兩手離了崖邊,又垂下一條玫瑰色的腿,圓的胸脯下臨著無地,軟軟的動搖。全體都因為興奮發(fā)了抖,只等候開首的一推,便沉沒在埋伏的深處。
“推我下去!你就獨自留著了!推我下去!你就永遠(yuǎn)祝福了!你這來,是為了救世的!……你躊躇什么呢?看哪——我下去了!”
孤寂者的嘴唇忽然動彈了。貼在唇上的短須顫抖著,他又睜開了眼睛。
兩眼是冷靜明亮而且眺著遠(yuǎn)方,似乎這透徹的眼光通過了虛空和永久。
“世上的一切幸福和一切歡樂我以為都不是有罪的行為!在我這里惡不能得勝!離開我罷,惡魔!”
懸崖間的小男人的靈魂被恐怖抓住了,他用了絕望和憤怒和苦痛的咆哮,大叫起來,伸了孱弱的手:
“你錯了……錯了……錯了……?”
他想要到他那里,想要消滅他那不祥的言辭,盡了全力向他喊。但這可憐的人聲只是徒然的滅在空中,達不到絕頂。孱弱的人手滑下石壁來。他用了超人的努力,想要支持住,然而巖石是冰冷,不動而且堅頑,于是這渺小的張開四肢的身體轉(zhuǎn)著圓圈直墜向深淵里……
可怕的“死”的恐怖,燒著了他的精神;綏惠略夫醒了。
黑暗鎖住周圍,而且守著大秘密。
“我見了什么?……是死么?……不是么?……我就要死或者就要發(fā)狂么?……那是什么呢,——是什么呢!”
他仿佛覺得,只要一些努力,用了最后的掙扎,他便一切都知道。不確實的言語在他的腦里回旋。這言語長成起來,接近起來,分明起來了……他的全靈魂緊張起來……然而忽然一切都消失了。
綏惠略夫蒼白而且驚懼,用那發(fā)抖的萎靡的腿站立起來,兩手扶著墻壁。
“我要發(fā)狂了……我支持不住了!”他想,含著失敗的微笑;又大聲說,用了異常的凄厲的聲音:
“如果已經(jīng)到了盡頭呵!”
一聲響震動了空房的四壁,綏惠略夫清醒了。
掉下的手槍,從地面上又捏在他摸索的手里。
冰冷的鋼的接觸,使他爽神,他震悚了,聚起所有的力量,展伸了全身。依然是挺拔,沉著而且冷靜。
“我應(yīng)該去了!……絞架,發(fā)狂,或生活,這是否一樣的事!或遲或早……”
他疲倦的四顧,將手槍塞在衣袋中間,跨下那模胡的白石的階級去。
他已經(jīng)走到門口,望見街上燈火的紅光了,他突然立定,掏出手槍來。在出口處,當(dāng)了他的路,站著一個長的黑影。在黑暗中,那按著胸膛的兩手,紛亂的頭發(fā)和蒼白的臉,全都看不分明,只是祈求似的向他。
“誰在這里!”綏惠略夫叫喊說;他又立刻失笑了。
只是一枝簡單的木樁,帶著一些亂麻的屑片,在黑暗和他的慌亂時候,成了一個凜然的殉教者的形象了。
他走近這東西,輕蔑的將他用腳踢在一旁,便跨出院子里去。
幾個磚堆,木材和石灰片,看去凄涼的象是墓場。修屋的圍墻的出口正是大開,外面閃著街石的依稀的白色。綏惠略夫橫過院子,極小心的向外望。
正對大門,只離一兩步遠(yuǎn),在空虛的街上屹立著三個人的形相。那是警察,肩膀上擱著槍。
綏惠略夫一跳向后,將自己貼在墻上。
警察并沒有覺得。他們低聲的談?wù)?,但綏惠略夫能夠聽出話來?/span>
“這有什么意思呢,無端的使人成一個殘廢的人……這是你對的……”
