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詩歌魯獎中五位獲獎作家的詩作
華中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周曉明：
今天就詩歌獎中五位獲獎作家的詩作各取一首予以簡評，以饗讀者，并呈請方家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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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養(yǎng)宗《去人間》
時常對人說：我要再次去人間。說完就突然
年代不詳。還對人說，我們再來一次(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舊瓶換新酒，或者摔碎。路邊莫名的手
拉我到一旁，面授機宜，那只老虎跳不過去
這一只從頭再來。這回我要重新做起
反對這與反對那，用新腳把舊路再走一遍
和陌生的熟人說話，對誰與誰故意張冠李戴
仿佛他們都要鋸掉，果樹那樣嫁接
有動物朝我咧著牙，它定是遇見另個朝代的什么
比如它的仇敵。夜里，我瘋狂地搬石頭
家園，也開始繞開人重建。我是新的
我手上的法則讓人望而生畏。大聲說
這條河流錯了，相對于我，有人搶走了河床
連續(xù)地，一些標記，建筑，留下了斧痕
我經(jīng)歷的搏殺，除了要讓出更人間的路徑
還要安放上我的某句話，長多少，寬多少
做完了這一切，我又回來。我聽到他們在議論
這一次他還是沒有徹底走掉
此首詩意象跳躍，善用對比，如舊瓶和新酒，新腳和舊路，陌生和熟人等等，經(jīng)過一連串的組合后，心中的理想重新出發(fā)，但仍沒有擺脫固有的思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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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涯《給母親》
她活著時喜歡清掃殘花和落葉
吃素食，穿自己做的粗布衣
每年春天養(yǎng)一窩雞娃，栽幾棵幼樹
立冬后用白紙貼糊風(fēng)門和窗戶
側(cè)身睡覺時怡然得像個孩童
如今她躺在故鄉(xiāng)的河堤旁
在一片柳樹和楊樹的濃蔭里
墳上開滿白雛菊和紫花地丁
有時我去散步，會看到上面有許多
黃粉蝶飛翔，花背鳥在柳蔭叢中啼鳴
我說：謝謝你們，陪伴了她的寂靜
有時我會夢見她回來家中
給我做飯、開門、疊被、曬衣
拉著我燙傷的手腕細看
她坐在院落里，我站在屋門口
紫楝花盛開在院落上空
光陰中，仿佛她仍健康，我仍芳青……
此詩用日常的生活用語，敘述了母親的勤勞，那些生活的細節(jié)，在她的筆下注入細膩的觀察，雖是追思之文，但感情真摯，語言樸素，呈現(xiàn)的是一副農(nóng)家母女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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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弦《春風(fēng)斬》
河谷伸展。小學(xué)校的旗子
噼啪作響。
有座小寺，聽說已走失在昨夜山中。
牛羊散落，樹樁孤獨，
石頭里，住著永遠無法返鄉(xiāng)的人。
轉(zhuǎn)經(jīng)筒在轉(zhuǎn)動，西部多么安靜。仿佛
能聽見地球軸心的吱嘎聲。
風(fēng)越來越大，萬物變輕，
這漫游的風(fēng)，帶著鷹隼、沙礫、碎花瓣、
歌謠的住址和前程。
風(fēng)吹著高原小鎮(zhèn)的心。
春來急，屠夫在洗手，群山惶恐，
湖泊拖著磨亮的斧子。
古今交融，意象豐富。時間和空間跨度都很大，旗子和斧子齊舞，學(xué)校與小鎮(zhèn)同存。也只有杰出的詩人才能天馬行空般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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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先發(fā)《活埋頌》
早晨寫一封信。
我寫道，我們應(yīng)當(dāng)對絕望
表達深深的謝意
譬如雨中騎自行車的女中學(xué)生
應(yīng)當(dāng)對她們寂靜的肢體
青筍般的胸部
表達深深謝意
作為旁觀者，我們能看到些什么？
又譬如觀魚。
覺醒來自被雨點打翻的荷葉
游來游去的小魚兒
轉(zhuǎn)眼就不見了
我們應(yīng)當(dāng)對看不見的東西表達謝意。
這么多年，惟有
這魚兒知道
惟有這荷葉知道
我一直懷著被活埋的渴望
在不安的自行車漸從耳畔消失之際。
在我們不斷出出入入?yún)s
從未真正占據(jù)過的世界的兩端
世界上很多詩人寫過《真理頌》《太陽頌》《愛情頌》等等，而以《活埋頌》為題的我還是第一次讀到。此詩先是東拉西扯的敘述，一會兒在雨中，一會兒肢體，又是荷葉魚兒等，在詩尾才迸出石破天驚的一句：“我一直懷著被活埋的渴望”，讓整首詩便鮮活起來，起到了畫龍點晴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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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執(zhí)浩《高原上的野花》
我愿意為任何人生養(yǎng)如此眾多的小美女
我愿意將我的祖國搬遷到
這里，在這里，我愿意
做一個永不憤世嫉俗的人
像那條來歷不明的小溪
我愿意終日涕淚橫流，以此表達
我愿意，我真的愿意
做一個披頭散發(fā)的老父親
以花喻人，以人喻花，詞語簡潔，明了，表達具體，真實。以“我愿意”這三個字反復(fù)疊加遞進，來襯托自己那噴薄欲出的真情實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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獲中國春泥詩歌獎作品
微小事物的體恤而不覺（組詩）
白慶國（河北）
作者簡介：白慶國，1964年3月生于河北新樂。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詩探索》《詩刊》《中國作家》《北京文學(xué)》《星星》等刊發(fā)表詩作數(shù)百首。有詩入選《中國年度詩歌》《中國詩歌精選》《中國年度詩歌精選》《河北詩選》《2009打工詩歌精選》《大詩歌》等選本。獲《中國作家》首屆郭沫若詩歌獎、2009年河北作協(xié)十佳優(yōu)秀作品獎、河北省第十二屆文藝振興獎。出版詩集《微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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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我們從垛頂
