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生

1978，距今已40年，當年風華正茂的莘莘學子，如今都已滿臉滄桑，早生華發(fā)，大多數(shù)已經(jīng)退出工作崗位，有的甚至已不在人世。但是，由于上大學是命運的重大轉(zhuǎn)折，所以，對于親歷者，當時的情景，肯定是歷歷在目，甚至愈久彌新的。在此，我把它寫出來，作為特定時代的見證，既為過來者回味、憑吊，也為后來人理解、思考那個時代提供一些歷史細節(jié)，看看那是怎樣的一個時代，怎樣的人們！

鏡頭一：報到

1978年10月的一天，應該是十號左右，我和哥哥正式結(jié)束了農(nóng)民生涯，揣著入學通知書，背著行李，倒了一次汽車，又上火車，大約經(jīng)過五六個小時，終于達到了省城，那時候車速很慢。省城以前來過幾次，都是走親訪友，甚至，還去過我即將報到的學校，拜訪過以前曾到我們那兒插隊的幾個老師。那時候這些人還有一個名稱，叫五七戰(zhàn)士，有數(shù)學系的，有化學系的，還有歷史系的。他們有的子女，曾和我是公社中學的同學。而且，我們關系很好，可能是同病相憐的緣故吧。我家是資深的下放戶，在當?shù)?，雖然在政治上受壓，也算是書香門第，所以他們包括他們的父母，并不低看我。但是，以前來，我只是作為一個渴望城市文明來開眼界的鄉(xiāng)下人。去親戚家，往往被介紹為“鄉(xiāng)下來的親戚”；去同學家，其實已經(jīng)今非昔比，人家又恢復了城里人的身份，雖然被熱情接待，噓寒問暖，但總是感覺失去了往日平等無猜、隨意相處的簡單的親昵。所以，一想到如今是以大學生的身份來的，心里就有一點點的激動。

一出檢票口，就看見有人舉牌接站，而且站前廣場上還有高高豎起的校旗和歡迎橫幅，心里不由得一陣激動和溫暖。早有人把我們領到一輛大卡車前放上行李，然后上了一輛大客車。車是從學校北門進的，迎面是六七層的紅色大樓（后來知道，那是地理樓也叫校部樓，那時候一般城市還沒有高層），再向東一拐，在一個E型也是紅色的六層樓前停下了，后來知道這里叫和平三舍。馬路上，依次展開的一大排桌子上，擺放著各系的接待牌。辦完手續(xù)，一個比我年齡和個子都高一些，穿戴比較齊整，一臉成熟的男同學幫我提著行李，并一路和我閑話，后來知道，此人叫陳野，吉林市人，是未選先任的學生會生活部長。一個梳著兩個小刷子，微胖，一雙不大的眼睛炯炯有神，說話比較侃快的女同學在前面領路，看得出，也是個城里人，后來知道，她就是本市的，名字叫咸彥平，也是提前報到，已內(nèi)定的學生會文藝部長。此時，天已盡黑，我們住的是半地下室，所以下樓梯時，由于樓梯沒有燈看不見路，陳野還細心地握著我的手怕我跌倒，這使我很感動。但同時，發(fā)現(xiàn)他的手很軟，像是沒怎么干過活的樣子。

鏡頭二：116寢室(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我的寢室是116，在走廊盡頭。116的對面是廁所，傳出嘩嘩的流水聲，一個年紀稍小，長著大而喜謎的眼睛，身材稍高，穿著一身當時比較時尚的藍滌卡的人從里邊走出來，口中念念有詞，大聲朗誦道：“朋友，你到過廁所嗎？如果沒有，那么，請來吧，這里有噴泉，有瀑布！”一張城里人特有的白皙的臉洋溢著調(diào)皮和隨和，在和陳野打過招呼后，跑過來和我握手，并自報家門說他叫孫雷，和我一個屋。

進屋一看，已經(jīng)來了好幾個，大家都對我禮節(jié)性微笑，同時，我感覺得出，這目光里，有評估我的出身、家境的意味，這使有些自卑的我稍稍有點尷尬。我的位置是中間的上鋪，安頓完畢，回過身，在我斜對面的上鋪坐著一個年齡應該比我稍大，頭發(fā)皮膚都顯略黃，眼睛略細，眼邊略黑的同學，他一邊悠閑地吸著煙，一邊在饒有興味地看著我，我不禁向他微笑著點點頭，他也回敬一下，然后開始講話。這個人很喜歡笑，說話粗門大嗓，隨便對什么事情都會發(fā)表一些見解。每每評論得興起，還不時甩動一下不算太長的頭發(fā)。此人叫郜杰，磐石鎳礦來的，父母在銀行系統(tǒng)，在他和別人聊天中，我了解到在文革中他曾是走資派子女。無疑，屬于見多識廣，自信滿滿，心無蒂芥，豪爽放達一族。

不一會兒，我就發(fā)現(xiàn)，郜杰非常喜歡哼一小曲：“送君送到岸邊垂柳水中花映月，烏云遮不住一輪明月，月兒出沒水中……”有意思的是，后來畢業(yè)二十年聚會，也許是觸景生情，他又不時哼起這個小曲。相信，再有聚會，他還會哼這個曲子，一首曲子能讓人鐘愛一生，也真值了。后來事實證明，難怪郜杰自信滿滿，人家的確是多才多藝的，譬如學校組織話劇團，郜杰雖然只演了一個小角色，但是所以道具都出自他之手，幾乎是無師自通。大二時，郜杰曾得過一場病，吃了很多中藥，但后來他的畢業(yè)論文就寫的《論〈紅樓夢〉中的藥方》，寫得還像模像樣的。

郜杰的下鋪，是一個年齡與其冷靜的表情不甚匹配的人。這個人算是個美男子：話不多，不時嫣然一笑，濃濃的眉毛下，一雙黑白分明又審視一切的大眼睛，一圈小胡子，顯得少年老成。但可能是因為煙齡較長的緣故，嘴唇有些發(fā)黑，聲音有些黯啞，上身穿了一件當時很時尚的軍裝。此人叫楊文忠，興城人，部隊干部子弟，是下鄉(xiāng)知青。

經(jīng)過相處，發(fā)現(xiàn)冷靜地觀察與思考，雖然是楊文忠的性格特點，這與他日后能把小說寫得曲折動人，把外國文學研究論文寫得頗見新意，甚至至今還有人引用是相一致的，但是，這并不影響他有真性情。其實，這家伙沖動起來，還真是一個敢玩命的主兒。入學不久，他和幾個同學到南湖閑逛，由于一個同學打扮比較特殊，引起當?shù)匦〉刭囎觽兊恼{(diào)笑和挑釁，這位同學也不是個善茬，也曾經(jīng)是根“棍兒”，豈能在同學面前忍氣吞聲地掉價？于是就打了起來。由于這個同學在平時人緣就較差，一些生活習慣令人看不慣，所以別的同學當時只是圍觀或準備撤退，打架畢竟有風險，并沒有人動手助拳。楊文忠和這位同學的關系其實也較一般，但是考慮到總歸是一起出來的同學，雖然明知不敵，還是挺身而出了。結(jié)果，當事人沒咋著，楊文忠的后腦勺挨了一棒子，暈了好幾天?？梢?，這也是一個血性漢子，一個可以信賴，值得依靠的人。

我的對面上鋪，年齡明顯比我們大得多，矮矮的個子，已顯得有些稀疏的頭發(fā)，隨意覆蓋著兩條略顯下行淡眉，一雙彎彎的小眼睛，不時洋溢著笑意。上嘴唇似乎略長，也許是小時候經(jīng)常喝粥的緣故吧，所以總是一副樂得合不攏嘴的樣子。此人面善喜相，對誰都和藹可親，于是大家當即稱其為老大哥，名叫王占文，是某縣中學的教師。由于這位仁兄為人隨和，甚至不喜歡端大家贈與的老大哥架子，誰和他開玩笑都笑瞇瞇應對，所以后來在學期末，班級舉行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新年聯(lián)歡會上，生活委員管他叫老少年兒童，調(diào)笑地提議他唱一個《我愛北京天安門》，他還就真的唱了，但不知是緊張還是故意的，把開頭一句連唱兩遍就說不會了，結(jié)果引起大家哈哈大笑。

