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場瑣記
俗語說“三秋不如一麥忙”,大詩人白居易也留下“農(nóng)家少閑月,五月人倍忙;夜來南風起,小麥覆壟黃”的詩句。對我們這里的莊稼人來說,六月里收麥、碾場,那是一年中最忙碌的時候了。
這個暑期,回老家小住幾日,到麥場上幫忙,目睹了莊稼人收獲時的喜悅、艱辛和無奈。歸來之后,麥場里的那些瑣事便在記憶中串聯(lián)了起來——-
(一)搶場風波
我們村的麥場,是吃大鍋飯時期生產(chǎn)隊遺留下來的,也算是老古董了。在村西頭的坡地上,由東到西排布著三個麥場,地勢平坦、寬敞,周圍沒有樹也沒有墻,用老人們的話說就是“東西南北,風口敞亮”。
由于我們村的陡坡地多,難得有這么幾塊平地,而且一臺拖拉機每天可包三場,場與場之間相互協(xié)作也方便,所以雖然包產(chǎn)到戶時集體的東西都被人們分光了,但麥場卻保留了下來,每到收麥、碾麥時候還能依稀看見當年生產(chǎn)隊里人們勞動的影子。
好幾十年了,麥場就這么堅守著,像一個沉默的老人,一年里大多數(shù)時間被人們遺忘,習慣了孤寂和等待。只有在六月,才承載顆粒的成熟和收獲的希望,也只有這時,麥場才變得金貴起來。(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旺生大(爸)是很清楚麥場的用場的。早在麥子杏黃、還沒開鐮的時候,他就扛上鐵锨來鏟場了。土地剛下戶的那幾年,收麥之前大伙都趕上自家牲口來平整麥場,把麥場弄得瓷實實、光溜溜的,這幾年做生意、打工的人多了,務(wù)農(nóng)的少了,就很少有人打理、平整麥場了,一到麥子上場時,拿上一把鐵锨把麥場里的蒿草鏟一下就行了。今年,鏟場的人也寥寥無幾?!斑@些鉆錢眼的哈慫,總有一天會餓死的!”,那天,旺生大邊鏟場邊罵咧咧的,整整一天才鏟出了點場的模樣。
莊稼人連喘口氣的時間也是沒有的。麥子收割一結(jié)束,就陸續(xù)拉扯(運輸)上場了。旺生大心里既焦急又瓷實:旺生去打工了,拉扯麥子不容易啊,好在我鏟了麥場(這麥場就是自己的地盤了),一回一回的慢慢背吧!那天,旺生大起早去背麥了。背了一回,才背回來8捆麥,正當旺生大坐在場里喘氣的時候,聽見拖拉機“突、突、突”的聲音由遠而近,不一會兒就見堂侄志偉拉來了一拖拉機麥子,少說也有幾百捆。
“二大,你起得好早啊,旺生不在,您老辛苦了!”,志偉環(huán)視麥場一周,接著說“今年的麥場怎么這么??!二大,要不我家的麥就垛您這兒了”!
“啥!你說啥!你垛我這兒,不行不行!”,旺生大連連搖頭,“這場是我鏟的,你垛別處吧”!
“看你說的,別處哪有地方,況且這場是大家的,你鏟了就是你家的嗎?”說著,志偉便要拖拉機師傅卸車。
旺生大不覺心生怒氣,上前拉住志偉的手,憤憤地說:“不能卸,你這挨千刀的,怎么欺負我老漢”!
