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習(xí)俗，元宵節(jié)晚上，我該待在家里吃湯圓，看晚會，慶團(tuán)圓，或者在城里閑逛，賞花燈，品年味。也許，看著，看著，品著，品著，就會醞釀出些許虎年的希冀和念想來，給躺平的日子平添一點(diǎn)動力。但牛年末一個(gè)“華麗”轉(zhuǎn)身，讓我不得不在今天下午趕到朱家村山上，待在了這間單人房間里。

此刻，我坐在窗前，隔著窗玻璃看山里人家次第升起的煙花，聽不絕于耳的爆竹聲，不禁有點(diǎn)天涯游子的感覺。特別是想起上山的路上，當(dāng)?shù)卮迕裨趬瀴L給先人焚香獻(xiàn)茶燒冥幣磕響頭的情景，不覺心生愧疚：我真有些對不住先人！如果父親健在，我這樣做，他一定會發(fā)火的。

自打記事以來，每逢過年，接先人，送先人，我家特有儀式感，村里其他人家大抵也如此。

接先人一般在舊年臘月三十下午。這一天吃過午飯，家家貼好春聯(lián)，貼上窗花，掛上迎春接福的大紅燈籠，就忙著請先人。請先人，其實(shí)就是寫先人的牌位，在裁成的長方形紙條上用小楷筆端端正正地寫上歷代宗祖神位、高祖父/母曾祖父/母祖父/母神位、先考、妣慈老大（孺）人神位的字樣，然后貼在上好木料做成先人座上，便請好先人。子時(shí)一過，家里不分老幼的男?。ê髞砼煲矃⒓樱┰谀觊L者的帶領(lǐng)下，將請好的先人平放在木盤子里，帶上方桌，香蠟，茶水，一起出動，跪倒在家門外朝墳塋方向的路上，先放置好方桌，把木盤子里的先人豎起擺放在方桌上，再焚香，化紙，獻(xiàn)茶，三叩首，行大禮，然后鳴炮。在一陣噼里啪啦的鞭炮聲中，木盤里的先人就被后人們簇?fù)碇M(jìn)了家門。

進(jìn)了家門，先人就供在正屋長桌上，臉上通紅通的，甚是喜氣。接先人回家過年，得受香火，獻(xiàn)茶飯，萬萬不能怠慢。每天一日三餐前，得先給先人焚香磕頭，獻(xiàn)茶獻(xiàn)酒，再獻(xiàn)上飯菜，擺上筷子，后人們才能開吃。在我家，先人在家的幾天，父親再三囑咐，給先人的香火要連續(xù)不斷，爐中的香快燒完了，就要接上點(diǎn)，先人一年回家?guī)滋?，要好好伺候。有先人在，凡事得有講究，正屋里不洗漱，不說臟話，不坐和先人并排的位置，讓先人安心過年。

先人在家的時(shí)間也很短暫。從臘月三十下午接進(jìn)來，新年初一初二一過，初三下午就得送先人，時(shí)辰要比接先人晚一點(diǎn)，好讓先人在家多待一陣。送先人前，照例還是焚香獻(xiàn)茶，化紙磕頭，然后在先人座上把寫著先人輩分的紅紙綹綹取下來，放在裝有冥幣、黃裱、香蠟的盒子里，在全家老小的陪伴下走上山路送到墳塋，和點(diǎn)燃的冥幣、黃裱一起化為灰燼。在后人們獻(xiàn)茶、磕頭的依依惜別中，先人們就趁著裊裊青煙回到了他們的世界。每年送先人，走出正屋時(shí)，父親都要把坐過先人的長桌拽幾下，拽得有響動，才說，先人走啦。父親后來告訴我們，先人們都想和后人們多待一會，多受點(diǎn)香火，可他們畢竟屬于另一個(gè)世界，必須回去，不拽一下，他們可能賴著不走，所以接先人在家門口，送先人得送到墳塋，讓先人們歡歡喜喜的離去。(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除了過年，清明節(jié)上墳，父親活著的時(shí)候，我家的儀式感一樣很濃烈。

