剡溪之幸
剡溪之幸
梁孟偉
據(jù)統(tǒng)計(jì),約占《全唐詩》五分之一的詩人,他們載酒揚(yáng)帆,擊掌踏歌,撫剡溪之清流,望天臺之雄奇,壯思與逸興齊飛,詩情同溪水共舞,為浙東留下了1500多首詩篇。
從唐宋名家的詩歌中,都能聽到剡溪的歌唱。如李白的“會稽風(fēng)月好,卻繞剡溪回”“興從剡溪起,思繞梁園發(fā)”“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若教月下乘舟去,何啻風(fēng)流到剡溪”;杜甫的“剡溪蘊(yùn)秀異,欲罷不能忘”;白居易的“若似剡溪容易到,春風(fēng)猶隔武嶺溪”;韓愈的“大廈棟方隆,巨川楫行剡”;崔顥的“鳴棹下東陽,回舟入剡鄉(xiāng)”;賈島的“若任遷人去,西溪與剡通”;皎然的“越人遺我剡溪茗,采得金牙爨金鼎”……
江山何處不風(fēng)流,剡溪為何受垂青?就這幾條山間溪江,那么多詩人能魚貫而來,嘯傲于此?佳景殊勝固然是一個(gè)客觀原因,更重要的是這里的文化積淀。(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嵊州小黃山遺址,是目前發(fā)現(xiàn)的長江下游最早的新石器文化,其年代早于河姆渡、馬家浜及跨湖橋文化。世傳,舜曾巡游于此;禹劈開嶀山和嵊山,將剡中之水排入大海,使之成為一片沃野。秦始皇因其乃禹之禪讓地,再加上越曾稱霸中原,疑“東南有天子氣”,于是東游以壓之。公元前210年,他巡游江南時(shí),曾在會稽祭大禹,并登上天柱峰(今秦望山),以望三山和東海,果見剡山有皇者之氣,就掘剡坑以泄之。
大禹的豐功偉績,皇氣的神秘傳說,無一不吸引著后人的目光。一些上古遺址,孕育出瑰麗的上古神話。新昌南巖至今仍存一處釣臺。其形如鼓,其色如丹,山上洞穴累累,山下古寺處處。據(jù)考證:距今7000年前,浙江沿海發(fā)生過幾次卷轉(zhuǎn)蟲式的海侵,把浙東的海岸線推進(jìn)到會稽天臺四明山麓。唐李紳《龍宮寺碑》有云:“南巖海跡,高下猶存。”碧波海浪,神奇三山,為文人墨客提供了瑰麗的想象空間,催生了《列子·湯問》《莊子·外物篇》等千古奇文,誕生了任公子“蹲乎會稽,投竿東?!钡纳裨?a target="_blank">寓言?!读凶印珕枴酚休d:在渤海之東的海岸上,原有5座神山,都是仙圣居住的地方。因?yàn)樯裆綗o根,飄蕩似萍。仙圣們向天帝求救,天帝命禺強(qiáng)帶15只巨鰲前來定山。禺強(qiáng)把巨鰲分成五組,三只鰲為一組,每山由三個(gè)鰲頭頂住,五山總算固定下來。有個(gè)特別高大的龍伯國人,在這里一下釣走了6只巨鰲,岱輿、員嶠最終沉入大海?!稖珕枴氛f的渤海之東,指的就是浙東海岸;留下的三座神山,就是會稽、天臺、四明,以及由這些山脈自西南向東北傾斜、陡落東海而再起的舟山群島、嵊泗列島。從此,秦、漢、晉、唐的許多文人名流都來此尋找神山,并自稱是釣鰲客。人們既然把滄海橫流歸罪于鰲魚的失職和禺強(qiáng)的管束不嚴(yán),于是就仿鰲雕木,并請和尚敲打,使它常備不懈,以防被釣,這就是和尚敲木魚的原始象征意義。而那腳踏鰲魚背的觀世音菩薩,來到中國以后,了解到民間對鰲魚的期待,就多了份管教鰲魚的責(zé)任,于是踏鰲巡海,救苦救難,后來索性把家也安在了普陀。瑰麗的神話傳說,神奇的海上仙山;定山的十五巨鰲,巡海的觀音大士,又無不讓人浮想聯(lián)翩。
