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上的緋紅
序曲
緋紅的指尖,像裙角綻開的花。一絲一縷,劃過我們流淚的歡笑的緋色青春。
01
小鎮(zhèn)的新生寢室,是一座老舊的三層平房??照{(diào)外機稀稀落落地分布在墻上,像是長在上面的。鐵框早已銹得不堪??照{(diào)水滲下來,在墻上爬滿了一道一道的盛夏滄桑。
瑤子費力地拖著行李箱爬上三樓,用手背抹了抹額前的汗珠。寢室應(yīng)該就在這個位置了。她這么想著,便偏過頭一間一間地找起來。行李箱滾輪的聲音在一間房前停止了。她松口氣,微微笑了笑。把手扭開,一道光線投進陰暗的房間里,她好奇地向里面張望。
簡單的布局,面對面地擺放著兩張雙層床。木質(zhì)的,已經(jīng)老舊了??看?,一張方桌安靜地擺著。靠左的床邊,有一個女孩子在慢慢地收拾著東西。(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原來已經(jīng)有人來了。瑤子暗暗這么想。為什么房間這么陰暗?她走過去,呼啦一聲拉開窗簾。夏日的白光奔涌進來,滲透了些綠葉的氣息。
“太亮了?!蹦莻€女孩發(fā)出輕輕的聲音。瑤子一震,覺得她的聲音很好聽。
“哦,你不喜歡太亮……”瑤子又把窗簾拉上一半,轉(zhuǎn)過頭來笑著說:“你好啊……我是瑤子。”
“嗯?!彼皇沁@么答應(yīng)著,也沒告訴瑤子她的名字?,幾記]問。她掃了一眼她的東西。那只是幾樣異常簡單的生活用品。床頭靠著個黑色的背包,桌上一個臉盆,里面的杯子里倒著一根牙刷和一支牙膏。還有一條毛巾。換洗衣服都沒帶幾件吧。瑤子想著看了看自己那個大箱子,不由得尷尬地笑笑。
那個女孩拿著毛巾進了衛(wèi)生間。她的頭發(fā)只是隨意得向后攏了攏,她把毛巾搭上洗漱池旁的毛巾架。一雙手在不停地晃動。瑤子突然注意到,她修長的指甲上,涂了鮮艷的粉紅指甲油。在昏黃微弱的燈光下看不真切,瑤子不知道那是不是真指甲。
女孩出來了,瑤子笑了笑說道:“很漂亮的顏色啊。不過,上課的時候取下來比較好?!?/p>
良久,沉默不語。女孩拿手指撩開劉海,露出眸子對她淺淺地笑了。她伸手看看自己的手指,眼神有些深邃,喃喃道:“拿不下來的呀。拿下來了,世界就變得真實了……”
瑤子奇怪地看著她。不懂,也不知該如何問。于是就沉默了。不久其他的兩位室友也來了。短發(fā)的沙子,扎雙馬尾的小幽。新聚在一起的同齡人,有說不完的話。天南地北地談著,笑聲不斷。那個不善言辭的女孩坐在一邊,偶爾笑笑,偶爾沉默無聲。
02
小鎮(zhèn)是可以說是個不繁華的地方。沒有城市的高樓大廈,沒有都市的燈紅酒綠,也沒有什么不夜城。雖說是不繁華,卻也熱鬧。尤其是清晨的菜市場,雞鴨的叫聲、討價還價以及叫賣聲一浪高過一浪。一立夏,光屁股的小毛孩系了個肚兜,腳板踏在有些發(fā)燙的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上玩耍。夏天知了在樹梢上鳴叫,這一樹剛停息,那一樹又唱起來。
她喜歡聽著一浪一浪的蟬鳴。她喜歡端坐在書桌前,閉目側(cè)耳,微笑著傾聽著來自夏的聲音。這就是瑤子九年來的學(xué)堂生活。還是個丫頭片子的時候,梳兩個高高的小羊角辮,也跟著小子們野跑。直到母親因摔臟的衣服罵了她數(shù)次,她才安靜了。
