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海桑田憶童年

程正渝

目錄

1、躲警報

2、四世同堂

3、我們這家人(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4、神奇的書

5、天塘村（1）

6、天塘村（2）

7、母親回秀山

8、到上海去

9、復(fù)興中路496號（1）

10、復(fù)興中路496號（2）

11、磐石小學(xué)

12、滄桑之變

13、革命的洗禮

14、離別上海

15、穿越中國

16、軍區(qū)司令部大院

尾聲

1、躲警報

灰濛濛陰沉沉的天空像要塌下來似的。

周圍許多人驚惶地交頭接耳指指點點地說著什么。

姑姑一手抱著我，一手裹緊我的披風(fēng)，同身旁的嬢嬢（1）低聲說：拉警報了，日本飛機快來了。

遠(yuǎn)處有幾個人朝警報架走去。

在警報凄厲的長鳴聲中，人們紛紛散去，我們也匆匆離去。

——這就是我來到人世留在記憶里的第一印象：躲警報。當(dāng)時黑沉沉的天空，人們驚惶的模樣，恐怖的場景深深地感染了我，牢牢地印在腦海里了。

把我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那件披風(fēng)很漂亮，我得意地用手指揉搓它光滑的面子。解除警報后在飯館里吃飯，嬢嬢笑瞇瞇地取出那雙小巧精致帶銀鏈條的筷子給我，我不停地把玩著，摩挲著它那雕鏤精細(xì)的花紋。當(dāng)時我肯定不會使用它，因為我向來都拿不好筷子。慈祥溫厚的嬢嬢只得用小勺一勺一勺地喂我?！?/p>

幾十年過去了，揉搓漂亮光滑的披風(fēng)的感覺，擺弄精雕細(xì)鏤的銀筷子的感覺竟依然如此清晰，如此真實！我仿佛又回到了孩提躲警報的時光。

嬢嬢和姑姑帶著我躲警報，大約是1943年在湖南省的郴州。

我父元宇說，1940年6月29日（農(nóng)歷五月二十四日）我在重慶黃桷埡產(chǎn)科醫(yī)生鄭推先診所誕生，由鄭醫(yī)生親自接生。鄭醫(yī)生的丈夫劉百閔是國民黨中央委員.

很久以后，我看到一本揭露日寇侵華罪行的書，書上刊登了一些照片，其中就有一張是1940年6月日寇飛機炸死重慶街頭市民的慘象。而我恰恰就在彼時彼地出生。

回到家鄉(xiāng)天塘村以后，就由曾祖母（2）經(jīng)常照料我了。

曾祖母那時已經(jīng)70歲了，但是身體硬朗，大家都說她上唇特長，因此長壽。

曾祖母平時里寡言少語，不茍言笑。但抱著我在院子里踱來踱去的時候，卻常常哼著民謠：

搖啊搖

搖到外婆橋

外婆叫我好寶寶……

千針千針打鞋底，

萬針萬 扎鞋面……

有時候曾祖母給我指著夜空中園園的月亮，哼唱道：

月亮光光

東也拜

西也拜

拜到明年好世界……

我在曾祖母輕輕搖蕩的懷抱里，凝望著遼遠(yuǎn)的明光光的月亮和深邃天幕里的點點星星，心里泛起一種平和、恬靜而又幽深莫測的感覺，很快地沉入夢鄉(xiāng)。

有時候曾祖母也講青面獠牙的“兀鷹婆”的鬼故事。每當(dāng)我調(diào)皮不聽話的時候，她就說“兀鷹婆”來了，我就變得乖順了。

我和曾祖母睡在西廂房后面的小房子里，通神臺背后。每當(dāng)睡覺的時候，我先鉆被窩，被窩里有一只專門給曾祖母暖腳的精致的圓銅壺，在睡前灌好熱水放進(jìn)被窩里。

有時候半夜里我做夢被“躲警報”或“兀鷹婆”嚇醒，聽見背崗山的柏樹林被風(fēng)刮得“呼——啦”、“呼——啦”地響，感到整個世界都籠罩在無盡的黑暗之中，妖魔鬼怪施著魔法鋪天蓋地而來，我不由得全身縮成一團(tuán)，向曾祖母的后背靠緊……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我出生后不久家庭內(nèi)部發(fā)生矛盾，全家都支持父親跟脾氣不好的母親離婚，把我從母親身邊搶走，帶回家鄉(xiāng)天塘村。一家人把我視為寶貝，特地給我請了奶媽，是個青年農(nóng)婦，名叫秋蓮（3）。還有一位隨同我家從上海逃難回湖南的周女士成天帶著我，被稱作我的干媽。只可惜我當(dāng)時太小，對她們幾乎沒有什么記憶，僅僅記得，我一邊吃著奶，一邊向上看著奶媽，她臉色紅潤、身體豐滿健康，微笑地看著我……

白天，我常常在堂屋里看姑姑她們唱歌跳舞，排練節(jié)目。

姑姑哲宣是小學(xué)老師，另外還有兩位年輕的女老師，楊老師和鄧?yán)蠋熞埠凸霉靡黄鹱≡跇巧?，她們是隨同姑姑從上海逃難來的?？赡苁欠攀罴倭?，她們天天在堂屋里唱歌跳舞，排練節(jié)目。

有時父親也從縣城回來，跟這些女老師在一起嘻嘻哈哈，說說笑笑，似乎根本不在意站在屋角落看熱鬧的我。

堂屋很大，兩邊有椅子和茶幾，中間是個大八仙桌。姑姑有時候化了妝，趴在有布景的八仙桌上，唱道：

兩只老虎

兩只老虎

跑得快

跑得快

一只沒有耳朵

一只沒有尾巴

真奇怪

真奇怪

姑姑那時二十歲左右，長得白皙清秀，身材苗條，笑態(tài)可掬。她天生有一副好嗓子，唱什么歌都悅耳動聽（4）。她當(dāng)時常唱抗日歌曲：

萬里長城萬里長

長城外面是故鄉(xiāng)

高梁肥 大豆香

金銀銅鐵遍地藏

…………

姑姑有時也唱：

長亭外

古道邊

芳草碧連天

晚風(fēng)拂柳笛聲殘

夕陽山外山

…………

他們有時還放留聲機，伴隨著唱片的舞曲翩翩起舞……

姑姑她們表演的唱歌、跳舞，使我朦朦朧朧地感到遙遠(yuǎn)的地方還有一個很大的彩色繽紛的世界……

已經(jīng)上小學(xué)的姐姐也被姑姑化妝打扮起來，穿著花衣短裙，一邊唱歌一邊跳舞，表演“小小姑娘”……

后來南京女子法政學(xué)校畢業(yè)的母親打贏了官司，法院裁定不得離婚。母親帶著大我兩歲的大哥一直住在桂陽縣城何巷青公祠；1942年9月5日三弟就出生在這里。直到1944年深秋，日軍要攻打桂陽縣城，父母才帶著大哥、三弟從桂陽縣城回到家鄉(xiāng)天塘村。

1944年冬，日軍打通湘桂線，占領(lǐng)了桂陽縣城，天塘村雖然地處偏僻的山凹，遠(yuǎn)離縣城有八十多里的崎嶇山路，聽說日本兵要打過來了，氣氛還是驟然緊張起來，個個人心惶惶。

一天夜里，我被曾祖母叫醒了，眼睛還沒有睜開，就被請來的大人用背帶背在背上了。我睜開眼睛一看，八仙桌上點著盞小油燈，四周一片漆黑，大哥也被請來的大人背在背上了。母親抱著三弟張羅著。那盞油燈的燈光在黑暗中一抖一抖的，大人們屏氣凝神，鴉雀無聲，氣氛真是恐怖到了極點！大家等候著消息，隨時準(zhǔn)備朝更偏僻、更高峻的橫榨嶺山上跑。

——結(jié)果是日本兵終于沒有來到我們這個偏僻山凹里的小山村，然而“日本兵要來了”的恐怖氣氛卻深深地刻在我的腦海里了。

大哥從樓上書房里拿來一本厚厚的書，扯開疊飛機玩耍，被母親看到拿了過來，原來是《西行漫記》，里面有許多圖片，我們圍著母親，母親指著圖片，念著說明給我們聽。印象最深的是毛澤東頭戴鑲有紅星的八角軍帽的相片，和賀龍咪著眼睛、雙手半握拳的相片。

母親指著一群農(nóng)民游擊隊舉著長矛大刀的照片，輕輕地唱著《游擊隊之歌》給我們聽：

我們都是神槍手

每一顆子彈消滅一個敵人

我們都是飛行軍

那怕山高水又深

…………

母親的講解使我們知道了全中國都在打日本鬼子?！?/p>

有一次難得到我家走動的舅公爺來走親戚，他是一個個頭大，皮膚黑，年齡在六十歲左右的老頭，回去時帶我到他們家新鋪嶺去玩耍，傍晚在他們家門口歇涼，看到大隊國軍士兵全副武裝沿著村中的挑鹽趕腳的石板路向前行進(jìn)，隊伍很長，走也走不完似的。大人們興奮地說，隊伍里還有美國兵呢，日本兵被打敗了！

一天我們正在村里玩耍，忽然，滿村的人大呼小叫地都手搭涼蓬朝天上望去：“飛機！飛機！”

我也跟著朝天上看，在碧蘭的高遠(yuǎn)的天空里，果然有幾架小小的銀白色的飛機朝東北方向飛去，過一會兒又是幾架，過一會又是幾架……人們激動地互相傳告：抗戰(zhàn)勝利了！

抗戰(zhàn)勝利了！——我們天塘村頓時沸騰起來，鞭炮鑼鼓齊鳴，人們奔走相告，個個喜淚盈眶，歡呼雀躍，情不自禁地大聲呼喊：抗戰(zhàn)勝利了，日本投降了！——此情此景是多么震撼人心，催人淚下啊！我當(dāng)時雖然只有五歲多，也深受感動，銘刻于心。

在抗戰(zhàn)期間，祖父和父親都投身于抗戰(zhàn)的行列。1938年祖父一中任國民黨中宣部秘書主任后輾轉(zhuǎn)到陪都重慶，1940年任“軍事運輸委員會”委員等職。

1938年4月我父元宇離開母校上海交大，到長沙創(chuàng)辦《今天》十日刊，宣傳抗日；并任陸軍大學(xué)代理校長蔣百里的侍從副官。后蔣百里病故，我父到重慶在軍委會任中校干事。1941年祖父以“西南運輸處駐湘委員”的身份，帶著我們一家先后回到湖南。

抗戰(zhàn)勝利了，父親從上海給我們弟兄們帶來許多書籍，其中一本畫冊叫《勝利課本》。母親念給我們聽，我們圍著看書本上色彩鮮艷的圖畫。不久我們就都能朗朗上口地背誦了，直到今天許多生動的畫面還歷歷如在眼前：

“我們聯(lián)合美國人，攻打日軍一條心。”畫面上是一個海島上飄揚著美國國旗的兵營。母親說，那是珍珠港。

“我們聯(lián)合英國兵夾攻日軍不留情?！碑嬅嫔鲜侵袊陀鴥闪写┲煌姺氖勘?，高舉著各自的國旗，并肩行進(jìn)在山林里。母親說，這是在滇緬公路上。

“我們聯(lián)合蘇聯(lián)，立刻對日宣戰(zhàn)。”畫面上是一位蓄著翹胡子的蘇聯(lián)軍官，正在指揮炮兵作戰(zhàn)。母親說，這是在東北。

畫冊最后是，中美英蘇法五大國的國旗和旗幟下排著隊吹著號打著鼓全副武裝行進(jìn)著的各國士兵?！沁b遠(yuǎn)的壯麗輝煌鼓號齊鳴的世界多么令人神往呵！

村公所通知孩子們都去領(lǐng)美國小朋友贈送的物品。我和大哥也去各領(lǐng)到兩聽美國牛奶罐頭。村公所里除了牛奶罐頭還有美國小朋友贈送的花花衣裳等許多物品。

母親給我們打開罐頭，白花花的牛奶又香又甜，味道好極了！

注：

（1）嬢嬢即繼祖母楊允文（1903—1985），瀏陽人，受過中等教育，其父楊秋湖早年留學(xué)日本，同盟會員。家鄉(xiāng)話稱呼奶奶為嬢嬢。

祖母蕭金香（1894—1919），珠溪人，早年因肺病亡故。

（2）曾祖母朱黑女（1873—1959），我們稱呼她“爸爸嬢嬢”。

（3）這位叫秋蓮的奶媽，我曾托親戚查訪，至今還沒在《程氏宗譜》中找到，愿她在天國知道我的感恩之情。

（4）姑姑哲宣1946年考入國立蘇州社會教育學(xué)院音樂系學(xué)習(xí)，成為著名歌唱家高芝蘭、蔣英老師的得意門生。不久，她又加入中共地下黨組織。

2、四世同堂

1945年2月12日，也就是農(nóng)歷甲申年（民國三十三年）的年三十，我們?nèi)覈谔梦莸陌讼勺琅猿阅暌癸?，全家四代人歡聚一堂，盛況空前。

面南的上席自然是曾祖母和祖父了；八仙桌的東邊是嬢嬢、姑姑和大姐正江；八仙桌的西邊是父親、和母親抱著三弟；大哥和我坐在八仙桌的南邊。

八仙桌的中間是銅火鍋，鍋底燃燒著木炭，鍋里燒著海參麥魚湯。八仙桌上擺滿了家鄉(xiāng)菜：紅燒雞塊、鴨肉米粉、酸辣魚塊、扣肉肘子、肉絲粉條、蛋皮肉丸子、米粉蒸肉、棋子豆腐等。

我最喜歡吃棋子豆腐，它是把豆腐切成方塊，再用油炸空，然后在里面填滿肉餡后再回鍋做成菜或湯。把棋子豆腐醮上曾祖母做的豆豉辣子特別好吃。我連著吃了好幾塊，只聽得一聲：“咽——飯！”我側(cè)臉一看母親瞪著眼看著我，我連忙從菜碗里收回筷子，扒飯吃。母親是用家鄉(xiāng)話告誡我，不得只顧貪吃肉菜……

席間，平日里在家威嚴(yán)寡語的祖父顯得非常高興，他叫父親給我們弟兄三個都喝點酒，氣氛頓時熱烈起來，我和大哥充好漢，接連喝了幾大口燒酒，三弟在母親懷里也喝了不少。不一會兒，我和大哥就酩酊大醉，被大人扶到神臺背后曾祖母的床上去睡了。而三弟喝的不比我們少，卻沒有醉，依然笑嘻嘻的，大家都說是因為三弟臉上有酒窩，所以不醉……

在我的記憶里，從此以后，我們家再也沒有重現(xiàn)當(dāng)年四世同堂，全家團(tuán)聚的盛況。

祖父一中（1896—1960），出生在湖南桂陽天塘橫榨嶺的貧農(nóng)家庭，早年喪父，守寡的曾祖母日夜辛勞，晝耕夜織，供祖父讀書。祖父1917年考入武漢中華大學(xué)，不久到廣東投奔孫中山。1926年隨國民革命軍到長沙創(chuàng)辦《南岳報》宣傳北伐；并先后任醴陵、湘潭縣長；1927年后任北伐軍第12路軍政治部主任、第五路軍軍法處長（少將軍銜）等職。1932年起任國民政府實業(yè)部秘書主任、農(nóng)商銀行上海分行經(jīng)理等職。1938年夏全家離開上海，經(jīng)香港回到湖南桂陽縣天塘村，拆掉舊屋蓋了三層樓的洋房子。

抗戰(zhàn)伊始，祖父和曾祖母基于國家?guī)资甑膭邮幒蛡€人的坎坷經(jīng)歷，高瞻遠(yuǎn)矚，未雨綢繆，使我們一家四代人在戰(zhàn)爭動蕩的歲月，能夠安居于湖南桂陽故鄉(xiāng)天塘！——這是值得后人借鑒的。

端午節(jié)在我們天塘村格外熱鬧。除了擦雄黃酒、吃粽子外，村里還要敬菩薩，小孩子們跟著“敬菩薩”的隊伍，走街串戶，非常熱鬧。

在天塘村的護(hù)龍山的西北端的小山坡上，有一座小廟，里面拱著一對夫妻式的神像，給村里祠堂點香的人每天晨昏都要來這里點香。每年端午節(jié)，就要由四名青年將兩尊神像用兩乘專用小轎抬著；一名師公（1）穿著道袍，敲打著法器，前面由四名青年打鑼敲鼓，吹著嗩吶開道，把兩尊神像抬回村里。小孩子們一路跟著、嚷著，一副迎接尊神的熱火陣勢！兩尊神像要在村里的幾家大戶的廳屋輪流供奉一會兒，這就成了小孩們口中的“敬菩薩”。

端午節(jié)過后，不滿三歲的三弟正湘就在樓梯口把木頭塊當(dāng)菩薩排列起來，玩起“敬菩薩”的游戲來。他一邊排列著木頭塊，一邊低沉地緩緩地喊道：“龍龍（2），檢木頭，敬菩薩！”我只得出門到西邊的一家做木工活的人家去撿一些小木頭塊來給他當(dāng)“菩薩”。

一個晴朗的日子，在院子里，母親托著三弟拉完大便，用天塘話喊道：“黃狗嘍嘍——”不一會兒就從村里快步跑來一只大黃狗，不停地?fù)u著尾巴大口大口地把湘弟拉的大便舐得干干凈凈的，然后搖著尾巴離去。這是我們天塘村的一大景觀，你叫黃狗，黑狗就不會來；你叫黑狗，黃狗也不會來的。

三弟蹣跚著走進(jìn)堂屋，一條十幾公分長的紅棕色的蜈蚣向他緩緩地爬來，他呆立著，眼盯著蜈蚣，慢騰地“哎——哎——”地叫著。一只公雞在一旁歪著頭，顛起腳也盯著蜈蚣“啯、啯、啯“地叫著。母親見狀，快步過來，兩手提著三弟的肩臂把他拎到一旁。曾祖母不聲不響地脫下厚底布鞋向蜈蚣拍去?！?/p>

1945年7月的一天，我跟三弟正在樓梯口擺木頭敬菩薩，聽得二樓東廂房里傳來嬰兒的啼哭聲，我還楞神聽了一會兒，正是父母住的東廂房，后來才知道，原來是四弟正潭已經(jīng)來到人世了。

1945年9月，我也上學(xué)了，同姐姐、哥哥在同一所學(xué)校，這學(xué)校叫做“程氏族立國民學(xué)?！保?），就在天塘村東邊的程氏宗祠祠堂（又叫會館）內(nèi)。祠堂分戲臺、天井和廳堂三部分。

開學(xué)那天，學(xué)生們在天井內(nèi)集合站隊走進(jìn)祠堂內(nèi)廳，這里是祭祖的廳堂，東西兩面墻上各有一幅斑駁不清的壁畫，分別是“程門立雪”和“程嬰救主”，這當(dāng)然是我以后才懂的。在宗祠祖先牌位的左側(cè)貼著用紅紙寫的“至圣先師孔子神位”，周圍點著香燭，大家聽老師的口令，向牌位行禮。接著大家回到教室，向國父孫中山遺像行禮，唱國歌，讀總理遺囑。從此我成了一名學(xué)生。

我們的教室在祠堂的外廳，教室西邊是教師的辦公室。教室西墻是黑板，教室東墻寫著“忠孝仁愛”、“信義和平”。祠堂廳堂外的墻上寫著“禮義廉恥”四個大字?！@就是傳統(tǒng)美德四維八德。

我坐在教室南面靠門邊的第一排最前面的座位上。

鄧?yán)蠋熤v語文課。她個頭高大，聲音宏亮，長沙口音很重。《國文》第一課的課文是：

來來來

來上學(xué)

大家來上學(xué)

楊老師講算術(shù)課。楊老師身材矮小、瘦削，頭有些歪。講課聲音不高，態(tài)度溫和。

下午是音樂或體操課。

姑姑上音樂課，她教大家唱：

螞蟻王

螞蟻兵

大樹底下扎兵營……

以后還教過：

手拿把鋤頭鋤野草呀，

鋤去那野草好長苗呀

依呀呵嗨，呀呵嗨……

走出教室是一個用青石板鑲嵌的正方形的大天井，我們在這里游戲和上體操課。

程氏族立國民學(xué)校，大約是1917年開辦的。我父元宇1920年就在這里開始讀書的。直到1945年還是實行復(fù)式教育，從一年級到四年級都在一個教室里。到了高小五、六年級就要到鄉(xiāng)里去讀書了。那時大姐在三年級，是當(dāng)時全校唯一的女生，大哥在二年級，都在一個教室。

由于學(xué)校不能解決老師的住宿問題，不久，姑姑和鄧?yán)蠋?、楊老師都走了，到有教師宿舍的肖家邊學(xué)校去了。學(xué)校由一個本村的男老師來給我們上課。這位老師叫M，二十來歲，中等個兒，五官端正，留著學(xué)生式的分頭，總是穿一身三個口袋的中山服。

每天清晨我背著書包到學(xué)校去，朝東走時是一段上坡，迎著熹微的晨光，我走呀走呀，遠(yuǎn)遠(yuǎn)的山崗上有一只深棕色的石頭狗前腿直立著坐在那里，這段路像是很長似的，我望著那只石頭狗，一步一步地走呀走呀，一邊幻想著什么，一邊不出聲地自言自語自編故事——這個習(xí)慣伴隨我度過了沒有母愛的苦難的童年。幾十年過去了，故鄉(xiāng)那只棕色的石頭狗是否依然端坐在山崗上？而人世滄桑變化多么巨大呀！我這個當(dāng)年五、六歲的孩子，如今已是六、七十歲的老人了，卻一直漂泊在天涯。

1945年12月，父親和姑姑在得知祖父已到上海后，先后去上海了。楊老師和鄧?yán)蠋熞埠凸霉靡黄鹑ド虾Ａ恕?/p>

在天塘村過年（4）是很隆重?zé)狒[的。

年三十吃了豐盛的年夜飯后還要通宵守歲，當(dāng)然小孩們大多守不到通宵就睡著了。等小孩們睡著了，大人們才把壓歲錢放到小孩的枕頭下，小孩子大年初一早晨起來，首先要看看枕頭下面有多少壓歲錢。過年那天小孩們都穿新衣。大年初一早上家家都要吃年糕。直到正月十五夜里吃了元宵，年才算過完。

在過年期間，大姐帶我們到村里看舞龍，到會館看戲。

舞龍隊由村里十來個小伙子組成，穿街走巷，敲鑼打鼓，在村里幾個較大的場地表演。

會館里接連演好幾天戲。

前面說過，會館就是程氏宗祠祠堂。我們教室外面下課游戲和做操的大天井就是觀眾站著看戲的地方，它的南面是個戲臺，東西有走廊，走廊上部是過樓，是戲班子住宿的地方。

每縫唱戲會館總是擠滿了人，水泄不通。唱的多是祁劇、昆戲等。我擠在人群里，仰著頭向戲臺上看，看到一男一女正在唱：“拿點錢來過年也好……”過了一會兒又看到一個裹著紅披風(fēng)的女鬼，臉或遮或露地嚇唬人……

注：

（1）道教在家的教士。

（2）我的小名叫龍龍，三弟的小名叫麟麟。

（3）“程氏族立國民學(xué)?！鼻吧矸Q“天塘?xí)骸?，建?784年（清乾隆四十九年）。

（4）現(xiàn)在叫春節(jié)。

3 、 我們這家人

我家的三層樓洋房子位于天塘村的中央。一進(jìn)院子大門，兩邊各是一棵高過墻頭許多的芙蓉樹。到了花季，兩棵樹會開出許多大朵重瓣的白色的、粉紅色或紅色的芙蓉花。院子南邊的東、西墻下各有一間小屋，東邊的作庫房，西邊的作廚房。

走進(jìn)樓房是寬敞的堂屋。堂屋中央擺著大八仙桌，兩邊各擺放著一個茶幾和兩把椅子。堂屋北墻中央是神臺。神臺上方是一幀裝在鏡框里的孫中山先生的大幅繡像，鏡框兩邊寫著：

