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藍色的夢(寨里村記憶系列散文之四)
午后炎陽,如湯似火,幾片棉絮似的白云在藍色的天幕上慢悠悠地飄過。一棵高大的榆樹像一個巨型遮陽傘,擋住了從頭頂上直射的光焰。樹蔭下平放著一輛四輪平板大車,車上睡著一個中年漢子。汗水從他的鬢角小川似的向脖項間流淌,嗡嗡叫鬧的蒼蠅在他的眼角、眉頭飛上飛下,可他不顧,依然呼呼地睡得香甜。
他是我的父親,一個長年靠租種土地為生的佃戶。
從我記事時起,父親總是起早貪黑地忙活,耕地、播種,間苗、鋤草,收割、碾打、喂牛、起圈,從未見他睡過這樣香甜的午覺。我坐在車邊上,不時地驅(qū)趕著蒼蠅,好讓父親多睡一會兒。忽地,父親翻了個身,同時臉上溢出幸福的笑容。我感到父親做夢了,一定是一個好夢,他笑得那樣自然,那樣溫馨,就像是我小時候從父親手里接過水果糖那一刻一樣。
父親醒了,坐起來揉揉惺忪的眼睛,笑容依然凝結(jié)在臉上。我說:
父親嘿嘿地笑著說:“就是一個夢,夢就是夢,再好也是一個夢。”(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那就說出來,讓我也聽聽,高興高興?!蔽抑溃赣H的夢一定和減租減息有關(guān)。昨天夜里縣政府工作組開了會,號召先實行減租減息,然后再進行土地改革。會上確定五五減租,原來一石的租子現(xiàn)在繳五斗就可以了。
父親笑而不答。我說:“是不是減了一半租子,偷著樂呀?”
父親搖搖頭。我心里有點著急,催著父親快說。
父親收斂笑容,似乎陷入冥想之中,突然問我:
“大海真的是藍色的嗎?”
我說:“書上就是這么說的,那個童話《金魚的故事》,第一句就說‘在蔚藍色的大海上’?!?/p>
父親說:“這就是了。我夢見渾身發(fā)著金光的南海觀音,在一片沒有邊沿的藍色大海上,左手拿著凈瓶,右手拿著柳枝,蘸著凈瓶里的水,灑在我的手心里說:從今以后,你租的西南地那四畝高粱地,竹園北那二畝谷子地,還有武家北那二畝花生地,統(tǒng)統(tǒng)歸你了,你想種啥就種啥,再也不用交租子了?!?/p>
父親說完嘆口氣說:“可惜就是一個夢,要是真的,那我們家可就有了福氣了?!?/p>
晚上,我對媽媽說:“爸爸做了一個好夢,夢見南海觀音把咱租的那八畝地全都給了咱家了”。媽媽笑著說:“你爸想地想瘋了,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兒?南海觀音在哪兒,能看得見咱們嗎?”
我也不信,可心里還希望這是真的。想到這些年來,父母親一年四季起早貪黑種出來的金燦燦的谷子,珍珠似的小麥,白生生的花生,一斗一斗、一樁一樁都繳給了外號叫“黃鼠狼”的地主家,只把那些糠糠皮皮留給自己。交完租子,父親的情緒一落千丈,常常坐在屋里悶著頭一袋一袋地抽煙,那個失落勁兒著實讓人難受。
我自己也從心里巴望著這些地能歸給我家,這樣我也可以揚眉吐氣了。記得我八歲的時候,在那塊谷子地里,我蹲了半晌捉到一只叫蚰,頭像指頭肚那么大,身子比我的大拇指還粗,一色瑪瑙綠,大中午天那“吱吱”聲能聽半里地遠。父親說:“這是一只叫蚰王,拿到市上能換二升糧食吶!”我把它放在母親用黍箭為我扎的籠子里,掛在屋檐上,喂它豆葉、清水,晚上聽著它那悅耳的叫聲入睡。
可是到了第三天,“黃鼠狼”兒子小六來到我家,提著籠子就走。我說:“這是我的叫蚰,你放下。”小六趾高氣揚地說:“你的?那地是我家的,你家種出的谷子也要繳給我家,這地里的叫蚰不用說也是我家的?!蔽覛獠环?,大聲同他爭:“那谷子是我爸種的,叫蚰是我捉的?!蹦赣H從屋里出來,拉著我的手沒好氣地說:“人家是地主,咱惹不起,教他提走吧!”我委屈地說:“那籠子?”母親說:“我再給你扎一個。”小六洋洋得意的走了,我整整哭了一夜。
我多么希望父親的夢能變成真的,那樣黃鼠狼的兒子還敢得意洋洋地提走我的叫蚰籠子么!
又過了不到一年時間,一個轟轟烈烈的土地改革運動開始了。在一次村民大會上,縣政府土改工作組組長洪濤叫著我爸的名字宣布:你家租地主家的那八畝地從現(xiàn)在起分給你家。又過了一個月時間,一張方方正正的土地證發(fā)給我家,那八畝地的長、寬和四鄰都清清楚楚地寫著。
父親接過嶄新的土地證,高興地說:“真是好夢成真了。原來夢里那個南海觀音不是神仙,是共產(chǎn)黨派來的土改工作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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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愿望樹¤ 審核通過并說 文章有內(nèi)容,好過那些無病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