老大哥下鋪的叫孫康，是從吉林市的一個工廠考來的，比我還晚一天報到。一進屋，大家就都先入為主地開始審視、評估他。孫康個子不高，白皙、消瘦，有著少女般的清澈目光和閨秀般的嫻靜性格，衣著簡樸而整潔，用具精致而耐用。由于他的東西較多，下鋪的同學連忙站起身，七手八腳地幫他抬搬安頓，他只是靜靜地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仍然不言不語。當他出去時，郜杰十分肯定地說，這是個上海人，回來一問，果然，又一次證明了郜杰的見多識廣。孫康平時很少說話，只是有時見到另外的幾個上海同學，才用我們聽不懂的滬語嘰嘰咕咕地說個不停。沒課，他總是在宿舍靜靜地看書，整理筆記。字寫得細小娟秀，整整齊齊。也許是感到寂寞了，他偶爾站起身，對著他斜上鋪的王巖用黃鶯般的嗓音來幾句：“王巖，我們的王巖！”。王巖坐起身，用他特有的句式猛烈的回擊：“孫——康！我、我們的孫——康！神采奕奕，久戰(zhàn)——不疲！”一邊說，嘴唇一邊噴珠濺玉，好在孫康都在安全距離以外。如此重復幾合，方才偃旗息鼓，各自收兵。這種消遣性口戰(zhàn)，只發(fā)生在他們兩個之間，頻率一般是幾日一回。雖然內(nèi)容、方式完全雷同，但是兩個當事人每次似乎都余興未盡的樣子。在漫漫的讀書歲月里，這也是不可多得的調(diào)劑。

王巖是外班的，由于當時我們屋沒住滿，他們班又多一個，就把他插進來了。王巖是應屆生，是我們?nèi)昙壞昙o最小的，才17歲?？赡苁且驗槟挲g太小的緣故，生活能力較差，除了每天洗漱或襪子偶見沾水，從來沒看見他洗過衣服。一件衣服實在臟了，收起來，拿出一件，當然，那時候衣服都不多，一共就那么幾套，實在沒換的了，就把最先放起來的再找出來。他的衣服，最后都很難分辨出原色。王巖說話習慣性不規(guī)則停頓，有一次，他的姨夫來看他，他一推開門，就“大——大——大”地喊，走到他大姨父跟前，才接上后面的“大姨父你來了！”看來真是萬事開頭難吶。不過，王巖也有些內(nèi)秀，小詩寫的不錯，所以經(jīng)常躺在床上，給大家用不規(guī)律的抑揚頓挫朗誦他的新作。其實，那時候考上大學的一般都有些值得一說的故事，這個小兄弟的父母在文革中就曾相繼被關押，一個關了七年，一個關了三年。當時，最小的妹妹只有三歲，他七歲，哥哥十歲，三個孩子，硬是靠自己活過這三年?；謴透呖?，王巖的哥哥也考上了黑龍江大學數(shù)學系。

王巖的下鋪是一位穿四個兜的軍官，叫傅亞庶。他匍匐的短寸頭，一張標準的國字臉，但少一點軍人的強悍和霸氣，多一些隨和與憨厚。標準的軍人體魄，標準的軍人步伐，標準的軍人習慣，被子總是疊得如豆腐塊般的整齊。也許是由于多年軍營生活的習慣，不笑時，毫無表情，但是一笑，濃眉大眼也很配合，表情也很生動。他說話語速較快，聲音厚重略帶鼻音，講起笑話非常有趣。最喜歡講的一個段子，就是背《文學概論》課的某位老師的一段臺詞：“那文學不講人民性講哈呀？我看賈寶玉連團員都不夠，還得說他有點耍流氓！”每次說，他都繪聲繪色，大家也都聽得津津有味，然后哈哈大笑。

傅亞庶嚴格遵守作息時間，但非常用功，也許是受在同校任教的哥哥影響吧，在大學學習上，他是最快進入狀態(tài)，最早找到專業(yè)路徑的人。他一開始就對令人望而生畏、枯澀艱深的古代漢語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并以之為主攻方向，這是我等好長時間還在苦苦摸索，不知道主要該學什么，怎么學的人所望塵莫及的。難得的是，在新年聯(lián)歡會上，也許因為是班級干部，他竟帶頭給我們唱了一首歌：“我是一個兵”。雖然他事先貌似謙虛地說自己不會唱歌，缺五音少六律的，但是大家聽起來，還是覺得他的確不算謙虛。

孫雷的下鋪也是一位老大哥級的超齡生，叫韓久成，是從延邊的一個廠礦考來的，但已是一位政工干部了。由于已經(jīng)有老大哥了，所以大家就都叫他老韓。老韓是典型的“貴人不頂重發(fā)”，依稀可見的頭頂和地勢開闊的大腦門，整齊地擺放著行距規(guī)則的絲絲長發(fā)，一張保養(yǎng)很好的臉，雖略顯發(fā)福但仍比較高大的身材，一身藍色毛料子干部制服熨得板板正正，說話嗓音帶有磁性，每一個字音都有樂感，一舉手一投足，都具有一定的可觀性。無疑，屬于首長級后備人選。所以，一開始，雖然老韓對誰也都和藹可親，但是一般的對他還是有些敬而遠之。尤其是像我這樣自揣出身低微的農(nóng)村生，自然更不敢貿(mào)然親近。不像王占文老大哥，活脫一個新版的趙子岳，誰都喜歡和他開開玩笑。當然，事實上，想和老韓親近也沒有多少機會，因為他家就在本市，拖家?guī)Э诘模苌僭趯W校住。后來證明，老韓的水平還真的不一般，在班級新年聯(lián)歡會上，一曲標準的俄語版“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震驚、感動了全班；后來在學校話劇團上演的《??！大森林》，老韓演的是男二號，一舉成功，把角色的內(nèi)在性格演繹得淋漓盡致，甚至有人說，看了他的戲，都不知道怎么和他相處了。

我的頭頂頭是從遼寧農(nóng)村來的李炳成，熟絡后大家都戲稱他“阿炳”。阿炳個子比較瘦小，但是非常結(jié)實，暗黃的臉色，是長期營養(yǎng)不良的證明。阿炳說話發(fā)音很有意思，他的遼寧腔很濃，把“大個兒”，說成是“大艮兒”，“咋地”說成“崽兒地呀？”常常說幾句話，抬頭看著你，征求意見似的從鼻子呼出一個“哼?。俊本褪切∩蜿柲欠N介于哼和哈之間的音。阿炳雖然經(jīng)濟比較拮據(jù)，但是心態(tài)很好，坦率面對貧困，不遮不掩，偶爾說笑起來，也是沒心沒肺的。這一點，就把我強得多，坦白地說，當時我對自己的貧困還是比較羞愧的。只是那時候同學都不太富裕，而且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比較有修養(yǎng)，沒有人會因為誰窮誰富而被另眼相看。好在那時候師范院校每月有17﹒5元的生活補助，并且都直接轉(zhuǎn)變成當月的伙食費，所以即使是家里寄不來錢，也能對付活下去，只是沒有其它的開銷，譬如買書買筆買香皂之類的罷了。

一開始，我們吃的是“份飯”，所謂“份飯，”就是不論男女老少食腸大小，都一樣的量，一樣的飯菜。每月發(fā)一張印有小紅格的硬紙片，吃一頓，畫一格。一份飯，女生也許還有余，但男生則普遍感到不足。飯量大的，每份基本都是淺嘗輒止，意猶未盡是常態(tài)。好在常常還有免費發(fā)糕作為補充，但是去晚了就不一定有了。不過，吃份飯也有好處，就是無論窮富，大家都吃一樣的飯菜，這樣對我和阿炳之流，生活比較窘迫的學生來講，起碼在面子上是一種保護，不會有路遙的《平凡的世界》中孫少平那種，因自己窮吃不起好飯菜的尷尬和羞愧。