志偉是鄉(xiāng)上的干部,這幾年經(jīng)營農(nóng)機賺了很多錢,所以年輕氣盛,下鄉(xiāng)時經(jīng)常吆五喝六的。今天被這老漢一罵,也是怒火中燒:“老東西,看你的可憐相,你占這點麥場想埋你吧”!說著,順勢一甩胳膊,把旺生大摔了個趔趄,腦門磕在了拖拉機的拖斗上。
旺生大疼得雙手捂住腦門,蹲在了地上,還在罵罵咧咧的。志偉一陣冷笑,把麥卸在了麥場中央,坐著拖拉機又“突、突、突”的拉扯去了。
旺生大拗不過財大氣粗的志偉,只好怏怏地回家生悶氣了。
(二)一場虛驚
六月的太陽毒辣辣的,一到正午就像個大火球在炙烤大地,光著膀子待在房中都渾身冒汗、口喘熱氣,何況是背麥。所以,一些人寧愿起個大早,趁著月光去背麥。
憨娃家的麥地很遠,要翻一道梁才到,返回時要走很多的上坡路。憨娃大多年臥病在床,家里經(jīng)濟拮據(jù),掏不起拖拉機拉麥的費用,憨娃和媳婦只好用脊背背了。
早上,四點剛過,憨娃娘就喊憨娃起床。憨娃從夢中驚醒,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用胳膊搗了一下旁邊媳婦,媳婦睡得太沉了,沒醒來。憨娃看著媳婦熟睡中瘦削的面容,心里充滿愧疚:結(jié)婚幾年了,每一次干活都少不了媳婦,每一次媳婦都和男人一樣的干活,今天就讓她多睡會吧!我多背一回就行了。
其實憨娃也很累,已經(jīng)背了兩天麥了,腿肚子痛得厲害,脊背也很疼,但他是男人,男人是不能叫苦的。月亮還沒落下去,露珠已掛上了草尖樹梢,空氣中潮濕的味道讓憨娃清醒了很多,“一定要趕在天明背一回!”!憨娃一面想,一面邁開了僵硬的腿,朝麥地里走去。
麥地里很靜,偶爾有幾聲野雞的叫聲,月光下的麥壟黑魆魆的,像守望山野的碉堡。憨娃忽然覺得有些害怕,感覺后背涼颼颼的,這里多年前是個亂葬崗,有人經(jīng)常聽見鬼叫。憨娃鋪開繩子,三下五除二就打背(把零散的東西捆在一起)好一壟麥,沒想到有些偏了,在地上折騰了幾次才起來,走上了返回的路。
這是一段較長的上坡路,坑坑洼洼的,背上一背(一大捆)麥,彎著腰往上挪步,額頭與地面大約只有二尺的距離了。憨娃背著這100多斤重的麥捆,喘著粗氣,艱難地向上挪動,額頭的汗珠順著面頰流了下來,掛在下巴上,有節(jié)奏地滴在地上。走著走著,憨娃感覺什么東西吊在屁股上拍打著大腿,用手一摸,長長的涼冰冰的,“哦,可能是繩頭頭被露水浸濕了,等有歇處了看看吧!”憨娃尋思著。
“勤歇勤走,力氣常有”,是走長路人的經(jīng)驗,可這條路的一邊是高一邊低,根本沒處歇腳,也就不能拾掇那半截繩子了。憨娃沒辦法,只好咬著牙往前走,不去理會吊在屁股上的那東西了。
翻過山梁就是下坡路,盡管小腿肚子有些痛,但能直起腰來,憨娃感覺輕松多了,一路小跑,趕到了麥場。
這時,天已經(jīng)亮了,麥場里已有好幾個起早的人,掃場、拉扯麥子。
憨娃走到場里,脫掉肩膀上的繩子,把麥捆扔在地上,然后去解麥捆上的繩子,“長蟲(蛇)!長蟲!”隨著一聲尖叫,憨娃癱坐在了地上,面色蠟黃,兩眼直勾勾的。麥場里的人聞聲而來,一看憨娃背回來的麥捆就明白了:原來憨娃在打背麥捆時,把一根花白色長蟲的頭勒在麥捆里,整個身子吊在憨娃的屁股后,憨娃上坡時繩子越勒越緊,早把長蟲勒死了。
場里的人驚愕了一會,隨即笑了起來,“憨娃,你小子昨晚被媳婦整迷糊了吧,怎么把長蟲當繩子用呢”,眾人哄笑著去了。
憨娃坐在場里,不停地看著抓過長蟲的右手,心里想:幸虧沒讓媳婦來,不然————
(三)抓鬮
麥子拉扯上場,就該打碾了!
十幾戶人,都擠在一個麥場里,別看沒人愿意平整麥場,甚至連鏟場也懶得來,可一到這時,都挺猴急的。今年天氣不好,暴雨不斷,虎口奪食,誰家不想早點把麥粒裝進口袋摞在家里!于是,家家找到了堂皇的理由,這家的婆娘說自己男人有病該把她家讓前頭,那家的男人說自己婆娘不在要請人做飯,已經(jīng)說好了,照顧一下他家,東家的媳婦說她家的菜也買來了,西家的兒子說他家的饃也做好了————
旺生大插不上話,在旁邊“吧噠、吧嗒”的吸旱煙。看看眾人爭得不可開交,老漢把煙斗在鞋后跟上磕了磕,忽地站起來,甕聲嚷開了:“都別吵了,他娘的,場是我鏟的,我沒搶,你們都挺積極地————”,旺生大干咳了兩聲,又說:“我看誰也別爭,咱們來抓鬮,聽天由命,這公道吧”!