而民間流傳最廣、文人最感興趣的,還數(shù)剡中劉阮采藥遇仙的愛情故事。南朝劉義慶在他的《幽明錄》中講述了這樣一件事:漢永平5年(公元62年),剡人劉晨、阮肇到天姥山采藥,不覺天色已晚,腹中饑餓,發(fā)現(xiàn)山上有桃,就摘桃充饑。在小溪邊以杯取水時(shí),看見溪中有“胡麻飯”,想山中必有人家,就沿小溪前行,遇見兩位漂亮女子,這二位女子笑著招呼:“劉、阮二郎為何來晚也?”好像老朋友一樣相識。劉阮被邀回家,只見房內(nèi)絳羅帳,帳角上掛著金鈴,還有幾名婢女。吃飯時(shí),餐桌上有胡麻飯、山羊脯、牛肉,佳肴美酒,還有吹拉彈唱,大家熱熱鬧鬧地吃著喜酒。用完飯,幾個(gè)侍女捧著桃子,笑著招呼劉阮“二位貴婿隨我來。”兩人與二位仙女結(jié)為夫妻。過了十天,劉阮要求還鄉(xiāng),仙女不同意,苦留半年。子規(guī)啼春,劉、阮思鄉(xiāng)更切,二位仙女終于允許他們回里,并指點(diǎn)回歸路程。劉阮到家找不到舊址,到處打聽,結(jié)果在一個(gè)小孩(第七代孫子)口中聽到,傳說祖翁入山采藥,因迷路不知所終。劉阮在山上半年,山下已是晉太元八年 (388年)。劉阮沒了老家,只得回山尋妻。但怎么找也找不到,于是在溪邊踱來又踱去,橋上徘徊復(fù)徘徊。后來那溪就叫惆悵溪,那橋就叫惆悵橋。整個(gè)故事并沒有什么怪異色彩,而是洋溢著濃濃的人情味。在唐詩之路的源頭探尋中,這個(gè)美麗傳說肯定對詩人們產(chǎn)生過相當(dāng)大的影響,特別是對東晉以來的玄學(xué)、道學(xué)、隱逸之風(fēng)的形成更是不可估量。
魏晉遺風(fēng)與唐代詩歌,恰似三峽與長江的關(guān)系,雖狹闊殊別而又緊密聯(lián)系。能夠影響東晉政局,占據(jù)文化舞臺的士族,其中多數(shù)游止或世居會稽。故舊史稱:“今之會稽,昔之關(guān)中。”魏晉以來的玄學(xué)、隱逸之風(fēng),給剡中大地增光添色,也是唐代以來大量詩人入剡吟詠的充分理由。
當(dāng)然,吸引詩人的還有天臺山。天臺山多奇峰、怪石、幽洞、異瀑。早在公元3世紀(jì),佛道文化就在古久、清秀、奇特、幽靜的天臺山滋生發(fā)展。漢晉之際,高道葛玄、名僧曇猷先后來此卓庵開山。至南陳智顗創(chuàng)中國佛教天臺宗,唐司馬承禎傳正一之教,創(chuàng)天臺仙派。而后,名僧高道紛紛進(jìn)山,或開宗立教,或隱居著書,寺院道觀遍布,天臺山變成了名副其實(shí)的“佛國仙山”。
神話傳說的熏陶,風(fēng)流韻事的浸染,佛道思想的引領(lǐng),奇山異水的召喚,唐代詩人們紛紛來到錢塘江邊,聽著運(yùn)河夜航的滿船槳聲,披著千里鑒湖的一身月華,吟著東山謝安的浪里飛歌,從曹娥江畔溯溪而上,經(jīng)彎彎九曲,終于來到剡中。
剡中,三大名山在這里盤結(jié),百道清流在這里匯集,神話故事在這里發(fā)酵,佛道兩教在這里際會,名人軼事在這里流傳,終于誕生出唐代一首首壯麗的詩篇……
任公子“蹲乎會稽,投竿東海”釣巨鰲的寓言,至東漢嚴(yán)光歸釣富春,又賦予新的內(nèi)含。這樣,任公子釣鰲與嚴(yán)光“釣富春”,就成了唐代文人開闊胸襟,熏陶情操的催化劑。唐詩中的“釣公”“釣叟”“釣竿”“釣翁”“釣煙波”“釣六合”“釣鰲客”“釣鰲心”“釣滄浪”“釣東海”“釣吞舟魚”“釣白龍”“釣夕陽”等等都源出于此。它們對唐代詩人產(chǎn)生過巨大的影響。詩仙李白曾經(jīng)感慨:“少年不得意,落魄無安居;愿隨任公子,欲釣吞舟魚?!薄逗铛涗洝份d:當(dāng)時(shí)“宰相問:先生臨滄海,釣巨鰲,以何物為釣線?白曰:以風(fēng)浪逸其情,乾坤縱其志,以霓虹為絲,明月為鉤。又問:何物為餌?曰:以天下無義丈夫?yàn)轲D”。這是李白以任公子自比,寄托自己豪放的胸襟與遠(yuǎn)大的抱負(fù)。
魏晉之風(fēng)的特質(zhì)是個(gè)性解放,及至繁榮昌盛、政治開放的唐代,它就大放異彩,產(chǎn)生出恢宏奔放、個(gè)性顯明的唐詩。如李白“入剡尋王許”、杜甫“王謝風(fēng)流遠(yuǎn)”、崔顥“謝客文愈盛”、孟浩然“能令許玄度,吟臥不知還”、趙嘏“正懷何謝俯長流,更覽余封識嵊州”、劉禹錫“自言王謝許同游,憑將雜擬三十首”、張籍“謝家曾住處,煙洞入應(yīng)迷”……初唐王勃,效王羲之而于西鑒湖的王敬伯亭行修禊事。晚唐于濆、邵謁、劉駕、曹鄴等,為校正輕浮詩風(fēng),效戴颙攜斗酒,往樹下聽黃鸝之音醫(yī)“俗耳”。特別是“東山再起”的謝安,他高臥于剡溪東岸,屢征不起,后一舉擊敗苻堅(jiān)勁旅的事跡,更是深得唐人之心。