革命尚未成功

同志仍需努力

下面是“總理遺囑”全文。

孫中山先生相片的東邊是蔣介石總統(tǒng)全身戎裝的側(cè)面畫像；西邊掛著一只長方形的鐘，鐘擺不停地?fù)u擺著。

神臺東邊門通樓梯和東廂房；西邊門通神臺背和西廂房的一小間屋，曾祖母和我就住在這里。西廂房的大間常作飯廳，它南面的窗戶正對著院子里的廚房。

上了二樓，東廂房是父、母的寢室。西廂房是書房，有幾個大書柜，擺放著許多帶骨針的線裝書和西洋式的精裝書。祖父、嬢嬢就住在這里，嬢嬢有時也帶我上來玩。樓梯邊是個小庫房，大哥撬開了門鎖，把里面的照相機、留聲機都拆壞了，父親曾大為生氣。

三樓是一個角樓，兩邊是樓頂?shù)男逼?。我常常趴在三樓中間的窗戶眺望天塘村的景色。

1946年春天，父親從上海回來，家里像過節(jié)一樣熱鬧。

父親給我和大哥每人一只彩色繪畫的鐵皮鉛筆盒。大哥的鉛筆盒盒面上是王羲之在寫字，一邊還有一對鵝，——父親的用意是叫大哥將來學(xué)寫字。我的鉛筆盒盒面上是一些古裝唱戲的人，——父親的用意是叫我將來學(xué)唱戲。因為祖父和父親都特別迷戀京劇，尤其是祖父，他跟京劇泰斗余叔巖和梅蘭芳都是摯友呢！

趁著全家人聲鼎沸的時候，我和大哥高興地拿著鉛筆盒當(dāng)鈸，一開一合地拍打著，同時叫喊著從東廂房前邊門穿過堂屋，又從東廂房后邊門穿過東廂房，來回地串……

父親還帶來了許多畫書，像《勝利課本》、《從盤古氏到蔣總統(tǒng)》、《豐子愷漫畫集》和《木偶奇遇記》等，也使我們喜出望外，大開眼界。

不過沒高興幾天，我就大難臨頭了。

我被從曾祖母那里帶到二樓東廂房跟大哥同睡在南邊的床上。半夜里，我被擰得痛醒了，睜眼一看，母親向我怒目瞪視，右手不停地在我身上擰著，父親端著燈，在一旁“嘖嘖”連聲，意思是叫母親不要擰我了?！@然是我睡覺踢開被子了。我被嚇得不敢吱聲，也不敢動彈，像木頭一樣一動不動。睡在一旁的大哥紋絲未動，母親當(dāng)然沒有擰他。

此后我睡覺只要稍有知覺，總是像木頭那樣不敢動彈。

沒過幾天，父親就帶著曾祖母、嬢嬢和大姐去上海了。臨走時三弟跟在大姐后面一邊跑一邊哭喊著：“我要和姐姐一起去！”大姐連忙跑過去拉他，就在這一刻，母親從姐姐手中把三弟拉回去了……姐姐邊走邊哭離開了我們……

不知為什么我卻沒有什么反應(yīng)。

從此以后我挨母親的打就成了家常便飯了：輕則被母親扇耳光，打得我眼冒金星；重則被母親抓著頭發(fā)往墻上撞，撞得兩眼發(fā)黑；有時母親操起火鉗打我的小腿，疼得我蹦得老高！……母親往往一邊打我一邊罵：悖時砍腦殼的，塌鼻子丑鬼！……

——母親對一個親生的六歲左右的兒子經(jīng)常下此狠手，不知心里有多少仇、多少恨，令人不解！并且這種打罵一直持續(xù)到我十來歲才有所緩解。我則一直都是逆來順受，因為我們接受的是“愚忠愚孝”的教育：媽媽打錯了孩子，孩子是不會也不應(yīng)該記仇的。（1）

”

與此同時，母親對大哥總是寵愛有加，經(jīng)常用一段順口溜夸獎大哥的相貌長得好，一副官相：

頭大耳門寬

必定要做官

皇帝老子來找你

你往樓上鉆

母親情緒好的時候，常給我們講圖畫書，念圖畫書的說明，我們弟兄們則圍坐在她的周圍，專心致志地看著圖畫書：

《勝利課本》正文第一頁是一個側(cè)身站著的男孩：右手伸出大拇指。說明是：“我是大國民，我姓[] ，名叫[][] 。”

母親把書上的空格填上了大哥的名字。

幾個中國士兵端著槍正在戰(zhàn)斗，說明是：

“焦土抗戰(zhàn)，全面抗戰(zhàn)，我們奮斗了八年！”

…………

《木偶奇遇記》里，蟋蟀對匹諾曹說：

“良心就是我！”

…………

《豐子愷漫畫集》里，媽媽把一個大面交小女兒，說明是：

“小妹，這面包拿去給爸爸！”

小妹把面包吃了一塊后，交給二哥，說明是：

“二哥，這面包拿去給爸爸！”

二哥把面包吃了一塊后，交給大哥，說明是：

“大哥，這面包拿去給爸爸！”

大哥把面包也吃了一塊后，只剩下一小塊了；

“爸爸，這面包是媽媽叫我拿給你的?！?/p>

母親解釋說，這漫畫是諷刺大大小小的貪官污吏的。當(dāng)時我們雖然不太明白，但記住了。

…………

姐姐從上海寫信來，信中有她的兩張照片：姐姐留著童化頭，扎著蝴蝶結(jié)。一張是正面的；一張是側(cè)面的，仰著頭微笑。

姐姐還同時寄來《小朋友》和《兒童時代》等兒童刊物。我們弟兄爭相閱讀，也常常圍坐著聽媽媽講解。以后姐姐總是按時給我們寄這些兒童刊物來，我們弟兄們總是爭相閱讀，雖然不認(rèn)識的字很多，還是讀得津津有味。

一天下午我剛挨了母親一頓打，鄰里一個半大孩子跑到我們院子的大門口說，你老子回來了。我一聽說，立刻飛奔出去，在去學(xué)校的上坡路上迎到父親，我高興得像只小狗似的在父親周圍跳來跳去，因為父親從來不打我，而且只要父親在家，母親也很少打我。我不知是高興還是因為受了委屈，竟然哭了起來，我一邊擦眼淚，一邊拉著父親的胳膊回到家里。

這次父親回來又給我們帶來了許多書籍，其中有他特地為我們買的世界文學(xué)名著《少年文庫》的十二本書，是范泉先生改寫的，包括：《魯濱遜飄流記》《格列佛流記》《天方夜潭》《安徒生童話》《伊索寓言》、《格林童話》《木偶奇遇記》《堂吉訶德》《愛麗絲漫游奇境記》《團(tuán)的兒子》《金表》《胡蘿卜須》等。這十二本書配有插圖，通俗易懂，展現(xiàn)的古往今來精采紛呈的世界。我們弟兄們竟相閱讀，愛不釋手。

父親回家后不久，同良旺爺?shù)葞讉€親戚帶大哥和我到橫榨嶺舊居去了一趟。我的父親和祖父都出生在橫榨嶺，這里自然是我們家庭的根嘍。

1860年左右，高祖能桔公帶領(lǐng)四個兒子到橫榨嶺墾荒。篳路藍(lán)縷，艱苦勞動，終于取得豐碩的成果。

橫榨嶺位于天塘村西北的叢山里，離天塘村有五里多路，那時覺得很遠(yuǎn)似的。我們上得山來四下一望，只見山嵐氤氳，蔥蘢蒼翠，清幽靜寂——真是如詩如畫呵！長大以后，每當(dāng)我看到一幅好的山水畫，或看到影視中南方的山水美景時，常常喚醒我童年時置身故鄉(xiāng)橫榨嶺的感覺。

我和大哥撿起石塊朝山下扔，以為這樣扔石頭，可以比在平地上扔得遠(yuǎn)，但又害怕用力過大連同自己也掉到山下去……

先祖能桔公在19世紀(jì)后期營建的一棟用土混石灰板插筑成的住宅至今仍在，正屋對面建的一棟吊樓也還在，樓下平時作教室聘師教徒，忙時可待客住宿，樓上放置谷廒。

二十世紀(jì)初，能桔公的次子廣明公已年逾花甲，看長孫一中極其靈慧，定有出息，特地在此聘請老師教他讀書。祖父一中終于學(xué)有所成，使我家由山居農(nóng)民而躋身知識界，皆受惠廣明公之恩澤也！

住宅附近的周圍山坡上植有竹樹、松柏、楊梅、枇杷、桃、棕等樹；更遠(yuǎn)一點則植有油茶、油桐等樹。大人說，橫榨嶺不僅樹林成蔭，而且在桃李花開的季節(jié)景色艷麗。每年春末夏初賣李子、楊梅，白沙下面來的客人三三兩兩一天有二、三十人之多，同時要供李子客和親戚吃喝，像過節(jié)一樣，要持續(xù)二十天左右。七月賣桃子。秋天收茶籽和桐籽。冬天雇人挖山等，都是山里的大事。我們家雖已搬回天塘村，但橫榨嶺上的油茶、油桐和桃李都還托親戚經(jīng)營著。我們每年都能吃到新鮮可口的李子、楊梅和桃子。

在書房里，父母教大哥和我臨貼寫毛筆字。

大哥很自然地握好了毛筆，像模像樣地寫了起來；而我卻怎么也握不好筆，勉勉強強按父親的要求握住毛筆以后，毛筆卻不聽話，橫寫不平，豎寫不直，歪歪扭扭的寫不成字形。

我抬頭看見母親瞪眼看著我，手一發(fā)抖，在紙上涂了一大塊墨跡……我嚇得放下了毛筆，說時遲，那時快，母親扇了我一個嘴巴，我被迫再提起毛筆來，滿頭是汗?jié)M臉是淚，對著被自己涂黑的紙，大哭起來：“我寫不起呀！我寫不起呀！”——自然我又少不了挨母親的一頓痛打！與此同時，大哥依然安安靜靜坐在那里寫字：

九成宮醴泉銘秘書監(jiān)檢校侍……

過后，我偶然聽到父親對母親說：“后媽對我比你對龍龍強多了！”

倒霉的事總是落在我頭上。

我的頭上長了兩個大癤子。父母給癤子上擦碘酒，但無濟于事。于是母親只得用力把我頭上癤子里的膿擠出來，痛得我大哭大叫：“我頭上兩個癤子沒沒呀！”（2）后來父母只得給我頭上的癤子貼上膏藥，結(jié)果貼膏藥的地方長了疤，再也長不出頭發(fā)了。而大哥和弟弟們都沒有長癤子。

有一次我在外面玩耍奔跑摔倒，額頭撞在青石上，血流如注，回到家里，父親連忙拿出美國軍用消炎粉撒在傷口上，立即就止血了。——那時家里常備有一些藥物，例如散法代西、胍定片、紅藥水、碘酒等。

父親這次回家在家里呆的時間很長。父親在家，我挨母親的打也就少。

父親在家常常在書房埋頭看《資治通鑒》和《曾文正公家書》等。

父親在家有很長一段時間每天都到村里去，同村里的幾位鄉(xiāng)紳一起算賢凱的帳。據(jù)說是賢凱借千公的積谷做生意欠了帳。所謂“千公積谷”，是程氏祠堂先祖千公的谷子遺產(chǎn)，在每年青黃不接之際按加一利息貸給貧困戶或急需用錢的人家，春季借一擔(dān)谷子，秋收時還一擔(dān)一斗，利息是很輕的。賢凱大概是想賴帳，父親和村里人算了很長時間，終于算贏了。

上面來人要抽良輝的壯丁，良輝是我家的西鄰，也是親戚，急得他臉紅耳赤，額上青筋暴突，語無論次，急忙來找父親，還是父親出面說情，才得以幸免。

春節(jié)前，父親又提起毛筆寫對聯(lián)，貼在堂屋門口：

天塘池水清澈如鏡見證二十世鄉(xiāng)親篳路藍(lán)縷自強不息

背崗山林蒼翠成蔭庇佑五百載家園寧靜祥和繁榮昌盛

那時候過年過節(jié)給神臺和大門口等處獻(xiàn)香（3）已經(jīng)是我的事了。

正月初五這一天，父親帶著我們?nèi)业教焯廖髂厦娴纳狡律嫌^看村里干塘捕魚。天塘村村前這八畝大的魚塘，祖祖輩輩都是全村公有的，每年開春二、三月按人口投放魚苗，到次年正月初五干塘捕魚，按人分配。

只見在陽光下全村男女老少一齊上陣，跳進(jìn)放干了水的魚塘，個個泥水滿身，喊聲此起彼落，鮮魚活蹦亂跳，——父親對母親說，如此壯觀的干塘捕魚的場景真該用照相機拍攝下來！

春節(jié)過后，1947年3月，父親又啟程去上海了。

注：

（1）直到1980年代看到汪榮祖教授說的：什么親娘，如此長期地打自己的孩子，那還是親娘嗎？……母親這樣對待自己的孩子，在任何文明國家都是非法的，都要受到法律的制裁的?！也庞兴鶈l(fā)。

（2）家鄉(xiāng)話的意思是，我的頭上沒有兩個癤子呀！

（3）每個神位三支，表示祖宗香火不絕。

4 神奇的書

嗚嗚嗚

尖銳的聲音

劃破了曠野的寂寞

鐵馬一邊奔著，一邊吼著

裝載著人，裝載著貨

朝朝夜夜，來來去去

賽過了駱駝

這是《國文》課的一篇課文，叫《鐵馬》。課文的下方畫著一列在礦野里奔馳的火車，引起我無窮的遐想。那時我還沒見過被稱作“鐵馬”的火車，但讀著這篇課文，看著畫在書上的火車，仿佛自己也乘著“鐵馬”奔向了遼闊的世界，奔向了遙遠(yuǎn)的未來！

老師帶領(lǐng)同學(xué)們大聲朗讀：

匡衡窮 匡衡窮

匡衡人窮志不窮

從小就肯苦用功

日落西山滿樹紅……

那情景我至今記憶猶新，課文里“人窮志不窮”、“從小苦用功”的道理同時也深深地銘刻在心里。

小學(xué)課本里的《狼來了》《烏鴉和狐貍》等寓言故事不是終生都受用不盡嗎？

前面講了，父親從上海帶來的書里有一本畫書《從盤古氏到蔣總統(tǒng)》，按時間順序介紹了我國古代神話傳說、歷代名人事跡，其中以曹沖稱象、孫叔敖打死兩頭蛇、匡衡鑿壁偷光、司馬光砸缸等名人少年時代的事故給我的印象最為深刻。書中的班超、張騫、衛(wèi)青、霍去病、岳飛、文天祥、史可法等英雄人物的事跡也躍然紙上，使我對祖國的歷史也有了初步的了解……

還有姐姐按時寄來的《小朋友》、《兒童時代》等兒童刊物，也給我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特別是范泉先生改寫的《少年文庫》的12本世界名著，給我打開了一扇瞭望世界的窗口，給我插上了想像的翅膀：

魯濱遜在荒島上營造家園……

格列佛被小人國數(shù)百名士兵俘虜了……

辛巴達(dá)把自己縛在神鷹的腿上，隨神鷹飛向遙遠(yuǎn)的地方……

堂吉訶德騎著瘦馬、舉著長矛向風(fēng)車沖去……

十一只戴著金冠的天鵝用嘴銜著裝著他們的妹妹艾麗莎的網(wǎng)藍(lán)在碧蘭的大海上空飛翔，飛過山岳，飛過森林，飛過云霧繚繞的宮殿和教堂……

我還常常獨自流著淚讀《紅蘿卜須》，雖然長大以后我再也沒有見到這本書，但我記得那是一本敘述一個可憐的孩子的書，在我受到虐待的童年，曾深深地引起我心靈的共鳴！

神奇的書使我自幼就耽于幻想，沉醉于不出聲的自言自語自編故事。而童年美麗的幻想又都跟神奇的書分不開的。

神奇的書使我一生都愛書，都以書為伴。神奇的書使二樓的書房變得格外神秘了。我們讀了一些為孩子們寫的書，就知道了那么多故事，幾個書架都擺滿的書里該會有多少故事呵！

父母有時候捧著線裝古書，像唱戲擬的拉長聲調(diào)一唱一和讀起來：

孔雀東南飛

五里一徘徊……

母親高興的時候會從書架上抽下一本書來念給我們聽。

前面提到的厚厚的《西行漫記》就是其中的一本。

母親有一次把精裝的《世界史綱》抽下來，里面有拿破倫、華盛頓等的畫像，母親念了幾段并給我們講解。

我們弟兄們都圍在母親身旁聚精匯神地聽講。

大哥到底大些，他和母親常常交談得津津有味：談豐子愷的《生死關(guān)頭》，談曹禺的《蛻變》，甚至談《陳公博自白書》，我們幾弟兄就是聽也聽得不甚了了了……

我家二樓書房里書架上線裝古書有《論語》、《孟子》、《易經(jīng)》、《曾文正公家書》等，精裝書有《四部精華》、《資治通鑒》、《世界史綱》等，這些書名我當(dāng)時就記住了，當(dāng)然更多的書的書名我并不知道，也沒有記住。書房里還有一些精裝的英文書籍，其中有一本的封面上是天空的云彩里出現(xiàn)了一只大貓頭，貓頭露出神秘的微笑，人們個個抬頭仰望著天空中這只貓，無比驚惶失措，這些人的穿著打扮跟格列佛是一樣的；還有一本書的封面是一彎新月懸在墓地上空，有幾個像人樣的鬼走出墳?zāi)棺谀贡?，書的后面有一行漢文小字：《月灣村之鬼》——我們無從知道這些書里的故事——然而，書和書房因此更神奇，更神秘了。

5、 天塘村（1）

我趴在我家樓房的三樓中間的窗口上向遠(yuǎn)方眺望：村前的池塘像一面鏡子映著蘭天，清沏碧蘭。池塘西南端是兩口泉水井，池塘西北邊是一片郁郁蔥蔥的樹林。傍晚了，遙遠(yuǎn)的像屏風(fēng)一樣的大山由青黛色轉(zhuǎn)為淡紫色。村民們沿著池塘邊擔(dān)著木桶從泉水井挑水回家，你喊我答，村里炊煙裊裊，雞鳴狗吠，一派寧靜平和的田園風(fēng)光。

我常常癡癡地趴在窗口上眺望。故鄉(xiāng)山青水秀、淡泊宜人的景色深深地打動了我這個六七歲孩子的心！

——半個多世紀(jì)過去了，這幅圖景仍歷歷如在眼前。使我自己也感到驚訝的是：我兒時趴在窗口上的確是在欣賞故鄉(xiāng)秀麗的景色；的確是將家鄉(xiāng)如詩如畫的田園風(fēng)光深深地印入腦海里了！尤其令人不解的是，就在我默默地、久久地向窗外眺望的同時，故鄉(xiāng)秀美的山水使我這個只七歲的孩子無比的眷念，引發(fā)無盡的遐想！——可見我這份屬意山水的癖好和情思是與生俱來的，是某個超凡脫俗的先人的基因植入了我的靈魂的結(jié)果。人類世代不就是通過基因的傳遞和靈魂的昭示而生生不息的嗎？

天塘村的西邊離天塘不遠(yuǎn)處，有一座突兀聳立的不太高的石山，名叫“石公爺”。我們弟兄爬到高聳的山石跟前，貼耳聆聽，能聽見一股泉水在峋嶙山石里叮叮咚咚流淌下來，然后從石縫汩汩涌流而出成為一條清沏的小溪（1），向北流淌。

我們弟兄們到溪邊（2）去抓螃蟹，溪水清沏見底，搬開石頭可以找到螃蟹，我伸手到清冷的水里去抓卻被螃蟹狠狠夾了一下，痛得直流眼淚。

幾個婦女在溪邊的青石板上揮著捶衣棒，一面捶打清洗著衣服，一面嘮叨著家常。溪邊是青翠的樹林，清沏碧綠的溪水輕輕地流淌著，四周既清靜又安詳——這夢幻般的意境一直深深地留在我的腦海里。

小溪的西面是全村的稻田。這是一大片由西向東逐漸降低的梯田，大多種水稻。

我跟母親去自家田里（3）拔過蘿卜摘過菜。我在垠頭上走時，生怕腳踩到水田里被螞蟥咬了，因為稻田里有螞蟥和泥鰍呢！后來田租出去了，就再沒去過。從村子西北角的天塘塘口起，向北又向東圍著村子直到村子?xùn)|北角去橋市圩的路口，是一片黑壓壓的森林，俗名叫護(hù)龍山。按照當(dāng)?shù)氐娘L(fēng)水堪輿講，每個村子的山水坐向都有來龍去脈，來龍好，村子才能興旺發(fā)達(dá)；沿著這個來龍的靠村子處栽植樹木使其保護(hù)龍脈，故曰“護(hù)龍山”。當(dāng)?shù)夭徽摯遄哟笮《加羞@種“護(hù)龍山”。所有“護(hù)龍山”都是靠北面，或者是風(fēng)口上，對于村子小氣候的調(diào)節(jié)和環(huán)境保護(hù)確實起了很大的作用。后來聽說在大躍進(jìn)的1958年，為了大煉鋼鐵，許多村子的“護(hù)龍山”的樹林在“破除迷信”的口號下濫伐濫砍，遭到毀滅性的破壞，這是后話。

天塘村的東北邊叫“背崗山”，是村子護(hù)龍山的一部分，那里是一片深邃的森林，除了參天的松柏外，還有杉樹竹子等。冬天西北風(fēng)呼呼地吼，有時半夜醒來細(xì)細(xì)傾聽，這片樹林陰沉沉地呼呼地咆哮，使我想起曾祖母講的妖魔，或是書上的鬼怪，恐怖之情油然而生……

在不同的季節(jié)，從背崗山樹林往往傳來不同的鳥鳴聲，聽大人講，好多種鳥都是人變的，各有一個悲慘的故事。例如，叫起來如泣如訴的：“叫你先端——不先端”；又如叫起來哀哀戚戚的：“歸桂陽——歸桂陽”；還有泣血的杜鵑等等。

春天來臨，我們清早起來提著籃子跟村里的小朋友們到背崗山撿竹筍或撿蘑菇（4）。蘑菇有許多種類，其中以雞蛋蘑菇最為珍貴，它是埋在地下的，雪白柔嫩，呈橢園形，很難找到。有一回我終于也親手挖到了一個，高興得不得了。母親把我們弟兄撿來蘑菇煮著吃了，有一次全家都拉肚子了，可見是吃了毒蘑菇。以后許多年，我聞到蘑菇的味兒就反胃，顯然是那一次吃到毒蘑菇吃傷了……

背崗山朝東走是更大的深山老林，叫許屋里。聽大人說，以前，還有虎豹出沒，到了二十世紀(jì)四十年代，背崗山深處早已不見虎豹的蹤影，只有野豬之類了。

我們天塘村當(dāng)時唯一的獵戶岳林父子用火銃（5）打死了一只兩百多斤重的野豬。這件事在天塘村一下子就傳開了：當(dāng)野豬在深山老林里出現(xiàn)的時候，兒子沉不住氣，過早地開了槍，野豬受了輕傷，向他們父子猛撲過來，咬傷了兒子的腿，老子朝野豬要害處開了一槍才把野豬打死了。翌日清晨，鄰人敲我家的門，告訴我們賣野豬肉了，母親去買了一些來炒給我們吃，雖然口感有些粗糙，但也別有風(fēng)味。

岳林父子打到野雞之類，也常拿到我家去，跟母親寒喧一陣之后，就掛在我家廚房門口了。

自從我讀了范泉先生改寫的《少年文庫》的12本世界名著后，童話里的許多角色就都生活在背崗山的深山老林里了，背崗山也就更神秘莫測了。

在天塘村的東邊，沿著小路上坡，就是去橋頭圩（6）的路口。母親帶我們弟兄到橋頭圩趕圩，走出路口，就是八蓼，曠野開闊寂靜，我們弟兄們在路上又蹦又跳，采摘香草野花，追逐蜻蜓蝴蝶。母親心情也很好，快步走在前面。母親身著陰丹土林布短袖旗袍，梳著兩條齊胸發(fā)辮，額前梳著齊劉海，有時還輕聲地哼著歌：