我和阿炳都是農(nóng)村長大，食量都大，所以補充發(fā)糕就成為我們每頓飯不可缺少的項目。一旦忽略或缺失，腸胃至少會有半天時間的孤獨與清曠，繼之頭腦發(fā)木，眼睛冒花，虛汗殷殷。所以，我們都沒有資格忽略就餐時間。阿炳和我不同的是，去食堂的路行走如飛，但回來的路上速度卻仍然不減。只見他扇動著不馴服的頭發(fā)，一身洗得發(fā)白的勞動布衣褲，昂首挺胸，大步流星，直奔教室或圖書館。從來沒看見他像別人那樣，吃過飯，臉色洋溢著滿足的笑意，或者獨自回味就餐的余興，或者三五成群，說說笑笑，悠悠然信步徜徉過，因為他極其用功。

他也許是全校最用功也最注意鍛煉身體的人。每天，宿舍大門一打開，第一個出去跑步的一般就是他，晚上，關大門前最后回來的往往也是他。有一次，他睡了一覺，可能是太累了睡得很沉，感覺很長時間了，就要起來跑步。因為他沒有表，不知道時間，其實當時我還沒睡著呢。還有一次，他一夜未歸，大家都以為他出什么事了，挺惦記的，早晨才看見他回來。原來他是在一個偏僻的小教室里看書忘記了時間，看樓老頭沒發(fā)現(xiàn)，就把大門鎖上了，他只好在教室里看一陣，睡一陣，直到天亮再開門。

阿炳除正常洗漱外，他還冷水浴，在水泥地上做俯臥撐。有一次，有人不解地說：“人家鍛煉都長肉，阿炳怎么光練不胖？”陳光陸老大哥開玩笑地說是因為阿炳把肉都鍛煉成筋了。在宿舍，你絕對看不到阿炳像別人那樣，懶散地躺在床上，或隨便翻翻書，或聊聊天，他在屋，一般都是夜深人靜了，只能是睡覺。在教室或圖書館，他都是正襟危坐全神貫注地看書或記筆記，從來沒看見過他倦怠地歪著身子，或者和別人交頭接耳，他幾乎是把每一分鐘的時間都用在學習上，從無松懈，從無走神，似乎每時每刻都在用他堅強的意志在支撐、鞭策、警醒自己：用功、用功、再用功。這真是寒門子弟勵志的極好榜樣！

阿炳的下鋪也是一個美男子，叫秦磊，也是知青考來的。秦磊年紀不大，但是身材比較高大魁偉，面龐俊美，可謂是明眸皓齒器宇軒昂，而且嗓音清澈洪亮，吐字很有樂感，不用說，是個唱歌好手。果然，不久就被學校合唱隊拉去。不僅如此，秦磊的體育也很出色，冬天滑冰夏天游泳，學校開運動會還是五項全能的運動員?？吹贸?，秦磊的家境很好，雖然穿戴樸素，但是生活支出比較從容，從來沒有我和阿炳似的刻意節(jié)儉。更為難得的是，秦磊待人真誠和氣，完全沒有出色人物慣有的傲岸和清高。他平時學習很努力，甚至有些少言寡語，但一旦聊起天來，也很投入，往往一邊說，一邊快速眨眼，咧著大嘴笑著，更顯得開心而單純。有時在參加學校合唱隊回來后，還余興未盡地來兩句：“飛翔吧……”這是一個多色彩的人。當然，出色的人物艷遇也多。有一次，他從中文大教室看電視回來，很得意地給我們講了一次有趣的遭遇。那時候，一個系才有一臺黑白電視機，每個周末播才放一次。那天好像是演的是外國恐怖片，由于人多，大多數(shù)都站著看，當演到一個恐怖鏡頭，前面的一個女生一聲驚叫，竟然縱情地回身撲到他的懷里。大家聽了，都哈哈大笑，但在笑聲中，明顯不乏羨慕嫉妒的味道。但我懷疑那女生是故意的，不然，她怎么就不撲那些整天在系里晃來晃去，期待艷遇的歪瓜裂棗，專撲美男子呢？說不定早就瞄好目標才伺機下手的。當然，此女如果漂亮還好些，很可能演化為一個美麗的故事，但如果是中下水平其實就構(gòu)成了騷擾了，不過，在哪特定時期，說不定事主并不反對騷擾呢。但從后來并沒有下文，說明這次絕無僅有的浪漫，似乎也只是一場意外。

我的下鋪是劉裕庭，從吉林市的一個工廠考來的，年紀比我大兩三歲的樣子。從穿戴上看，經(jīng)濟條件較好，報到時，一身藏藍的仿毛料制服穿得平平整整，身材偏瘦，有些拔背端肩，但高鼻深目高顴骨是他面部最明顯的特征。他這個人很有趣，對眼前出現(xiàn)的任何事物，往往都先擺出一副審視的神氣，然后突然再以嘻然一笑作結(jié)。也許是身體不太好，也許就是習慣，他一般不到外邊去看書，沒課就趴在被窩里看點什么。有時，也感到寂寞。有一次，見大家都背著書包回來了，他笑嘻嘻地說剛才屋里一個人都沒有，自己差點哭了。大家似信非信地哈哈一笑，也就過去了。只是有一陣，劉裕庭活躍起來，學校為了豐富文藝生活，組織了交誼舞訓練表演隊，他去了，舞伴就是系學生會的文藝部長，那位報到時曾經(jīng)給我接站的神氣姑娘。每天練舞回來，他都興沖沖地給我們講一些學習跳舞過程中的趣事。有一次，在外邊看見那位文藝部長，劉裕庭大方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自豪地說：“這是我的舞伴兒?！?/p>

寫到這里，讀者可能心有懸念，就是116寢室的人后來都怎么樣？如果逐個細說似乎有點落俗套，我還是簡單交代幾個吧。

傅亞庶果然不負當年的努力，畢業(yè)回部隊后，又考上了古典文獻研究生并留校，早已成為著名學者和業(yè)內(nèi)大家。

阿炳是寒門子弟靠自己努力改變自身及家庭命運的典范，其實，他在完成中文學業(yè)的同時，竟然自學了法律專業(yè)的全部課程，并且在畢業(yè)后，考上中國政法大學的研究生，后來成為京城最著名的律師之一，最早辦了也是京津最大的民營律師事務所。

秦磊后來以學術進入教育行政，先后在數(shù)所大學擔任校長或黨委書記，在省內(nèi)高校，以管理嚴格有效而著名。

楊文忠畢業(yè)后先是出版社邊寫作邊做編輯，后來干脆自己做文化產(chǎn)業(yè)，很快，事業(yè)就做得風生水起，成為覆蓋京廣兩地的文化巨商。

其余同學，雖然事業(yè)未必都做多么大，但是至少在一點上是一樣的，就是，勤勉做事，用心做人，沒有辜負那個特定的時代。

鏡頭三：學前教育

報到的第二天，年級輔導員召集大家開會，宣布了年級和班級兩級干部名單，基本是根據(jù)檔案任命的，因為誰都不了解誰，馬上就要運作，選根本來不及。然后，輔導員帶領大家到中文樓去接受入學教育，其實就是認認門，見見面。

年級輔導員很年輕，高高的個子，長得眉清目秀，是75級剛剛畢業(yè)的留校生。和我們這些從社會各層次涌來的，尤其是那些超齡的老大哥們相比，輔導員明顯還顯得稚嫩，但是對人倒很挺熱情隨和的。他的執(zhí)政理念是，學生的事情主要由學生干部解決。其實這很好，他自己落個輕松，可以專心復習功課考研，解決工農(nóng)兵學員身份問題，學生們也得到了比較充分的鍛煉。那時候，我們的很多活動都是自己張羅操辦，譬如請某位名人演講，到電影公司借調(diào)當時還是的禁片，以教學參考的名義上演，到農(nóng)場勞動，一路聯(lián)系車輛接送等等。更沒有誰經(jīng)管過大家上不上自習。輔導員，一般開學、放假講一次話，平時就再也看不見他了。當然，這是后話。

