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天姥

梁孟偉

雖然天姥就在我的家鄉(xiāng)，但第一次知道天姥大名，卻是在一本唐詩里面。記得當(dāng)時正上初中，同村一位叔叔，借我一本唐詩選。在那個無書可讀的年代，突然得到這樣一本好書，仿佛餓乞丐面對一頓大餐，窮書生邂逅一位美眷。

翻閱《夢游天姥吟留別》一詩，讀到“天姥”一詞的注解，“在浙江新昌境內(nèi)”，激動之下心潮澎湃，自豪之情難以言說。就在伙伴間夸耀，同學(xué)中宣傳。又跑去問那借書的叔叔，我們的天姥山在哪里？他指指南面群山，說那就是天姥，新昌人都叫它斑竹，其實斑竹只是其中一座。那天晚上我向家里提出想去天姥山，父親說天姥山很高大，等我長大后再說。

眼下尋訪不成，只好詩中找尋，翻來覆去閱讀，海闊天空想象。放學(xué)后揀柴或者拔草，總要登上南面臺地，面對著天姥山的巨大剪影，耳中就回響起瑰麗的詩句，眼前變幻著奇麗的意象。感覺沐浴的不是金色夕陽，而是詩歌的萬丈光芒。天姥山靜靜地立在那里，默默地注視著一個少年，仿佛頷首低眉似有所待。

機會終于來臨，學(xué)校已放暑假。我對母親謊稱要進城，一早來到馬路邊等候。大隊有輛拖拉機要進城，我搭車到拔茅，然后向天姥飛奔。過蘭沿，經(jīng)桃源，上斑竹，一路打探，走走停停。早已汗流浹背，饑腸轆轆；氣喘吁吁，筋疲力盡。這時太陽逐漸西斜，天姥仍高聳入云，我開始害怕起來。(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斑竹村口，一位大伯牽牛路過，看我萎靡地坐在橋頭，就關(guān)心地詢問我的來歷。當(dāng)聽到我為一首詩歌前來，不禁大喜過望；得知我還未吃過午飯，連忙領(lǐng)我上他家填飽肚子。他自我介紹姓吳，以前當(dāng)過老師，現(xiàn)在回鄉(xiāng)務(wù)農(nóng)。吳老師大約五十來歲，頭發(fā)花白但身板筆挺，講話親切柔和娓娓道來，渾身散發(fā)著儒雅的氣息。他一邊為我添菜盛飯，一邊給我講起天姥故事：劉晨、阮肇兩人如何在這里采藥遇仙成親，魯班曾刻一只木鶴放飛于天姥山上，有人曾聽見過山頂王母的歌唱……講得我如癡如醉，樂而忘歸。吳老師拍拍我的肩膀說，“等你再長大些，我陪你去登天姥?！眳抢蠋熕臀襾淼絿肋吷希瑪r下一輛開往拔茅的拖拉機，向我揮揮手說下次再見。第一次尋訪雖無果而終，更增加了我對天姥的向往。

恢復(fù)高考后我重新坐進了課堂，一次老師正好賞析《夢游天姥吟留別》一詩，聽著老師那激情澎湃的朗讀，精彩生動的講解，我的眼前又浮現(xiàn)出天姥的巍峨剪影，和一個少年尋訪時的孤單身影；想起了那位和藹可親的吳老師，和天姥山下那一次美好的約定。學(xué)校一放暑假，我回家一放下行李，就奔天姥山而去。

青春的天姥雖沒有少年的天姥那樣神秘莫測，但依然高大崔嵬。當(dāng)我再到斑竹村時，吳老師家已關(guān)門落鎖。有鄰居告訴我，吳老師落實政策，兩年前就回南京教書，還給我留下了一封信。我激動地捧信展讀，大意是說知道我定會再來天姥，他感到喜悅和欣慰，他說一個民族需要柴米油鹽，也需要詩和遠方。“你孜孜以求尋訪天姥，但尋訪不會一蹴而就，即使登頂也可能發(fā)現(xiàn)不了什么，美好的東西得用一生去理解和追尋?！蔽殷w味著書信的內(nèi)涵，向著山頂進發(fā)。

國道開通以后，古道基本荒廢。有時荊棘叢生，有時蒼苔濕滑；有時路成水溝，有時路基傾頹，但上山的路徑依然清晰可辨。這條南朝謝靈運開辟的古道，從前是會稽通往臨海的官道。一路上，聽不到熊咆龍吟，雞鳴猿啼，只有潺潺的水聲，啁啾的鳥語。也沒有千巖萬轉(zhuǎn)的曲折，登天爬梯的峭拔，而是山重水復(fù)，林暗花明，縈回盤旋，曲徑通幽。

兩小時后，我終于登上撥云尖頂。山頂縈繞著淺藍的輕紗，山谷飄蕩著潔白的云朵。這時的山頂深谷，云青欲雨，水澹生煙，煙濤微茫，云霞明滅。極目遠眺，座座大山，形如奔馬，勢若波濤，狀似青蓮。俯視山下，田疇坦蕩，云樹煙村，丘巒起伏……