“劉阮傳說”被寫進(jìn)了唐代不少詩人的作品之中,特別是晚唐詩人曹唐更把其作為自己游仙詩的主要?jiǎng)?chuàng)作素材,例如“玉沙瑤草連溪碧,流水桃花滿澗香”“惆悵溪頭從此別,碧山明月照蒼苔”等。后世文人還把這段“仙凡艷遇”托諸管弦,贊頌幸福美滿的愛情生活。晉代陶淵明的《桃花源記》、唐代牟融的《桃源仙境》和曹唐的《擬劉阮洞中遇仙子》、宋代歐陽修的《阮郎歸》等等,都是對“劉阮傳說”不斷的、更深層次的人文補(bǔ)充。
“剡溪”因此被詩學(xué)家稱為“唐詩之路”。 李白四入浙江,三入越中,二上天臺。即使身在他處,凡遇有佳山水,總以剡中風(fēng)光作比。及至晚年,他也有終老剡中之意。他在《秋下荊門》中寫道:“此行不為鱸魚膾,自愛名山入剡中。”而其代表作《夢游天姥吟留別》,更把剡溪流域的山水描繪成了仙境勝地。杜甫20歲時(shí)就入臺、越,游冶忘歸達(dá)四年之久,到50余歲流寓西南,仍追懷昔游。據(jù)統(tǒng)計(jì),在《全唐詩》收載的2200余位詩詞作者中,泛游過剡溪的共計(jì)為278人,其中《唐才子傳》收才子278人,游覽過剡溪的就有173人,留下了數(shù)百首詩詞。李白的“明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謝公宿處今尚在,綠水蕩漾清猿啼?!倍鸥Φ摹柏呦N(yùn)秀異,欲罷不能忘……”一些有聲望的詩人學(xué)者如白居易、皮日休、戴叔倫、羅隱等等都曾在這里留下多首詩篇。
剡地如此吸引唐代詩人,固然因?yàn)檫@里是佛宗道源,人文淵藪,也的確因?yàn)檫@里有讓人“欲罷不能忘”的秀異風(fēng)光。從現(xiàn)存詠剡的唐詩看,一部分是對剡溪兩岸風(fēng)光的總體贊美,如“人游月邊去,舟在空中行”“竹下溪水綠,荷花鏡里香”(李白),“鏡浪洗手綠,剡花入心春”(孟郊),“月在沃洲山上,人歸剡縣溪邊。漠漠黃花覆水,時(shí)時(shí)白鷺驚船”(朱放)等。崔顥贊剡溪“青山行不盡,綠水去何長”;白樂天詠剡溪“東南山水越為最,越地風(fēng)光剡領(lǐng)先”……剡溪的美景令才子們詩興大發(fā),詩人的光顧又令剡溪洋溢詩韻墨香。而唐以后,歷代名人賢士訪剡的頗多,如朱熹、陸游、王十朋、袁枚等,寫詩作畫、著書立說也十分豐富。明代王思任筆下的《剡溪》:“浮曹娥江上(剡溪下游),鐵面橫波,終不快意。將至三界址,江色狎人,漁火村燈,與白月相下上,沙明山靜,犬吠聲若豹,不自知身在板桐也。昧爽,過清風(fēng)嶺,是溪、江交代處,不及一唁貞魂。山高岸束,斐綠疊丹,搖舟聽鳥,杳小清絕,每奏一音,則千巒啾答……”晚明陳仁錫在《剡溪記》里面,則這樣描述:“入畫則摩潔,入詩則青蓮。山不甚奇而峭,水不甚闊而秀,人家不多而山呼谷應(yīng)。日之夕矣,牛羊下來,境亦不寥寂……”諸如此類,不勝枚舉。
一條不大的溪流,有這么多詩人為其吟詠贊嘆,是溪流之幸;一位詩人,有這么條風(fēng)光旖旎的溪流讓其想往流連,是詩人之幸;今天,還有這樣一條流淌在文學(xué)深處的河流,依舊清清緩緩地穿過我們現(xiàn)實(shí)的庸常生活,是我們之幸。
剡溪,淺吟低唱著一路走來,千古流轉(zhuǎn),不逝晝夜。千余年來,它承載了如此眾多的名人與往事,美麗的就不僅僅是表面上的芳華了。剡溪之美,更在于它的格調(diào)和品位,以及厚重的文化積淀。文人墨客在此構(gòu)筑的文化高度,如同巍峨的喜馬拉雅山,令人仰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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