快樂地走下來以后
再也沒有光顧它
王二進了城
我成了拖拉機手
每次從它旁邊經(jīng)過
我都忍不住看一眼
它突然矮了許多
像我父親那次從醫(yī)院走出來
頓生悲涼
我依然記得
那次有花花
她是唯一的女性
我們深陷在麥垛深處
由于深陷
無法平衡身體
深觸著花花的身體
那一刻，我感到了異性的柔美
與不可言說的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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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4點我一個人去田野
所有的聲音都在酣睡
我一個人起床悄悄走向田野
路上一個人也沒有
昨夜的灰塵落定
空氣干凈，我的呼吸順暢
我要到泵房去
那里的一個螺絲松動
我要把它擰緊
趕在黎明前
天亮?xí)r還要拔水
我抄近路大步走著
扳手在右口袋里往下墜
腳下是麥地
那些經(jīng)霜的麥葉已經(jīng)干枯
踩上去有一種骨折的感覺
我知道它們不會被踩死
它們不是那么容易被踩死
我大踏步地踩著到機泵房去
這都是業(yè)余時間干的
如果挺費事
我就會一直干到天亮
太陽準會說
奧，原來這小子是這么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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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母親在一起一切都是慢的
烤焦的紅薯慢慢香著
老北瓜摻合麥子面
吃起來慢慢甜著
小花貓爬在母親的腿上慢慢睡著
我慢慢讀著梭羅的“瓦爾登湖”
下午的時光慢慢流去
黃昏后太陽慢慢地落著山
與母親在一起，一切都是慢的
在時光背后有一種慢叫疼
那是母親的右膝蓋骨
我愿意享受這慢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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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暖
早晨，父親倒掉的碳灰是溫暖的
瑣碎細膩沒有一粒沙子
那落在炕上的一堆花布是溫暖的
母親在不定的時間里
把它連綴起來，做成鋪墊
二叔的羊毛是溫暖的
我多想把手指插進去
九點鐘照在墻根的陽光是溫暖的
那里蹲了一群老頭
我的鄰居是溫暖的
早早起床，掃凈了一條通往外面的路
我也是溫暖的
因為他們的溫暖溫暖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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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時?？吹絻蓷l黑色的影子在院子里晃動
隔著窗紙，玻璃
我時?？吹絻蓷l黑色的影子在院子里晃動
那是在秋天的深夜里
雷聲突然而至
隨后是門扇扭動的聲音
隨后是兩條影子
緩緩移動到院子里的土豆旁
朔料布張開的聲音
像一個人揭開了一頁年久的日歷
兩條影子
其中一條矮一些
但都是暗的，似有似無
然后消失
然后，又是門扇扭動的聲音
三分鐘后一切又歸于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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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地頭上陪父親休息一會
收獲了一半的玉米地
呈現(xiàn)了事物的靜美
夕陽西下
溫和的夕輝透過玉米
打在臉上
我看到父親的額頭
深深的溝壑里蓄滿了生活的苦與累
/
坐在地頭上
我和父親談?wù)撝鴦趧右酝獾氖虑?/p>
那些玉米一動不動
洗耳恭聽
即使有風(fēng)也不打擾此刻的寧靜
對于土地執(zhí)著的父親
多么希望我能繼續(xù)
/
他渴望的目光從我臉上掃過時
讓我無言以對
我確實討厭無限的農(nóng)事
它耽擱了我的前程
/
此時沒有農(nóng)業(yè)以外的任何雜音
夕陽的光透過玉米
照射在我們身后的豆地
/
我多么愿意陪父親多坐一會呀
勞動的疲倦還沒有完全消退
可是父親已站起來
我們要繼續(xù)勞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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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
它就要分娩了
就在這幾天
肚子大的像吃了四個西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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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不愿意劇烈活動
甚至不大聲吃草
怕驚動了肚子里的小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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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說它懷胎已經(jīng)150天了
我們猜測著它肚子里究竟有幾只小羊
我看見有一只小羊在踏媽媽的肚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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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就要分娩了，要做媽媽了
這是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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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慢慢爬下
慢慢站起來
慢慢吃草
慢慢行走
這一切都是為了孩子
/
我一直看了它兩個小時
