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對昔時的小孩子就是一個裝著美好與快樂的寶盒，在準備開啟寶盒前，單看那柜子上的新衣新鞋，那鋸齒邊的粉綢帶，那系在花式老床邊的糖葫蘆狀藍氣球，那果糖和響炮炸過的豆子玉米，就足足誘惑一個小孩夜不成寐，當大年初一的鞭炮終于被點完，寶盒也隨之打開：穿戴一新隨哥們拜年去，我們這兒到親戚家拜年首先得喝紅棗茶，母親平時教我這規(guī)矩那規(guī)矩，就忘記教我喝棗茶時的規(guī)矩，初次拜年，老老實實吃光了三叔端來的一碗紅棗，心滿意足地放下筷子，哥說：“也不看我使眼色，只能吃幾個意思意思，哪能全吃光？我說：“噢！明白了，下次保證意思意思??！”羞澀地搓起衣角來，三叔很開心，笑著指了指墻上兩個梳著小辮子女孩的日歷畫，“你們看左邊一個小女孩像極了誰？”“........”親戚們幾乎都在附近，即使一家給幾毛錢的壓歲錢，搞不好，也有“一夜暴富”的可能，心里覺得特別“拽”，就像這幾天看的《尋寶》特別節(jié)目“傳家寶”中的持寶人一樣“拽”，過癮。過年會碰上舞獅子的——披著七彩鬃毛的“獅子”在鑼鼓的助威下，跳上桌子凳子，在地上床上（新人的床）翻著筋頭打著滾，吉祥之氣氤氳滿屋，再撐開獅子的大嘴巴吐出一串串吉祥的話語，主人便忙不迭地掏香煙掏紅包，稍大一點，還會偷偷冒著踩踏事件的風險趕到“千里之外”看舞龍燈，那龍一會游動，一會翻騰，一會盤旋，真像活了的游龍一樣，用白云的話：那場面.........相當?shù)幕趾胂喈數(shù)膲延^。

這一切都是過年這個寶盒才能給予的快樂與新奇，然而，都不及去老姨家來得誘惑，若努力地吵嚷或使花招，同胞們會帶我登入三號輪船去老姨家拜年，只有去過，才算過了一個快樂完美的新年。去老姨家，要坐幾個小時的輪船，不像現(xiàn)在三四十分鐘的車程便好，去前，得遵守諾言（不準獨自出船艙東張西望，到碼頭后要自己跑），說是這么說，真到碼頭，他們照樣會馱我，往老姨家去的路很特別——越過一座“別橋”，行走在長而蜿蜒由一塊塊長長的獨塊的青石頭鋪就的路，從這塊跨到那塊，只需要成人的一大步，青石被人們的鞋底磨得光滑圓潤，逢上雨天，能見清晰的枝枝蔓蔓的石紋，也能穿著鞋子走，此時我會迫不及待地從背上掙扎下地,攜著大人的手，從這塊跳到那塊，就像敲擊琴上的黑白鍵一樣，沒來得及敲完，老姨一定會和家人前來迎接，一聲“姨娘！”未落穩(wěn)，就被她一把摟進懷里，那樣的石頭路現(xiàn)在想起都覺得是種美美的享受，在老姨的家里也見過好幾塊磨得锃亮的大石塊。老姨家過年總要準備豐饒的當?shù)靥厣澄铮吹媚莻€什錦小菜特別美味，早晨愛吃，晚飯愛吃，香而不膩；把麥芽糖熔化與炒米花生芝麻和黃豆刻成一塊塊長方形的炒米糖真好吃；老姨煮的五香味的咸雞咸鴨真香，...........哎，不說了，寫著都恍如飄來那誘人的香味，除了吃，還讓我們帶回許多呢。老姨有雙勤快而靈巧的手，打點好自己的孩子，還為我們做新鞋新衣，姨為我做的那件紫色的撒滿萬點金黃的上衣，愣是穿破了還舍不得扔。

為人妻后，過年忙得像陀螺，旋轉(zhuǎn)在廚房與客廳之間，隔好幾年才去看一次老姨在灶臺上忙碌的身影，常常是老姨來我們這，見面時，總是一個大大的擁抱，勝過千言萬語，有時老姨還會用毛線編織一雙精致的棉鞋或拖鞋帶給我。老姨真的老了，今年八十歲了，我們都想去看看她，老姨所在的那個村莊，已不見彼時的青石板路，倒是家家門前開滿黃色的臘梅，陣陣暖風向著花兒吹，幽幽清香朝著我們飄，回家發(fā)現(xiàn)我的袖口里都是臘梅；老姨家是那種古槐幽徑處的人家，屋前屋后兩棵老槐樹，我們錯過槐花的季節(jié)，卻見到掛滿老莢果的枝條，和高高樹冠上的一個大大的空鳥巢，鳥兒都飛走了，就剩下這空落落的巢，和老姨蓋的大房子一樣，她的鳥兒也飛到其他城市去了，不過，逢年過節(jié)，她的鳥兒們就飛回來了，且為她穿紅著綠；老姨家的四周隨處可見高高的陸地蘆葦和野漫塘，一陣風過泛起金黃色的波浪，非常漂亮，老姨吃盡了一般女人所未吃的苦，姨夫是個軍人，常年在外城市工作，只有過年才有短暫的相聚，然而就連這種短暫，老天也沒好好眷顧，就在老姨四十幾歲時徹底索回了，老姨沒有再嫁，獨自撫養(yǎng)著四五個孩子，個中的艱辛與委屈有誰知？孩子們也比較出息，常開著豪車接她去豪宅住住，可老姨真的不習慣，她喜歡享受老宅的無章，周遭的松散，冬季沒事就割下這些蘆葦派“用場”，哪怕肋骨隱隱疼幾天，但感到欣慰。

年初二，兒女們?yōu)槔弦厅c上八十歲生日蠟燭，讓她默默許愿，老姨聽話地做了，可讓人始料未及的是，老姨流淚了說：“假如我姐姐夫和弟弟都來，那就好了”樂極容易生悲，老姨眼看見五個同胞就剩下她一個，心里確實難過，他們都走得比較早，有時我也借此示弱“對我好一點，別欺我，我們家壽命都不長......”不過，老姨的眼淚迅捷被一張張笑臉制服了，幸福重新溢滿她的眼角——人間沒有單純的快樂，快樂總夾著煩惱與憂傷。

首發(fā)散文網(wǎng)：http://www.277762.cc/subject/3661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