綏惠略夫的心大跳起來了,但他的思想依舊非常之銳利。他用了沒有聲音的舉動,抽身退回,跑出木料堆的后面,輕輕跳上圍墻,又向著材料場,那他曾經(jīng)走過一次的,跳了下去。
旁邊高高的堆著木片;還有木料和潮濕氣息??仗摰目词匚莸拇爸腥蓟璋?,一切寂靜而且平安。開著的門外面便是大路,溜過行人的黑色的輪廓,得得的響著馬蹄;斜對面照耀著一家店鋪的通黃的燈火。
“我現(xiàn)在如果能夠走到街上,我便混入人叢里去。我再穿出芬蘭鐵路的停車場,沿著鐵軌走到國界去……”?這極迅速的閃過了他的腦中。“我們還要大家戰(zhàn)斗哩,”他傲岸的對那看不見的仇敵說,于是決然的走出了大門。
街上的燈火,喧嚷,動搖,鬧得他耳聾了。他前進了一二步,又忽然反跳回來:各各地點,巷口和路彎,都站著一樣的黑的警察肩著槍,那刺刀在夜色里閃閃的發(fā)亮。
“包圍了,”綏惠略夫省悟過來,抱著一種無關(guān)緊要的絕望的感覺。
在明晃晃的大道上終于不被覺察,是不能設(shè)想的,一切都已到了盡頭,但他在發(fā)狂似的崛強中,不肯便就降伏。其時他自己明明知道,人會看出他來,他卻橫過了街道,幾乎在四面襲來的警察的手底下,跑到那地方去了。
?
十五
?
漆黑的天空,映著萬千燈火的夜紅,掛在都市上。步道上頭,每個路角上雖然都點著眩眼的街燈,但與內(nèi)部湛著火海似的大戲園比較起來,街路卻象是昏暗的甬道。各方面都發(fā)出馬夫的悠揚的呼聲;大眾仿佛流水一般,從夜色里瀉向非常明亮的進口去。在烏黑的人叢里,涌出了綏惠略夫,消失了,又出現(xiàn)在空寂的地方,而且鱔魚似的蜿蜒著盡走。他被那追躡的人跟定了。從四面兜圍上來,他雖然時常似乎脫逃,也不過一種最后的昏瞀的狂暴的游戲罷了。
正在戲園進口的前面合了圍。徑向著喧嚷和擁擠里奔來的戲園督察憲兵們,都沖進正在驚愕的人堆里去,眾人是全不知道什么事。只有幾個大學(xué)生,知道的,這在做甚么,雖然無補,卻想弄大了騷擾,救出這被追的非常的人來。
“你進戲園去!”
出于自然的依了這年青的聲音,綏惠略夫夾入人叢,擠進大戲園去了。
他上樓梯的第一級上撞了一個人。身穿金紅制服的戲園工役想要攔住他,但被一雙獰野的眼睛的眼光彈了回去,又給一群別的人們擠在旁邊了。綏惠略夫竟走到一條狹窄的廊下來;經(jīng)過了衣服室,紅衣工役,盛裝的太太們的前面,跳進一間空的邊廂里,這地方全繃著天鵝絨而且擺滿了鑲金的交椅。他幾乎無意識的關(guān)了門,又抵上一把安樂椅,便垂下手去。這就是盡頭了。
人聽得,有人怎樣的在廊下發(fā)了不自然的興奮的聲音叫:
“上了樓廂了!……我看見他的!上了樓廂!那邊,那邊?!?/span>
有人想要開門,但這瞬間忽然熄了燈,微微有聲的開了幕,現(xiàn)出一座亮到奪目的碧綠的花園,和一群人都是夢幻似的,金的,紅的,明藍(lán)的服飾。
以后接連著什么,便是狂暴狼藉的仿佛一陣旋風(fēng)。
最初是綏惠略夫除了一片頭顱和坐位的大海,沉浮在煙靄中間,和幾處昏暗的地方以外,辨不出甚么來,他也沒有便悟,他是在戲園里,戲劇已經(jīng)開場,以及這奇特的姿態(tài),在舞臺上跑來跑去而且動著兩手的,是演戲的伶人。