瑤子的母親應(yīng)該算是比較典型的傳統(tǒng)的婦女。二十五歲嫁給了瑤子的父親。自為人妻,便操勞著家務(wù),縫縫補補。一雙手沒了當(dāng)年的樣子,但是她繡得花在鎮(zhèn)里幾乎無人能比。于是很多人找她幫忙。久而久之,干脆開起了刺繡小鋪,家務(wù)之余賺些家用??涩幾油耆珱]有遺傳到母親精巧的手藝,整天野跑,不由得令她嘆息不止。鄰居們笑稱,女孩子嘛,女大十八變,長大了,就懂了。想不到還真說中了,隨著年齡的增長,瑤子漸漸變得安靜了許多。但依舊,沒遺傳母親的好手藝。
瑤子的父親在外地打工,每個月給家里寄來生活費。對于父親的記憶她略顯生疏,想象中他該是一個臉圓腰粗,眼如重棗的男人?,幾訒r常聽母親在床邊給她講爸爸的事,慢慢地瑤子就睡著了。
高中瑤子上了鎮(zhèn)里一個不錯的學(xué)校。離家不算近,但是來回麻煩,又耽誤時間,便決定住?!,幾酉?,學(xué)習(xí)一下獨立生活,也是不錯的。何況一星期也能回去一次。
小鎮(zhèn)最富有文化氣息的不是學(xué)校,該算是菜市場拐角處的小圖書館。經(jīng)營的是一個笑吟吟的老伯。圖書館只擺著六七組桌椅,木質(zhì)的,散發(fā)著些陳舊的氣息。但室內(nèi)是亮堂堂的,書也很全面。那是瑤子在課余時間最喜歡呆的地方。老伯在店面外擺了個攤子,賣些小吃?,幾酉矚g買一杯奶茶,夏天喝冰的,冬天喝熱的,然后走進圖書館,一坐就是一下午。
瑤子在這天遇見在那個女孩。和她同寢室的那個。她坐在靠墻的一個角落,低頭很專注地看著一本厚厚的書。書已有些泛黃。她起身走到柜臺前,說道:“老伯,我要借這……”這時她看到了瑤子?,幾有χ蛩蛘泻簦骸霸瓉砟阋渤磉@里啊?!?/p>
那個女孩叫喬。上課的時候瑤子才知道。她寫一手娟秀的字。文字像是從掌心緩緩流出來,的幽靜、低沉,有時會有很徹骨的寒。喬抬頭向她淺淺一笑。
“看什么書呢?”瑤子歪過頭去看書的封面。那是一本普希金的詩集。“哦,他呀,我聽說過?!?/p>
“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悲傷,不要心急……”她聽見喬緩緩地念了一句。
“明天上午再來圖書館吧,我也來?!爆幾有χs她。
瑤子看見她緋紅的指甲上其實還綴了小小的白花,在昏暗的寢室里沒有看清楚。手指劃過書的封皮,又翻動書頁,在瑤子的眼前舞動、綻放,像青春不謝的花。
03
街道上不知怎地添了幾分秋的氣息。還只是初入十月,南方的天,本依舊是驕陽似火。喬穿的是短袖衫,感覺到一絲涼意。清晨路上沒什么人,來來往往只有幾個早起鍛煉或是買早點的老人。
一輛自行車吱呀吱呀地行駛過來,是送信的郵車。車子在喬的身邊停下來,郵遞員從車后座的綠色袋子中取出一封信,對她說道:“這封信是你的吧?寢室沒有人,看門的說你沿著街能找到,我就順路過來了,聽說這封信很重要?!?/p>
“啊,是的。謝謝你了……”喬答應(yīng)著。郵車又向前駛?cè)チ?。信封上是字很工整卻陌生,署名是姑媽??磥硎钦胰舜鷮懙?。她心情壓抑地拆著信封。
喬找了個臺階坐下來。風(fēng)吹過來了,帶著些涼意。她微微一顫,突然看見了頭頂蒼白的天空??斩炊吹?,里面有什么呢?清晨的霧有些濃,遠方的一切都看不真切。有綠色的樹影,輕輕搖曳;有說話的聲音。也許有人就要走來了,也許就要離開了??床徽媲校裁炊伎床磺?。
喬的家鄉(xiāng)在山區(qū),確切的說,是一個地震多發(fā)區(qū)。雖然多發(fā),但也只是小災(zāi)小難,房子震脫幾根梁架子,修一修就過去了。原本這樣的地方早該不住人的,因為偏遠,政府也沒怎么過問,加上多數(shù)人都是世世代代躬耕于此,田里灑的都是幾代人的血和汗,誰舍得走呢?農(nóng)村人,沒有文化,自覺得搬搬離離的也麻煩,就一拖再拖。