杜鵑花開在山坡上

啊……

美麗的小姑娘

天真的小姑娘

…………

我們弟兄們在路上跑呀、跳呀，下了一個大坡，跨過一條水流湍急的小河上的石拱橋，就到橋頭圩了。

橋頭圩嘈雜擁擠，人頭攢動，非常熱鬧。母親把我們弟兄安排在一個理發(fā)鋪理發(fā)之后，就去趕圩買東西了?！?/p>

M老師帶領(lǐng)同學(xué)們?nèi)ゴ河巍Ｍ瑢W(xué)們排著隊，唱著歌：

旅行其樂陶陶焉

旗幟飄飄各城鄉(xiāng)

…………

歌聲給我們插上了幻想的翅膀。我們排著隊，沿著澗邊小路朝北行進(jìn)在春光明媚的田野里，滿眼青翠欲滴，如同到了童話世界。不過我們并沒有像歌聲里唱的去“采取銅鐵礦”，只是到一個偏遠(yuǎn)的農(nóng)家，每人分得半根黃瓜；惟有當(dāng)班長的大哥正海一人獨得一根黃瓜。

一天吃早飯的時候，我不小心把碗掉在桌子下打破了，母親頓時怒火沖天，抓住我的頭發(fā)把頭朝墻上撞得嘣嘣地響，撞得兩眼直冒金星……接著母親又操起火鉗打我的腿，我疼的亂蹦亂跳，大聲嚎哭……

母親這樣打我早已是家常便飯了，可是這一次我竟一反逆來順受的常態(tài)，大哭著沖出大門跑了，我朝西經(jīng)過糧倉，再朝北經(jīng)過茅廁跑出村子，朝著我們弟兄們撿過蘑菇的背崗山跑去……那里有童話里的小朋友們，那里誰也找不到我了，那里再也不會挨打了……

半個多世紀(jì)過去了，我今天依然如同當(dāng)時在一旁的神明一樣，清清楚楚地看見：一個七歲的男孩，滿頭大汗，滿臉淚水，穿著件白布汗衫，敞著滿是汗水和淚水的胸脯，嚎啕大哭著沖出家門，拚命朝背崗山樹林跑去……

在空寂的樹林里，我像平日那樣，自言自語幾乎不出聲地對自己說著話，也對童話里的小朋友們說著話。……匹諾曹，七個小矮人，還有跟我一樣挨打受氣的紅蘿卜須一定在樹林里，我會找到他們的……

在樹林里多么自由，多么安靜，不會挨打不會挨罵……蝴蝶在翻飛，螞蟻在奔波……我長時間癡癡地諦聽鳥雀的哀鳴……

據(jù)說，卡夫卡是因不幸的童年而從事寫作的；海明威也認(rèn)為不愉快的童年是寫作的最好訓(xùn)練。——是有道理的呵！高爾基的《童年》成為世界文學(xué)名著也絕非偶然。

太陽落下去了，天色暗下來，我蹲在離背崗山池塘不遠(yuǎn)的一條小溪旁，用樹枝撥弄著水里飄過的樹葉，看樹葉上是否托著可憐的拇指姑娘……

就在這時，岳林父子倆背著獵槍從林間小路的東邊走來，匆匆地往家走，他倆低著頭跨過小溪走了好一陣了，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回過頭朝我走來，驚奇地問道：“你怎么在這里？”他們常把打到的野雞送到我們家，認(rèn)識我的。

我站起來自言自語地悄聲說：“今天，我——”就沿著小溪離開他們走了。我決心繼續(xù)獨自去找童話里的小朋友……

岳林父子倆商量了一下，大步流星地向我走來又哄又拉硬把我?guī)Щ亓思摇?/p>

到家時，天已經(jīng)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了。岳林先進(jìn)到點著油燈的堂屋跟母親說了一陣話，我才被帶進(jìn)屋里的……

岳林父子倆走了，母親竟沒有再打我，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岳林父子從背崗山路過看到我獨自一人在暮色降臨的樹林里完全是偶然的。假若那天岳林父子倆沒有去打獵，或者是岳林父子路過背崗山?jīng)]有看到我，其結(jié)果將會是怎樣呢？當(dāng)然，我也不知道將會發(fā)生什么事，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我決不會回家！——可見反抗壓迫，響往自由是人與生俱來的天性呵！

許多年后我才意識到，岳林父子從背崗山把我救回家以后，母親過后雖然還是經(jīng)常打罵我，卻再也沒有抓住我的頭發(fā)把頭朝墻上撞，也再沒操起火鉗打我的腿?！懒指缸邮俏业木让魅撕牵医K于查詢到他父子倆的大名是良筆、方和，愿他們在天國知道我遲到的、深深的謝忱！

注：

（1）從天塘的塘口流出來的水也流入這條小溪。

（2）家鄉(xiāng)話叫“澗邊”。

（3）解放初劃成分我家被定為“小土地出租者”。

（4）家鄉(xiāng)話叫蕈。

（5）槍一類的火器。

（6）即現(xiàn)在的橋市鄉(xiāng)。

6、 天塘村（2）

天塘村南距桂陽縣城約40公里，北距常寧白沙鎮(zhèn)約15公里，東距永興縣高亭司車站約30公里，就在橋市鄉(xiāng)西邊1公里處。

天塘村所在地是五嶺山脈中一個東西約三公里的狹長山溝，村子正建在這個山溝的西北面山坡上，成半月形，長年青山綠水，景色十分秀麗。因村前近八畝的池塘叫天塘而得其名。數(shù)百年來程姓聚族而居于此村。

根據(jù)民國15年（1926年）刊印《程氏族譜》記載，天塘程家的始祖叫千贏，原籍安徽休寧縣永興里黎陽鄉(xiāng)，父恢宏，明永樂進(jìn)士，官粵韶太守，后來罷官家敗，千贏公隨母遷來天塘，這一年約為明天順八年，即1464年左右，距今已五百四十多年矣！從千贏公到我兒尊現(xiàn)輩，歷經(jīng)千、福、以、為、仲、仁、世、元、尚、明、嘉、大、智、能、廣、賢、良、方、正、尊各輩，已20世矣！

我村十五世祖廣淵、廣魯、廣明都重視對兒孫的教育，從而提高家族成員的素質(zhì)、促進(jìn)家族的發(fā)展。

1922年10月10日，祖父一中和繼祖母楊允文結(jié)婚時，當(dāng)時在長沙的仲鐮和叔平兩弟兄（廣魯?shù)膬鹤樱┮矃⒓恿嘶槎Y，大家還一起合影留念。仲鐮是村中的第一位大學(xué)生，畢業(yè)于湖南省立高等師范，后任桂東縣縣長并在任上去世。

1927年春，在湖南大學(xué)讀書的良甲（仲鐮長子）曾同在長沙讀中學(xué)的元宇、良銘一起到岳麓山憑吊黃興墓和蔡鍔墓，書生意氣何等豪邁！值得一提的是：良甲是廣魯?shù)膶O子、良銘是廣淵的孫子、元宇是廣明的曾孫。

廣淵的孫女程仁章是我村第一個出國留學(xué)生，她在日本留學(xué)時與衡陽名門世家楊績蓀相戀結(jié)婚，楊績蓀從1920年代就與我祖父一中共事。1940年代初，程仁章偕夫君曾回天塘官廳屋。楊績蓀解放前夕任湖南省政府秘書長，后去臺灣先當(dāng)行政院參議后當(dāng)大學(xué)國文教授。

1940年代村里的保長伯堙是一位文質(zhì)彬彬的老者，腦門寬廣，戴著眼鏡，穿中山服。他曾當(dāng)過我父的老師。有一次，我和大哥到官廳屋看墻上貼著的年畫《三英戰(zhàn)呂布》，他正在給幾個小朋友講故事：周文王被人欺騙吃了兒子伯邑考的肉，吐出來變成了兔子……

村里有哪家人有事都會請伯堙和一些德高望重的鄉(xiāng)紳當(dāng)調(diào)解人。

那時，叔平和良甲叔侄已是天塘村的大地主了。叔平一家在天塘村東南邊占有一大片房屋。

前面講了，父親帶著我們?nèi)业教焯聊厦娴纳狡律嫌^看村里干塘捕魚，叔平就在靠近他的房屋的塘邊擺著桌椅，和家人們坐在那里觀看，叔平還揮手指指點點，顯得躊躇滿志。

在平日有時也能看到叔平穿著淺色寬松的衣褲，搖著蒲扇，邁著八字步沿著塘邊款款散步的身影。

良甲的相貌在我的記憶中像撲克牌的黑桃老K，眉間有皺，唇上有八字胡，目光憂郁，面色青黃，有些浮腫，早在四十年代中就已不能自由行走。他家的房屋就在我家前面。他的兩個兒子方介、方石比我們大五、六歲，在鄉(xiāng)里讀中學(xué)，在村里頗稱豪強。

良甲家的西面，隔著一條南北向的青石板路，是一片相連的房屋，住著好多家人，通稱“大屋”，“大屋”前面有一片寬敞的空地，是小孩們玩耍的好地方。

一天下午，我們正在“大屋”前玩耍，忽聽得水玉夸夸敲著盆喊道：“天狗吃月亮了！”大家也都跟著喊，同時朝天上望去，只見天色果然暗了下來，天上的云也像張著大嘴的狗，正在吞食月亮……，現(xiàn)在想來，竟不知那時是月蝕還是日蝕……

這水玉夸夸正是良甲的母親，那時已是六十多歲的老太太了。她從自家家門走出來，敲著盆，喊：“天狗吃月亮了！”“大屋”前面老老少少都不約而同地應(yīng)合著，紛紛抬頭朝天上看去——這情景深深地印在我的的腦海里，想到這里，我仿佛又回到故鄉(xiāng)童年的歲月。

就在“大屋”前的空地上，外地來唱“獨角戲”的藝人擺一張八仙桌搭臺唱戲。藝人圍好帳幔，自己坐在桌子上的帳幔里，敲鑼打鼓拉胡琴全是他獨自一人。不一會兒，老老小小都圍了過來，于是戲臺上就會出現(xiàn)幾個古裝打扮的小木偶，又是清唱，又是武打，煞是熱鬧，很吸引人。小木偶無論唱生唱旦唱花臉也都由藝人獨自擔(dān)綱。——這種獨特的民間藝術(shù)，我以后卻再也沒有看到過。

就在大屋前的空地上，外地來補鍋的手藝人，拉動小風(fēng)箱，小爐里燒著一些紅得發(fā)白的金屬球，他用火鉗一個接一個地夾出來，貼在鍋的裂縫上，就成了一個個園園的補釘！——如此簡捷的技術(shù)我也再沒看到過。

就在大屋前的天塘邊，外地來投放魚苗的漁民，用外地口音唱歌似地一五一十地數(shù)著魚苗往塘里投放……

——天塘村顯得那樣寧靜。

就在大屋前的空地上，我們看到送親的隊伍抬著花轎，吹著鎖吶，沿著塘邊道路徐徐走進(jìn)村來?；ㄞI走得近了，聽得新娘子在轎里一路哭得很傷心。我當(dāng)時以為這對于新娘子來說，是很難過的事，為什么大家都興高采烈地辦喜事呢？后來才知道新娘子在轎里哭是一種風(fēng)俗?！ㄞI進(jìn)新郎家大門時，新郎家一面放鞭炮，一面用米粒朝新娘家來的人身上拋撒，稱作“丟來客”……

——天塘村顯得那樣喜慶！

就在村口蒼翠挺拔的神樹“重陽木”的樹蔭下，人們交口稱贊某某家的長工真能干，一次能從山上挑回二百多斤木柴！我看到那位被人稱贊的長工，約三十歲，光著膀子，渾身黑肉。

——天塘村顯得那樣平和。

就在村口蒼翠挺拔的神樹“重陽木”的樹蔭下，人們嘆息說，現(xiàn)在北方內(nèi)戰(zhàn)打得非常激烈，某某家的親人從前線軍隊死里逃生回來，衣衫襤褸，渾身浮腫，奄奄待斃了……沒過多久，這人就去世了。

——天塘村的寧靜平和被打破了！

又過了兩年，天塘村就解放了。天塘村的保長伯堙（賢境）被槍斃了！地主叔平、良甲等的田地家產(chǎn)都分給了窮人。

據(jù)說，叔平在解放前夕，特地把親朋好友們請來吃飯，說，新時代就要來了，舊時代的人該走了。過后，他果然遠(yuǎn)走高飛，再也沒見蹤影，聽說是逃亡香港了。

而良甲的兩個兒子，因為是地主家庭，方介還不滿十八歲就頂了地主分子的帽子，成為歷次運動批斗、專政的對象，沒能成家；方石因年輕英俊被外村人招贅為女婿，艱難度日……

——這大概是天塘村幾百年來少有的一次滄桑之變吧！

2010年，我在古稀之年回到天塘，受到良旺爺?shù)娜齼悍絺惖臒崆榻哟７絺?953年出生，先后在橫榨嶺、天塘村和橋市鄉(xiāng)當(dāng)過教員。方倫的個頭和相貌與其父相仿，只是白胖些。他帶我們到村里看了看，和鄉(xiāng)親作了交談。他還陪我們觀瞻了洋房子，幫我們?yōu)樽娓噶⒈?/p>

鄉(xiāng)親們回憶起大躍進(jìn)時代，當(dāng)?shù)匾步兴^五風(fēng)時代，說：那時每人每天只給5兩六錢糧食，大家叫苦不迭！有一家獨居人家在屋前屋后空地上種了幾百窩紅薯，到晚秋紅薯熟了的時候，被生產(chǎn)隊長發(fā)現(xiàn)，立刻叫這家人拔出紅薯，并叫來群眾連滕帶薯挑到村中開批判會，叫做割資本主義尾巴！那人流著淚在大會上檢討說，我只知道什么地富貧下中農(nóng)，卻原來多栽幾窩紅薯就是資本主義，我真該死！……

就在大躍進(jìn)時代，背崗山幾百年的老柏樹統(tǒng)統(tǒng)砍光大煉鋼鐵了！

鄉(xiāng)親們也談到文革往事：

1966年文革開始，姑姑哲宣為了表示跟出身巨富的母親劃清界線，竟然把年過花甲的老母獨自一人掃地出門，從長沙送到偏遠(yuǎn)的天塘。大隊每個月只給嬢嬢楊允文20斤米。她每天只能吃兩頓飯。哲宣每個月只給他媽8元錢買菜。缺糧時，嬢嬢就到良旺爺家吃，直到1972年回長沙。七年來一直受到良旺爺家的照顧，否則嬢嬢很難在天塘生活下去。

1968年大哥正海為躲避陜西Z村（六十年代初，他因“堅持反動家庭立場”被新疆K市D中開除而回到陜西家里）的批斗，也來到老家天塘，同嬢嬢相依為命，自然是吃不飽肚子的。他也成了天塘村的批斗對象，常和方介一起按批斗。正海知道就要挨批斗了，事先把棉衣從破口處扯出棉花來，做出一副狼狽相。待到他和方介一起挨批斗的時候，聽到叫聲：“正海滾上臺！”他穿著破棉襖低頭上臺，到?jīng)]有挨打；而方介則被吊了起來，下面用木柴燒了火，只聽得一聲喊：“交代不交代！”便有人用著火的木柴伸進(jìn)方介的衣里，燙得皮肉冒煙！……

碰巧，在村口遇到一位滿頭白發(fā)、中等個兒的清瘦老人，他問清我是元宇的二兒正渝后，說，我叫方武，是良甲的五兒，1953年出生的。1968年文革時，你大哥正海和我大哥方介一起在村里挨批斗，游街……都是同病相憐。你大哥正海離開天塘的時候，我母親做飯給他送行……

聽鄉(xiāng)親們說，程叔平的孫女從香港也來過天塘，也照了許多相片，還指著村東南的一大片房屋，說，那里原是我家的……

7、 母親回秀山

母親總是把我們幾弟兄穿得整整齊齊、干干凈凈的。

一次母親把父親從上海買來的黃布，給我們每個人做了件襯衣，我們弟兄們穿著新衣裳走出院門，鄰居穿得破破爛爛的孩子們，離我們遠(yuǎn)遠(yuǎn)的，叫我們“黃鼠狼”。

父親從上海匯來三佰元關(guān)金卷，母親用它買了一頭豬，請人宰了，親自動手灌香腸、團(tuán)豬血、熏臘肉，吃起來都特別美味可口。村里人一下就傳開了，紛紛學(xué)母親熏臘肉，但都掌握不好火候，油流不止，只得來請母親指教，母親到現(xiàn)場查看之后，告訴他們要用柏樹枝，煙不能太大，更不能有明火……

外面有瞎子算命的叫聲，母親便差人請進(jìn)來算一算。外地來的專門算命的瞎子，坐定之后，問這問那，不慌不忙地說，母親還會生孩子，母親一聽便怒，幾乎是趕走了算命的瞎子……

母親房間里掛著一幅裝在相框里的12吋的外婆的照片：外婆戴著一頂黑平絨的圓帽，穿著斜襟的老式長袍；眉尖微蹙，眼神憂郁得帶點哀戚。母親的相貌很像外婆，只是沒有外婆那付悲天憫人的神色。

母親凝望著外婆的照片，感嘆地說，我已經(jīng)十多年沒回秀山老家了啊!

母親張國華1915年農(nóng)歷正月初九生于四川秀山平凱地主張家，土家族。1914年冬，其父被土匪殺害。其母楊沚勤守寡撫育她們姊妹三人。

1933年春張國華隨姨媽楊沚如到南京，她姨父陳新燮時任國民政府秘書。同年秋她考入“南京女子法政學(xué)?！睂W(xué)習(xí)，1935年夏畢業(yè)；父親元宇則考上了上海交大；9月，二人在南京結(jié)婚。

1947年夏天，母親把我們?nèi)苄纸唤o一個老婆婆看管，她帶著剛滿兩歲的四弟，取道乘汽車經(jīng)湘西回秀山。途中，在所里附近翻了車，母親被壓傷了右腿，痛得不能動彈，身邊的四弟也不見了，急得母親大叫起來，人們過來搶救，發(fā)現(xiàn)四弟被油桶壓住了，原來翻車時四弟被甩到一個坑里，油桶滾過來架在了坑上面，四弟在坑里竟毫發(fā)未傷！

母親右腿的小退脛骨的中部被壓斷了，母親在所里住了很長時間醫(yī)院，脛骨雖然愈合，接合處卻留下了一個小疙瘩。

五弟在母親肚里竟也安然無恙。

母親說的“所里”，我一直以為是什么療養(yǎng)所呢，后來看了沈從文先生的書，才知道“所里”原來是地名。

母親只得又回到天塘。

此后母親就再也沒有回過秀山老家。據(jù)說，幾年后，解放初土改，雖然外公被土匪殺害都快二十年了，外婆因為是地主，還是被批斗身亡，張家大院也被拆了?！?/p>

在母親離開天塘村的日子里，我們幾弟兄如同脫韁的野馬一樣，根本不聽看管我們的老婆婆的話，在家里大喊大叫、翻箱倒柜、翻墻揭瓦；大哥還帶我和三弟到背崗山轉(zhuǎn)悠、到澗邊玩水、爬石公爺聽泉水叮咚聲……

1947年12月的一天深夜，我和海兄都被屋里非同尋常的響動驚醒了，我倆在被窩里嚇得不敢做聲，只聽見母親艱難而急切地跟一位請來的中年婦女說著什么……屋里的一盞油燈的暗淡燈光閃閃灼灼的，透過紋帳，隱隱約約地看見母親從另一張帶紋帳的床上下來，蹲在地上，嘩——地一聲，像是拉肚子似的，在那位中年婦女的幫助下，母親才又躺在床上，接著就聽到嬰兒的哭聲……

第二天早晨，四弟坐在床上，驚奇莫名地望著母親身旁多了一個弟弟?！宓芫瓦@樣出生在天塘村。

8、 到上海去

貼在床鋪跟前墻上的報紙上的電影廣告，都有小小的劇照：

《九死一生》是一個中國人在高樓林立的大街上逃跑，后面跟著一隊追趕著的日本兵……

《一將功成萬骨枯》是一個美國軍人面對著遠(yuǎn)處許多持搶的印第安人……

《同是天涯論落人》是深情對視的一對男女……

《仙婦女下凡》是一個跳著舞的外國女郎……

還有《二房東小姐》、《六宮粉黛》、《夜店》……

電影是什么？電影是表演書上寫的故事嗎？可能要比連環(huán)圖畫，要比唱戲還要好看吧？

就是這些電影廣告和劇照給我這個身處偏遠(yuǎn)農(nóng)村，又沒見過大世面的小孩展開了一個多么廣闊奇妙的世界呵！這些報紙都是父親從上海寄來的，也就是說，這個廣闊奇妙的世界跟上海息息相關(guān)。

我常常獨自凝望著這些劇照，不出聲地自言自語著編造故事，故事發(fā)生的地點，自然常常是樓房林立的上海嘍。

貼在飯桌跟前的墻上的報紙是父親不久前從上海寄來的。上面有大幅的電影廣告《一江春水向東流》，有白楊和陶金的大幅劇照……

母親和大哥議論著這部電影：白楊飾演女主角素芬，陶金飾演男主角張仲良；這部電影劇情如何曲折；如何在上海引起轟動等等。

“我們到上海去！”母親對我們說。

“上海”是多么令人神往的地方喲！

魯濱遜、格列佛、匹諾曹、艾麗莎、紅蘿卜須還有白雪公主不都來自上海嗎？畫報上吹洋號打洋鼓的各國士兵，雙十節(jié)提燈晚會的熱鬧街景，那不就是上海嗎？報紙上數(shù)不清的新聞、文章和各種廣告所展現(xiàn)的不就是上海嗎？《一江春水向東流》《八千里路云和月》《九死一生》《一將功成萬骨枯》《同是天涯論落人》《仙女下凡》等許許多多電影劇照所展現(xiàn)的不就是上海嗎？……

在離開天塘村之前，良旺爺帶著一個木匠來到家里，顯然是母親請來的。母親跟良旺爺說著話，那木匠就用一個木塊朝窗子下面一推，窗子就打不開了。我推了推窗子，果然推不動了，十分佩服這位木匠的本領(lǐng)，不一會兒，所有的窗子就都被木匠釘死了。

良旺爺是我祖父的小堂弟，相貌樸實無華，為人忠誠厚道。幾十年來我家一直跟他保持著聯(lián)系，洋房子也委托他看管。

離開天塘村的時候，母親只提了一箱比較好的衣服（多是旗袍），書房的書自然是顧不上了。是呵，當(dāng)時母親獨自一人帶著五個小孩（大哥十歲，五弟只有半歲），作如此長途跋涉，已經(jīng)是很不容易的了，更復(fù)何求焉？一年多以后家鄉(xiāng)就解放了，我家又沒有人再回天塘村，于是，我家在天塘村那么多的書籍就全部損失了，這是后話，不提。

1985年我父回故鄉(xiāng)天塘，這也是他1947年2月離開天塘后，唯一的一次回故鄉(xiāng)，良旺爺一家熱情地接待了他。我家的洋房子從1949年解放到1985年，36年間由政府（作大隊部）使用，我父向村委會交了360元管理費，取得了房產(chǎn)所有權(quán)的手續(xù)。

我們就要到上海去了！我的心里只有興奮和響往，激動和憧景，根本沒有想到，已經(jīng)踏上了離別故鄉(xiāng)的不歸路。

母親抱著五弟，和大哥、四弟坐在轎子里，由雇來的兩個腳夫抬著走在前面；我和三弟坐在籮筐里，一頭一個，由雇來的腳夫挑著走在后面。我們坐在籮筐里又搖又?jǐn)[又旋，沿途空曠無人，視野開闊，滿眼翠綠；我和三弟隔筐說著，笑著，爭論著……就這樣不知不覺離開了故鄉(xiāng)天塘村，六十多年過去了，竟再也沒有回去過！

籮筐搖呀晃呀，前面突然出現(xiàn)了一條清沏碧綠的大河，橫亙在天邊似的。遠(yuǎn)處的河邊有一只小小的船兒。腳夫走呵走呵，籮筐晃呀晃呀，河面變得越來越寬。又走了很久，前面母親他們坐的轎子已經(jīng)停在河邊，腳夫挑著籮筐還在朝河邊走去，我心里想，這么一只小船怎么能裝得下我們這么多人呢？等我們走到河邊，只見轎子已抬上了船，母親和哥哥他們也已上了船，船上竟還空空蕩蕩的呢？我們下了籮筐，被扶上了船，腳夫挑著空籮筐也上了船，船上也還空著許多地方！原來這只木船看起來小，其實并不小呀！后來才知道這條河就是春陵江，以寬闊的春陵江江面作參照物，一條木船自然顯得小而又小了。