拐了兩道彎，來到一座三層的黃色的小樓前，上樓，進了一個大教室，前面早有一排鶴發(fā)童顏的長者坐在那里。大家落座后，輔導員走到一位穿著深藍色呢子上衣，胖胖的，戴了副當時也不常見的圓圓的牛角眼鏡的老先生面前，請他講話，并介紹說是系主任孫曉野老師。我對孫曉野先生早有耳聞，最先是在讀中學時，一次隨便翻讀叔叔的一本函授教材，發(fā)現(xiàn)并記住了這個名字，后來又曾向下放的歷史系老師求證過。據(jù)說，孫先生是位著名的語言學家，古文字學家，還是書法家、篆刻家，解放前就是大學教授，在戰(zhàn)亂中，最窘迫時還依靠賣字維持過生計，可見技藝之精。

但是孫先生的講話多少讓我有些失望，老先生面對著我們，兩手交叉在身前，先是寬厚地一笑，然后說：“既然大家都考來了，以后就好好學習吧，別浪費時間。”再寬厚地一笑，講話就算結(jié)束了。既沒有慣常的，從國內(nèi)外大好形勢講起的高屋建瓴，也沒有諸如大學教育在社會發(fā)展中重要意義，不要辜負我們的時代之類的大而無當，而是幾句簡短的不能再短的實話實說。其實，現(xiàn)在看來，這才是學者風范，才是大家風度，“別浪費時間，好好學習，”才是為師的對弟子們最真實殷切的期盼。孫先生落座后，輔導員走到前排，開始依次介紹其他系領導，每介紹一位，被介紹者都起身向大家微笑點頭示意。令人不解的是，所有的系副主任、副書記，都被介紹成系主任和系書記，多虧最先請孫曉野先生講了話，否則，還真不知道究竟誰是真正的系主任呢。這是我在開始接受高等教育的同時，也接受到的基本的官場稱謂文化：第十一副主任也要叫主任。

在副主任中，給大家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叫馮克正的老師。此人面龐白皙、清瘦，目光澄澈而堅定，白發(fā)鬢然梳著偏分頭一絲不亂，眉宇間，透著儒雅和果斷，薄薄的嘴角，時隱時現(xiàn)地漾出一絲微諷的笑意。在副主任中，他主要負責教學管理。那天他具體說些什么已經(jīng)記不得了，印象中，大致講一下大學學習的特點，如何擺正課程學習和專業(yè)方向的位置，自習時間的比例分配，以及注意鍛煉身體等等。此人極善于演講，語言頗具煽動力和感染力，可謂是循循善誘，既曉之以理，又動之以情。但是在他那拒人千里的目光下，你只能敬佩卻不敢親近，也許，這就是他所要的效果。回想起來，那次入學教育和當時的教學、教材一樣，都具有過渡的色彩：既沒有介紹當今慣常的家珍性系史：某某名人曾經(jīng)在此任教，某某教授的學術成果及其在學界的影響。也沒有陳列所謂的著名系友的名單：培養(yǎng)出多少個國家級領導人，多少個省部級領導，多少個地廳級干部，以及多少博士生導師，著名學者，等等。如果把這些家底都亮出來，該多么振奮人心，多么勵志呀？其實，也未必，在當時即使沒有這些功利性勵志，我們也知道自己來干什么來了。

鏡頭四：第一堂課

第一堂課是在中文樓階梯教室上的現(xiàn)代漢語。鈴聲響起，在大家仍然有些紛亂的目光中，一位花白短發(fā)，白皙，微胖，目光慈祥而清雋的女老師穩(wěn)步走到講臺，輕聲而又干脆地宣布：“上課，”然后兩手側(cè)垂，低頭施禮，繼而抬起頭，用清脆而純正的普通話說：“同學們好，祝賀大家成為大學生！”一句話，說得大家熱淚盈眶，頓時掌聲四起。是啊，上大學是絕大多數(shù)同學命運的重大轉(zhuǎn)折，想想在社會最底層掙扎的日日夜夜，真是來之不易呀！

這位老師叫李少卿，由于職稱評定已經(jīng)停止多年，和她一樣的許多高水平老師，在當時還是十幾年前的講師職稱。早就聽說，由于調(diào)轉(zhuǎn)、運動等流失，中文系已經(jīng)只剩下三大教授了，雖然都是二級。他們是，漢語學家孫曉野，文學史家楊公驥，現(xiàn)代文學史家蔣錫金。連聞一多先生的嫡傳弟子，古文獻大家何善周先生；解放前就非常有名，曾獨創(chuàng)現(xiàn)代漢語層次分析法體系的郎俊章先生；國內(nèi)外著名的茅盾研究專家孫中田先生；以及在中學語文教學法自成一家的朱紹禹先生等，由于種種歷史原因，其時還都是副教授呢。而那位尊嚴的副主任馮克正先生當時也只是個講師。

但是李老師完全符合大家在想象中對大學老師的期待，儒雅、謙和、淵博、慈祥、親切，一句話，是母性與智慧的完美結(jié)合。她講的是語音部分，什么唇齒音，雙唇音，舌尖音等等，還不時聯(lián)系到與俄語英語等發(fā)音的區(qū)別，等等。雖然除了文革中上學的60后沒有學過拼音，大多數(shù)同學小學時還都學過的，只是沒想到的是，這些平時不注意的隨口說話，竟然還有這么多的學問。而且，李老師自己發(fā)音極為規(guī)范準確，吐字極為清脆動聽，很有音樂感。 于是，一下子點燃了大家的興趣點，甚至在課間休息時仍然議論紛紛，繼續(xù)討論、體會，感覺大學學習還真的不一樣。

后來陸續(xù)上的課就參差不齊了，劉乾先老師的古代漢語講得很棒，既通俗易懂，又字句落實，傅慶生老師的古代文學更是生動而深刻，新見迭出。但是，其它的課，諸如《文選》和《寫作》，《現(xiàn)代文學史》，《文學概論》等，感覺就比較一般了。其實，說這些老師水平就是差也不夠準確，但就是覺得沒有達到自己的心理期待，覺得不應該僅僅是這樣，還應該更好些。因此每次聽課，都覺得沒解渴，感覺老師的話沒說透?，F(xiàn)在看來，簡單說，就是這些課，一般性史實、知識的講授過多，教師自己獨悟、發(fā)現(xiàn)的真知灼見太少。平心而論，所以如此，也不能全歸到這些老師學術水平上，一來，當時是百廢待興，許多課連教材都沒有；二來，當時的政治氣候，還沒有完全轉(zhuǎn)晴解凍，習慣性的左還以各種形式存在，甚至時隱時現(xiàn)，經(jīng)過文革，老師們還都心有余悸。而且，這些人文學科并不是純學理的，甚至先天地與政治藕斷絲連著，多年的政治禁忌，老師們不敢隨意突破放言。而當我們懷著求知的熱望，到圖書館查閱以前的相關教材、著述，又發(fā)現(xiàn)課堂上的庸常之論，原來早就就有所依據(jù)，并不僅僅是由于文革才造成的影響。那么，到哪里去尋找啟迪和答案呢？這成為當時許多人面臨的困惑和不斷累積的憤懣。于是，基于求索的驅(qū)使，大家開始自己試著思考，尋找答案，其中也包括學習的內(nèi)容，方法，方向，前景、路徑等的探索。雖然在現(xiàn)在看來，由于當時學養(yǎng)的欠缺，自己想一半時也不會理出頭緒，更不會有明確的結(jié)論，但起碼是敢于想，開始想了，對于學著做學問而言，就已經(jīng)十分必要而可貴了。其實，這不難理解，如語言或國學類學科，由于其知識性、學術性都較強，本來受政治干擾就少，學養(yǎng)至關重要，而且學養(yǎng)主要靠積累和功力，所以這類課的老師一般都比較像樣，很容易征服我們那些顆極度渴望學習又不安分的心；而諸如《現(xiàn)代文學史》《文學理論》等政治的近緣學科，僅僅靠學養(yǎng)還不夠，膽識、見識、視角、觀點、思想背景，思考能力等等非積淀性因素可能就非常重要。像我們這些從社會各個角落不同層面考上來的學生，大多數(shù)多年受壓，本來就有些先天性叛逆，所以，在思想上往往都有某些顛覆學術原教旨的心理潛質(zhì)。更因為我們在思想上沒有任何原在的羈絆和牽累，反而可能成就某種思想創(chuàng)新的優(yōu)勢。而老師們是講課，不是個人的思考，而是一種需要負政治責任的公共行為，因此，其謹言慎行的結(jié)果，往往就是人云亦云的平淡無奇。況且，老師們多年也是搞運動的搞運動，下鄉(xiāng)的下鄉(xiāng)，有的專業(yè)早就陌生了。在新的思想解放的新啟蒙面前，他們能看到的，聽到的，我們基本也能看到和聽到；國內(nèi)外許多新的觀點、思想，可以說是和我們同步接受的，在這個意義上說，和老師們一起成長，幾乎是我們這一代學人的特質(zhì)。