天有不測風(fēng)云。在喬初三畢業(yè)的那年暑假,一場似乎積蓄了很久很久的大地震轟然爆發(fā)。喬還記得是一個周末的午后,正寫完作業(yè)起身喝水,周圍的東西便劇烈搖晃起來。一開始只以為是小震,沒想到一發(fā)不可收拾。外面的嘈雜聲四起,慌亂的腳步聲,孩子的哭聲,尖叫聲……此時父母沒有和喬在一起,他們多半在田里。她連忙躲在了桌子底下……不斷有東西砸下,轟隆轟隆的。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自己在哪里。她的意識漸漸蘇醒過來。很涼很冷。她開始望了望周圍。能躋身的地方也就這么多了,她的腰還是歪著的。她不敢動。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冰涼的石壁。難道就要一輩子呆在這里了嗎?她沮喪地低下頭。爸爸媽媽呢?一陣酸楚流上心間來。她想哭,但最終沒有。
等待救援是個漫長苦澀的過程。幾天了?還是幾個月了?不可能是幾個月,自己又不是神仙。嘈雜聲又響起來了。她費力地睜開眼,看見頭頂一片過亮的白光涌進來。最后一塊大巖石被小心翼翼地掀起。
“又發(fā)現(xiàn)了!”有人大嚷著,“快去請求支援……”這只是喬失去意識前的事了。等她醒來,自己躺在用帳篷搭成的簡陋的急救部里。她不顧一切地沖出去,這里離震區(qū)很近很近。在一片廢墟中,她完全沒有估計自己手掌的力量。她奮力地掀開巖石,誰也拉不住。手掌被瓦礫劃破,指甲被重量殘損地慘不忍睹。她的耳朵里傳來勘察人員的聲音:“地震8.0級,共計余震7次……現(xiàn)距地震結(jié)束已有192小時,再有生還,就是奇跡了……”
喬那雙血肉模糊的手陡然停止了。她的淚水滴落在了上面。后來手掌的傷疤漸漸好了,但指甲已經(jīng)長不回原來的樣子。扭曲得厲害。喬來到離家足有六小時車程的小鎮(zhèn),獨自讀她的高中。對于父母生還的消息,她從沒奢求過。買了一副有著緋紅的顏色的指甲,掩蓋她的過去,掩蓋真實。
信上的語氣很著急也很懇切,姑媽讓喬回去,以后她會把她當(dāng)親生女兒一樣……還委婉的表示,喬的父母已經(jīng)確認死亡了。
04
有些人在的時候,我就走了;有些人走的時候,我才來……
像是空城,無人來往,無人過問。
太陽開始探頭的時候,霧氣漸漸消散。喬站在圖書館門前等瑤子。昨天和她約好的。她的手里緊緊地攥著那封信,眼睛里沒有光彩,但她努力讓自己看起來不那么難過。
瑤子居然遲到了,她的身影由遠至近跑來的時候,看上去有些虛弱。曾經(jīng)她可是活蹦亂跳的。她們互相沒有說話。似乎各自存著各自的憂傷?,幾拥膽n傷是什么呢?也許和喬比起來還微乎其微,但是對于瑤子,卻已經(jīng)把她掐得難以喘息。
樹蔭下,有幾個扎羊角辮的小女孩在唱著歌謠踢毽子?,幾拥难劾锿蝗簧v出一片霧氣。一個女孩的毽子掉落在地上,瑤子撿起,輕輕向上一拋,很輕易地踢了起來。幾個女孩子都停下來看著她。喬靜靜地站在一旁。她踢著踢著感覺鼻子越來越酸了,心溫?zé)釡責(zé)岬?,有些燙。她不知道這種喊覺是什么。唇齒間,緩緩輕輕呢喃出一首歌謠。
是校旁音像店經(jīng)常放的一首王箏的歌。很慢很清幽——
年少時有多勇敢
她唱著唱著臉上有溫?zé)岬囊后w滑下。