當(dāng)我這篇回憶錄謄寫到童年在春陵江乘船擺渡這里，我想說幾句題外的話：

或許是生不逢時，直到1980年代末我才讀到沈從文先生的大作，尤其是讀了《邊城》之后，當(dāng)時的直覺就告訴我，我讀到的是20世紀(jì)中國最偉大的作品之一！我生也有幸，雖然我的故鄉(xiāng)地處湘南，但沈從文先生筆下的上個世紀(jì)前半葉湘西旖旎的山光水色，質(zhì)樸的風(fēng)土人情，卻因了我童年的故鄉(xiāng)而特別引起我深深的共鳴。

我們是在高亭司上的火車，這里西距天塘村三十公里。在這里沒有看到像課本里描繪的火車奔馳在曠野的壯觀場面。火車上非常擁擠。等到我們擠下火車時，只見火車站周圍到處是顛沛流離的人群，一派兵荒馬亂的景象。沒有任何想像中的詩情畫意！倒是有幾名身穿漂亮制服的憲兵，既威風(fēng)凜凜又文質(zhì)彬彬地在亂紛紛的人群中檢查，很引人注目。

我們在漢口上了輪船。

在我們乘坐的輪船前面停著另一艘輪船。老半天了，它始終在前面沒動。我心里想，為什么輪船還不開走呀？其實輪船早就啟錨航行在長江里了，只不過是前后兩艘輪船始終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給我造成了錯覺吧了。于是，我走到船舷朝下一看，只見江水洶涌，波濤翻滾，嚇了我一大跳！而坐在船上似乎風(fēng)平浪靜毫無顛頗的感覺。

輪船沿著長江航行，過了九江，一艘輪船迎面駛來，船身寫著“江寧號”三個大字，母親似有所感地說：“莫要你爸爸正好在這艘船上哦！”結(jié)果不幸而言中，到了上海才知道，因為母親來上海并沒有事前寫信告訴父親，父親果然是乘那艘“江寧號”回湖南了。

長江又長又寬，放眼四望，天連水，水連天，水天一片蒼茫。真如李白所寫：

孤帆遠(yuǎn)影碧空盡

唯見長江天際流

我在甲板上凝望著、久久地凝望著雄渾壯闊，煙波浩渺的長江，稚嫩的目光豁然開闊起來，幼小的心靈竟油然產(chǎn)生一種滄桑感！

我當(dāng)時就有意識地把山清水秀的故鄉(xiāng)，橫亙天邊的碧綠的春陵江、兵荒馬亂的火車站和滾滾東流的長江等，當(dāng)作人生的一種閱歷，收集在記憶的行囊里了。

或許是母親所帶的錢不多了，我們坐的是最便宜的統(tǒng)艙。許多乘客都擠在甲板上，在甲板上鋪上行李、打地鋪睡覺，成天人來人往鬧鬧嚷嚷的。船上燒開水的鍋爐、煮飯做菜的廚房都在這統(tǒng)艙里。清晨涼風(fēng)襲來，睡在地板上仍感到?jīng)鲲`颼的。

輪船經(jīng)過南京是晚上，聽得有人說，那是南京。只見遠(yuǎn)處是數(shù)不清的星星點點的燈光。

到了上海，只見碼頭上人頭攢動，繁忙嘈雜，熱鬧非凡。我們下了輪船，母親叫了三輪車把我們拉到了碼頭附近的一家旅館。然后又掛了電話。這時候已經(jīng)傍晚了。過了不久，姐姐一個人來了，她像個大人似的，其實她還不到12歲，她立刻用上海話叫來三輪車，并吩咐道：“到拉斐德路呂班路口?！?/p>

我們坐上了三輪車，天色已經(jīng)黑了下來，街上到處是紅紅綠綠的霓虹燈和川流不息的汽車……

三輪車停了下來。這里街燈比較暗，沒有閃灼的霓虹燈，奔駛的汽車也很少。我們下了三輪車，只見曾祖母站在大門口等候我們，她還是那樣穿著樸素，身板硬朗，寡言少語。

我們弟兄們一窩蜂似地?fù)磉M(jìn)屋里，屋里竟跟白天一樣雪亮，使我大為驚奇！后來才知道那是城里才有的日光燈照的。

曾祖母給我們弟兄們一人沖了一杯牛奶，熱騰騰、香噴噴的——使我想起了抗戰(zhàn)勝利后，在天塘村喝到的美國小朋友贈送的牛奶！

我們終于來到了從書本上、報刊上早就熟悉的上海，我們終于來到了在偏僻的鄉(xiāng)下早就神往的大城市上海！時間是1948年春天。

9、復(fù)興中路496號（1）

我們家就住在復(fù)興中路496號，西鄰是一個弄堂，叫“松筠別墅”；東鄰是一排跟 496號同一樣式的法式三層小洋樓；南面臨街，馬路兩旁的人行道上是兩行高大整齊的法國梧桐樹，郁郁蔥蔥；馬路對面有一家食品商店，斜對面是一座外國人住的呂班公寓。

每天清晨就有穿街走巷的賣報聲：“哦《大公報》來《新聞報》……”接著就是各種沿街叫賣聲此起彼落，絡(luò)驛不絕：“刮辣辣松脆——三北鹽炒豆！”、“高郵咸蛋”……

馬路上穿梭般地跑著無軌電車，“鐺鐺鐺”地響著鈴聲當(dāng)喇叭，車上方的電線接頭“嘩嘩”地撞出電火花；而當(dāng)小轎車駛過則會噴出一股煙來，有特別的香味，我這個鄉(xiāng)下來的孩子起先總要跟在后面聞；馬路上的三輪車很多，黃包車偶爾也還能看到；腳踏車也不少，跟三輪車混在一起，成為道路交通的主流……

一些穿得破破爛爛的小孩，一邊攀著三輪車跑，一邊伸手向坐在三輪車上的穿皮袍的老爺和穿皮大衣的太太乞討：“老板娘把點吧，把點吧！”馬路上隨處都可以看到從江北逃難來的人們和瘦骨伶丁的小孩……

馬路斜對面的呂班公寓，住著許多外國人，外國小女孩雪白的皮膚，蘭色的眼睛，金色的卷發(fā)和花裙子，跟我們從畫報上看到的洋娃娃是一模一樣的。外國小男孩也是雪白皮膚，金黃頭發(fā)，碧蘭眼睛，常穿著飛行員制服般的絨衣，還戴著空軍飛行員的皮帽子呢！外國人牽著的狗也穿著絨衣，跟《三毛流浪記》中“人不如狗”那張畫非常相像。聽說呂班公寓里的外國女人還用牛奶洗澡呢！

沿著人行道高大的法國梧桐樹下，有擦皮鞋的，套圈圈的，打汽槍的，擺小攤的，下棋的，打康樂球的——熱鬧非常。嬢嬢給我在小攤上買了把銀白色的木樸刀，我高興得愛不釋手。

一到傍晚，來往行人更多。五香瓜子、糖炒栗子的香味滿街飄蕩。賣餛飩的敲著竹板“的打打打，的打打打”在人群中穿梭而行，另有一番情趣。

到了晚上，一切又都安靜了下來。法租界沒有明亮的路燈，路燈從梧桐樹葉里暗淡地照在垃圾箱旁的垃圾堆上，我走出院門倒垃圾，一些穿得破破爛爛的小孩，說著江北話，正在垃圾堆上撿破爛，拾煤渣，他們就是“三毛”呵！而馬路對面的那家食品商店的霓虹燈下的大面包、大蛋糕又是多么誘人呵！

夜深了，萬籟俱寂，遠(yuǎn)處會傳來輪船泊岸的深沉凝重的氣笛聲。偶爾，馬路上也會飄來孤獨而沉重的“排骨年糕——”的叫賣聲……

——這就是上海。這就是我這個初來咋到的鄉(xiāng)下孩子看到的上海！

復(fù)興中路過去屬于法租界，叫做“辣斐德路”，辣斐德是一位法國將軍的名字。二戰(zhàn)結(jié)束，租界取消，才改了路名。到了1948年，在上海租界的外國人已不多了。不過，在法租界偶爾還能見到戴越南式?jīng)雒钡陌材涎膊叮谟⒆饨缫策€能見到裹著頭留著大胡子，別名叫“紅頭阿三”的印度巡捕。

從我們住的復(fù)興中路496號朝西走一百多米就是復(fù)興中路和重慶南路交叉的十字路口，這十字路口的西北角就是復(fù)興公園，過去叫法國花園，聽說早年曾在門口掛出“華人與狗不準(zhǔn)入內(nèi)”的牌子，遭到聲討。不過到了1948年我們來上海時，進(jìn)出公園的幾乎全都是中國人了！

我們來上海不久，一天，身著深色中式長袍的祖父帶我和三弟到復(fù)興公園去玩，在經(jīng)過有紅綠燈的十字路口時，我忽然亂跑著沖向馬路，平日沉默穩(wěn)重的祖父始料不及，竟著急得喊了起來；進(jìn)了公園，他坐在長椅上，看著我和三弟玩滑滑梯和蹺蹺板。之后，祖父又帶我們?nèi)ル娪霸嚎措娪啊?948世界運動會》，這也是我們第一次看電影，感到特別稀奇，尤其是電影中運動員跳高的慢鏡頭，令我們大惑不解，我和三弟爭論起來，祖父給我們解釋說，那是電影的攝影技術(shù)，并不是運動員可以練得能夠慢慢飛起來。在回家的路上，祖父還語重心長地教導(dǎo)我們：無論干什么，無論遇到什么困難，都要像中國運動員樓文敖（1）那樣堅持到底。

復(fù)興中路496號，這是一棟南向臨街的有小庭院的法式三層小洋樓，一進(jìn)院門就是小庭院，院里有兩棵枇杷樹，亭亭如蓋，樹冠已超過二層樓。這棟小洋樓有正房七大間，亭子間三小間，衛(wèi)生間三間和一間大灶皮間（2），可住好幾家人。后門可通弄堂“松筠別墅”，進(jìn)出很方便。弄堂口是小皮匠們的修鞋攤。

1946年2月，祖父一中由“民聯(lián)”創(chuàng)始人之一的郭春濤先生（3）介紹加入了“民聯(lián)”，并成為“民聯(lián)”領(lǐng)導(dǎo)人之一。我家住的復(fù)興中路496號成了“民聯(lián)”領(lǐng)導(dǎo)人聚會的場所，常來開會的有：譚平三、陳銘樞、郭春濤、秦德君、吳藝五等。老報人陶菊隱先生更是我家的?？?。祖父二十年代在長沙的老朋友中共地下黨員龔飲冰、許彥飛也常來走動。

我們到上海的時候，一樓西面的套間由從香港來的許松圃（4）和唐世瑋兩口子居住。許松圃膚黑矮胖，也是穿一襲深色中式長袍，戴一頂羅宋帽。他曾留學(xué)日本，他的妻子唐詩薇個頭高大，披著長燙發(fā)頭，聲音宏亮，呼喚滿頭卷發(fā)、胖胖的女傭“慧英吶——”時是標(biāo)準(zhǔn)的長沙口音，后來才知道，她竟是日本人！他們家沒有小孩。經(jīng)常有人打麻將。

一樓東面南面的一大間正房自然是祖父和祖母住著。而北向那一間正房又住了一家人，兩口子都是軍人，女兒陳泰兒也只七、八歲，兒子才三、四歲，孩子們的祖母是一位五、六十歲的圓臉老太太了。他們是從東北來的，男的叫陳新民；女的叫劉蘊民，個頭高大，灑脫潑辣。有一次女傭們在大灶房喊電線起火了，男人們都不在家，婦女兒童不知所措，她大步流星跑到后面拉開了電閘閘刀，避免了一場火災(zāi)。她還帶我們這些孩子們到她所在的某兒童福利院去參加活動，在那里我們見到了電影名星黃宗英。

二樓西面住的是著名京劇藝術(shù)家余叔巖的女兒余慧清（5）的一家人。

余慧清嬌小白皙，她的丈夫李永年高大英俊，只是眼睛稍有些鼓。他們的女兒才三、四歲，白白嫩嫩的，眼睛像他母親。他倆才二、三十歲，又都是職員，每天早晨按時下樓出門去上班。他倆穿著入時，下樓時皮鞋敲得很響，又總是打著京腔親昵地說著話，直到解放后依然天天如此。他們家有一位老太太料理家務(wù)。

1928年，祖父一中隨北伐軍到北平，與余叔巖先生和梅蘭芳先生等結(jié)下了深厚的友誼。

1947年，著名余派女老生，號稱“冬皇”的孟小冬住在杜月笙公館，她和著名琴師王瑞藝經(jīng)常來我家，跟余慧清夫婦和我祖父等一起交談、調(diào)嗓。

1966年，余慧清那早在四十年代就去世的父親余叔巖先生，被當(dāng)作“戲霸”批判，她在復(fù)興中路496號的住所也受到查抄，古董字畫等被劫燒一空。

二樓中間南面是衛(wèi)生間，北面是樓梯。

1948年余慧清他們家住的那間房，在十年前正是大哥的誕生之地。

聽母親說，因為大姐是女孩，曾祖母很不以為然；大概是我父親和祖父兩代都是獨子，曾祖母急于見到重孫子，因此當(dāng)大哥出生后，母親故意說又是女孩，曾祖母得知后，只是說了聲“也好”，竟看都沒來看。一天曾祖母從樓下來上衛(wèi)生間，從門口過，母親正在給大哥端尿，曾祖母側(cè)目看得真切，竟不去衛(wèi)生間，邊呼 ：“嗨得！嗨得！”直接奔過來抱她的重孫子。

二樓東面的兩大間，在“方震小學(xué)”當(dāng)校長的姑姑和姑父黃建平1947年結(jié)婚就住在這里。他們那時都是中共地下黨員。1948年春，他們受組織派遣去湖南作策反工作。

1947年春，祖父回顧自己從一個山村的孩子，通過求學(xué)讀書，到追隨孫中山投身國民革命的風(fēng)雨歷程，毅然決定捐資興辦“方震小學(xué)”。校名定為“方震“，是為了紀(jì)念他的好友蔣百里（字方震）先生。由姑姑哲宣任校長。

1947年9月，南京國立政治學(xué)院研究生黃建平因為參加學(xué)運受到通緝來到方震小學(xué)，不久入黨，同姑姑哲宣墜入愛河，并結(jié)成伉儷。

三樓只有三間房：一大一小和一間廚房。它的下面就是后面的亭子間了。剛來上海，我和曾祖母就住在三樓角落里的小間。

從一樓過道直接往里走便是一間大灶房，各家的碗柜和燒煤球的爐灶都在這間灶房，墻都被煤煙熏黑了。墻邊還有一間簡易廁所。后面有一個小天井，后門通弄堂。

沿著大灶房北邊的樓梯上去就是兩間亭子間了。一間亭子間窗戶向北，下面是在弄堂門口補鞋的鞋匠們住的鐵皮房；還有弄堂里某住家院子里的一片夾竹桃。另一間的窗口向西，下面是弄堂的過道。父母和弟兄們就住在這里。

從一樓到二樓的樓梯拐彎處的墻上掛著一部電話，號碼是。我記得那時候，一位有時穿青年軍軍裝，有時穿舊西裝的精瘦男子，常常在樓梯上打電話，用上海話慢騰騰地說：“我是徐甫堡（5）——我是徐甫堡——”后來我才知道他是畫家，他畫的《白毛女》《丹娘》《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等連環(huán)畫小人書，我們弟兄都爭著看。

每當(dāng)做飯的時候，灶房里非常熱鬧，各家各戶都到灶房來，生煤球爐子的，淘米做飯的，切菜炒菜的，女人們說東道西，十分熱鬧……

我們到上海不久，嬢嬢就帶我和三弟到城隍廟去游阮。嬢嬢還像過去一樣：頗顯富態(tài)，笑容可掬，慈祥溫厚。這城隍廟除了廟宇中威嚴(yán)嚇人的菩薩外，到處是茶店、酒樓、地攤，到處是川流不息的人潮……補碗的、箍桶的，捏面人的，變戲法的、相命的，看西洋景的……應(yīng)接不暇；餛飩擔(dān)、年糕團(tuán)、蟹殼黃、酒釀園子、臭豆腐干、烘山芋、熱白果、沙角菱、糖炒栗子、梨膏糖……應(yīng)有盡有。

我和三弟趴在西洋景的鏡頭前朝里看，只見鏡頭里連續(xù)轉(zhuǎn)換的畫面是講述辛亥革命時剪辮子的故事：革命黨人在街上見有辮子的人抓住就剪；有的人辮子剪了還痛哭流涕……

嬢嬢還帶我到“辣斐德”電影院看電影。在電影院休息廳，嬢嬢給我買了一份冰淇淋，乳白色的紙盆，還配有一把小勺，吃起來香甜沁涼——這是我頭一次品嘗到美味的冷飲。

電影院放映的是美國電影《水蓮公主》，銀幕上一位金發(fā)碧眼的美女身著泳裝，伴著音樂在水里游來游去，潛下浮上，不知不覺我漸漸睡著了……當(dāng)我醒來時，水蓮公主還在音樂的伴奏下游來游去，直到散場，燈光亮起來，大家站起來走出影院，街上還是大白天！

注：

（1）樓文敖（1919—？），中國著名運動員，聾啞人。1948年到倫敦參加第14屆奧運會，因為第一次穿釘鞋跑一萬米，被一顆穿破鞋底的鞋釘磨破了腳，發(fā)揮失常，但仍堅持跑完全程。

（2）即多家合用的大灶房。

（3）祖父一中1932年任實業(yè)部主任秘書，郭春濤當(dāng)時任實業(yè)部次長。

（4）許松圃（1901—1977），湖南武岡人。早年留學(xué)日本，1946年加入民革。反右時被打成右派。

（6）徐甫堡（1912—2004），畫家。我父的友人，解放前曾從事地下革命工作。

10、復(fù)興中路496號（2）

1948年5月，郭春濤、秦德君夫婦搬到我家住的復(fù)興中路496號二樓東面兩大間居住。

我們常見到郭春濤、秦德君夫婦和他們的女兒小貝貝進(jìn)進(jìn)出出的，我們稱郭春濤叫“郭爺爺”，稱秦德君為“郭嬢嬢”。

郭春濤先生身材高大魁梧，穿一襲深色中式長袍（這跟當(dāng)時上海中年職員、商人的衣著沒有什么不同），國字臉上架著一副寬邊眼鏡，神態(tài)嚴(yán)肅，不茍言笑。

郭春濤先生早年同毛澤東一起從事過學(xué)生運動；后為北大學(xué)子，參加過“五四”運動；再到法國勤工儉學(xué)，又跟周恩來建立了深厚的友誼。后來成為民革領(lǐng)導(dǎo)人，受周恩來同志直接領(lǐng)導(dǎo)繼續(xù)進(jìn)行革命活動。

秦德君女士面容清秀，衣著華貴，雍容爾雅，——誰能想得到，她是一位出身在四川山區(qū)的彝族女子，經(jīng)歷過曲折的革命斗爭考驗和個人生活坎坷的“火鳳凰”？(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秦德君女士的革命生涯富有傳奇色彩，被稱作“火鳳凰”。早在大革命前，她就追隨李大釗、惲代英、鄧中夏等參加“五四”運動和從事工運工作，是有名的“女紅小鬼”，1924年參加中國共產(chǎn)黨。又幾經(jīng)周折，于1938年與郭春濤結(jié)為伉儷。

秦德君女士和郭春濤先生的女兒小貝貝，六歲左右，白皙漂亮，總是笑嘻嘻的。

郭先生一家搬來之后，早出晚歸，白天很少在家，也難得有客來訪。

1948年夏的一天，嬢嬢帶我乘車到閘北區(qū)公興路，這里街道冷清，行人稀少。在一座不起眼的二層樓的門口掛著“方震小學(xué)”的牌子。奶奶帶我走進(jìn)去，一樓是幾間教室，可能是放假了，沒有一個人；上了二樓，是辦公室和宿舍，在一間屋里，一位婦女正在用大木盆和搓衣板洗衣服，——這立刻使我想起了《三毛流浪記》中的“私立營業(yè)小學(xué)”那幅畫，這所“方震小學(xué)”和畫中的小學(xué)多么相似！

“方震小學(xué)”在閘北區(qū)公興路的一座不起眼的二層樓掛牌成立，對閘北地區(qū)一百多名貧苦孩子實行免費教育，教師大多是中共地下黨員，使“方震小學(xué)”成為解放戰(zhàn)爭時期中共在上海的一個重要的地下聯(lián)絡(luò)點。

在一間辦公室里，我們見到了楊老師，就是前面提到過的，在天塘小學(xué)給我們上過算術(shù)課的楊老師，她還是像過去那樣身材瘦小，頭有些歪。她很熱情地接待奶奶，并交談起來。原來是擔(dān)任校長的姑姑和姑父春天去湖南后，楊老師現(xiàn)在是代理校長。

這次嬢嬢帶我到方震小學(xué)，本想讓我在那里就讀，由于種種原因只得作罷。

1948年9月，我插班進(jìn)了隔壁弄堂（松筠別墅）里的群賢小學(xué)讀三年級。我本該讀四年級，因為在湖南老家沒有學(xué)過英語只得留一級。那時上海較差的學(xué)校也從小學(xué)三年級就開英語課，而較好的圣約翰小學(xué)等從一年級就學(xué)英語了。

群賢小學(xué)是私立的，規(guī)模較小，從松筠別墅弄堂的入口通道進(jìn)去后，在一片開闊地的一棟樓房里。第一層是一個小禮堂，每星期一早晨全體師生在操場上舉行升國旗儀式后，就擠在禮堂里唱國歌：

三民主義，吾黨所宗，

以建民國，以進(jìn)大同。

…………

接著背總理遺囑：

余致力國民革命，凡四十年，其目的在求中國之自由平等?！?/p>

最后齊呼：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第二層是教室，采取復(fù)式教學(xué)，往往兩個班共一個教室，一個班上課，一個班作作業(yè)，那時大姐正江也在這里讀六年級，正海兄讀四年級，我們姐弟三人再一次同在一所學(xué)校讀書。

因為子女多，父母只安排孩子到那所學(xué)校學(xué)習(xí)，基本上不過問每個人的學(xué)習(xí)情況。誠如父親常說的“只問耕耘，不問收獲”?！贿^我們弟兄們學(xué)習(xí)都還比較自覺。

我每天起得很早，先到馬當(dāng)路菜市場撿些小白菜葉子回來，喂在前院枇杷樹下的那只白鵝，然后才洗臉吃飯，飯是開水泡剩米飯，就“雪里紅”咸菜。吃完飯在院子里背熟了英語再去學(xué)校。天天如此。結(jié)果是我的英語成績在全班最突出，總是第一，全是100分。英語老師是校長的女兒，燙發(fā)頭，穿旗袍，臉色紅撲撲的，年齡只有20歲左右。我成了她的得意門生，經(jīng)常受到她的表揚。從此開始的十多年學(xué)校生活，無論在上海，還是在新疆，無論學(xué)英語，還是學(xué)俄語，我都在班上名列前茅！

下課了，放學(xué)了，我們小朋友們就在弄堂里踢小橡皮球，不小心就會踢破附近房屋的玻璃，或?qū)⑶蛱哌^墻頭。在踢皮球時，小朋友們都習(xí)以為常地用洋涇浜英語，就是玩官兵捉賊，“叮鈴鈴，stop！”也是用的洋涇浜英語。

一天，我正在弄堂里跟小朋友們踢皮球，只見表舅的那輛咖啡色的小汽車開進(jìn)了弄堂，一直到弄堂里我家原來的汽車房前停下來，高大魁梧的表舅楊滄活身著神氣十足的海軍軍官制服走了過來，跟我們打過招呼后，從我家的后門直接上樓，跟我的父母會面。