一路上跋山涉水的興奮，馬上被登頂后的疑問取代。難道這就是李白筆下的仙山，我心目中的天姥？綿延橫亙勢如臥龍的巍巍山脈，雄則雄矣，卻不見列缺霹靂、丘巒崩摧之絕境，也沒有洞天石扉、訇然中開的奇觀，更難見青冥浩蕩、日月照耀之綺麗。不要說天姥連天向天橫，甚至高不過周圍的大山。明朝大作家王思任也說：“……所謂‘半壁見海’，‘空中聞雞’，疑意其顛。上至石扇洞天，青崖白鹿，葛洪丹丘，俱在明昧之際，不知供奉何以神往？天臺如天姥者，僅當(dāng)兒孫內(nèi)一魁父，焉能‘勢拔五岳掩赤城’耶？山靈有力，夤緣入供奉之夢，一夢而吟，一吟而天姥與天臺遂爭伯仲席。嗟呼，山哉！天哉！”（《游喚·天姥》）

無獨有偶，乾隆八年（1743），清朝大文豪方苞慕名游訪天姥山，卻發(fā)現(xiàn)它只是個小山包，遺憾之極不由喟然長嗟:“小丘耳,無可觀者!”在題寺壁文中稱：李詩所說夢中所見，不足為信。乾隆五十二年（1787），當(dāng)涂黃鉞來此觀景，又一次發(fā)出李白“真夢語耳，天姥在諸嶺中為卑郫者。”（《小方壺齋人輿地叢抄》第五佚《泛槳錄》）。

憑心而論，天姥沒有他們說的那樣渺小和猥瑣，也沒有李白寫的那樣峻拔與神奇，只是江南一片普通的山脈而已。這時夕陽在山，群鳥亂飛，時間不允許我繼續(xù)逗留，覓覓尋尋，只能帶著滿腹狐疑怏怏而返。下到斑竹山腳，已是暮靄沉沉。經(jīng)過斑竹村口，幾位老人橋上乘涼。我向老人們說出心中的疑問，一位老者回答說，李白為啥來此，因為這是座仙山，這是王母娘娘居住的地方。就是這座石拱橋，也是來頭不小，它叫司馬悔橋，唐代名道司馬承禎奉詔出山，走到這座橋上深感后悔，于是又返身回到天臺。另一位老人補充說，為了紀(jì)念他的高風(fēng)亮節(jié)，武官走到這里要落馬，文官走到這里要下轎，所以又叫落馬橋。順著老人的指點，我仿佛看見儀態(tài)萬方的王母娘娘，站在山頂云間的端莊豐姿；童顏鶴發(fā)長須飄飄的司馬道長，毅然歸去來兮的瀟灑轉(zhuǎn)身。

原來眼前的天姥，千年前就是道教仙山，李白來此是為問道尋仙。天姥模糊的輪廓，開始清晰起來。我查閱了有關(guān)資料，天姥就是王母娘娘，天姥山是她的行宮道場。王母本來住在昆侖天山，東漢隨著佛教的傳入，劇烈地沖擊著中國道教，道教試圖通過自身改造，來鞏固自己的勢力范圍，其足跡也從西部走向東南。正因為天姥成為道教仙山，當(dāng)時的佛教也不甘示弱，后梁時在170公里外的海上，建造起后來的佛教名山——普陀。后來隨著道教的式微，天姥山終于歸于沉寂；而佛教由于其普遍的群眾基礎(chǔ)、極大的民族包容性等，一直走到今天，而且越來強。普陀至今還如日中天，就是一個明證。

因此，信奉道教的李白，“先覲西王母，后謁東王公?！币簿晚樌沓烧伦匀欢唬灰虼?，“天臺四萬八千丈”也好，“爾來四萬八千歲”也罷，都會拜倒在天姥的腳下；因此，刻劃出“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岳掩赤城”的非常高度，也就不難理解。

作為詩人，李白為我們描繪了一幅譎詭瑰偉的美妙仙境；而作為道人，李白為我們營造了一個萬事流水的虛幻夢境。在這個仙境與夢境中，分明寄托著對超塵脫俗的理想境界的追求，對精神與靈魂絕對自由的向往，這簡直是詩化了的“逍遙游”！

“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痹姼璧酱耍U口結(jié)尾，也算名篇。但李白畢竟是李白，他有道家思想又不為其束縛，更像一只戰(zhàn)風(fēng)斗浪的海燕，翱翔于烏云密布的海天之間，翅膀時時掠起咆哮的波浪，迸發(fā)出震聾發(fā)聵的高唱：“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天外之筆飛來，全詩主題點亮：與其說是對名山的向往，仙境的向往，正是為了反襯現(xiàn)實的黑暗，官場的惡濁；表達對權(quán)貴的蔑視，對理想的追求。

是否還可以這樣理解：李白夢游天姥時的輝煌燦爛，夢醒以后的殘酷現(xiàn)實，就是李白身上道教文化與儒家文化的巨大矛盾，道教人格與儒家人格的劇烈沖突？

天姥山,在我看來,其魅力的確不在于它的海拔,它的神秀，而是這個意象。

天姥除了這個意象以外，其它是否還有很多很多？正如吳老師當(dāng)年所言，美好的東西需要一生去理解和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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