其實(shí)，父親在的時(shí)候，我對先人的概念是非常模糊縹緲的，因?yàn)槲壹易嫔鲜来际?a target="_blank">農(nóng)民，老實(shí)巴交，沒有出過一個(gè)混衙門的，做生意的，也沒留下家譜，所以不知道先人們的名諱，更別說記得模樣。就連血脈最近的祖父祖母我也毫無記憶。只是聽大人們說，很早的時(shí)候，我家的屋后有一棵兩三個(gè)人能合抱的大槐樹，粗壯的樹枝伸得很長，籠罩著大爺爺、二爺爺和我家的房，村里人都稱我們“槐樹底下人”。雖然是傳說，但我心中一直有棵大槐樹，是我們的根。每年過年請先人，父親都對我說，把字寫端正一些，咱的先人沒本事，但都是堂堂正正的人，你們也要好好做人，記得根在哪里，過年回家，請先人，送先人，清明上墳，給先人祭掃，把人字寫正。

記得有一年過年，我回去得遲了，父親鐵青著臉沖我就一通吼：先人都進(jìn)門了，你還來干啥？

十年前的一個(gè)夏天，父親去了另一個(gè)世界。父親走后的頭三年，過年的時(shí)候，臘月三十，我家請先人用黃裱請，先人牌位有了“新故先考”的稱謂。下午把先人接進(jìn)門后晚上還得給父親接紙，接紙就是冥紙其實(shí)是活人寫給逝者的一封信，里面包著一沓冥幣，也裝著不少親人的心里話，不能封口，得敞開心扉傾訴思念。接回家后的父親，也開始端端正正地坐在桌上，看著我們焚香獻(xiàn)茶，化紙磕頭，遠(yuǎn)親近鄰也來給父親送冥紙，寄托著各自的思念。初三，送先人，也送父親送冥紙，一大堆冥紙，燃起火焰，溫暖著父親的墳頭，得燒好一陣?？粗赣H的牌位化為灰燼，看著跳躍的火焰和升騰的青煙，我才意識到?jīng)]有血肉之軀的父親，成了我們過年時(shí)接來送往的先人，他再不能教我民俗禮儀再不能吼我了。但那時(shí)起，先人在我的心里有了鮮明形象和深刻記憶，因?yàn)楦赣H成了先人。

父親去世三周年后，服已盡孝綿長。過年請先人，我基本上都按時(shí)回家，請先人還用大紅紙，寫“故先考府君趙老大人之神位”的牌位，把父親和先祖?zhèn)兣懦梢涣泄┓钤谙惆干?，旁邊還會擺上父親的遺像。每每此時(shí)，看著父親清瘦矍鑠的遺容和紅彤彤的牌位，我便往事歷歷，潸然落淚，不斷地回味父親留給我的那些關(guān)于年的囑咐和抱怨。

父親離去后，沒有人再嘮叨我，再吼我，我漸漸懂得，先人其實(shí)就是根，就是血脈，記得先人，就是要傳承家風(fēng)，不忘來處，用現(xiàn)在流行的話說，就是不忘初心吧。所以，我一直告誡自己，無論如何，過年得回家接先人，守先人，送先人，元宵節(jié)、清明節(jié)去墳塋祭掃先人，讓自己做一篇有根的葉子。

但今年元宵節(jié)，我食言了。在朱家山上，我只能艷羨別人家墳頭香煙繚繞，灰燼飛揚(yáng)，只能隔著窗玻璃觀看臨空綻放的五彩斑斕的煙花，心中好生落寞和惆悵。山村清冷，寒夜漫漫，趕快上床就寢，閉眼讓一切過去吧。

但愿今夜無夢，不要夢見父親來吼我！

年味里的先人，真有點(diǎn)別樣。附上以前寫的一點(diǎn)分行文字，以示再紀(jì)念吧：

先人

您紅著臉看著我

我紅著臉看著您

您渴望我跪拜

我渴望您賜福

年尾歲初

我們走到一起

在燭光和香火里

回味往事

共話家長里短

年年歲歲

我牽掛著您

歲歲年年

您庇佑了我

大年三十里

我點(diǎn)燃一炷香

奉上一杯茶

磕一個(gè)頭

作一個(gè)揖

讓您感受陰陽相通時(shí)

相聚的歡欣

只要相聚就好

不必在意

我欠著您

您欠著我

只要記得

我們是一家人

永遠(yuǎn)的一家人

壬寅年元宵夜朱家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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