后來我才知道，那時表舅楊滄活跟我的父母在商量爭取吳松炮艇官兵起義的事。

秦德君女士跟我母國華相識后，得知是四川同鄉(xiāng)，又很談得來，不久就成相知了。 1948年8月，郭春濤先生和秦德君女士介紹我的父母加入了民革。接著，策動了當(dāng)時擔(dān)任吳淞炮艇大隊副大隊長的表舅楊滄活起義。

在本文中，我一再借用父親寫的回憶錄，既是為了追溯歷史，也是對前輩們的記念。

我在群賢小學(xué)只讀了一個學(xué)期就轉(zhuǎn)到盤石小學(xué)去了。

為了方便做地下工作，郭春濤先生和祖父一中商議，決定請他們原實業(yè)部同事、現(xiàn)任青年軍202師政治部主任溫廣彝（1），給我父元宇一個“青年軍中校教官”的銜頭，——并以此作掩護(hù)從事地下革命活動。我父在青年軍202師上班后常把印制精良的《青年軍畫報》拿回家來。從畫報、報紙和大人們的談話中可以得知：內(nèi)戰(zhàn)激烈地進(jìn)行著，形勢越來越緊張。

每天清晨天還蒙蒙亮，就聽到“飛行堡壘”（警車）呼嘯著馳過街道抓人，我同曾祖母住在三樓的小間里，如同小時候在鄉(xiāng)下，半夜里聽見背崗山的柏樹林被風(fēng)刮得“呼 ——啦”“呼 ——啦”地響 ，令人驚恐不安！

但是，上海普通老百姓的生活照舊進(jìn)行著。這個階段我們還看了許多電影呢！《看東北》是打日本的，飛機和摩托車追來逐去煞是扣人心弦！《一將功成萬骨枯》是一部美國西部電影，白人的騎兵同埋伏在山上的印第安人打得死去活來。還有《希望在人間》、《萬家燈火》、《母親》等也很感動人。。

有一回我們?nèi)曳殖藥纵v三輪車到“大光明”電影院去看電影。快到的時候，爸爸指著不遠(yuǎn)處的霓虹燈說，那就是“大光明”電影院。我在三輪車上看到“大光明”三個大字的霓虹燈在黑夜里的許多燈光中閃爍，并不顯得“大光明”電影院有多么高大，有多么氣派。便問父母，不是說“大光明”電影院是上海最大的電影院嗎，怎么那么低矮？父親告訴我，“大光明”電影院的后面是“國際大飯店”——上海當(dāng)時最高的24層大樓，所以把它襯托得低矮了。等到了“大光明”電影院，我們步入高大寬敞、華麗明亮的前廳，這才感到這座電影院的氣勢非凡！我們看的電影是蘇聯(lián)記錄片《紅場大檢閱》?！梢娔菚r的文化事業(yè)還是相當(dāng)自由的。

尤其是《清宮秘史》和《國魂》在各影院的上映，當(dāng)時在上海引起轟動！《清宮秘史》是講述清朝末年慈禧、光緒和珍妃的故事；《國魂》則是講述文天祥抗擊元軍后來壯烈殉國的故事?！舾械闹R分子已經(jīng)感到國民黨獨裁政權(quán)風(fēng)雨飄搖，窮途末路了。

這個時期的上海物價飛漲，生活必需品一天漲價好幾次，紙幣票面數(shù)值越來越大，價值越來越低，被市民稱作“解手紙”！黑市交易盛行，個個人心惶惶。

另一方面，共產(chǎn)黨的宣傳卻深入人心。我們那時候就聽到了《團(tuán)結(jié)就是力量》這首歌：

向著法西斯蒂開火，

讓一切不民主的制度死亡……

父母那時就在看《新華日報》，以及《大眾哲學(xué)》《新民主主義論》《論聯(lián)合政府》《目前的形勢和任務(wù)》《列寧主義問題》《聯(lián)共（布）黨史簡明教程》《中共領(lǐng)導(dǎo)人簡介》等這些書了。這些書是陳偉斯（2）叔叔拿到我們住的亭子間來的。陳叔叔身材挺拔，相貌英俊，留西式分頭，著咖啡色西裝，穿著打扮像個小開（3）。卻同妻子住在弄堂里我家原來的汽車房。我后來才知道他是從事地下工作的中共黨員。

這個時期在上海馬路上，國民黨特務(wù)的“飛行堡壘”日夜呼嘯著到處抓人，軍警常常半夜突擊檢查戶口，街頭路口筑起了工事，壘起了沙包……一派兵慌馬亂的恐怖氣氛！就在我們住所門口，法國梧桐樹下的人行道上，也常常出現(xiàn)戴著墨鏡四處窺視的行跡可疑的人……

1949年2月，我祖父受組織委派回湖南長沙，參與和平起義，做老朋友程潛、唐生智的思想工作去了。

1949年3月，我父到設(shè)在上海外灘海關(guān)大樓的“輸出入管理委員會”上班。海關(guān)大樓巍然屹立在浦江之濱，以它高聳的鐘樓和大鐘聞名。“輸出入管理委員會”的主任就是祖父的友人劉維熾（4）。到了傍晚我們弟兄常在車水馬龍的復(fù)興中路和重慶南路的交叉路口等候搭乘有軌電車下班回來的父親。

為了躲避特務(wù)的跟蹤，郭春濤先生和秦德君女士一家也搬走了。他們住的兩間屋立刻搬來了新住戶。戶主是一位商人，也像郭春濤先生那樣高大魁梧，也著一襲深色中式長袍，也是國字臉架著一副寬邊眼鏡，載著一頂禮帽，進(jìn)進(jìn)出出不茍言笑。女主人年輕漂亮，皮膚雪白，講呢喃的蘇州話。他們家還有一位中年女傭，帶著一個七、八歲的男孩。那商人不常在這里住，女主人據(jù)說是他的三姨太。

我那時雖然也常挨母親的打罵，但不知為何仍特別調(diào)皮淘氣：

有一回我們在院門外打鬧，我踢了新來的男孩一腳，可能踢得重了，他母親從樓上下來，哭喊道：“我就這一個獨苗兒子呀！”我嚇了一跳！那三姨太也跟著出來輕言細(xì)語地把女傭勸走了?！?/p>

有一回我故意用水噴鄰居女孩陳泰兒，把她噴哭了，她的圓臉祖母出來朝我狠狠瞪了一眼，然后把陳泰兒拉走了?！?/p>

許松圃和唐詩薇一家也回湖南了。他們住的一樓西邊又搬來一家人，也有幾個孩子。

1950年初，姑父來接曾祖母和嬢嬢去長沙和祖父團(tuán)聚。她倆這一去，再也沒有回上海了！——不知為何，我竟不在離別現(xiàn)場。

在我遭到母親虐待的童年，曾祖母和嬢嬢撫養(yǎng)我、照顧我，給了我慈愛，給了我溫暖，我沒齒難忘。只是在她們的有生之年，我竟沒有孝敬過她們，——直到2010年，在祖父去世50周年的時候，我回到故鄉(xiāng)天塘為祖父一中立了一塊紀(jì)念碑，鄭重地將曾祖母和嬢嬢的名字和生卒年月也鐫刻在紀(jì)念碑上，以示我對她們永志不忘的孝敬之心！

這樣一來，父母帶著弟妹們就搬到一樓正房去住了。大姐一人住窗口向北那間亭子間，我和大哥、三弟住窗口向西那間亭子間。

小妹出生后，我家也雇了一個女傭趙媽，五十歲左右，說江北話，家在浦東。她幫著做飯，早上用小磨磨豆?jié){。

從1948年春天到1952年5月，我雖然在上海只生活了四年時間，可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上海情結(jié)卻總是縈繞在我的心間！

到了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我才有幸讀到張愛玲女士的作品，書中的人物和場景，大有似曾相識之意，這或許跟我解放前后在上海生活過有關(guān)。

注：

（1）溫廣彝（1909—1987）,1930年代曾與祖父一中在實業(yè)部、中宣部共事。1949年5月去臺灣曾任蔣經(jīng)國秘書、《中國時報》社長等。

（2）陳偉斯，中共地下黨員。1957年被打成右派。1980年出任《民主與法制》的記者；1981年因撰寫《林昭之死》而聞名全國。

（3）上海話指富家子弟。

（4）劉維熾（1992—1955），廣東臺山人。曾任實業(yè)部常務(wù)副部長、輸出入管委會主任，是祖父一中的好友，曾力勸祖父也去香港。1949年劉到臺灣后，任僑務(wù)委員會委員長。

11 、盤石小學(xué)

1949年3月，我從群賢小學(xué)轉(zhuǎn)到盤石小學(xué)讀三年級下期。盤石小學(xué)是一所私立教會學(xué)校，在重慶南路西邊，北距復(fù)興公園后門約五百米處。走進(jìn)校門，是一座高大的天主教教堂，朝北走過操場就是白色的四層教學(xué)樓。操場西邊隔著竹籬笆是梅蘭芳先生的住所，梅先生常帶著子女在草坪上練功、舞劍。教學(xué)樓東側(cè)是一個雨操場，有四個乒乓球臺，教學(xué)樓北邊有一排平房是教師的辦公室。

隆重的開學(xué)典禮在一樓北邊的禮堂舉行。學(xué)校的創(chuàng)辦人、名譽校長跟師生們見了面，他是一位金發(fā)碧眼、蓄著一部金色大胡須、身著黑色神甫長袍的法國人。校長是一位瘦小的中國人，名叫張維屏，也是一位天主教徒，50多歲左右，總是面帶微笑，很受師生們的尊敬。法國校長平日不在學(xué)校，以后也再沒到學(xué)校來，張校長也很少在學(xué)校。

平日管理學(xué)生的是教導(dǎo)處副主任俞老師，他中等個兒，身著黑呢中山服，膚黑，眼小，滿臉嚴(yán)肅。在每周一舉行升旗儀式后，他照例要對同學(xué)們講話。他的講話簡短有力，他要求同學(xué)們在集合時做到“靜、齊、快”。幾百多名同學(xué)果然能夠按照要求，每班站成兩行，面向教學(xué)樓，西邊從一年級起到東邊六年級止，排得整整齊齊的。著實做到了“靜、齊、快”。學(xué)校里總是秩序井然。

下午放學(xué)整隊時，值班老師在隊列前用上海話說：“信教格站出來?！蔽衣犠鳌靶峦瑢W(xué)站出來”了，于是我背著書包站了出來，跟著一列隊伍走出操場，隊伍不朝校門走，卻朝教堂走去，我忙問身邊的同學(xué)，才知道原來他們是信教的，是到教堂去的。我于是離開隊伍，走出校門回家。此后，我也進(jìn)教堂作過觀察：教堂里高大寬敞，莊嚴(yán)肅穆，作禱告的信徒也虔誠專注。墻角有一盆“圣水”，我偷偷伸手進(jìn)去摸了一把，原來跟一般的水沒有什么區(qū)別。信教完全是志愿的，信教的同學(xué)并不多。

開學(xué)沒多久，全校分年級進(jìn)行作文比賽，每個年級只取一人獲獎。發(fā)獎那天，全校照例按每班兩行列隊整整齊齊地排列在教學(xué)大樓前，由相貌很像茅盾先生的教導(dǎo)處主任吳介繁老師宣布獲獎學(xué)生的名單：“……三年級程正渝，四年級程正?！蔽液痛蟾绶謩e走出隊列到臺前，從吳老師手中各領(lǐng)到當(dāng)作獎品的一本普通的“作文簿”！

——我們弟兄從湖南鄉(xiāng)下到上海的時間并不長，能在作文比賽中脫穎而出，說明我們弟兄從小喜歡讀以范泉先生改寫的十二本世界兒童文學(xué)名著為主的書籍是起了重要作用的。從此也增強了我們的學(xué)習(xí)自信心。尤其是語文課，我從此一直在班上名列前茅，直到1958年在烏魯木齊高級中學(xué)（當(dāng)時新疆唯一的高中學(xué)校）畢業(yè)前夕，語文課全年級統(tǒng)考，只有二人得滿分（100分），我是其中之一 ；同時，愛好閱讀文學(xué)作品也成了我一生的愛好。

這普通的一本“作文薄”的獎品，作用真是不小呵！

學(xué)校也按年級進(jìn)行過速算比賽。主持發(fā)獎的是教數(shù)學(xué)的宋老師，他已五十來歲，身穿灰色棉布中裝，像個帳房先生。他在發(fā)獎時用上海話很自豪地說：中國的珠算在一次國際比賽中，贏了西方的計算機。

我雖然很努力，卻沒在速算中得獎。

自然課老師姓李，中等身材，相貌平平，曾對全校同學(xué)演講。

體育課老師姓關(guān)，身高體胖，皮膚黧黑，總是笑瞇瞇的。每逢下雨，他有時帶同學(xué)們在雨操場打乒乓球；或有聲有色地給大家講故事，講《水滸傳》、講《黃英與別克》（1）。

勞作課老師的姓名忘記了，他是個又黑又瘦的中年人，總是很認(rèn)真地教我們做手工。

學(xué)校在“4.4兒童節(jié)舉行了文藝演出，就在一樓禮堂舉行。紫紅色絲絨幕布上是四個金色的大字：飲水思源。文藝節(jié)目是由各班同學(xué)自己排練的，卻能吸引同學(xué)們?nèi)褙炞⒌赜^看。低年級同學(xué)表演的“拔蘿卜”，我們班表演的“龜兔賽跑”，高年級一位男同學(xué)演唱的岳飛作詞的《滿江紅》等都表演得很好。

我們班演出的“龜兔賽跑”，由張潤卿和殷英俊兩位同學(xué)分別扮演龜和兔，張潤卿個頭矮、皮膚黑，殷英俊則稍高、膚白，經(jīng)過化妝，真有些像龜和兔呢！

我們的班主任叫莊云龍，是位約四十歲的中年人，穿著一身灰色呢子的中山裝，頗瘦，臉多皺紋卻相當(dāng)生動。他在講語文課時，往往非常投入。當(dāng)講到“騰云駕霧”這個成語時，他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地說：“我莊云龍就騰云駕霧地飛了起來——”。而在講解“戈壁”這個詞匯時，他又如親臨其境似地描述道：“在一望無際的荒漠的‘戈壁’上，一長隊駱駝在行進(jìn)，一只跟著一只，最后那只駱駝脖子上掛著的駝鈴‘叮當(dāng)叮當(dāng)’地有節(jié)奏地響個不停，騎在第一只駱蛇上的駝隊的主人，憑借駝鈴聲就能知道駝隊的情況：是否有掉隊的，是否遭到狼的襲擊……”。

幾年以后，我到了新疆，在廣漠的戈壁灘上，我凝望著行進(jìn)的駱駝隊，聆聽駝鈴“叮當(dāng)叮當(dāng)”的響聲，回憶起莊老師在課堂上的描述，想必莊老師是到過北國的，否則，他怎么能講得如此真實生動？

莊老師除了教語文課外，還給我們上音樂課，教我們識譜，或踏風(fēng)琴，或打拍子領(lǐng)我們唱：

當(dāng)個好學(xué)生呀

人人都尊敬

當(dāng)個好學(xué)生呀

父母多高興

好學(xué)生要用功

讀書為了學(xué)本領(lǐng)

好學(xué)生愛勞動

不做懶漢寄生蟲

在盤石小學(xué)同學(xué)們相處得很好，我也很快學(xué)會了講上海話。同學(xué)們常常互相串門，互相打電話，互贈照片，關(guān)系很熱恪。

我的同桌叫張兆松，瘦得像猴，皮膚有病，經(jīng)常脫皮。他跑起來卻很快，經(jīng)常代表班級跑接力賽的頭一棒。他學(xué)習(xí)很努力。有一次他考試成績不好，受到老師的批評，他流著淚對我說，我媽媽受那么多的苦，可是我卻沒考好……。我們幾個同學(xué)到他家去玩，他們家住在小小的角樓亭子間里，院里院外到處晾曬著他媽媽剛給別人洗完的被褥。

而后座的席臻貫跟他恰恰相反：長得白白胖胖，學(xué)習(xí)卻不怎么用功。我們到席家去玩，他們家住的是花園洋房，豪華氣派。席臻貫為人忠厚，寡言少語。有一次他上課來遲到了，原來在街上被人“剝豬嘍”了！事情的經(jīng)過是，他在上學(xué)的路上，突然出現(xiàn)一個陌生人攔住他，說，他的同學(xué)XXX買了幾枝毛筆，要用他的絨線衣包著帶去，席臻貫二話沒說，馬上脫下絨線衣交給陌生人，只穿了件襯衣來上學(xué)，凍得瑟瑟發(fā)抖！——當(dāng)時這被稱作“剝豬嘍”！是一種專門針對兒童的詐騙犯罪行為。

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我從報刊上得知，席臻貫成了破譯敦煌古樂的著名學(xué)者，卻過早地離開了人世！在報刊上我看到了席臻貫的照片，竟然跟小時候沒有多少變化。

其他幾個來往比較密切的同學(xué)，像張潤卿、吳立人和袁亮杰等，家庭都是一般市民。同學(xué)們來來往往，沒有因家庭條件不同而分彼此，關(guān)系十分融洽。

這個時期的上海，真正是物價飛漲，通貨膨脹，民不聊生！我父在輸管會每周要發(fā)兩、三次工資和生活費，父親領(lǐng)到錢立刻交給母親，母親馬上上街到八仙橋找銀行販子換成銀元，急如星火，一個鐘頭前后的比價都不相同。父親后來說，王朝末日的滋味，那時在街頭換銀元美鈔是最有體會的了。

從1949年4月下旬起，上海城里就可以聽到遙遠(yuǎn)的“轟隆、轟隆”的炮聲，有節(jié)奏地晝夜不停！“飛行堡壘”依然呼嘯著抓人，街頭巷尾到處是頭戴鋼盔，身穿短褲的全副武裝的士兵和沙包、工事……到了五月初，復(fù)興公園里逐漸躺滿了從前線撤下來的國民黨的傷兵。

同時，共產(chǎn)黨的地下工作也更加深入人心。我就在這期間看到過一些共產(chǎn)黨發(fā)行的書。其中一本是介紹中共領(lǐng)袖人物的：第一頁是介紹毛澤東的，右上角是毛澤東梳著中分發(fā)型的頭像；后面是“飲馬長江的陳毅”；“毛澤東的第三繼承人劉少奇”等。我們還聽到了《你是燈塔》等解放區(qū)的歌曲：

你是燈塔

照耀著黎明前的黑暗

你是舵手

掌握著航行的方向

年輕的中國共產(chǎn)黨

你就是核心

你就是方向……

大姐那時在“上海民立女中”（2）上學(xué)，她常常繪形繪聲地給我們講一些新聞：在宋公園里晚上經(jīng)常秘密槍斃人。上海有個“搏刀黨”，專門趁火打劫。申新棉紡廠有工人糾察隊護(hù)廠。上海市長吳國楨被請愿的學(xué)生把眼鏡都打得掉在地上了。中共地下黨員王孝和臨刑前視死如歸……

1949年5月初，郭春濤先生指示我父元宇動員有進(jìn)步傾向的青年軍202師政治部主任溫廣彝留在上海。溫廣彝聽后說：“你老太爺（程一中）要是在上海，我可以不走，郭先生和我沒有深交，我不敢留在上海?！鄙虾ＥR近解放，他黯然去了臺灣。

1949年5月中旬，楊滄活舅舅因機密泄露遭到通緝，我母給他化了妝由陳偉斯通過中共地下交通線安全轉(zhuǎn)移到無錫解放區(qū)，受到張愛萍將軍的接待。

秦德君女士也被叛徒出賣，遭到逮捕，直到解放才被救出。

1949年5月18日下午，父親帶著我們?nèi)曳殖藥纵v三輪車到國富門路（3）劉宅去，沿途十字路口都有沙包工事和國民黨全副武裝的士兵，一副臨戰(zhàn)狀態(tài)。那時學(xué)校也已停課，但是平民百姓并不驚惶失措。

我們下了三輪車，來到一個大院門，門邊和鄰近相似的院門邊一樣，都各掛著一塊長形豎寫的“美國德士古石油公司職員住宅”（4），進(jìn)了大院門，是一座清靜優(yōu)美的花園洋房！花園很大，還有樹林，草坪、水池、涼亭呢！此外，還有汽車間、鍋爐間等附屬設(shè)施。

一位個頭不高，約五十歲左右，穿戴打扮講究的女士熱情的接待我們，她就是房主留在上海看守房產(chǎn)的大姨姐。

這位女士在院里燒書本紙張等，還有成打的鉛筆，我真想從火堆里撿出來?！恢浪秊槭裁匆獰@些東西。

樓房裝修擺設(shè)富麗堂皇。衛(wèi)生設(shè)備、暖氣、煤氣一應(yīng)齊全。樓下有大小兩間會客室和一間很大的飯廳。樓上有三間臥室和一間書房。

當(dāng)天晚上，我們?nèi)揖妥≡谶@座干凈舒適的豪宅里了。站在陽臺上，還可以欣賞萬家燈火的上海夜景呢！

——這豪宅的宅主正是前面講的祖父的好友、輸出入管委會主任劉維熾，他已帶家人去香港，托我父代為照看他的房產(chǎn)。

不久，劉家大姨姐也離開上海去香港了。

1949年5月下旬的一天晚上，我們站在國富門路豪宅的陽臺上，看到外白渡橋那個方向火光映紅了半邊天，不時有流彈“咝咝”地從半空中飛過，表明戰(zhàn)斗正在上海城郊激烈進(jìn)行……

1949年5月25日早晨，聽大人們說，解放軍就要進(jìn)城了，我一直站在街頭守候，我先看到一名穿著綠色警服的國民黨警察推著自行車同一個人有說有笑從從容容地過去了。沉寂了好一會兒，解放軍終于出現(xiàn)了：大隊解放軍大步向前行進(jìn)！每個解放軍都頭戴鋼盔，身著草綠色軍裝，扛著步槍，背著背包和一把軍用鐵銑，滿身塵土，邁著大步向前，行進(jìn)在上海的馬路上，——上海解放了！

解放軍對老百姓秋毫無犯，不進(jìn)民房，休息時，大隊人馬就在人行道上躺下，有的還躺在那里打電話呢！

老百姓都自發(fā)地走出家門觀看解放軍進(jìn)城，熱烈歡迎人民解放軍！

注：

（1）一本抗日牒戰(zhàn)小說。

（2）著名女教育家吳若英辦的。

（3）解放后叫安亭路。

（4）掩護(hù)戶主身份的招牌。

12 、滄桑之變

剛解放的上海，街道上的高音喇叭總是不停地唱著：

太陽一出呵滿天紅

東方出了一個毛澤東

他為人民謀幸福

奮斗了幾十年

如今要把反動派完全來消滅

讓咱們?nèi)嗣穹松怼?/p>

或者是——

解放區(qū)的天是明朗的天

解放區(qū)的人民好喜歡

民主政府愛人民呀

共產(chǎn)黨的恩情說不完呀……

或者唱——

……向著法西斯蒂開火

讓一切不民主的制度死亡

向著太陽，向著光明

向著新中國發(fā)出了萬丈光芒

這些歌的歌詞通俗易懂，連孩子們也在不斷重復(fù)的歌聲中明白了：國民黨專制獨裁統(tǒng)治就是法西斯，必然被消滅；不民主的制度滅亡了，民主政府建立了，人民翻身當(dāng)家作了主人！

解放初期的上海，舉行盛大的慶祝游行活動是習(xí)以為常的。經(jīng)常滿街滿巷都是打腰鼓、扭秧歌的群眾隊列，一天到晚鑼鼓喧天，游行隊伍擠得街頭水泄不通——人民群眾沉浸在改朝換代的歡樂氣氛中！

上海解放后沒有多少天，我們住的劉維熾的花園洋房也進(jìn)駐了解放軍。解放軍對我們一家很好。

進(jìn)駐的解放軍是從解放區(qū)來的文工團(tuán)，——著名的“新安旅行團(tuán)”，男男女女有幾十個人，多是年輕人，穿著同街上的解放軍是一樣的：土黃色的軍裝，頭戴解放帽上綴著“八一”紅五星金屬帽徽，胸前佩戴著“中國人民解放軍”白底黑字紅邊的布胸章。