鏡頭五：壁報

那時候，系里還沒有印刷的學生刊物，但是，各方面人才才情的涌動，迫切需要有個園地表達、展現(xiàn)、釋放。因此，最原始的壁報就應運而生了。中文樓二樓大教室外面的四面墻，就是壁報所在地。當然，也像模像樣地成立一個編委會，下設詩歌、小說、美術、學術等若干小組，記得孫雷還榮任了美術組的編輯。你別說，有的還真不錯，幾乎達到專業(yè)水平。不僅書法、繪畫、還是篆刻，都相當有水平，就是詩歌、小說甚至學術探討，也很上檔次。其中有的作品、論文，后來投到正式刊物上也得到發(fā)表。郭力家和史秀圖最早都是通過壁報展示其各自的風格，進入大家視野的。前者在簡約中透著機智和凌厲，初步顯露出“特種兵”的怪異；后者在優(yōu)美中發(fā)散著雋永與平易，幽婉地訴說著他秀美的宏圖。孟繁華本來是歷史系的，由于早有詩名，中文系領導出于量才施教的目的，同意轉(zhuǎn)系。于是，詩人老孟就順理成章地成為壁報的主編。

壁報上有一首小詩至今還記得：

俊俏挺拔的白楊，像清新瀟灑的詩行，我喜歡在樹下徘徊，讀不盡這奇妙的詞章。

記得本班的張平、呂名臣、楊文忠等都在上面發(fā)表過小說。雖然篇幅長達十幾頁甚至幾十頁，都是手寫原稿，但是每期，都吸引很多人去讀。呂明臣和張平寫的都是戀愛故事，呂明臣的主人公叫“肖”，張平的主人公是一個高個子的憂郁青年，雖然未必有多少真實經(jīng)驗在支撐，但故事編的還很合情合理。

后來，壁報改進了一下，出一期油印紙媒的?？乙苍谏厦鏈惾懸黄獙W術探討小文：《論倪煥之的死與活》，主要是通過對葉圣陶小說《倪煥之》解放前后兩個版本進行比較，試圖論證剛剛學到并在思考的一個文學原理：文學作品中的人物性格具有自身的邏輯性，不能任憑作者隨意擺布，認為《倪煥之》解放后的版本，由于受政治理念影響，硬把死人寫活，對人物人為地拔高，破壞了人物性格的發(fā)展邏輯和藝術真實。文章雖然很幼稚，篇幅也不長，但幾易其稿，寫得認真，其實也是一次難得的訓練。在一定意義上說，這是我進行文學理論研究的起點。有時，敢于開始很重要。

鏡頭六：討論會

由于當時理論界剛剛思想解放，熱點不斷涌現(xiàn)，系里也根據(jù)教學情況，組織了幾次討論會，話題主要集中在文學理論方面。譬如關于文學的真實性，文學與政治、與人性的關系，等等。雖然包括77級的在內(nèi)，大家都剛?cè)雽W不久，理論修養(yǎng)還遠談不上，兼之準備不足，在學理的層面談問題的還屬鳳毛麟角，就事論事，就作品論作品的還是大多數(shù)。而我班的張平，天資聰明，記憶力也很好，學話的能力比較強。他看了一些主要是五、六十年代從蘇俄翻譯過來的文藝理論著作，諸如別林斯基、車爾尼雪夫斯基，普列漢諾夫達到等人的著作，初步學會了一些理論表達方式。其實，學習文學理論，起步就是要較為熟練地掌握一套最基本的表述語言，即學會如何使用基本的概念、命題組織語言，進而能運用起碼的原理分析一些文學事物。簡單說，就是要學會話語包裝。雖然學話與發(fā)見新質(zhì)，生產(chǎn)思想還有相當遙遠的距離，但對于剛剛?cè)雽W的大學生來講，能夠會用幾個名詞術語就已經(jīng)極為難能可貴了。因此，在討論會上，張平利用一些剛剛學會，別人還沒來得及領會的理論語言，再用他特有的滔滔語勢傾瀉而出，不論見地如何，觀點怎樣，就這陣勢，就足以令人驚嘆不已、望而生畏了。

而參加討論會的主要是77、78級的，76級是工農(nóng)兵學員，本來，恢復高考就是對他們這些靠推薦上大學的一種否定，在77、78級同學面前，他們有些灰頭土臉，而且他們的確良莠不齊，整體素質(zhì)要差一些，所以，雖然是高年級，在學習上，他們并沒有優(yōu)越感，就更不要說主動參加討論會了。而77級，應該說整體素質(zhì)較好，畢竟是積壓十年人才的第一撈。但是，不可否認的是，77年高招很匆忙，招考的很多細節(jié)還沒來不及仔細考慮到就匆匆開始了，因此讓有些人鉆了空子。譬如，77級是各省出題，而且大家只知道自己過沒過體檢線，具體的分數(shù)并不公開，這就為走后門留下種種可能，等等。就是說，許多78級的本來就是這“種種可能”的受害者，而且兩個年級入學時間僅差一學期，78級的就沒怎么把77級的當一回事。而77級的同學自我感覺十分良好，自認為是首批恢復高考的天之驕子，豈能把78級小學弟放在眼里？沒想到，冒出一個張平，一頓滔滔語勢竟把他們震蒙了。于是，心有不甘的就開始通過無理取鬧的方式找臉翻盤，諸如強詞奪理，胡攪蠻纏，非邏輯，歪曲事實等等都使出來了，后來甚至國罵、耍賴、要動手等都用上了。結(jié)果，自然是更加丟人，讓大家知道了什么叫惱羞成怒。最后，旁聽的系副主任馮克正老師總結(jié)，高度評價了張平的發(fā)言，甚至用較為夸張的口吻稱贊張平“人才呀！”自此，78級不可小覷幾乎成為共識，張平更是一躍成為中文系的風云人物。

張平屬于才子型人物：個子較高，消瘦，眉毛濃密而清晰，目光執(zhí)著而冷漠，除偶然一笑，口似汪然泄水，透露出唇齒的搭配略顯模糊，四肢也不甚協(xié)調(diào)，走起路來，伸腿亮腳，有些外八字以外，基本上算個美男子。此人不僅聰明，而且非常用功，往往不屑于上課，每天就在上鋪自制的三腳架小桌上看書寫字。由于他的作息時間比較隨意，有時難免和別人發(fā)生沖突，所以人緣較差。他本來就自視甚高，通過在討論會上舌戰(zhàn)群雄大展異彩，從此走路更為趾高氣揚、目無下塵了，他很是暈了一陣子。