我不知怎樣才能幫助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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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生活中我們時常遭遇那些微小事物的體恤而不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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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由于光線的原因
田野更加遼闊了
目力所及之物清晰而有序
那棵楊樹的影子越拉越長
每當(dāng)天晴日好之日
它就會覆蓋一會那片土地
好像情感篤厚
我時常在土地上
遭遇那片影子的覆蓋
一片含有體恤溫暖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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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都在這里
我們?nèi)找箤ふ业亩荚谶@里
一截干木，麥子，芍藥，小木耳
夜鶯，馬頭琴，糧倉的矜持，蜘蛛的金絲
一段靜止的河水，三分天下
/
在這里野百合，牽牛都是和善的植物
只要取一小段，擠出汁液
都能把這個世界放的平穩(wěn)些
/
我把第九處的傷口
捂住，它還在化膿
假裝安靜，誤以為我們一直很好
/
在如此美好的黃昏
我們不需要鐘聲
我們要忘掉該死的時間
讓鴿子安詳?shù)仫w過
/
我們?nèi)找箤ふ业亩荚谶@里
在眼皮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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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簡單的生活有時需要管鉗
真是費解
我們的生活如此簡單
想不到有時還需要管鉗
這種不常用的工具
我們村沒幾個人有
那天父親的哮喘病犯了
醫(yī)生說，靠近喉管的一塊骨透頭
磨成了圓形
必須用管鉗卡住手術(shù)才能進行
管鉗就是類似老虎嘴的那種
一旦咬住對手就不松手的家伙
/
二十年前，那塊骨頭是立體的
我們使用了鉗子，扳手
母親膝關(guān)節(jié)內(nèi)的一塊增生
也是用鉗子，扳手卡住才動的手術(shù)
我們就永久備下了
/
想不到我們簡單的日子還需要管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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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檐下的兩只燕子
正嘰咕地對話
它們居住在去年的舊巢中
又添了幾塊新瓦
/
還是去年的那雙老燕
去年，它們用自己的勤勞和愛
哺育了六只小燕
那六只討厭的孩子，有時淘氣
用饑餓時常鬧的父母
不能安歇
我看到了老燕幸福的眼神
現(xiàn)在，它們又來了
重蹈去年的匆忙，愛和飛奔
我聽到它們的對話
那意思好像在說
我們老了，少要幾個孩子
達成協(xié)議后
兩只燕子幸福地相依
/
我也很幸福，因為
在我的頭頂
居住著另一對幸福的家
溫暖，可愛，有時發(fā)出
甜蜜的嘰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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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小了
雨像開始一樣小起來
可是我看到了雨水的洶涌
它們已經(jīng)沖出了院子
那些洶涌轉(zhuǎn)眼不見了
看起來它們好像很憤怒
呃，在我家的小院子里
它們有什么憤怒呢
一座農(nóng)家小院，清淺，平靜
它們有什么可憤怒的呢
我們從來日出而作
日落而息
母親每天準時點燃炊煙
父親收工時牽回了驢
我們的過錯究竟在哪里
如果因為昨晚沒有讓那片過路的云
休息片刻
我寧愿受罰站立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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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的確小了
院子里的土濕透了
還有幾片水洼
我看著一片水洼
就想，它們那么小
卻有那么大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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盯住
我坐在丘崗上
盯住一扇小窗
小窗里亮著一盞燈
有人在燈影下走動
人走過時帶起的風(fēng)
扇的燈影晃動
有人在燈影下縫補
窗紙破裂，陳舊
這是我熟悉的一扇窗子
我不只一次地坐在
那盞燈下面的桌旁喝水
并叫房屋的主人，叔
我熟知他們的生活
并代筆給他們遠方打工的兒子
寫過信
一直沒有得到回音
他們是一對勤勞的老夫妻
白天在田里勞動
晚上，搭理日子中突然出現(xiàn)的意外
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
盯著
盯著我叔把糧食的名詞放進糧倉
盯著我叔把勞動的動詞擦拭的明亮
我還看見嬸把一天的灰塵從炕上掃下來
直到那盞燈平靜地熄滅
直到我的眼睛被淚水淹痛
剩下一座低矮的屋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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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燃亮以后
那個影子在我眼前消失以后
墻壁上的一盞油燈就亮了
那么小的燈頭
不知何時把半個墻壁熏得黢黑
燈影里兩個崎嶇的頭顱交談了一會
小燈光把他們的影子印在對面的墻壁上很大，很高
但在白天，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們?nèi)绱烁叽?/p>
他們談?wù)摰氖虑椋乙呀?jīng)聽了上百遍了
總是重復(fù)
就像每一個到來的春天
多一顆草葉或少一顆草葉
我在隔壁充滿黑色的房間發(fā)呆
對于極度熟識的房間不需要燈光
我這樣已經(jīng)度過了三十個春秋
父母的交談還在繼續(xù)
他們無視我的存在
如果遇到重要事情
他們像兩尊雕塑一樣
不說一句話
面對燈光下的一個暗處
發(fā)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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