他們男男女女幾十個人在這棟豪宅飲食起居、學(xué)習(xí)、開會、排練節(jié)目，活動空間竟綽綽有余。

他們每天都在后面的花園里排練節(jié)目，排練秧歌劇《兄妹開荒》和一些自編的秧歌舞、打腰鼓等。

秧歌劇《兄妹開荒》是每天都要排練的：

男：雄雞雄雞高呀么高聲叫，叫得太陽紅又紅……

女：太陽太陽當(dāng)呀么當(dāng)頭照， 送飯送飯走呀走一遭……

他們有一個很像樣的樂隊。有鑼鼓、腰鼓、二胡、板胡、笛子、小提琴、手風(fēng)琴等各種樂器。由一位辮子盤在頭上，總是卷著袖子的漂亮女兵擔(dān)任指揮。他們在一樓大廳里練習(xí)演奏。

他們還在大廳的墻上辦了一個“壁報”，分“批評”“表揚”等欄目，張貼著一些由解放軍戰(zhàn)士自己寫的短文。我們弟兄們感到新奇，閱讀之后，大哥回到樓上自己也辦起壁報來。解放軍看到，還夸獎他呢！

有一次，大哥在抽屜里翻出幾本劉家的集郵冊，非常精致，里面大多是外國郵票。爸爸看到了，嚇了一跳，說這是資產(chǎn)階級的東西，急忙將郵票抽出來，塞到馬桶里，用自來水沖走了！

在一個晚上，我們弟兄參加解放軍在花園里的“黑夜偵察”活動，我爬到一棵樹上，踩斷了樹枝摔了下來，左胳膊脫臼了，解放軍把我攙到大廳里，由一個年紀(jì)大些的四川兵給我推拿接好了……

在我們就要離開那座花園洋房的晚上，“新安旅行團(tuán)”的一位手風(fēng)琴手在花園里反復(fù)拉著一首悱惻纏綿的樂曲，平添了幾分離情別緒，長久縈繞在我的心頭！許多年后我才知道那首樂曲就是王洛賓先生的《青春舞曲》：

太陽下山明朝還會爬上來

花兒謝了明年還是一樣的開

美麗小鳥飛去無影蹤

我的青春小鳥一樣不回來

別得拉喲喲

別得拉喲喲

我的青春小鳥一去不回來

不久，父親把這座花園洋房交給了人民政府。后來據(jù)說新任上海市副市長辜愨搬進(jìn)了這座豪宅；“新安旅行團(tuán)”則并入華東人民藝術(shù)劇院了。

1949年6月，舅舅楊滄活隨人民解放軍華東海軍司令員張愛萍將軍返回上海。楊滄活協(xié)助解放軍接管了國民黨海軍在上海的機關(guān)、艦艇、碼頭、倉庫和官兵。在1950年楊滄活還奉派到香港工作了半年。

在鎮(zhèn)反運動中，楊滄活的父親是中學(xué)教員因為家庭出身是“地主”，在四川秀山老家沒有經(jīng)過法律程序就被槍斃了！——這對于在解放前冒著生命危險參加海軍起義的楊滄活來說，無疑是一個極大的打擊！

1949年8月郭春濤先生和秦德君女士奉命從上海到北京，參加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的籌備會議；接著，秦德君女士遭誣陷受到審查；郭春濤先生去世?！业母改负退麄兪ヂ?lián)系。

1949年9月，學(xué)校復(fù)課了，我讀小學(xué)四年級了。班主任的名字叫龐維撲，四十歲左右，方臉上架一副黑邊眼鏡，穿一身黑呢中山服。龐老師說話總是輕言細(xì)語的，對人和藹可親。

那時候經(jīng)常舉行游行、集會，學(xué)校也組織了秧歌隊、腰鼓隊、笛子隊和蓮湘隊等。我們班分笛子隊和蓮湘隊。席臻貫、吳立人等參加了笛子隊，我和張兆松等就分在蓮湘隊了。當(dāng)然都是在課外活動時學(xué)的。

這蓮湘是由一根一米長左右的竹竿，兩頭鉆有孔，各用鐵絲串著幾個銅錢制成。表演的時候，右手捏在竹竿中間，手腕翻轉(zhuǎn)將竹竿打在左胳膊上，再翻轉(zhuǎn)又打在右臂上；或用腳踢竹竿兩端，使銅錢發(fā)出“沙沙沙”的撞擊聲，按照合唱或伴唱的歌曲的節(jié)拍，做統(tǒng)一的動作。伴唱的歌曲常常是：

春季里來是新春

家家戶戶點呀點紅燈

…………

趕上了豬羊出呀出了門

豬呀羊呀送到哪里去

慰勞人民解放軍……

我們都認(rèn)認(rèn)真真地學(xué)會了一些基本打法。許多年后我才聽說，舊社會北方的窮人乞討時常打蓮湘。這說明它跟扭秧歌、打腰鼓、二人轉(zhuǎn)等一樣，是來自民間底層的藝術(shù)形式，在解放初期都特別受到青睞。

笛子隊的教練就是莊云龍老師，席臻貫?zāi)菚r就吹得有板有眼的，怪不得他在破譯敦煌古樂之前在蘭州某文工團(tuán)擔(dān)任笛子演奏員呢！

1950新年到

家家戶戶齊呀歡笑

…………

嗨格隆咚鏘

一定要解放臺灣島”

我們唱著這首用上海話唱的歌進(jìn)入了1950年！而那時盤踞在臺灣和沿海一些島嶼上的蔣軍還經(jīng)常搔擾上海：偵察機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高空，不時還撒下許多傳單來，轟炸機也常來轟炸鬧市區(qū)……

有一次拉過警報以后，聽說來的是國民黨的偵察機，我們都跑到院子里朝天上看，只見高空里有一架小小的飛機飛過，同時撒下傳單來，傳單在天空飄飄揚揚看來很多，但慢慢灑落下來到街上，卻很難撿到。余慧清的丈夫李永年個頭高，伸手撿了一張，拿在手里，慢慢念著。我們也湊上去看，只見傳單上印著蔣介石身著軍裝對著麥克風(fēng)講話的照片，還印著“朱毛不死，大亂不止”以及“反攻大陸”之類的文字。

1950年2月6日中午時分，國民黨的轟炸機群又對上海市區(qū)進(jìn)行了狂轟濫炸。警報解除以后，我們幾個同學(xué)跑到學(xué)校附近的被炸的盧家灣法商水、電公司現(xiàn)場，只見硝煙彌漫，房倒屋塌，人們驚魂甫定，救護(hù)車在接送傷員，消防隊員拉著長長的水管正在滅火！——這就是著名的“2.6轟炸”！

當(dāng)時國民黨空軍出動了美制B-24、B-25等14架轟炸機分4批對上海的水、電設(shè)施和居民區(qū)進(jìn)行了轟炸，炸死540人，傷836人，1000間民房被毀，對上海的水、電設(shè)施造成了嚴(yán)重的損壞。陳毅市長也親臨現(xiàn)場視察。

此后，我們住所附近的復(fù)興公園和震旦大學(xué)的操場上都架設(shè)了高射炮。

當(dāng)警報拉響，我們在家照例都躲在屋角。寂靜了一會兒，忽聽得接二連三的“轟隆隆”的巨響，這才真叫震耳欲聾、地動山搖吶！窗戶的玻璃都用紙條貼了“米”字，仍被震得“嘩啦啦”像要抖落下來似的！——我沒有想到高射炮發(fā)射的響聲竟然如此巨大！完全不同于電影里的炮聲，或是解放前夕聽到的遙遠(yuǎn)的炮聲！

1950年3月1日學(xué)校開學(xué)。俞老師照例在升旗儀式后講話。他說，學(xué)校規(guī)定，當(dāng)拉警報時，停止上課，大家按班級排好隊，有次序地到一樓禮堂躲避轟炸。又說，我們的教學(xué)樓有4層高，可以承受住小型炸彈的轟炸。在以后的幾個月里，師生們按這個規(guī)定，躲警報許多回，始終秩序井然，也幸虧炸彈沒有落到附近，學(xué)校的一切活動照常進(jìn)行，教學(xué)工作沒有受到多少影響。

開學(xué)不久的一天，放學(xué)后，俞老師在禮堂召集各班報名參加少兒隊的同學(xué)開會，總共只有十來個同學(xué)，我和大哥正海不約而同都參加了。這說明我們弟兄積極追求進(jìn)步是深受家庭影響的。

我們的父母解放前就加入民革并積極參加了中共領(lǐng)導(dǎo)的地下工作。

大姐早在1949年10月就參加了中國新民主主義青年團(tuán)，并擔(dān)任了團(tuán)支書。

父親1949年12月當(dāng)選華東貿(mào)易部工會委員。

祖父一中解放后當(dāng)選湖南省人民代表、政協(xié)湖南省常委。

母親解放后也積極參加居委會的里弄工作。

俞老師在會上說，全校就你們十多個人積極要求參加少兒隊，說明你們追求進(jìn)步，有明確的奮斗目標(biāo)，非?？少F！你們要以身作則，帶動其它同學(xué)共同進(jìn)步……

我的心里當(dāng)時非常激動：不久我就可以系上鮮艷的紅領(lǐng)巾了，那是多少光榮呵！

我們也學(xué)會了郭沫若作詞，馬思聰作曲的《少年兒童隊隊歌》：

我們是新中國的兒童

我們是新少年的先鋒

團(tuán)結(jié)起來繼承著我們的父兄

不怕艱難不怕?lián)又?/p>

為了新中國的建設(shè)而奮斗

學(xué)習(xí)偉大的領(lǐng)袖毛澤東

那時候還要求少兒隊員們做到五愛：愛祖國、愛人民、愛勞動、愛科學(xué)、愛護(hù)公共財物。

可是我們學(xué)校的少兒隊遲遲沒有成立，而鄰近學(xué)校的少兒隊卻紛紛成立了，那些戴上了紅領(lǐng)巾的少兒隊隊員們是多么令人羨慕呵！更不用說那些左臂上戴著紅杠標(biāo)志的少兒隊隊長們了！我還偷偷地練習(xí)系紅領(lǐng)巾，焦急地盼望學(xué)校早日成立少兒隊。

1950年5月11日，入夜不久，突然響起了空襲警報，接著全城實行燈火管制，全部熄滅了電燈；只聽得高射炮和高射機槍“轟隆隆”“噠噠噠噠”響得非常熱鬧，像過節(jié)燃放鞭炮似的！我們都跑到院子里觀看，只見許多探照燈的圓柱形燈光從不同的方向射向天空，連珠炮般閃亮的高射機槍槍彈和高射炮炮彈一顆接一顆地向天空飛去，映照得夜空異常壯觀！大家都像過節(jié)看焰火似的興奮不己，竟沒有一點恐懼的感覺！

翌日，報紙上報道說，5月11日晚，在上海上空擊落美制蔣機一架，據(jù)說那架B-24轟炸機是被12架探照燈盯住脫不了身而被擊落的，飛行員跳傘被俘。

不久，在復(fù)興公園舉辦的“慶祝上海解放一周年”的大型展覽會上，那架B-24飛機的殘骸，還被置于搭建在噴水池的平臺上展出，還是“5個頭”的呢！在這次展覽會上，我們看到了各種各樣的槍炮和戰(zhàn)車，真是目不暇接，大開眼界。我們還參觀了“松滬戰(zhàn)役經(jīng)過要圖”、“臺灣島主體模型”等，展覽會規(guī)模宏大，占據(jù)了整個復(fù)興公園，參觀的人群川流不息。

自從1950年5月11日晚那架美制蔣機B-24轟炸機被擊落后，蔣軍對上海的空襲明顯減少了；后來，人民解放軍空軍的飛機上天了，是噴氣式的，三架一組排成人字形，蔣軍的空襲更少了；直到舟山群島解放，上海再沒受到蔣軍的空襲。

1950年6月25日，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

三弟所在的二年級的班主任姜老師，一位略顯瘦高的年輕人，每天早晨都在雨操場的進(jìn)口，以激動的神情，奮筆書寫黑板報，報道朝鮮戰(zhàn)爭的進(jìn)展情況：

1950年6月25日，英勇的朝鮮人民軍，打過三八線，給美國傀儡李承晚以沉重打擊！……

1950年6月28日，英勇的朝鮮人民軍解放漢城……

1950年7月20日，英勇的朝鮮人民軍解放大田……

姜老師還在黑板報上畫了漫畫：

在朝鮮半島的地圖上，小小的李承晚退到了海邊的釜山，高大的朝鮮人民軍戰(zhàn)士端著帶刺刀的步槍，直指李承晚！……

1950年6月，父親元宇被提拔為華東外貿(mào)部調(diào)研科科長，屬處級干部，工資提高為176.8上海折實單位。父親因為被提拔而喜形于色，帶著我們弟兄到福州路書店買書……

13、革命的洗禮

1950年9月，我讀五年級了。學(xué)校開學(xué)，我們班增加了十幾個女同學(xué)，集中坐在第一排。她們中間有好幾位少兒隊隊員，都是在外校入隊的，其中楊墨秋左臂還戴著一根紅杠的小隊長標(biāo)識呢！真讓人羨慕。

班主任由吳介繁主任兼。他宣布了新的班干部名單，班長就是新來的女生楊墨秋，我是副班長。

楊墨秋的座位隔著走道跟我相鄰，她跟一般女少兒隊員一樣，穿著白襯衫、蘭裙子。楊墨秋長著一頭濃密的黑發(fā)，梳著兩根過肩的粗辮子，眉毛細(xì)長，兩只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嘴唇總是抿著，說起話來輕而快。她的頭總是略略低垂，舉止做派并不張揚，但是她一點也不扭捏，是個天生當(dāng)頭頭的料！她當(dāng)上了班長，毫不含糊，該主持會議就主持會議，該發(fā)號施令就發(fā)號施令，從不怯場。她也不把我這個副手放在眼里，很少跟我商量，也不跟我多說話，說起話來也只是輕而快的幾句。

當(dāng)周一輪到我們班升國旗的時候，按規(guī)定由楊墨秋拉繩，我護(hù)繩。由于是第一回，我心里還有些怯生生的，帶著紅領(lǐng)巾的楊墨秋卻毫不含糊，大大方方地走到隊列前，在國歌聲中莊重地拉繩升旗；受她感染，我也很快地進(jìn)入了角色。在莊嚴(yán)肅穆的氣氛中，在眾目睽睽之下，我有一種從未有過的神圣的飄飄然的感覺！我站得筆直，屏聲斂氣，靈魂卻像脫離了軀殼，激動而高傲地在空中飄蕩，注視著一個男孩和一個戴著紅領(lǐng)巾的女孩在隊列前莊嚴(yán)地升起五星紅旗……

——這是我兒童時代的光榮，這是我純真的兒童時代的紀(jì)念照！

升完國旗，按照學(xué)校的規(guī)定，楊墨秋和我要戴著值班的袖標(biāo)，分別站在二樓和三樓的樓梯中間，同學(xué)們分別從兩邊的樓梯排隊上樓進(jìn)教室，當(dāng)同學(xué)們排著隊靜悄悄地從我身邊走過時，我站得筆直，心中依然是一種莊嚴(yán)而飄飄然的感覺！

楊墨秋的學(xué)習(xí)成績很好，只是在班上作文受到老師表揚或當(dāng)做范文朗讀的，還是非我莫屬。

到了20世紀(jì)90年代，我偶然在《文匯報》上看到，楊墨秋早已是上海市的特級教師了！并且，她是60年代初華東師大中文系畢業(yè)的。

美國侵略者就要打到我國東北來了！姜老師依然以激動的神情，每天奮筆書寫黑板報（1）：，

1950年5月15日，美國侵略軍在仁川登陸……

1950年10月7日，美國侵略軍大舉越過“三八線”……

1950年10月11日，美國侵略軍占領(lǐng)元山……

英勇的志愿軍打勝仗了！姜老師以更加激動的神情奮筆書寫黑板報：

1950年10月25日，中國人民志愿軍跨過鴨綠江，與朝鮮人民軍并肩作戰(zhàn)……

1950年12月5日，中國人民志愿軍和朝鮮人民軍解放平壤……

1950年12月31日，中國人民志愿軍和朝鮮人民軍解放漢城……

父親一直訂著《解放日報》，從那時候起，我養(yǎng)成了每天看報、關(guān)心時事新聞的習(xí)慣，幾十年如一日。

大姐放學(xué)回來，常常重重地踏著樓梯打著拍子，唱著歌上樓，一直唱到亭子間，這時唱的是《當(dāng)祖國需要的時候》：

當(dāng)祖國需要的時候

我們馬上拿起槍

沖過鴨綠江

衛(wèi)國保家鄉(xiāng)……

我們經(jīng)常參加聲勢浩大的、抗美援朝的游行示威。同學(xué)們排著隊，一人揮著一面寫有口號的長三角形的小紙旗，一面高呼口號：

抗美援朝，保家衛(wèi)國

打敗美國野心狼

向中國人民志愿軍致敬

…………

我們在上海體育館參加了抗美援朝的集會。同學(xué)們都穿著白襯衫、蘭褲子，排著隊，認(rèn)認(rèn)真真地做團(tuán)體操表演：在雄壯的《中國人民志愿軍戰(zhàn)歌》的伴奏下，組成“抗美援朝保家衛(wèi)國”八個大字。我驀的朝臺上一看，體育館又高又大，階梯式的觀眾席上座無虛席！我的熱血沸騰起來，仿佛正在做一件極為神圣的、直接關(guān)系到“抗美援朝”的工作！

當(dāng)全國掀起捐獻(xiàn)飛機大炮運動（藝人常香玉還捐獻(xiàn)了一架飛機）的時候，上海的兒童們也參加了“捐獻(xiàn)一把米”運動，這其實就是號召孩子們捐獻(xiàn)零用錢。那時候我家弟兄姊妹多，就父親一個人的工資，生活還是挺緊張的，我平時是沒有零用錢的。有一次班級組織捐獻(xiàn)零用錢的時候，我身上沒有錢，楊墨秋輕聲對我說，她替我交了50元。我中午回家時對母親說，學(xué)?！熬璜I(xiàn)一把米”，我借了同學(xué)50元錢。母親馬上拿出50元錢給我，叫我下午一到學(xué)校就把錢還給同學(xué)，不準(zhǔn)欠別人的帳！我下午一到學(xué)校就把錢還給楊墨秋了?！赣H的這個教導(dǎo)給我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此后，我一生中基本上做到了不欠別人的帳。

學(xué)校組織我們觀看了抗美援朝的記錄片。我們看到在冰天雪地里，在戰(zhàn)火紛飛中，英勇的志愿軍戰(zhàn)士跟侵略者作殊死搏斗……記錄片的主題歌伴隨著戰(zhàn)火紛飛的畫面低沉地唱起來，格外悲壯凝重，感人肺腑：

炮火震動我們的心

勝利鼓舞著我們

中朝人民親如兄弟

并肩作戰(zhàn)打擊敵人

我們親愛的的祖國，親愛的人民

囑咐我們堅決斗爭……

報刊上登載的、廣播里播送的志愿軍戰(zhàn)士羅盛教、邱少云、楊根思、黃繼光等的英雄事跡和光輝形象也銘刻在每一個中國兒童的心里！

1951年新年，學(xué)校組織同學(xué)們慰問軍屬、烈屬。楊墨秋給各小組組長分配任務(wù)后，自己帶領(lǐng)一個小組串街走巷，到軍、烈屬家里進(jìn)行慰問。在會上她從沒征求過我的意見，把我編在她管轄的小組，也沒對我多說話，根本就不把我這個副班長放在眼里！我只得憋著氣，跟著她跑東走西，心里想，她太驕傲了，以后再也不理她了……

1951年2月，鎮(zhèn)反運動在上海激烈展開。每天凌晨警車都會呼嘯著從街上馳過，那氣氛，真有些像解放前夕，國民黨的“飛行堡壘”從街上馳過似的！

1951年3月，開學(xué)的時候，同學(xué)們得知，教導(dǎo)處副主任、學(xué)校負(fù)責(zé)籌組少兒隊的俞老師已經(jīng)被逮捕了！還有那位曾在全校大會上演講：“種籽最有力量，就是堅硬的頭蓋骨，它也可以頂裂”的自然課李老師也被逮捕了！據(jù)說，他們是在凌晨，在各自的家里，被戴上手銬，帶到警車上抓走的。據(jù)說他們都是國民黨黨員。

同學(xué)們議論紛紛。

我的心里震動很大：俞老師總是穿一身筆挺的黑呢中山服，總是一副莊重嚴(yán)肅的模樣。在他的管理下，學(xué)校秩序井然。在籌組少兒隊的時候，他語重心長地鼓勵我們追求進(jìn)步……

以后直到我離開學(xué)校，再也沒有人過問籌組少兒隊的事。

1951年4月的一天，全校師生在雨操場集合，收聽上海市各界人民擴大會議公審幾名罪大惡極的反革命分子的實況廣播。

其中為首的叫陳小毛（2），是罪大惡極的流氓，強奸犯。擴音器里傳來憤怒群眾高呼“開脫伊！”“開脫伊！”意思是槍斃他！槍斃他！……真是群情激憤達(dá)到了頂點！

1951年5月的一天，我們坐在寬敞明亮的教室里正全神貫注地上著課。順便說一下，我們這所在解放前由法國傳教士辦的學(xué)校，教學(xué)設(shè)施挺不錯的。忽然教室門被撞開了，一群大學(xué)生涌進(jìn)教室，打著“慶祝西藏和平解放”的橫幅，敲著鑼打著鼓震耳欲聾，接著他們振臂高呼口號：

慶祝西藏和平解放！

中華人民共和國萬歲！

中國共產(chǎn)黨萬歲！

然后他們又到別的教室去了。接下來自然是亂哄哄的，上不成課了，大家準(zhǔn)備上街參加游行。

解放初期在上海，敲鑼打鼓上街游行是司空見慣，習(xí)以為常的。每次游行不但規(guī)模很大，游行線路也很長，往往要持續(xù)一整天！那些高高地站（或坐）在汽車上搭的臺子上面，拖著長裙，戴著金冠，扮作和平女神的女同志只得早起吃幾個煮雞蛋堅持一整天！

解放軍的游行隊伍也常常是全副武裝，甚至坦克、大炮、騎兵一齊出動，從早一直游行到天黑！

群眾隊伍往往以門旗和鑼鼓隊為各單位的先導(dǎo)，儀仗隊、紅旗隊、秧歌隊、腰鼓隊也比較普遍；高舉領(lǐng)袖畫像的隊伍也不少，除了毛澤東、斯大林以外，還有胡志明、金日成、喬巴山、皮克、貝魯特、哥德瓦爾特、拉科西、喬治烏—德治、契爾文科夫、霍查，以及福斯特、德田球一和伊巴露麗等的畫像。

順便說一句，我當(dāng)時就知道，他們各是哪一國的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人。——雖然我從小就關(guān)注國際局勢，但直到蘇東巨變后才有所頓悟。

此外，每人都手持一面寫有標(biāo)語口號的三角彩色紙旗，還時時揮臂高呼口號，或齊聲高唱革命歌曲：

勝利的旗幟嘩啦啦地飄

千萬人的呼聲地動山搖

毛澤東——斯大林

斯大林——毛澤東

像太陽在天空照

…………

在二十世紀(jì)五十年代初，曾廣泛流傳著一段西方記者跟一名中國學(xué)生的對話，大意是：西方記者問中國學(xué)生，你們這樣頻繁地舉行游行示威是否太浪費人力物力了？中國學(xué)生答，游行示威是我們中國人民表達(dá)心愿，表達(dá)訴求的一種手段，可惜資本主義國家的人民連游行示威的自由都沒有！西方記者又問，如果蘇聯(lián)與你們?yōu)閿?，你們會怎么辦呢？該學(xué)生答曰，這個問題我們根本就沒有考慮過，也用不著考慮。

1951年9月，開學(xué)我就讀六年級了。三弟讀四年級，大哥則考上了比樂中學(xué)，這是一所由著名的民主人士黃炎培辦的學(xué)校。

大姐讀初三已是“民立女中”團(tuán)總支的宣傳委員。她回家重重地踏著步子上樓時，唱的是新上映的蘇聯(lián)電影《幸福生活》的插曲：

古班河上風(fēng)光好，

清清河水起浪潮……

她住的亭子間里的桌子上有許多書，有冰心的《寄小讀者》和馬克?吐溫的《傻子旅行記》，也有朱自清、陶行知、豐子愷的書，李季的詩、裴多菲的詩，還有《新兒女英雄傳》《洋鐵桶的故事》《李有才板話》等?！覀兊苄忠侧駠魍虠椀匕堰@些書看了個遍。