鏡頭九：看電影

學校有電影院，所以每周六或周日都有電影。片子有新拍的，有新譯制的，也有以前拍攝，被打成毒草，重新播映的?？措娪笆钱敃r不可多得的享受，平時學習、吃飯、睡覺三點成一線的生活實在是太枯燥了。所以，每每發(fā)電影票，我望著座牌號，多少有點想入非非，這次挨著什么人呢？雖然知道，對我而言，幾乎是百分之百的不會有什么意外發(fā)生，但每次還忍不住有點希冀在涌動。也難怪，畢竟才二十剛過，還有青春期的萌動。有一次，還真來了一次“艷遇”，但卻把我嚇壞了。那是一個下午，忘記什么原因去晚了，電影已經(jīng)開演，進去后由于室內(nèi)外光的反差，一時，竟什么都看不見，好不容易在手電筒的護送下找到了排次，但他一走，我就又失明了。沒辦法，只好數(shù)著前排的座椅后背往里找，感覺到我的號了，伸手一摸，竟然摸到一個軟軟的身體，而且像是個女的，我嚇得連忙縮回手，汗一下子涌出來了。這時，一個熟悉的女人的聲音悄悄地響起并有一只小手拉我一下：“你在這兒?！蔽荫R上聽出，這是教我們?nèi)照Z的小老師，原來剛才觸碰的是她，我不由得又一陣惶恐和尷尬，說一聲“是老師呀！”就無言以對了。小老師察覺了我的窘迫，在我坐定后還善解人意地故意和我小聲閑聊幾句，以表示她并不在意，我這才放下心來，也和她悄悄地聊起來。

這位小老師可是個名副其實的美女，每次上課，雖然男生們常常被她那雨天葡萄般的大眼閃爍得神魂顛倒，但是對她的教學還是很肯定的，對她的人也很尊重。其實，她和我們應該是同學，不僅因為歲數(shù)不會比我大，甚至可能還小，而且是因為她本來是外校的77級學生，由于他們學校急需日語教師，她的日語水平又比較高，就把她派到我們外語系進修了。由于我們的外語師資也奇缺，作為交換條件，在聽課的同時，還請她擔一點低年級外語的教學任務。但是，任課就是老師，中國有一日為師，終生為長的傳統(tǒng)，因此不論年紀大小，在小老師面前，大家都不敢造次或不恭。但是有一次上課，小老師卻不知為什么發(fā)了一頓脾氣，說有的同學太不尊重她了，大家都很莫名其妙，后來才聽說，是一個同學冒昧地給她寫了一封示愛信，也不知署沒署名，反正是弄得挺沒意思的。幸運的是，在小老師一直對我很好，我當然有自知之明，可她畢竟是年輕而美麗的異性，那精巧的五官一顰一笑皆似有情趣；嬌小玲瓏的身材，頗富層次感，還時隱時現(xiàn)地散發(fā)著某種淡淡的馨香。所以，那天能挨著小老師看電影、聊天，真是件可遇卻不可求的美事，兩小時的快樂時光，就在這安謐溫馨中過去了。有時，當小的真好。

當時國產(chǎn)新拍的電影基本無足觀瞻，大抵是以“四人幫”“陰謀文藝”思維批判“四人幫”而已。堪為標本的就是崔嵬導演的《風雨歷程》，說看頭就知尾也許有些夸張，但是看一陣歇一陣肯定不會有任何突兀感，一切情節(jié)都在意料之中。文革前拍攝，后來被禁，甚至遭到批判的所謂“重放的鮮花”影片，倒是有許多屬再現(xiàn)的經(jīng)典，譬如《舞臺姐妹》、《早春二月》等等。但是最喜歡看的還是法國、意大利合拍的寬銀幕影片，那油畫一般的畫面，感人至深的故事情節(jié)，深邃強烈的情感表達，每每讓人回味不盡。其中，《父子情深》給我留下的深刻的印象，至今也難以忘懷。影片情節(jié)很簡單，是敘述一個單親家庭，父親是一個律師，由于工作忙，只好把十來歲的兒子送寄宿學校讀書。終于盼來了暑假，歡天喜地的孩子們陸續(xù)被家長接走，只有小男孩和一個也是單親的小女孩還在懨懨地等待。好不容易有人來，卻是小男孩父親的朋友代接。后來父親雖然安排了旅游度假，卻帶來一個女友，這使小男孩感到難得的父愛被人分享的憤怒。父子終于和解，新學期又開始了。寒假時，小男孩被發(fā)現(xiàn)得了白血病，在彌留之際，唯一的愿望，就是到從來沒去過的游樂園看看。雖然此時已是深夜，游樂場卻把所有的設備都為小男孩一個人開動，但是小男孩無力而幸福地依偎在父親的懷里，已經(jīng)什么都看不見了。畫面上，天空漆黑、萬籟俱寂，在緩緩轉(zhuǎn)動的巨輪上，小男孩帶著無限的遺憾，帶著對生活、對父親的無限眷戀，靜靜地合上了雙眼，父親那充滿愧疚與悔恨的淚眼，久久在人們心頭縈繞……當時，電影院，一片唏噓甚至哭聲，人們深深地被這父子深情所打動，感動于人性之美，人類之愛。回到宿舍，眼睛紅紅，已經(jīng)做了父親的老大哥們當即給家寫信，傾訴對孩子們的思念之情，沒有做父親的我們之流，都紛紛表態(tài)，或暗下決心，將來有孩子，一定好好地陪他、愛他?？磮龊秒娪埃媸且环N享受。

這樣的影片在今天看來也許很平常，為什么在當時卻引起那樣大的反響？主要是因為匱乏：人性的匱乏，人情的匱乏，人味的匱乏。多年來，充斥于耳的經(jīng)常是階級斗爭天天講，月月講，年年講；進入眼簾的，往往是血腥、暴力和傷害，甚至最正常不過的夫妻之愛也統(tǒng)統(tǒng)被詮釋為“革命戰(zhàn)斗的友誼?！倍曇耙坏┐蜷_，才發(fā)現(xiàn)以前所批判的所謂資產(chǎn)階級的“人性、”“人情”、和“人類之愛，”竟然是那樣的美，那樣的真，那樣的純。另外，當時的理論界已經(jīng)開始的“關于共同美”“文學的階級性與人性”的啟蒙性討論，這在理性層面，必然起到啟迪與推動的作用?；氖彾嗄甑娜诵园。蓱z的我們剛剛覺醒！

全景拍：校園

現(xiàn)在看來，我們的校園面積真算不了有多大，東西至多一公里，南北不過五百米的樣子。論學生人數(shù)，也不過是兩千多人?，F(xiàn)在即便是普通的二本大學，無論是校園面積，還是學生人數(shù)，都要比它大得多，多得多。譬如當時學校最小的系是藝術系，由美術、音樂兩個專業(yè)組成的，總?cè)藬?shù)不過百十個人左右。一個班，有的就十幾個人，一個專業(yè)老師，往往就帶幾個學生。這與現(xiàn)在動輒數(shù)萬畝的大學城，數(shù)萬學生人數(shù)相比，實在少得可憐，幾乎都無顏存世了。但是那時候，起碼在省城，我所上的大學校園還是值得驕傲的。其時，吉大是個馬路大學，除理化樓后面有片空地，安置個鳴放宮和運動場以外，再就沒有屬于學校自己的空間了。醫(yī)大被新民大街切成兩片，地院好不容易有個地質(zhì)宮廣場，還要和市民分享。只有工大和我們學校，才有關上大門這個概念。而學校北大門的對面，是廣闊的廢棄已久的老虎公園，那是我們休息散步的所在，也可以理解為是校園的無償延展。

那時候，學校主門就是北大門，兩座不起眼的水泥門樁，拱起幾根半圓形的鐵筋，兩扇鋼筋焊接的大門，早已斑斑駁駁。短短的過道兩側(cè)，是宣傳畫廊。東邊，是學生宿舍，即和平一舍，西邊，是一片空地，由于當時圖書館主體工程還沒有建完，西大門還沒有正式開，只是零零散散地分布著車隊、校辦工廠之類的附屬建筑。而從北門進來迎面對著，是一丁字型的六層紅磚樓東西向排列，這是校部和地理系。其中的一個大教室叫三樓半，是我們經(jīng)常上課的地方。偏西向南，是一條通往中文樓的丁字路，東側(cè)途經(jīng)政史樓，西側(cè)路過生物樓。