旺生大一嚷,眾人面面相覷,不知說什么好。上過大學覺悟高的志偉見狀圓場,“我看剛才這人說的不錯,我們來抓鬮!”志偉一拍板,眾人跟著點頭表示同意。
志偉是在場的唯一一個識文斷字的人了,自然由他來準備鬮兒。他拿出筆記本,撕下一張紙,再撕成14個相同的紙片,分別寫上1~14這十四個數(shù)字,煞有介事地鼓搗了好一陣,把紙片捏成紙蛋蛋放在手心搖了搖,最后撒在地上?!按蠹叶紒碜ィ春昧?,只抓一次,抓上了別反悔!”志偉說著,趁大伙遲疑之際,順手抓起了一個鬮,打開一看,故作欣喜地說:“還是我的命大,我抓的是1號!”
一看志偉抓過了,大伙一擁而上,伸手去碰運氣。旺生大好不容易擠進人堆里,胡亂摸了一個鬮,翻開來一看是12號,心里不由涼了半截!“有什么辦法,我就是命苦,怎么能和人家鄉(xiāng)鎮(zhèn)干部比,牛沒門牙——自愿自吧”!
志偉一看旺生大沮喪的神情,心里快活極了,“你這死老漢,我就要讓你啞巴吃黃連,知道我的厲害了吧!”志偉想著自己剛才的聰明才智,感覺他是這世界上智商最高的人了。
原來,剛才在紙片上寫好數(shù)字后,志偉趁大家不注意,把1號鬮露出一角做成記號,自然他就成為上帝的寵兒了。
(四)遭遇暴雨
碾場的次序既然排定了,就不必那么燥慌,大家都扳著指頭劃日子,等待那收獲果實的一天。
開機碾場的第一天,中間那個麥場里自然該志偉家來剪彩了。而靠西邊的麥場該由有“水神爺”之稱的憨娃家來碾。
自從憨娃大臥病以來,憨娃家運氣挺背,每年碾場都會下雨,以至于大伙送了憨娃一個“水神爺”的雅號。今年西邊麥場里的人大發(fā)慈悲,一致同意讓憨娃家先碾,實際上是他們怕第一場場里的土太大!憨娃以為這是大家對他的照顧,千恩萬謝之后,就準備碾場事宜了。
最讓憨娃揪心就是天氣了。前一天下午,憨娃看了幾次電視臺天氣預報,也查看了幾個人的手機預報,都說今天的天氣是多云間晴!“難得有好天氣,看來今年我家要時來運轉(zhuǎn)了!”只有志偉心里不踏實:“真晦氣,怎么和這個倒霉蛋一起碾場!”
這天上午,天氣還真不錯,天上沒有云,山間沒有霧,太陽一探出身子,就把金光撒向大地。第一天碾場,大家的心情都不錯,早早就來到麥場里忙碌開了,攤場、掃場、抖場,再薄的一場麥也要三掃三抖。攤場講究薄厚均勻、把麥捆撒亂;掃場講究把握分寸,將麥草抱出去,沒碾好的留下來;抖場講究叉尖見底,將壓得瓷實的麥秸抖亂;半大孩子的任務(wù)一般是掃場時抱草,在烈日下抱上一抱草,活像抱了個火爐,烤的人頭上冒汗心里發(fā)慌。
吃完晌午的飯,場里的麥已掃過兩次抖過兩次,拖拉機再碾過一茬,最后一掃一抖,就該起場揚場了,憨娃的心頭輕松了,躺在草堆里睡著了。
“快看,要下雨了!”不知誰喊了一聲,把憨娃驚得一下子坐起來,抬頭看了看天空。六月的天氣就像頑皮的孩子說變就變,一片黑云慢慢地從東南方升起來遮住了太陽,接著后面的烏云如一堵高墻壓了過來,不一會兒狂風大作,天空像被罩上了黑幔。要下雨了!憨娃的心里沉重了起來,他家的麥還沒碾好,拖拉機還在志偉家場里,他急得來回跺腳,不知怎么辦才好!