書籍總是那樣吸引人，甚至連書的封面都顯得那樣神秘！

也就在這時，父親被派到設(shè)在蘇州的“華東人民革命大學(xué)”（3）第4期去學(xué)習(xí)了。華東革大是全國解放前夕黨中央鑒于新中國成立必須要有自已的干部隊伍并接收舊政府人員而設(shè)立的。校長是華東局宣傳部長、華東軍區(qū)政治部主任舒同兼任。

六年級第一學(xué)期開學(xué)那天，我們盤石小學(xué)并沒有像以往那樣上課。老師們都在一樓大辦公室開會。我們從窗子朝里看到，身軀瘦小的校長張維屏站在辦公室中間低著頭，原先莊重冷靜，總是面帶微笑的臉上，現(xiàn)在是一副尷尬的神色！一些老師指指戳戳地在說著什么，——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原本體面的人被揪斗的模樣！頓時一種惶惶不安的情緒襲上心頭……

后來我們被告知，張維屏是反動教會組織“圣母軍”的成員?！笆ツ杠姟北蝗【喠?，張維屏校長被揪出來批斗了。

接著學(xué)校召開大會，大會由教導(dǎo)主任吳介繁老師主持。由市教育局的負(fù)責(zé)人宣布“盤石小學(xué)”改名為“向群小學(xué)”，表示學(xué)校從此得到新生，跟過去決裂！同時宣布任命新校長，是新調(diào)來的，名叫湯履道，也是天主教徒。

我們班主任由一位年輕女老師擔(dān)任，她叫于玉莉，是青年團(tuán)員，白凈清秀，身穿一件月白色的短袖衫，淡青色的緊身褲，露出一截小腿，顯得朝氣蓬勃。

我也不再當(dāng)“副班長”了。不過，這對我沒有什么影響，因為我那個“副班長”其實只是掛了個名，沒有干什么實際工作。

學(xué)校還是沒有成立少兒隊的組織，外校來的少兒隊隊員則集合在一起，照?；顒印，F(xiàn)在明白了，過去盤石小學(xué)沒能建立少兒隊的組織，那是因為是教會學(xué)校，是俞老師有歷史問題；那么，現(xiàn)在呢？……

我們班的語文課仍由吳介繁主任兼任。他本講道地的上海話，但是在上語文課時，卻盡量用才學(xué)的普通話講；他的粉筆字寫得工整有力，非常漂亮！一次上課，我的作文也受到他的表揚，并當(dāng)作范文朗讀。我心里喜滋滋的，斜著眼睛朝楊墨秋瞥去，只見她頭埋得很低……

解放初期的上海，不但游行集會多，大型展覽會也舉辦得多。前面講了，在復(fù)興公園舉辦了“慶祝上海解放一周年”展覽會，公園里擺滿了坦克車、裝甲車、水陸兩棲坦克、多種大炮、槍枝……真是琳瑯滿目！之后又舉辦了“反特展覽會”，里面介紹了國民黨特務(wù)頭子毛森在解放前夕逃離上海時，親自開槍打死了貼身警衛(wèi)和司機，而他們竟都是中共地下黨員！展廳里還陳列了許多種無聲手槍，像鋼筆手槍、拐杖手槍等……在人民廣場舉辦的“太平天國起義一百周年”展覽，展廳里掛滿了太平天國時代的各種旗幟，李秀成打敗洋槍隊擊斃華爾的臘像模型非常逼真……后來在人民廣場還舉辦了“城鄉(xiāng)物資交流展覽會”，如同迷宮一樣……“從猿到人”展覽會里有遠(yuǎn)古山洞里猿人生活情景的造型……

我們同學(xué)們排著隊參觀了這些展覽會。這些展覽會打開了我們的眼界，使我們增加了許多知識。

解放初期的上海，街頭張貼的宣傳畫中最常見的是：蘭天上翱翔著銀灰色的噴氣式戰(zhàn)斗機機組。金色的大地上拖拉機康拜因在收割莊稼。宏偉的攔河大壩。林立的工廠煙囪。高壓線伸向遠(yuǎn)方。——祖國大地是一派欣欣向榮生機勃勃光輝燦爛的圖景！

這就是我童年心目中的祖國！

國慶節(jié)到了，我們穿著白襯衫，蘭褲子列隊參加游行，齊聲高唱：

禮炮響 國旗升

少年兒童真精神

白襯衫 紅領(lǐng)巾

活潑勇敢向前進(jìn)

我們是春天的鮮花

我們的心中多么高興

抬頭望 天安門

毛主席微笑著檢閱我們

時時刻刻準(zhǔn)備著

建設(shè)祖國，保衛(wèi)和平

我們熱淚盈眶心潮澎湃！這首歌表達(dá)了我們少年兒童純真的心聲，盡管我因沒有戴上紅領(lǐng)巾感到淡淡的傷感。

1968年，我遭到武斗暴徒的追殺，歷盡千難萬險，代表群眾組織來到北京向中央文革上訪告狀，突然見到天安門時，這首兒時的歌驀地在耳邊回響，我不禁泫然淚下。

1952年伊始，“三反”“五反”運動就在全國激烈地展開了。

那時候流行一首兒歌：

上山打老虎

老虎不吃飯

專吃大壞蛋

大壞蛋 貪污犯……

老師還教我們唱一首后來流傳很廣的歌：

貪污分子你睜開眼

兩條道路由你選

一條活路 一條死路

一條光明 一條黑暗

想想吧，看你走向哪一條

徹底坦白，從寬處理

拒絕坦白要嚴(yán)辦

一定要嚴(yán)辦

1952年2月28日，在上海槍斃了奸商王康年。王康年喪心病狂，用爛棉花制作醫(yī)藥“急救包”，用自來水和顏料制造消毒水，直接傷害了在朝鮮前線負(fù)傷的志愿軍將士，引起極大的民憤！學(xué)校還組織我們同學(xué)們到“大康藥房”現(xiàn)場參觀，進(jìn)行政治教育（4）。

一天傍晚了，大哥說，聽說弄堂里在“打老虎”，我們?nèi)タ纯?。于是我們?nèi)值芟聵堑脚美锶ビ^看。到了群賢小學(xué)，朝一樓禮堂里看去，只見一個身材矮胖的男子低著頭站在臺前，顯然這位就是被“打”的“老虎”；幾十個人情緒激動，揮拳喊著口號，喊著喊著就有人拳打腳踢把“老虎”打倒在地上！——我頓時嚇了一大跳，不敢再看下去，拉著三弟走了。我們一邊走，一邊還心跳得“咚咚”的——這是我們從來沒有想到過的呵，原來“打老虎”就是這樣打的。

接著大哥也低垂著頭，悻悻地回來了。

注：

（1）1990年代我在報刊上看到蘇聯(lián)解密材料說朝鮮戰(zhàn)爭是金日成先動手的。

（2）后來我看到學(xué)者國良村寫的文章，稱，解放初鎮(zhèn)反時，淮劇界的名伶陳小毛、滬劇界的名伶夏連良、楊劇界的名伶柏文龍都被槍斃了！不知這個名伶陳小毛，是不是就是那個被公判槍斃的流氓陳小毛？

（3）簡稱“華東革大”。

（4）直到21世紀(jì)，我才從一些資料中得知，王康年案是一起冤案，因為王康年經(jīng)營的僅僅是一家普通的藥房，只做零售，自身并不具備“制假”能力。

14、離別上海

在歡快的維吾爾樂曲聲中，一群梳著許多根長辮子、頭戴小花帽，身著花衣裙的美麗的維吾爾族姑娘在果實累累的葡萄架下采摘葡萄……

幾位頭戴小花帽蓄著大胡須的維吾爾族老大爺在堆積如山的哈密瓜堆旁傳遞著橢園形的哈密瓜……

一群維吾爾小伙子和姑娘興高采烈地在地頭載歌載舞……

太陽照耀在昆侖山

伊犁河水彎又彎

…………

野花遍地黃

百靈鳥在歌唱

葡萄掛滿架

哈密瓜甜又香

…………

多么迷人的西域風(fēng)情！

看哪！天山腳下的草原多么平坦，多么寬闊！在那里踢皮球，肯定不會像在弄堂里，老擔(dān)心踢破人家的窗玻璃了！

——我在看記錄片《歡樂的新疆》的時候，忽發(fā)奇想。

那時候我的右膝蓋的皮經(jīng)常是破的，血肉模糊地剛結(jié)好痂，踢皮球時不小心跌倒就又破了，——可見那時候我是多么喜歡踢球，多么地調(diào)皮，以后許多年我的右膝蓋都有留有一塊疤痕。

《歡樂的新疆》這部電影是“華東外貿(mào)部”專為招待準(zhǔn)備支邊赴疆的干部家屬放映的。我們?nèi)叶既ビ^看了。

1952年5月，父親元宇從“華東革大”第4期學(xué)習(xí)結(jié)業(yè)。就在他們學(xué)習(xí)期間，新疆軍區(qū)司令員王震將軍向中共華東局要干部 ，華東局就號召革大這一期學(xué)員去新疆支援邊疆建設(shè)。這一期學(xué)員結(jié)業(yè)時共1269人，他們大多是“在舊政府供職時間較長”的人員，實際上就是指“歷史上有問題”的人員，當(dāng)然他們又都是知識分子，他們認(rèn)為上級讓他們支邊新疆，就是對他們的信任，就是讓他們甩掉包袱，輕裝前進(jìn)。于是竟有1253人爭相報名，除少數(shù)年老體弱者外都被批準(zhǔn)。

——他們是上海首批去新疆支邊的人員，為后人做出了榜樣。

我母親當(dāng)時也贊成全家到新疆來，現(xiàn)在想來這頗不尋常。因為那時并沒有強迫家屬都去新疆，有許多人并沒有帶家屬到新疆來。

我母那時一面積極參加街道居委會的工作，并受到過表揚；一面努力求職。我記得她曾報考打字員的工作，每分鐘能打三十多個字了，還是未被錄用！

我家弟兄姊妹七人，僅靠父親一人的薪水維持生活，很是拮據(jù)。所以我母指望到新疆來能得到一份正式工作。也或許當(dāng)局在動員大家去新疆時有過許諾，因為到新疆后，我母就分配了正式工作。

我們弟兄們則以為去新疆是要出遠(yuǎn)門旅游似的，個個興奮不己。

就要出遠(yuǎn)門了！我準(zhǔn)備了一個50開的小日記本，在第一頁畫了一幅中國地圖，標(biāo)上了從上海到迪化（1）的路線；并請一些平常交往較多的同學(xué)，像張兆松、席臻貫、袁良杰、張潤卿、吳立人、周關(guān)云等，在小日記本前面寫離別留言和通訊地址。

就坐在我右邊，隔走道相鄰的楊墨秋，看我拿著日記本請人留言，抿著嘴唇，微蹙眉尖，忽閃著大眼睛，朝我定定地看了一眼，我裝作沒看見，故意到她后面，請高個兒周碧茹留言，周碧茹很高興地給我寫了幾行字；我又請周碧茹的同桌，平時很少交往的胖胖的鮑幗英留言，她笑嘻嘻地也給我寫了留言，我是故意氣楊墨秋的——我就是不請她寫留言。

我和交往較多的同學(xué)提前作了告別。張兆松一再叮嚀我：“到了新疆要寫信來呵！”席臻貫慢騰騰地說：“到了新疆給我?guī)б黄バ●R回來！”性格開朗的袁良杰則說：“我們什么時候還再見面呵！”……

小日記本的后面，我在旅途中用作寫日記和見聞，很可惜，到了新疆迪化以后，這個小日記本丟失了，于是我失去了同學(xué)們的通訊地址，因為他們都從盤石（向群）小學(xué)畢業(yè)了！跟他們再也沒有聯(lián)系過！

我真糊涂呵，我怎么就沒有想起來給老師們寫信呢？可以給吳介繁老師、給龐維撲老師、給莊云龍老師寫信呀！他們表揚過我作文寫的好呀，他們知道同學(xué)們的去向呀！他們這些老師當(dāng)年真是白白表揚了我這個作文寫得好的學(xué)生了啊！

就要離開上海了！我到一樓教導(dǎo)處開轉(zhuǎn)學(xué)證明，吳介繁主任有些驚訝地問：“到新疆去？”我壓抑著激動的心情說，是的。這時我心里想到的是天山腳下廣闊的牧場；想到的是“葡萄結(jié)滿架，哈密瓜甜又香”的維吾爾族歡快的歌舞……吳介繁主任用很漂亮的中楷毛筆字寫了《轉(zhuǎn)學(xué)證明》，態(tài)度和藹地跟我道別。這時同學(xué)們還在上課。我心情輕松地走出了燦爛陽光照耀下的靜謐的母校：我竟沒有留戀那整潔明亮的課堂！我竟沒有留戀教學(xué)樓前全校列隊升國旗、發(fā)獎品令人激動的地方！我竟沒有留戀掛著牽動人心的黑板報，和曾踢皮球、跳沙坑和爬竹桿的操場！——我步履輕松、騰云駕霧般地離開了這所培育了我三年的親愛的母校，離開了敬愛的老師們和朝夕相處的同學(xué)們。

我當(dāng)時異常興奮，獨自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盤石（向群）小學(xué)，以為不久又會回來似的，根本沒有想到自己已隨父母走上了一條永遠(yuǎn)離開上海的不歸路！

2010年8月，我在對本章節(jié)修改定稿時，決定上網(wǎng)查一查，看能不能查到原來盤石小學(xué)的同學(xué)和老師的有關(guān)介紹，結(jié)果是只查到了席臻貫和楊墨秋的有關(guān)資料！其他同學(xué)如張兆松、張潤卿、袁良杰等都沒查到。吳介繁老師還是在楊墨秋的回憶錄《病中憶恩師》里有些記述。遺憾的是，破譯敦煌古樂的席臻貫已于1994年就得癌癥去世了。曾任上海重點中學(xué)復(fù)興中學(xué)校長的楊墨秋在2004年也因癌癥去世！

然而，盤石小學(xué)的三年學(xué)習(xí)生活仍依稀浮現(xiàn)在眼前：

張兆松流著淚說，我媽受那么多的苦，可是我沒能考好……分別時又叮囑我，到了新疆要寫信來呵……

席臻貫被剝豬嘍后依然一副憨態(tài)……分別時慢騰騰地說，到了新疆給我?guī)б黄バ●R回來呵……

楊墨秋和我在全校師生的隊伍前面，在國歌聲中莊嚴(yán)地升國旗……

網(wǎng)上有楊墨秋1961年在華東師大的照片，跟她當(dāng)年在盤石小學(xué)時的模樣很相近：身著花布罩衫，濃密的黑發(fā)梳成兩根粗辮子，緊抿著嘴唇，微蹙著眉尖，忽閃著大眼睛……

——呵，童年，難以忘懷的童年，每個人都有過的純樸天真、無憂無慮的童年，那一去不復(fù)返的美妙的童年呵！

就要到新疆去了！大哥帶我和三弟步行經(jīng)淮海中路（2）到人民廣場（3），又到外灘游覽了一番。

繁華的淮海中路上許多商店的玻璃櫥窗里，都有斷臂的維納斯石膏像。裝在精致的盆子里的一對派克金筆標(biāo)價高達(dá)幾萬元！在人民廣場還是有人在騎馬兜風(fēng)，——盡管解放以來，無情的“革命洗禮”一個接著一個，西方對上海的深刻影響還是隨處可見！

“大世界”怪誕的哈哈鏡，使人聯(lián)想起解放前關(guān)于流氓大享黃金榮和杜月笙等的種種傳聞。豪華氣派的“大光明”電影院果然被“國際飯店”襯托得矮小了！“國際飯店”是解放前由外國人設(shè)計建造的，我國當(dāng)時最高的樓房，我們仰著頭一層一層地數(shù)，也沒數(shù)出24層，大哥說，可能地下還有幾層……

我們沿著外灘碼頭漫步，解放前黃浦江上數(shù)不清的船艦和花花綠綠的外國旗幟不見了，碼頭上的人聲鼎沸、繁忙嘈雜沒有了，整個外灘碼頭是那么冷寂肖殺，空空蕩蕩！一只小船隨波蕩漾著。一艘解放軍的炮艦上還扯著繩子晾著衣裳呢！——這大概是當(dāng)時“一邊倒”的政策造成的！也就是當(dāng)時報上說的，美帝國主義對我國實行封鎖和禁運所造成的吧。

就要離開上海了！父母帶我們弟兄姊妹到外灘公園游玩。父親的一位朋友帶了照相機給我們照了幾張照片：大姐穿著當(dāng)時流行的“列寧裝”；我們五弟兄都穿著時髦的白襯衫和工裝褲；小妹還在母親的懷抱里；父母都流露出欣喜的笑容；背景是外白渡橋和百老匯大樓。我們弟兄姊妹還按大小排列照了合影。

——這些照片成了我們?nèi)医夥徘昂笤诖笊虾＝?jīng)歷滄桑巨變的見證。

注：

（1）、1954年2月改名為烏魯木齊。

（2）、解放前稱霞飛路。

（3）、解放前稱跑馬廳。

15 、穿越中國

1952年5月下旬的一天下午，我們乘火車離開上海。路過蘇州時已是傍晚了，大人們興奮地議論著他們才從那里學(xué)習(xí)結(jié)業(yè)的“華東革大”。

到了南京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大人們說，火車正在由輪船擺渡過長江泥！我竭力朝車窗外看，究竟是怎么個擺渡法，但只看到一些燈光，什么也沒有看清……累了一天，我擠在座椅上睡著了。

忽聽得有人輕聲喊：“黃河！黃河！”我突然驚醒，睡眼惺松地朝車窗外觀看，只見在朦朧的晨曦中，遠(yuǎn)處的彎彎的黃河雪白如練……

我睜大眼睛貪婪地朝車窗外觀望風(fēng)景，同時搜索枯腸竭力將看到的景色準(zhǔn)備變作文字記錄在小日記本上……車窗外電線桿、農(nóng)舍、樹木、田野都快速地伴隨著“哐啷—哐啷”有節(jié)奏的火車奔馳聲朝后退去，大地仿佛緩緩地在旋轉(zhuǎn)……我漸漸昏昏入睡……

有時候 我和三弟擠在兩節(jié)車廂之間過道里，過道里也堆放著行李。我們一同朝車窗外觀看，或趴在行李上用歪歪扭扭的字寫日記……我們這些在上海弄堂里踢皮球總怕踢破窗玻璃的孩子，突然乘火車奔馳在祖國遼闊的原野上，那歡悅的心情或許同從籠中放飛的小鳥相似吧。兒時課本里的場景出現(xiàn)在眼前了：

嗚嗚嗚

尖銳的聲音

沖破了曠野的寂寞

鐵馬一邊奔著一邊吼著

火車經(jīng)過河南省，每到一站，叫賣燒雞的特別多，大家都爭著買，父親也買了幾只，母親分給大家吃，味道挺香，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到了1961年暑假，也就是“三年困難時期”，我路過鄭州去長沙，過去火車站周邊買賣燒雞的繁榮景象不見了，到處是乞討的人，我用四角錢買了一碗水煮茄子就很不錯了。

跟我們鄰座的有一位單身漢，名叫劉斯文，也就三十歲左右，架著一副金絲眼鏡，皮膚白皙，五官端正、身材壯碩，分頭總是梳得整整齊齊的，常穿白襯衫和筆挺的淺灰色西裝褲。他的談吐非同凡俗，舉止溫文爾雅。他對沿途地理知識風(fēng)土民情也頗知曉。他如此年輕，不知為何也跟我父親之輩同伍？

跟劉斯文同座的是一位中年人，叫李寅生，約四十歲，中等個兒，面色青黃，像有心事似的。顯然他把妻兒留在上海了。

我們座位的附近還有一對新婚夫婦，男的叫何進(jìn)先，年齡不小了，大腦門，皮膚黝黑。女的長得小巧玲瓏。

跟我們同在一個車廂的還有金家五姊妹。她們的父親叫金毅深，瘦高個兒，帶著一副黑框眼鏡，嘴上面留著胡髭，講一口北京話。她們的母親總是低眉信首的，從沒見她高聲說話。金世琦是老大，比我大一歲；金世葚是老二，比我小一歲。下面三個小的各間隔兩歲。她們都穿著蘭色制服和白襯衣，都梳著兩根辮子。她們總是輕言細(xì)語，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在那里，不像我們幾弟兄滿車廂亂竄。

金毅深是原華東外貿(mào)部的秘書科科長，我父是調(diào)研科科長。聽劉斯文他們議論，金毅深的祖父是清朝山西的高官，到他父親就家道中落了，金家還是滿清貴族呢?！?/p>

大人們常常高談闊論，說著說著，就指著我們這些半大孩子，說，以后他們的孩子就只能說原籍是內(nèi)地漢族人了……我眼睛朝窗外的遠(yuǎn)方望著，耳朵卻聽清了大人們說的話，似懂非懂的，心里油然產(chǎn)生對未來的向往和莫名的自豪！我側(cè)眼看看金世琦、金世葚她們，心里想，不知她們聽了大人們的這些議論，會是怎樣的想法？

到了西安，我們都下了火車。因為再往西走就得坐汽車了。

在西安，我們許多人家?guī)资谧油≡谝惶幭駧旆康拇笪葑永铮笪堇镉媚景寮苤L長的通鋪，每家人家之間只用一些衣物擋隔一下。廁所也不再是上海的抽水馬桶了，而是蹲式茅廁，開始還很不習(xí)慣呢！

我們同金家又是挨著的。我躺在大床上，瞇著眼睛，注意著金世葚和金世琦兩姊妹一邊梳著辮子一邊輕聲地說著話，——這是我第一次注意女孩子！注意到女孩子特有的梳辮子的婀娜模樣，注意到女孩子輕柔溫軟的說話聲音。

在西安我們滯留了近一個月的時間，我們隨大人們上城墻，看碑林，觀光了不少名勝古跡，大開了眼界！

從西安開始，我們乘汽車?yán)^續(xù)西行。出發(fā)前每家都發(fā)了裝飲用水的長長的竹筒，以及當(dāng)作干糧的大鍋盔和馬香腸。每人還發(fā)了風(fēng)鏡、口罩，可見前面旅途的艱難。

我們乘坐的是新疆軍區(qū)的軍車，都是蘇制吉斯車，駕駛員和助手都是軍人。駕駛室儀表盤下面還橫架著一支步槍。華東革大赴疆大隊，這一批連家屬共一千多人分乘幾十輛軍車一路上浩浩蕩蕩，蔚為大觀！

每輛汽車上約坐三十來人，車廂板上先放行李；然后在行李上面分成四行坐人，車箱上面拉著蓬布遮擋風(fēng)雨。我家九口人坐在前面右邊兩行，金家七口人坐在前面左邊兩行，其余人挨著朝后坐。小隊長李寅生和中隊長洪山雨（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坐在車尾。

出了西安不久，車隊盤旋爬上了一座山青樹綠的大山，這邊落雨那邊睛，跟火車上看到的風(fēng)景又大不一樣！到了六盤山，山勢陡峭，盤山路更加彎彎曲曲，汽車一輛跟著一輛慢慢地爬行，另是一番壯觀的景色！每到一個地方，劉斯文總能先說出地名，我心中暗暗稱奇。

到了蘭州，在洶涌湍急的黃河里，有人駕著皮伐子在激流中穿行！黃河邊矗立著許多輪高大的水車，雄渾粗礦，悠然旋轉(zhuǎn)?！o古老的黃河增添了不少風(fēng)采！這些景觀在以后讀到的中學(xué)地理課本上都有插圖，跟我親眼見到的一模一樣。

途徑河西走廊，我們在永登，武威、張掖、酒泉各重鎮(zhèn)都停歇住了幾天。沿路的參天大樹，劉世文說是左宗唐的士兵進(jìn)新疆時栽的。各鎮(zhèn)都綠樹掩映，雞鳴狗吠，并無荒涼之感。沿途許多飯館是回民開的，設(shè)備簡陋，但清潔幽靜，保留著久遠(yuǎn)的淳厚樸實的風(fēng)味。