昨天她回家的時候,母親在和父親通電話。她在房里,聽見母親隱隱約約的哭泣聲。時高時低,時起時落……很久很久。偶爾能聽見母親甚至有些低聲下氣地央求:“你十多年前出去打工時,都答應(yīng)我跟瑤子的……可是……現(xiàn)在呢……你怎這樣……”她安慰不了母親。這個一生任勞任怨的傳統(tǒng)婦女,受了多少委屈。寂寞了多少年,日思夜想,等來的卻是一場空。
小時候也曾有過呢。一家三口和樂地在一起。父親喜歡把她舉得高高地蕩秋千。父親的臂彎,清晰的觸覺還有很濃的汗味,到現(xiàn)在都那么真切。
越長大越懷念
年少時有多勇敢
騎單車
摔再痛也笑著哭
聲音緩緩地流入心田?,幾拥穆曇舨⒉荒敲春寐牎2粶厝?,還伴著些沙沙的。但此刻好像天籟。像電影的慢鏡頭。毽子還在一下一下地踢著,隨著歌的節(jié)奏,一起一落?,幾釉?jīng)也是羊角辮一翹一翹的,很活潑單純。進入初中,就改了短發(fā)。
一首歌終于唱完,瑤子停下來,眼淚終于像毽子一樣啪嗒落地。
“姐姐你踢得真好,為什么要哭呢?”傳來一個童稚的聲音。
瑤子沒有回答,徑自走進了圖書館。喬緩緩地跟在后面。
05
喬靜靜地凝視著自己的指甲。月光底下,只是慘白。
“喬?!币粋€低低的聲音響起,是瑤子。
“這么晚了,不睡嗎?”喬說出口才發(fā)現(xiàn)這是個多余的問題?,幾雍妥约旱男那槭且粯拥摹T聼o眠,人卻沒有閑情逸致。
瑤子倚著床邊地板坐下來,把頭靠在膝上。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一點力氣了。
“喬,好寂寞。這個世界都是空的?!?/p>
喬張張嘴,沒有說話?,幾痈杏X手觸到了什么,一看,發(fā)現(xiàn)是那本喬借的普希金詩集。淚水又毫無預(yù)兆地滴落下來,滴在書的封皮上,字跡緩緩暈開,變得模糊不清。月光籠罩里的蒼白中,她感覺到喬挨緊了自己坐下來。喬的臉上,流淌了些水珠。她觸上去,竟是冰涼的。
“喬,你的眼淚是冰的……”
“不,那不是淚……是水珠。我眼睛里的水珠,一直一直是冰涼的?!?/p>
沉默了許久,喬伸出她的十指,喃喃道:“知道這里面藏著什么嗎?那是我私藏的憂傷,沒人能打開,沒人能觸碰。那是我自己的。表面掩蓋的,是無法比擬的光鮮。有時候,光鮮底下,藏的是最最不忍揭開的傷痛?!?/p>
“我害怕死了……在晚上用被子裹緊自己,但還是冷。然后一個哆嗦,把我打得幾乎昏?!液煤ε拢脽o助……”瑤子更加得抱緊了膝蓋,蜷縮著。
“所以我活在我想像的虛假中。所有的傷感別離映襯的只是虛假的身影。這個世界落寞得好可怕。但也許有一天,我要揭開我虛假的指甲……”
瑤子的頭輕靠在喬有些冰涼的肩上。臉上仍舊肆無忌憚地流淚。喬眼睛里的水珠也變得越來越多。無處安放的傷痛的青春,在這一刻傾瀉著。懷著各自不為人知的憂傷。
06
尾聲
喬踏上了回家鄉(xiāng)的長途汽車。家鄉(xiāng),只不過是一片貧瘠荒蕪的土地罷了。沒有跟任何人告別,只帶了一些書和一瓶水。那些衣服和洗漱用具嫌累贅就放在宿舍了。自己只是個徒步的旅行者。什么都不重要,只要人在就足夠。喬幻想過自由自在的旅行者,說得跟確切應(yīng)該是四處流浪。帶著幾張唱片,兩手空空。但現(xiàn)在的喬是要回去。也許回去后生活就不一樣了。
長途汽車上的氣味并不好聞。各種各樣的人都擠著。帶著大包小包的農(nóng)村人的酒糟味、雞鴨身上的味道,還有些煙味。這些都是表情陌生落寞、生活麻木的人。其中,會不會有瑤子的父親呢?
誰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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