好在一會兒志偉家開始起場了,拖拉機終于進了憨娃家的場。拖拉機進場沒幾分鐘,憨娃感覺風向變了,北風呼呼而來,天上的烏云更厚更重了?!安缓茫侠瓩C停下來,趕緊起場!”憨娃話音剛落,天空一聲炸雷過后,豆大的雨點落了下來,打在地上劈里啪啦直響,接著又是電閃雷鳴,大雨瓢潑而下,天地間變成白茫茫的一片!憨娃已被淋濕,還在手忙腳亂地起場。
“憨娃,你這瓜娃,你要和泥嗎,現(xiàn)在來不及了,等天晴后再說吧!”場里的人勸住了憨娃。憨娃急得喘不出話來,卻也無奈,只好聽老天爺擺布。
而志偉家場里卻是風景這邊獨好,早就起好場了。志偉家的場比憨娃家要早起近十分鐘,加上志偉在村里影響很好,他不僅在鄉(xiāng)上主管農(nóng)村低保還主管農(nóng)機補貼,所以村里在家的男女老少看天不好都跑到場里給志偉家?guī)兔Γ粫壕推鸷脠?,用塑料布遮住了麥堆?/p>
憨娃看了志偉家的場,心里一陣悲涼:看來這“水神爺”的帽子我家是很難脫掉了!
村里有人聽見,憨娃娘在家里嚎啕大哭了好一陣。一年的口糧,誰不心疼?。?/p>
(五)看場夜話
碾“落場”了,未及揚過的麥皮和麥子混在一起堆在場里,到了晚上就要有人看場。
吃完晚飯,看場人就早早來到麥場,抱幾把新鮮的麥草鋪在地上,被褥一般軟軟的,暖乎乎的,躺下去頭枕在合攏的兩手上仰望天空。
暴雨過后,天放晴了,一輪明月升起灑下皎潔的光亮來,銀白色的夜空像剛洗過一樣,天上的星星也被晚歸的燈火點亮了。聽不見村子里的狗叫,也沒有嘈雜的人聲,只有遠處樹葉窸窸窣窣的響動和麥地里蟋蟀的吟唱,夜更加靜謐了。
寧靜的夜空里,似水的月色浸潤著麥場,滋潤著一個個堆積如山的麥垛,在清新的空氣里彌漫著成熟的麥香。此時的看場人,已忘卻了白天的疲勞和不快,忘卻了麥芒的叮咬,就這樣躺著,什么都不去想,仿佛自己已成為這宇宙間漂浮的塵埃,那樣微不足道,還有什么不能釋懷呢!
也有的看場人是不甘寂寞的,生財就是這樣一個人。生財媳婦去北京打工了,三年了只回過兩次家,留下生財獨守空房。生財一個大男人,寂寞難耐,去年春天就和二牛的媳婦好上了。二牛在外面承包工程,也是個浪蕩人,好喝兩口小酒,哪兒喝哪兒醉,哪兒醉哪兒睡,經(jīng)常夜不歸宿,有時候回家了就對媳婦拳打腳踢,夫妻感情不甚和好,因此讓生財鉆了空子,一來二去就把二牛媳婦勾上了。
去年碾場,生財家攤場遲,起場時天已經(jīng)黑了,只好把場堆起來。晚飯后,生財向二牛媳婦打過招呼:“今晚我去看場,晚上別留門了”!說著順手在二牛媳婦的臉上擰了一把,心里空落落的上場去了。
生財一到場里,就躺在了麥草堆里,可他怎么也睡不著,眼前老是晃動著二牛媳婦豐腴的身子,想離開麥場去二牛家,又怕有人偷麥子,只好閉上眼徜徉在幻想的愛河里。
忽然,有人在生財?shù)纳砩吓牧艘话驼疲焉攺幕孟胫袉玖嘶貋?。生財定神一看,原來是二牛媳婦,心里一陣驚喜:“我的小親親,你怎么來了,大半夜的不害怕嗎?”生財邊說邊摟住了二牛媳婦。“冤家,今晚沒你,我也睡不著,這不就來找你了,場里不是比家里更好嗎!”說著,二牛媳婦把臉貼在了生財臉上,生財順勢一抱,兩人滾在了麥草上。
空曠寂靜的麥場里,只聽見有人在喘粗氣,麥草堆在晃動,月亮羞得躲進了云層,這一切便淹沒在了黑暗中,只有遠處的老樹在搖頭嘆息。
看場的夜里,鄉(xiāng)村的故事還真不少??!
六月的麥場充滿了忙碌,堆滿了喜悅,也刻滿了歲月的年輪,宛若一首悠長的原創(chuàng)敘事詩。在人們年復一年的播種、收獲中,麥場里的日子是短暫的,然而也是最充實最值得珍藏的,因為這里有莊稼人的寄托和安慰。
我離開麥場好幾天了,但麥場里的那些事還在繼續(xù),還是那么的新鮮,就像一首唱不完的歌。很想吃麥場里的大鍋飯,很迷戀麥場迷人的夜晚,好想變做一只螢火蟲,回到家鄉(xiāng)的麥場上,找啊找,重溫那濃郁的鄉(xiāng)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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