在歇息時，我們到河灘游玩，只見河對岸光禿禿的石山高高聳立，河灘空曠荒涼，塵世的喧囂在這里突然都消失了，恍如隔世一般！——我猛地意識到，我們已經(jīng)來到了一個跟以往完全不同的世界。

我們沿著斷斷續(xù)續(xù)的長城走了許多天。在廣漠的大地上，長城像龍的脊椎蜿蜒不斷，雖經(jīng)千百年風(fēng)吹雨打，大多已倒塌在大地的懷抱里，但他那昂然不屈的雄姿依然向世人昭示著一種永恒的風(fēng)范。到了嘉峪關(guān)，車隊停了下來，人們紛紛朝長城跑去，跑到長城腳下，撮起一抔抔古老的浸滿祖先血汗的的黃土……

“過了嘉峪關(guān)，兩眼淚不干?！贝笕藗冏h論紛紛。

過了嘉峪關(guān)，果然十分荒涼了。到了安西，旅店都沒幾家。天色漸漸黑下來，大家擠在一家飯館等著吃飯，看著廚師搟面條，只見他先揉著一大堆面團(tuán)，邊揉邊甩，面團(tuán)甩成了面條，越甩越高，竟甩得跟房頂差不多高！面條也越甩越細(xì)……不多一會兒，大伙兒都吃上了有獨特風(fēng)味的面條！這廚師真是有一手絕技——天涯何處無高人！

車隊在廣漠浩瀚的中國大西北跋涉，地勢越來越高，風(fēng)沙越來越大，景色也越來越單調(diào)，汽車沉悶地嗚嗚轟鳴，令人昏昏欲睡……

在西安發(fā)的裝水的竹筒和風(fēng)鏡都派上了用處：有一段路上竹筒灌的都是苦水，可是也得喝！硬而厚的鍋盔、粗糙的馬腸在旅途中也變得美味可口了！

在漫長的旅途中，華東革大的學(xué)員們也?；ハ嚅_玩笑，說俏皮話。新婚的何進(jìn)先夫婦是四川人，新娘長得漂亮，有人就用怪腔怪調(diào)的四川話說：“何進(jìn)先腦門長得大，好逗人愛喲！”何當(dāng)場用四川話回敬：“我不愛咋個辦！”于是眾人齊聲道：“那就對腦殼嘍！”

何進(jìn)先用濃重的四川話說，你們愛說怪話大話的可要小心嘍，新疆的風(fēng)大得很，小心閃了舌頭。新疆還特別冷，不小心出門會凍掉鼻子和耳朵的。沒有耳朵還好說；沒有鼻子，新疆人可就說你“不要鼻子”嘍，也就是不要臉嘍。何進(jìn)先還說，在新疆出門解小便，尿會凍成冰棍，還得提根棍子敲斷呢！我們當(dāng)時都信以為真。

金家人都講一口略帶卷舌的北京話，都是輕言細(xì)語的。不像我們一家五弟兄咋咋?；５模衼砦覀兡赣H的大聲訓(xùn)斥。

到了星星峽已是傍晚了，只見四周陡山環(huán)繞，地勢十分險要，——我們從此進(jìn)入新疆了！據(jù)說，新疆還有土匪，經(jīng)常沿著公路殺人放火，人人心情都緊張起來。

進(jìn)了新疆，我們一直在廣闊無垠的戈壁灘上行駛，荒漠的戈壁灘上唯有一蓬一蓬的駱駝刺頑強地生長著。我們有時也遇到駱駝隊：在浩瀚的戈壁上，一長隊駱駝由遠(yuǎn)而近，主人總是騎在最前面的那只駱駝上，最后面的一只駱駝的脖子上掛著駝鈴，那駝鈴聲“叮當(dāng)——叮當(dāng)”有節(jié)奏地響個不停。——這跟上海盤石小學(xué)莊云龍老師講的情景真是一模一樣，莊老師想必是到過北方的呵！

沿途我們也?？吹铰愤叺顾姆课莺蛷U棄的村莊，據(jù)說是遭到土匪的洗劫造成的，大家立刻用目光搜尋，看是否有土匪出現(xiàn)。駕駛汽車的解放軍戰(zhàn)士也提高了警惕，車與車之間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整個車隊前后呼應(yīng)保持著隊形，行到可疑處，司機助手把步槍都提在手里了！然而終歸還算太平，我們沒有遇到土匪。

劉斯文說，烏斯?jié)M和堯樂博斯匪幫曾在哈密一帶瘋狂燒殺搶掠。

到了七角井，停車休息時，我們跟著大家在荒野里挖到了甘草。到了吐魯蕃，我們看到了叫賣瓜果的維族老頭和扎著許多辮子的維族小姑娘！

汽車在漫無盡頭的公路上奔馳著，華東革大學(xué)員們常常不約而同地引吭高歌，他們最常唱的一首歌是：

年輕的心在跳躍

滿腔的熱血在燃燒

聽祖國呼喚我們向前進(jìn)

我們要響應(yīng)她的號召

讓我們走 走向最前哨

讓我們走 走向最前哨……

另一首歌的前兩句是：

年輕人

火熱的心

跟著毛澤東前進(jìn)……

華東革大的這批學(xué)員大多不年輕了，他們唱起歌來也不那么鏗鏘有力了，但是他們齊聲唱這道歌時很認(rèn)真，很投入！

父親緊挨著駕駛室的右后邊，臉朝后坐著，滿臉胡子拉楂，吃了鍋盔后嘴角還有面粒，露著大黃牙，也跟著大家唱著，我朝他看了一眼，心想：他還算年輕嗎？他快四十歲了，還有這么一群孩子！但是后來我懂了，這首歌正好表達(dá)了他們這批華東革大學(xué)員們的心聲，他們是滿腔熱血響應(yīng)祖國的號召支邊來新疆的。他們的高昂情緒甚也感染了我們這些孩子們。

16 、軍區(qū)司令部大院

經(jīng)過半個多月的長途跋涉，我們終于到了新疆省的省會迪化市。

華東革大赴疆團(tuán)的部分成員就住在新疆軍區(qū)司令部大院里（1）的西大樓第一層，這是一個很高大的房間，像個大會議廳，地上鋪著地板，南面是一排窗子，都是雙層玻璃的！華東革大學(xué)員們各家用行李中帶的被褥鋪在地板上，一家挨著一家，中間稍微隔一下，擠滿了整個大房間！

到了開飯的時候，通通到軍區(qū)司令部大灶食堂就餐。

華東革大學(xué)員們在這里等候分配工作，閑得無聊，無所事事。我父常跟金毅深下象棋，我父愛走頭當(dāng)炮，金則慣走駕馬當(dāng)頭，都是輕車熟路，互有勝負(fù)。只是金毅深總是叼著煙，牙都熏黑了；我父則愛摳那鷹鉤鼻子，很不雅觀。我父也常跟張勉之閑談。他是福建人，中等身材，稍胖。他有時談?wù)撨^去上中央大學(xué)的美好時光，偶爾流露出懷才不遇的感嘆，但也聽命隨遇而安。王家的父親叫王成誠，個子高大，儀表堂堂，也是大學(xué)生，還當(dāng)過接收大員呢！劉家的父母都是四川人?！?/p>

在這個大房間里，除了我們程家外，還有金家、張家、王家、和劉家等都是多子女家庭。張家兩個大些的女兒留在上海了，只帶了三個男孩和一個小女兒來新疆。王家的老大和老小也是姊妹，中間是三個男孩。劉家也是三個男孩，一個小女孩。很巧，張家、王家和劉家的大男孩都跟我同歲！以下弟兄基本上是兩歲相隔。

我們一大幫男孩子在軍區(qū)司令部的大院里蕩秋千，爬樹、打架，玩捉迷藏，快樂得忘乎所以。只有王家長兄王鐘炎（器宇軒昂，略顯瘦高）、劉家長兄劉元昭（顯得少年老成，略胖）和大哥不跟我們一起玩；他們常跟軍區(qū)司令部家屬院里的大孩子們進(jìn)進(jìn)出出，有時也跟大人在一起下象棋。

軍區(qū)司令部家屬院里的一個叫阿金的高鼻子、大眼睛的維族小男孩也來跟我們一起玩，據(jù)說他是軍區(qū)副參謀長的兒子，他領(lǐng)著我們到保密的東大樓地下室，地下室的各間屋子都鎖著門，我們只在走道里轉(zhuǎn)了一圈。東大樓是辦公的地方。

軍區(qū)司令部大院門口自然是有警衛(wèi)持槍站崗的；在大院里另有一個小院，也有警衛(wèi)持槍站崗，——那是新疆當(dāng)時的頭號人物王震司令員辦公的地方。王震司令員乘坐的小車車號是“0001”。聽劉斯文他們議論：華東革大第4期這批進(jìn)疆的學(xué)員就是王震將軍向華東局要來的；王震將軍率領(lǐng)駐疆部隊屯墾戍邊，投入到生產(chǎn)建設(shè)中；王震將軍創(chuàng)建了八一鋼鐵廠、七一紡織廠，最近還創(chuàng)建了八一農(nóng)學(xué)院；王震將軍采用鐵腕政策肅清了新疆雙泛（泛突厥泛伊斯蘭）分子的武裝叛亂，威名遠(yuǎn)揚！但是，聽說他可能要調(diào)離新疆了……

十年后，在八一農(nóng)學(xué)院成立十周年的時候，德高望重的凃治院長主持慶祝大會，我作為農(nóng)機系大五的學(xué)生，有幸在現(xiàn)場目睹了學(xué)院創(chuàng)建人、傳奇將軍王震的風(fēng)采，聆聽了他語重心長的教誨?！?/p>

到了1980年代初，八一農(nóng)學(xué)院的院長張學(xué)祖教授就是當(dāng)年華東革大的學(xué)員。八一農(nóng)學(xué)院農(nóng)機系的元老和骨干汪蔭德教授也是華東革大的學(xué)員。……

到了傍晚，在西大樓南面的空地上，有人會把寬大的銀幕拉起來，同時高音喇叭里會播出廣東音樂的樂曲，身著軍便服的放映員會忙著安裝電影放映機。一群孩子就會在院子里你追我逐，竄來竄去，特別活躍，特別興奮，——因為馬上就要放映電影了！

我們在新疆軍區(qū)司令部大院里居住的一個多月的時間里，大院里每周都要放映好幾次電影，放映的大多是蘇聯(lián)電影：《黨證》《虎將》《夏伯陽》《保衛(wèi)察里津》《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等。

在初到新疆無憂無慮的日子里，在軍區(qū)司令部院里看的許多部蘇聯(lián)電影，給我留下了終生難忘的印象！

每到周六的晚上，西大樓的第二層樓上都要舉行舞會，參加的人很多，主要是軍官和干部。每次舞會都要到凌晨兩、三點鐘才結(jié)束，盡管舞步和樂曲從頭頂?shù)奶旎ò鍌飨聛聿⒉凰闾?，但大家就睡不安穩(wěn)了。

我們有時也隨大哥他們上街去游玩。迪化市的街道狹窄，塵土飛揚，又寬又厚又高的土城墻隨處可見。大十字是最繁華熱鬧的市中心，也不如上海的一條小街。

迪化市大十字西北角街口是湖南老板開的升恒茂茶莊，東北角則是上海老字號亨得利鐘表眼鏡店；東南邊有陜甘幫的凝德堂中藥店，西南面則有津門老八家的國盛和商號等等，可見內(nèi)地各方都到新疆來開拓發(fā)展。

在南門矗立的大銀行，規(guī)模宏大，造型壯觀，頗有上海外灘銀行大樓的風(fēng)貌，只是樓層才有四層！

迪化市最繁華的地段樓房一般都只是磚砌的二層樓，有的二樓還只是磚砌的墻加窗戶而已！許多樓房的墻都刷成土紅色的，越發(fā)顯得土氣！

有一次我和三弟、四弟，王家、劉家和張家?guī)椎苄值仍谲妳^(qū)司令部大院內(nèi)玩耍，平日常常旁若無人地高聲唱歌，眼睛有些鼓的劉漢昭爬到了樹上，大家都竟相往樹上爬，我也不甘落后，剛爬上樹，就一腳踩斷了樹枝摔了下來，頓時腦袋“嗡”地一響失去知覺。醒來時聽到嘁嘁喳喳的說話聲，自己卻胸悶氣憋發(fā)不出聲音來，也動彈不得……我被抬回西大樓，在地鋪上躺了許多天。這回跟三年前在上海國富門路豪宅的花園里從樹上摔下來一樣，左肩關(guān)節(jié)又摔脫臼了。

大白天我孤獨地躺在地鋪上。大房間里的人大多到外面去了。三弟、四弟、五弟他們也都到大院去玩了。高大雜亂的大房間難得地清靜下來。金世琦、金世葚兩姊妹在一邊切切私語，她們的側(cè)影是那樣嫵媚，那樣文靜，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里……

傷愈不久，聽說新疆省一中就要舉行招生考試了,我的課本都放在托運的行李里，而托運的行李又都沒運到迪化市呢！金世琦、劉元昭也都報考初一，他們的課本倒是隨身帶著，可是他們也要復(fù)習(xí)呢。時間又緊迫，真是無法可想。臨考時我只得硬著頭皮進(jìn)了考場，拿起卷子一看，考題竟然不難，我很輕松地就做完了卷子?！l(fā)榜時，我自然是考上了。其實，從上海來的華東革大子弟都考上了：男生上省一中；女生上一女中；大姐正江等則上省一師。

巧合的是：三年后上高中（那時全疆只有烏魯木齊高級中學(xué)一所高中學(xué)校），我和金世琦恰恰同在五八級丁班。

1952年8月中旬以后，華東革大的學(xué)員們陸陸續(xù)續(xù)分配了工作，相繼離開了新疆軍區(qū)司令部大院。華東革大赴疆團(tuán)這個團(tuán)體也就完成了它的使命，自行解散了。

父親分配到省商業(yè)廳工作，于是我家搬到了二道橋附近的商業(yè)廳大院內(nèi)，一家九口分得一間十多平米的房子，終于結(jié)束了幾個月色彩斑爛、五味雜陳的集體長途旅行生活。

父親雖然分配了工作，卻還沒有發(fā)工資，全家在商業(yè)廳食堂就餐，伙食比軍區(qū)司令部的大灶食堂要好得多，大饅頭又白又香，還有我們從沒吃過的西紅柿蘸白砂糖！

華東革大的學(xué)員們，雖然分配到各單位工作了，可是幾個月來一直都沒發(fā)工資。盡管暫時還有大鍋飯吃，但生活仍感窘迫。甚至連洗衣的固本肥皂也買不起，只能買廉價的、像窩頭似的土制胰子。母親帶我同鄰居到西河壩洗衣服。我們家離烏魯木齊河不遠(yuǎn)，幾股清澈的河水在寬闊空曠的、滿是各色鵝卵石的河灘里，由南向北奔騰而去，——這里也是孩子們玩耍的地方。

不知是那位華東革大學(xué)員發(fā)起的——到馬市擺地攤，變賣衣物，換幾個零用錢。大家紛紛響應(yīng)，我們家也不例外。

那時的馬市南區(qū)經(jīng)新市路延伸到財神樓子，北頭延伸到南門維文會巷。馬市巷道既不規(guī)則，也不筆直，但卻四通八達(dá)！這片居民區(qū)土平房交錯，人煙稠密，大多是小商小販。早在二十年代這里是牲畜交易市場，由此得名“馬市”。但到了五十年代初，已很少作牲畜交易了。那時馬市里有數(shù)十家維族商販經(jīng)營的百貨攤和漢族商販經(jīng)營的布攤；此外還有馕房、烤包子鋪、抓飯鋪、雜貨攤、剃頭小挑等，熙熙攘攘，熱鬧非凡。當(dāng)時有“不到馬市一游，等于只逛了半個烏魯木齊”的說法。

馬市離我們家不遠(yuǎn)，出了商業(yè)廳大院的門朝北走一公里就到了?，F(xiàn)在的寶亨花園正是當(dāng)年華東革大的學(xué)員及家屬集中擺地攤的處所。

華東革大的學(xué)員及家屬把自己家的衣物擺在地攤上，一家挨著一家，東西兩行，從南到北，擺滿了一條街！大家用上海話交談，你喊我答，非常熱鬧。仿佛是上海人特地到這里來聚會似的，變賣衣物到是次要的了。相比之下，本地的居民和顧客反而并不起眼，整條街竟成了華東革大上海人的世界。

每次擺地攤，母親總是只叫我跟她一起去。開始父親也去湊熱鬧，在馬市街上跟華東革大的同學(xué)們口無遮攔地高談闊論（2）……

那時在馬市擺地攤，最容易脫手賣出去的是“西裝背心”。因為維族婦女都喜歡在連衣裙外面穿上那么一件西裝背心。我們家不知怎么會有那么多件！賣了一件，還有一件，像賣不完似的。其它如西裝、旗袍、布料和一些家用小物品也很搶手。各家都是如此。

后來，華東革大的學(xué)員及家屬到烏市來擺地攤的日漸減少，母親也不常去了。我常常一個人守著地攤，心里很不是滋味，面對過往行人，也很不好意思，但又無法可想，只得硬著頭皮守攤，常常是守了一天攤什么也沒賣出去，回來還得挨母親一頓臭罵。

1952年9月1日，新疆省一中開學(xué)了，我被分在初五五級丁班——成為一名中學(xué)生了。

注：

（1）現(xiàn)在的烏魯木齊人民廣場的北面。

（2）我父元宇當(dāng)時說：“過去秦瓊賣馬，我是無馬賣衣”被列為右派言論。當(dāng)然，后來我父的“右派”得到改正。

尾聲

（1）

1958年我父被當(dāng)做“右派兼歷史反革命”判刑入獄，同從上海來的華東革大校友金毅深、張勉之等許多人也遭到同樣的命運。

同時，我母又因為丈夫鳴冤叫屈而被新疆外貿(mào)局開除公職，——我家遭滅頂之災(zāi)。

1980年代初，我的父母到北京見到秦德君女士，她仍是全國政協(xié)委員，在文革中又經(jīng)歷了八年牢獄之災(zāi)，依然精神矍鑠、溫文儒雅。

我的父親向秦女士訴說：1956年肅反運動時，我們在解放前加入民革，參加中共領(lǐng)導(dǎo)下的策動國民黨海軍起義等地下革命活動不被承認(rèn)；而當(dāng)時我作為身份掩護(hù)的青年軍中校教官，卻被認(rèn)定為歷史反革命！領(lǐng)導(dǎo)派員到內(nèi)地調(diào)查，就是不派員到上海找陳偉斯、楊滄活調(diào)查，也不派員到北京找您調(diào)查。

秦德君女士聽了，說：“怎么會是這樣！你們?yōu)槭裁床辉鐏碚椅?！”…?/p>

后來，新疆自治區(qū)外貿(mào)局根據(jù)中央的指示，在1985年底給我的父母辦理了“老干部離休證”等手續(xù)。

（2）

1958年我父入獄后，祖父每個月都給孫子們匯錢，也常和上大學(xué)的我通信?！?/p>

1961年大三暑假，我做小工掙得百十元錢，回內(nèi)地探親。

姑姑一家住在湖南醫(yī)學(xué)院家屬區(qū)。姑姑哲宣已經(jīng)三十八歲了，依然身材挺拔、風(fēng)度嫻雅。她用老家天塘鄉(xiāng)下話和我交談，倍感親切。解放后，姑姑哲宣擔(dān)任湖南醫(yī)學(xué)院馬列主義教研室書記，姑父黃建平為該教研室主任。他們育有五個孩子，都是嬢嬢楊允文一手帶大的。嬢嬢當(dāng)時還沉浸在祖父去世的悲痛中。姑姑帶我到里間，在祖父的遺像和骨灰盒前，我久久佇立默哀。墻上還掛著一幀毛主席接見湖南各界人士的照片，在前排就坐的就有祖父。姑姑說，祖父去世時，湖南省委書記張平化參加了葬禮。

姑父黃建平周末才從農(nóng)場回來。他戴著眼鏡，高高的個兒，風(fēng)塵仆仆，但依然是一副知識分子超凡脫俗的模樣。后來我才知道，姑父黃建平在1959年被打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受到嚴(yán)厲的批判，并責(zé)令下鄉(xiāng)勞動改造。1962年他得到甄別。但在文革中他又三進(jìn)牛棚，被當(dāng)作“黑幫” “牛鬼蛇神”的活靶子在各種場合受到殘酷的批斗。

多年后，嬢嬢晚年病重，大姐去看她，她講述了姑姑在歷次政治運動中越來越左：在“肅反”運動中，用不實之詞給其兄添加“莫須有”的罪名；1958年我父被判刑入獄，姑姑故意泄露了這個訊息，曾祖母已是85歲高齡，得知唯一的最疼愛的孫子坐了牢，1959年就撒手人寰； 姑姑因祖父的“歷史問題”影響她的晉升而屢屢惡語相逼，再加之祖父與曾祖母娘兒倆相依為命六十年，而今慈母仙逝，愛子又無端判重刑入獄，祖父隨即在1960年郁郁而終，年僅64歲；在“反右傾”運動中姑姑又逼迫姑夫自殺未遂；在“文革”中姑姑又把自己父親的骨灰扔掉；把年老體弱的母親趕到偏僻的農(nóng)村?！?/p>

（2）

1985年暑假，我旅游到上海時，特地到母校磐石小學(xué)觀瞻了一番：原來覺得雄偉高大的教堂，顯得不那么高大了，掛著“文化館”的牌子；原來踢皮球、打蘭球的操場蓋上了房子；原來那幢白色的四層教學(xué)樓被擠在許多大樓中間，——我還是立刻就辯認(rèn)了出來。

就在那幢白色四層教學(xué)樓的前面，是同學(xué)們列隊集合的場地。在隊列前，我因作文得獎接受過吳介繁老師頒發(fā)的獎品；在隊列前，我曾和班長楊墨秋一起莊嚴(yán)地升起國旗?！?/p>

在大門口，一位四十來歲的婦女在答復(fù)我的詢問時，說，莊云龍老師早就退休了。龐維撲老師退休后回農(nóng)村老家了。吳介繁老師威望很高，“文革”中也沒怎么挨整，前不久還在給這里的“電大”、“夜大”上課呢！……

（3）

幾十年后旅游到上海，我總要到復(fù)興中路496號舊居流連觀瞻。復(fù)興中路和重慶南路的交叉路口跟過去相比，顯得安靜了許多，交通流量也沒有往日大。重慶南路的有軌電車和復(fù)興中路的無軌電車都沒有了，惟有復(fù)興中路的法國梧桐依然郁郁蔥蔥。復(fù)興中路的一幢幢法式小洋樓也依然如昨。

我推門走進(jìn)復(fù)興中路496號院里，兩棵枇杷樹也依然茂盛蔥籠。我一直走到后面的亭子間，只見原來的大灶房現(xiàn)在裝修得明亮整潔，不像過去煙熏火燎得滿是塵垢，亭子間也裝飾一新。

我在496號這棟法式小洋樓的大門口照了幾張相，又來到相鄰的弄堂“松筠別墅”觀瞻了一番，弄堂里的一切都沒變樣，甚至小皮匠的鐵皮屋、亭子間下的夾竹桃都如同往日一般。原來地下黨員陳偉斯居住的汽車房門口，也依然有幾個婦女坐著聊天，原來的“群賢小學(xué)”也如同過去停辦了那樣，人去樓空，悄無聲跡。……

（4）

2010年4月，我和妻子到故鄉(xiāng)湖南桂陽天塘村，為祖父程一中立了一塊紀(jì)念碑。因為安葬祖父、曾祖母和嬢嬢的長沙白馬坡公墓不復(fù)存在了。

依然清澈如鏡的天塘、生生不息的天塘村呵！

我曾在設(shè)在程氏祠堂的程氏族立國民學(xué)校讀了三年小學(xué)。

在天塘村中央矗立了七十年的三層樓洋房子呵，你是歷史的見證，你是我家的榮耀，你是我童年夢幻縈繞的所在呵！

2020年6月。八十壽辰前修改訂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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