政史樓最值得一說的是歷史系文物陳列室，可謂是琳瑯滿目，從原始社會舊石器，到明清時期的琺瑯瓷器，都有很豐富的收藏。這應該是1949年在此立校時所接受的民國國立長春大學的重要遺產(chǎn)。政史樓可以說是一藏龍臥虎之地，尤其是歷史系的中國、世界兩大古代史教研室一些老先生，堪為全國高校相同專業(yè)的翹楚。明清史專家李洵，秦漢史專家陳連慶，世界中古史專家朱寰，美國史專家丁則民，尤其是世界古代史的林志純即日知先生，更是在學界鼎鼎大名。據(jù)說，日知先生原本是研究中國古代史的，早在五十年代，關于中國歷史分期與郭沫若的意見相左，論文發(fā)表在《光明日報?理論版》上。由于觀點尖銳，惹得郭沫若提筆反駁，但是具體論據(jù)似無懈可擊，于是郭氏僅就日知先生文章的一個引文的瑕疵大做文章。因為原文是德文翻譯的，而日知先生當時不懂德文，翻譯得不夠確切，因此郭氏就抓住一點不及其余，痛下殺手，言語極為刻薄，諷刺他“不懂外語還搞什么史學研究？”這使日知先生深以為恥。從此，他深居簡出，每天除吃飯睡覺外，主要學習外語，包括德文、法文、西班牙文，以及古希臘語，古埃及語，古巴比倫語，古突厥語等等，幾年下來，除原來就比較嫻熟的日語、英語外，又通曉多種甚至死亡的外語。當日知先生再一次出現(xiàn)在學術界時，已經(jīng)是成就卓然國內(nèi)難有匹敵的世界史大家了，曾多年出任全國世界史研究會理事長。令人感佩的是，日知先生無兒無女，與妻子的工資收入頗高，花費較少，因此常常強迫本系生活困難的教師向他借錢。并聲明：不還可以，不借不行。更為令人感動的是，我們?nèi)雽W時，先生已年逾花甲，但還堅持給剛?cè)雽W的78級學生上課。由于他南方口音較重，學生聽起課來頗為費勁，兼之先生學識過于淵博，隨便一個問題，都可能引起他要把所涉及的古今中外的諸種觀點及研究成果從頭道來的沖動。而正常的課程內(nèi)容，在他看來是人人知曉的常識，無甚可講匆匆而過。因此，對于連常識都知之甚少的可謂腦際空空的一年級本科生來講，這樣的高水平授課，效果未必很佳，大家都說這是在給博士甚至教授講課。學生聽不懂，日知先生既不理解，又深感不安，甚至歉疚。于是，學生宿舍，晚上經(jīng)常能看見一位白發(fā)鬢然的老先生，拿著手電上門答疑補課。這種人，如今可能已經(jīng)絕版了吧？

歷史系還有一位先生也是個人物，那就是我國著名的宮廷政變史及服裝史專家張亮彩，人稱亮公。亮公的這兩個專業(yè)在當時都堪稱獨門絕學，據(jù)說文革前的價碼，電影制片廠請他講服裝史，一小時即200元，那時候省級干部的工資也不過是這個數(shù)吧？我們快畢業(yè)時，亮公就已謝世，但卻留下千古遺言。由于老先生是民盟資深成員，病危時，學校乃至省市各級領導都前來探視，客氣地請老先生留點什么話。老先生看了看這些領導，想了想，說了一句：“學而不優(yōu)則仕，”令人叫絕。這句話可以有多解，即可以理解為諷刺，也可以解讀為夸贊，還不妨說是表達了一種自卑或自負。譬如，“學而不優(yōu)則仕，”可以說是學而不優(yōu)才應該仕，因為在現(xiàn)實中，“仕”往往并不需要“學優(yōu)，“學”只是“仕”的裝點；同時，也可以理解為學而不優(yōu)才能夠“仕”，因為只有“學”而不“優(yōu)”，往好了說，才能不教條，不本本主義，往差了說，才能不以良知為限，不以人文理性為度。其實，這句話還可以看做是亮公對自身經(jīng)歷命運的感喟。總之，這絕對是一句智慧之言。

路西側(cè)的生物樓我最感興趣的是二樓走廊的動物尤其是鳥類標本陳列櫥。可能是由于生物系有一位全國一流的鳥類學家傅桐生先生吧？在那里，大如車輪的鵬，小如柳葉的蜂鳥標本，幾乎應有盡有。而且就是這棟樓，后來出了個中國科學院院士，當時的中年教師郝水先生。生物樓西邊是一片樹林，那是平原地區(qū)少有的橡樹、核桃，還有松樹、梨樹等等，當時都粗已過摟，高達數(shù)丈，幾刺云天，為校園增添了幾分自然情趣和歷史滄桑感。

生物樓南邊是中文樓。就這一棟不起眼的三層西式小樓，卻曾經(jīng)有諸多的現(xiàn)代學界名流在此辦公和寫作。著名散文家、教育家吳伯蕭，曾在此擔任文學院院長，著名紅學家張畢來，著名詩人公木即張松如，都曾經(jīng)是中文系主任。在這一所小樓前，我們還經(jīng)常能夠看到中文系三大教授之一的楊公驥先生魁梧的身影。可能是由于文革結(jié)束，新時期已經(jīng)開始，老先生重返教壇心情愉快，喜歡打扮了，第一次看到楊先生時，記得他戴一頂極為少見的水獺絨帽子，上身是一件考究的貂皮大衣，腳上穿一雙锃光瓦亮的黑色皮靴，一派的民國紳士打扮，為中文樓平添了一道效法不起的風景。有的老師說，大學里越是歲數(shù)大的越能美，因為越是歲數(shù)大級別越高，掙錢就越多。據(jù)說楊先生當時的二級教授工資是289元，基層干部、年輕助教的工資才普遍幾十元，雖然已經(jīng)十幾年沒有長工資了，楊先生的工資在中文系仍然是最高的。當然，在全校，楊先生的工資并不是最高的，最高工資的是兩個一級教授，360元。他們一位是數(shù)學家，也是我們上學時的副校長張德馨，一位是生物系的鳥類學家傅桐生。他們兩個，一個被稱為0博士，因為張德馨是研究整數(shù)的，是德國柏林大學數(shù)學博士；一個被稱為鳥博士，傅侗生先生是法國理學博士。但據(jù)說，在文革中，楊先生也曾經(jīng)極為悲觀失望過，在下鄉(xiāng)插隊時，甚至燒了自己多年辛苦積累的兩萬多張學術卡片，致使他在僅出了一部《中國文學》第一分冊后，就再也沒有大部頭著作問世了。當然，通過細讀這部著作，我還是深深地為老先生淵博的學識和深刻的見地所折服，理解了為什么先生主要憑著這本書，就奠定了在學術史上的地位，成為國務院確定的首批中國文學史11名博士生導師之一的。在這本書中，楊先生貫穿了一個著名的觀點，就是“歷史不可假設?！彼J為歷史就是實實在在的過去，后人只能在此基礎上對它進行總結(jié)和思考，并試圖尋找出一些規(guī)律性的東西，而不能以“假設”為前提，用“假設”代替歷史事實，甚至為歷史不符合他的“假設”而慪氣，好像歷史倒是錯了。這種觀點，我認為即使是在今天看來，仍然是真知灼見。

還回到校園景拍吧。大致說來，校園的路基本上三橫三縱，我們再從橫向即東西向路說起。第一條路，是東西向最北端的那一條。路北連接著三座學生宿舍：和平一舍，和平二舍，和平三舍；再向前是藝術系、外語樓、圖書館古籍庫。

