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記事時起，姥姥就是鄉(xiāng)里的名人。村里的人，找她看病的常常絡(luò)繹不絕。姥姥的輩分長，姥爺又是排行老三，所以大家都叫她“三奶”。我在姥姥家住時，經(jīng)常天不明就有人叫門說：“三奶，我家小子又發(fā)燒了。”“三奶，孩子他媽的臉又腫了?！庇谑?，姥姥就急急穿上衣服，跟上叫門的人走了，去了好長時間才回來，然后給我穿衣，做飯。

姥姥是一個小腳老太太，沒有學(xué)過文化，更沒有跟誰學(xué)過醫(yī)生。她看病的方法也很簡單，不用扎針，不用吃藥，只是用手在患者的頭部或者患處，撫摸或縈繞幾下，口中念念有詞，然后吹上兩口氣就完了。她看病從不收費，也不收禮品，實在推辭不了的，有時也收上半斤點心抑或一棵白菜什么的。所以，三村五里的人都說我姥姥是個大善人。

我問過母親：“姥姥是怎么學(xué)會看病的，那樣頂用嗎？”母親說：“你姥姥哪里會看病，那都是逼上梁山，讓人推上去的?！蹦赣H向我講起了姥姥給人看病的傳奇故事。

姥姥年輕時長得很漂亮，雖然從小一只眼睛失明，可不明底里的人很難看得出來。她和姥爺生育了四個女兒，個個都長得如花似玉，鄉(xiāng)間所傳的“十里香，八里聞，四朵鮮花兒福滿門”，就說的是姥姥家?？墒沁@個“福滿門”的家庭，待到頭三個女兒出嫁以后發(fā)生了變化。姥爺不知什么時候染上了大煙隱，三兩年時間，賣完了所有家產(chǎn)，連房子也折給了人家。一家人只好到村里一所火神廟里棲身，不久姥爺就因病去世。幸好父親見到姥姥家的小女兒漂亮，托人上門求親，并許諾將來負(fù)責(zé)為她養(yǎng)老送終，姥姥的生活才有了著落。姥姥家的小女兒就是我的母親。

古人說“塞翁失馬，安知非?！?，誰也沒想到，姥姥住進火神廟，倒成了她以后出名的契機。有一次，村里一家的孩子得了一種怪病，渾身浮腫，頭腫的小斗一樣大，花了很多錢，找了許多名醫(yī)治療，都沒有效果。有一天夜里，孩子的爸做了一個夢，一個神人對他說：“這個病只有火神廟里的老太太能治?！蹦侨艘幌?，那個老太太不就是“三奶”么！于是第二天夫妻二人就拿上禮品來到廟里，懇求姥姥到他家里給孩子看病。姥姥哪里會看??？千推萬推，就是不去。這兩口又找了幾個女人生拉硬扯把姥姥“請”到家，姥姥沒法，就在孩子頭上摸了幾下，念了兩句“小鬼走開，去病消災(zāi)”之類的話，應(yīng)付了過去。奇怪的是，過了幾天，孩子的腫竟然消了。那人又提了禮品，上門千恩萬謝的，好說歹說讓姥姥認(rèn)了他兒子做了干孫子才罷。

這下村里可傳開了：“三奶有了火神爺附體，會看病了！”“三奶看病可神啦！”從此，村里找姥姥看病的人就多起來。加之，姥姥看病又不收錢，也正合了大多數(shù)窮人的心意。姥姥每次都推說不會看病，可是有誰信呢！姥姥越推，他們請的越執(zhí)著。姥姥沒法，也只好像頭一次那樣，“依葫蘆畫瓢”，走個過場。效果怎樣，姥姥從來不問，但患者家庭都傳來話說，看過以后病輕多了，好多了。(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最蹊蹺的是，有一位教書先生，結(jié)婚好幾年都沒有孩子，妻子背著丈夫請姥姥在她腹部摸了摸，念了幾句經(jīng)，第二年果然懷上了，生了一個胖小子。當(dāng)這位教書先生得知是姥姥的功勞時，上門表示感謝，姥姥推辭說，這功勞就算到火神爺?shù)念^上吧。于是這家在兒子過滿月時，竟一連唱了三天大戲，以感謝姥姥和火神爺。姥姥的名聲傳遍了十里八村，一時成了一些人心中的救命菩薩了。

我從小在姥姥家住，她看病時經(jīng)常都帶上我。姥姥其實是一個非常誠實善良的人，她給人家看病，不但分文不取，而且連人家的飯也不吃一口。還常說，我不會看病，病好了要謝就謝神靈吧?？床』貋?，還依然吃著父親每月送上門來的小米和黃豆高粱面。我上學(xué)的學(xué)校離村有二里遠(yuǎn)，一天三頓飯，早上的小米稀飯，中午的黑窩窩炒白菜，晚上的紅薯湯，都是姥姥給我做。我問姥姥：“人家都說，姥姥是神仙附體，我咋一點也看不出來？”姥姥說：“別聽人瞎說，哪里有神仙附體！”我說：“人家都說你把人家病看好了?！崩牙颜f：“那是瞎碰的?！?/p>

家鄉(xiāng)解放不久，我就離開了姥姥，到縣城上學(xué)了。后來聽母親說，姥姥雖然并不認(rèn)為自己是神仙附體，但也逐步習(xí)慣了一天忙忙碌碌為人看病的生活了。自從土地改革以后，各家各戶的窮人都分了土地，生活也改善了，村里又有了看病的先生和藥房，找姥姥看病的人越來越少了。姥姥一天沒有了事，反覺得不自在，常常唉聲嘆氣的。到了農(nóng)業(yè)合作化時期，就再也沒有人找姥姥看病了，姥姥也漸漸為人們所遺忘。我初中畢業(yè)的時候，又在姥姥家住了幾天，看到將近七十歲的姥姥，已經(jīng)衰老的沒有一點生氣了。此時，我竟然懷念起當(dāng)年姥姥為鄉(xiāng)人看病的情景來，我倒真的希望姥姥有神仙附體，保持著一天到晚東奔西跑的忙碌身影。

1955年，我離開家鄉(xiāng)到百里外的省城上了高中。在一次兩個小時的作文課堂上，我自選的題目是：《遠(yuǎn)去的神靈》。在作文中，我深深懷念在大半生中生活在火神爺靈光圈中的姥姥；是那個并不存在的神靈，給了她生活的力量和尊嚴(yán)；是老百姓的愚昧和貧窮，把姥姥推上了名人的寶座。現(xiàn)在，世易時移，時過境遷，神靈離我們而去，姥姥也風(fēng)光不再。盡管我不相信神靈，更不相信會有神仙附體的怪事出現(xiàn)，但我在文章的結(jié)尾，還是大呼：“遠(yuǎn)去的神靈你回來吧，讓我那親愛的姥姥重新恢復(fù)當(dāng)年的生氣，多陪我們幾年吧！”

姥姥第二年還是永遠(yuǎn)離開了我們，這一年她剛滿七十歲。

首發(fā)散文網(wǎng)：http://www.277762.cc/subject/3580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