他帶著很可怕的驚惶,被追的狼似的向各處看。一切事,凡是這日里所經(jīng)歷的:奔逃,追趕,瀕死的危機,逼近的無可逃的死,竟全不相通于這興致勃勃的瞻仰的頭顱,袒露的肩頭,夢幻一般的裝飾和雜色的光輝的大海。
他起了獰野的思想快要狂亂了,這里的事竟是真事,對于這些,正是他無可訴說的愁慘,和他的苦惱的全般。就是這樣,沒事似的開了幕,就是這樣的樂隊長擺著兩只手,就是這樣的走出圓裙紅鬘的歌女來,撐開了臂膊,張口便唱——輕微,美妙,嚴(yán)肅,如在宮殿中。
人正在搜尋他,立刻要尋到他,拿住他,到天明便絞了,在這里卻只是一時中止之后,一切便又安靜如常,音樂又開奏了,含笑的人們又復(fù)儼然的振作了精神,許多頭顱低垂下去,響著妖艷的聲調(diào),在感動中抖著袒露的蒼白的女人的肩頭,于是起了雷一般的喝采。
一剎那間,有一種東西在綏惠略夫的烈火似的腦里長得非常之大了,而且緊張起來,但即刻迸斷了。于是獰野的披著紛亂的頭發(fā),帶著不干凈的兇險的臉和閃閃的眼睛,綏惠略夫倚向廂房外面,痙攣的伸著手,便直接的開槍,并不瞄準(zhǔn),射到平安的毫沒有料到的頭顱的海里去。
答詞是一陣可怖的悲號,高亢的樂音忽地歇絕了,大眾驚跳起來。同時響著異樣的槍聲和許多聲音的震耳的叫喚。綏惠略夫瞥見了許多回顧的驚怖到幾于發(fā)狂的臉,于是又抱了不可想象的愉快,從新的開槍,但這次卻有了計算,瞄著密集的大眾的中央了。
射擊的不絕的音響壓倒了狂野的喊聲。從勃朗寧(Browning)的平滑的槍膛里奔電似的射向坐位的排列上,人頭上,在狼狽的恐怖中蜷曲著的脊梁上,逃走的人的腿上,這叫喚的混沌中,也透出女人的歇斯迭里的銳叫來。一個胖紳士嵌在緊接廂房的路上,野獸似的發(fā)了稀薄的裂帛似的怪聲呻吟著。人們在門里面互相抵排,裝飾的花縠和天鵝絨都撕成碎片了,修飾的嬌嫩的女人們倒在地上,而且用了拳頭任意的亂打,不問是臉,是脖子或是脊梁。
但超出了一切,超出一切的響著,是綏惠略夫的勃朗寧槍的不斷的連珠,他抱了涼血的殘暴的歡喜,施行復(fù)仇了,為了那許多他自己時常遇見的,損害,苦惱和被毀的生活。
門外來了突擊,撞破了門,綏惠略夫被抓住了,摔在地面上。
他打敗了,被沃珂羅陀契尼?的手槍逼到回廊的角上的時光,他便站定,而他眼睛里耀著不可移易的勝利的確信。
從遠(yuǎn)處,從大房間和廊下,迸出雪崩似的聲響來。凡眼光所及的地方,都蠢動著人堆,個個失了人樣子。
人抬過一個胖紳士去,鮮血淋漓的禮服的衣角掃著地面;一個明藍(lán)打扮的女人,伊的白蠟似的臉垂在胸前,支著肩膀,扶出去了;在伊蓬亂的紅金色髻子的鬈曲中間,掛著一朵折了莖的雪白的百合。
綏惠略夫從那些正指著他胸膛的烏黑的槍膛上頭,從憤怒的人臉上頭,射出眼光,去看這折了的百合花,看這從優(yōu)美的享用而長成的女性胸脯的緞子似的皮膚里,流出來的鮮血。
人叱咤他,人搖他的肩頭,但他的眼睛只是堅定而且冷靜,而且含了不可捉摸的神情徑向前面看,似乎他注視著一種別人決不能見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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