外語樓和圖書館古籍庫是一體兩向的丁字樓，外語系最著名的是白金山教授。他所以著名，并不是因為他是教授，而是因為他是溥儀的養(yǎng)子，在日本生活了十幾年，據(jù)說他的日語說得比漢語還流利。一次，日本著名歷史學家井上清來講學，翻譯就是白金山教授。

圖書館有一位老館員叫馮連榜，此人學歷雖然不高，但是極為敬業(yè)。他對國學經(jīng)典極為熟悉，對經(jīng)史子集，即使是沒有多少研究，至少是無所不知曉。對館藏的珍本善本，更是如數(shù)家珍。當時就聽說，古籍庫的內(nèi)涵非常豐富，在全國高校圖書館中，僅次于北大排名第二，各種典籍多達兩萬余種。就書的形態(tài)而言，大的可盈米，小的僅寸許，對于喜歡國學的，真可以說是大開眼界。據(jù)說，有的老先生，甚至坐飛機來查閱。就我本人的經(jīng)歷，向馮連榜借書，如果是古代經(jīng)典，他會不厭其煩地擴大性介紹，如果只是借諸如《三言》《二拍》，《封神榜》之類的，在他看來不是做研究，而是消遣，他就隨便給你拿一本就不再說話了。據(jù)說，以前工農(nóng)兵學員去農(nóng)場勞動，馮連榜竟背書跟去，當然人家未必領情。

再說該路的路南，這是從地理樓開始，連接著風雨運動場，理科食堂及閱覽室、商店郵局等都是順勢排列向東，直到假山人工湖的。向南，在與第二條路之間，有一片空地，春天時這里盛開著數(shù)百株的杏花，紅白相間，燦燦幽幽地在微風中顫抖，三三兩兩的男女學生或依樹而讀，或花下閑話，或默默相視，雖不見有曖昧之舉，倒也不乏溫馨浪漫。再南，是面對第二條路并列排布的兩座平房階梯大教室：所謂共一、共二教室。

閱覽室以東，是一半山環(huán)繞的人工湖。人工湖面積不算太大，也就一個足球場的樣子。但是和高有十幾米且林木蓊郁的小山配合在一起看，小湖就顯得精致又幽邃了。校園的實用工具理性在此得到緩沖和消解，人文意趣有所潤澤和呈現(xiàn)。由于假山小湖自成一體，成為學生學習之余，休憩，冥想，蘊情甚至約會的最佳場所；同時，在整體布局上，又區(qū)隔了東邊體校運動場的喧鬧，可見設計還是別具匠心的。

據(jù)說，張平曾利用過一次這最佳場所。接前面的話，自從討論會張平的名聲暴漲，自信心也與日俱增，他發(fā)現(xiàn)77級有一女生堪為美女，不僅身材苗條，面龐娟秀，膚色白潤，眼波幽邃而蕩漾，而且還是系里次級元老之女。美中不足的是，體型有些缺乏立體感，人無完人嘛。于是，張平一反蝸居宿舍的習慣，開始到處搜尋該女行蹤。終于，在共二發(fā)現(xiàn)了，張平大踏步走上前去，將一寫好的紙條“啪”的拍到該女的桌上，然后昂首挺胸、義無反顧地大踏步走了。紙條上寫著：“晚飯后在假山等我。”由于張平大名鼎鼎，該女自然不能隨便藐視，當張平吃完晚飯來到人工湖假山時，該女已經(jīng)守候在此了。由于先入為主，該女首先發(fā)問：“你家是哪的？”這是令張平萬萬沒有想到的被動，于是，下意識的回一句：“遼源的，咋地？”，那女子也似下意識地回一句：“啊！那不行。”但又不死心地追一句：“你爸是干啥的？”張平已經(jīng)知道自己在該女心中的分量了，便不再做非分之想了，仍故作強硬地加一句：“你問那干啥？”那女子老道地微微一笑，寬容地說：“你不懂，小兄弟，以后學習上互相幫助吧！”張平聞言，雖狼狽至極倒也不失體面地甩下一句：“那還幫助啥了！”一轉(zhuǎn)身，大踏步走去，雖敗猶榮是也。

從現(xiàn)在的眼光看這次約會，雖然由于地域來源及家庭背景等原因，張平幾乎沒有勝算，但是如果調(diào)整一下時空方位，起碼也不會敗得如此被動。由于張平去時人家已經(jīng)占據(jù)了一系列優(yōu)勢：在有利的地形上居高臨下，一派高高在上，俯瞰審視的架勢，這在氣勢上就壓張平一頭。而且，先來的雖是等候，并非曲媚奉上的自我貶抑，而是有時間調(diào)整作為少男少女常有的易激動的心態(tài)，可以從容設計，有序發(fā)問，有禮有節(jié)，步步為營，這堪為男女約會的寶典。

校園中路是自政史樓始，至文科食堂終，途經(jīng)兩側(cè)排列的數(shù)學樓、物理樓、化學樓。如前所述，數(shù)學系有個一級教授張德馨，此人雖然未見得有過如陳景潤的“哥德巴赫猜想”似的爆炸性成果，但資格卻老得驚人。他本來是民國國立長春大學的代理校長，1948年長春圍困時化妝出城時，被解放軍請去見了東北人民政府主席林楓。后來戰(zhàn)事結(jié)束，由于他是走向共產(chǎn)黨最大的知識分子，據(jù)說是毛澤東親聘的當時叫東北大學的副校長，一直到我們?nèi)雽W。

物理樓當時最有名的當時也是副校長的王琳教授，此人是國家僅有的仍在高校的幾個核物理學家之一。我對他的成果不大清楚，但成果以外的事情倒是了解一二。正面的是說他在民國時就已經(jīng)很出名，是哈爾濱工業(yè)大學的教授；負面的說他首批招收的研究生只有兩名，一個是女兒，一個是女婿，上課不用出家門了。當然，真夠水平也倒無可厚非，招賢也不應該避親嘛，可能人家從小就有意識地培養(yǎng)，屬于家學承傳呢。

第三條路其實就是與工大的分界線，起點，就是中文樓后邊的體育系，一直延伸到東邊文科食堂。體育系最有名的人物是楊瑞雪教授，其人是中國數(shù)屆全國運動會大型團體操的總設計，全國體操協(xié)會副主席。學校運動會看見過一次，已經(jīng)是老太太的楊先生，身材仍然保持很好，舉手投足，無不透露出智慧與干練完美結(jié)合的俊爽，威嚴與大度的從容，真是不可多得的人物。

這些先生們，大多數(shù)早已作古，但是他們的思想，著述，尤其是逸事，還在弟子們的心里演繹、口中承傳著，這就是底蘊。這是一個學校不可復制，外校無法比拼的無形資產(chǎn)，也是走出校門的學生們終生為之驕傲的資本。樓房可以很快就建起來，校園也可以修得廣闊而優(yōu)美，甚至圖書、設備都可以用錢來買，但是沒有這些先生們的行跡流傳，沒有他們的思想承延，那就是沒有魂魄的軀殼，沒有底氣沒有精神的暴發(fā)戶。

校園的全景掃描就大致如此吧，其實這一切，如今大部分已不復存在，即使還在，也被修飾粉刷得面目全非，無由回味了。而且隨著學校規(guī)模的擴大，這里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分部。我到美國哈佛大學，耶魯大學，南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等著名大學訪問游覽過，一個最明顯的感覺就是，那里的校園建筑還都是一百多年的樣子，仍然一派精致而不鋪張，簡潔而又富于個性的維多利亞時代的風格。除了麻省理工學院有一座巨蛋型的體育館之外，再沒有看到任何現(xiàn)代的流行元素在哪一個校園里出現(xiàn)過。有的只是厚厚的文化底蘊的積淀和滄桑的疊加。相信，任何一個從這里走出來的畢業(yè)生，隨時都可以在那里喚起他們讀書時代的種種記憶，而我們，只能在自己的記憶中尋找了。難怪中國大學校友回報母校的較少，除了經(jīng)濟條件外，記憶無所捕捉，情感無所依托也是個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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