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散文之《守著你》
守著你
——紀(jì)念母親逝世十三周年
翁大明
父親去世后,母親獨自住在鄉(xiāng)下的那幾間土房子里,空曠而寂寞地打發(fā)著時光。白天在地里忙,日子過得便快,可是一到晚上,母親就像走進了一條看不到頭也走不到頭的隧道,一夜一夜地支棱著耳朵,聽風(fēng)從門縫里吹進來呼呼地響,聽老鼠在樓板上打架,聽豬圈里的豬哼哼唧唧,想是餓了。那公雞早就開始叫鳴了,叫一聲,隔半天,再叫一聲,又隔半天,也不知數(shù)到了多少聲,那天就是不見亮。
兒女們一個個長大了,成家了,也一個個離開了,走遠了。曾經(jīng)擁擠而又熱鬧的老房子,在父親去世之后變得空空蕩蕩,幾天沒有一個人來,母親便幾天找不到一個說話的人。找不到說話的人,母親便喂豬的時候跟豬說話,喂雞的時候跟雞說話,常常抱著貓兒牽著狗兒坐在門檻上發(fā)呆,嘴里喃喃自語,卻連自己也不知道在說些什么。
周末回家看母親,母親自是歡喜,一邊張羅燒茶做飯,一邊卻說:“這大老遠的路,多難跑啊!以后沒啥大事,就別回來,安心你自已的工作,把娃兒照顧好。我在家好著呢,你別操心我,我不咋的!”為了讓我放心,母親總是表現(xiàn)得很硬朗很結(jié)實很能干,地里的莊稼長得比別人的莊稼好,豬喂得比別人家里的肥,但我知道,母親的哮喘病依然很厲害,一到冬天就咳嗽不止,過三九寒天就像是過鬼門關(guān)一般,這如何能讓我放心?(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我便勸母親:“媽,你跟我走吧!這單門獨戶的,離大哥大姐們遠,離二隊的鄰居們也遠,身邊沒個人照顧,有個頭疼腦熱誰都喊不應(yīng),萬一哮喘病發(fā)了爬不起來了怎么辦?”母親搖搖頭,嘆息一聲:“我不去!我要守著你爸!我去了,你爸就孤單了。你爸活著的時候,我守著他的人;現(xiàn)在他走了,我守著他的墳。我那兒也不去!”
母親不走,堅持在老家種地。父親在時,莊稼活兒都由父親做主,父親不在了,母親便自己規(guī)劃,哪塊地種玉米,哪塊地種小麥,茄子栽幾行,辣子栽幾棵,什么時候鋤草,什么時候施肥,全憑自己安排。拿不定主意的時候,便望望父親的墳,念叨幾聲,愣怔一回,主意還是得自己拿。
喂豬倒是輕車熟路。農(nóng)業(yè)社的時候,母親為集體養(yǎng)過豬,養(yǎng)豬掙的工分,抵得上一個男勞力;土地到戶后,就是再忙,母親每年也要養(yǎng)兩頭豬,大的養(yǎng)肥了,過年至少能殺兩三百斤,留下小的接槽。有喂豬的經(jīng)驗,母親便繼續(xù)喂。梧桐樹葉和枸皮樹葉都是好糠,撿回來,曬干了,打碎了,過篩了,兌些麥麩和糠秕,再加些洋芋和瓜瓜菜菜,煮上一鍋,能管幾天,豬喜歡吃,長膘快。母親地里回來,這屋轉(zhuǎn)到那屋,門前也沒個人影兒,便提了拔桶,一邊給豬添食,一邊対豬嘮叨。那飛來搶食吃的八哥忐忑不安地看著母親,母親卻不攆,嘆息一聲,看它們吃。
母親說,你們都不在家,以前靠你爸,你爸不在了,就得靠自己。我得啥都種點兒,啥都有點兒,樣樣都買,那要花多少錢,再說我們這兒也沒地兒買。我種的有,想吃啥就有啥,才不會讓別人小看,你們回來了,也可以拿點兒。
母親果然樣樣都種,好像啥都不缺。玉米地里套洋芋,洋芋大堆小堆地堆在屋里,母親把大的撿了裝進麻袋裝進背簍,把小的洗了剁了喂豬,還剩下了許多,母親便請了人,幫忙背了去打洋芋粉。洋芋也沒有耽誤玉米的生長,那包谷也是黃橙橙地掛上了屋梁,堂屋的大板柜里,新的壓陳的,都裝滿了。
包谷地邊兒上,母親種了豆角兒,四季豆,花花豆兒,還有扁豆,一排一排地插著豆?fàn)績?,哨兵似的護著莊稼,那豆?fàn)績荷隙够ㄕ衼矸滹w蝶舞,長出的豆角也是一抓一抓的,密密麻麻地墜下來。莊稼地里的糞場兒上,母親撒了白菜籽兒,種了黃瓜、南瓜、翻瓜和結(jié)瓜,間或種幾株粟子,撒一把小豆。從坪地到門口,有幾道石壩,母親在石壩邊上統(tǒng)統(tǒng)栽上了黃花,說這黃花叫金針,好吃,曬干了好帶,給我們準(zhǔn)備著,干工作的人稀罕這個。黃花的間隙,母親也挖個窩兒,倒一筐兒糞,撒幾顆瓜子兒,種出瓜來,那瓜吊在石壩上,不歇莊稼。屋拐角的那窩絲瓜,直接從豬圈爬上廁所,在廁所頂上的青瓦間蔓延,仿佛搭了一個天然的涼棚。在這天然的涼棚里,透過絲瓜葉子,順著舊房子的后檐溝,能遠遠地看見父親躺著的那片樺櫟樹林,母親在這里一站就是半天。
接到調(diào)進縣城工作的通知,我首先想到要回家一趟,把這個消息告訴母親。進城了,離家更遠了,回家就更少了,我得征求一下母親的意見,看母親能不能把老房子的門鎖了,跟我一起走。母親先是高興得滿臉是笑,笑著笑著目光便暗淡了:“不想讓你走遠,但你還是走遠了。進城是好事兒,你去好好干,不要擔(dān)心我。我哪兒也不去,我就在這兒守著你爸。你進城沒房子,工資又不高,我去了,是個拖累,你養(yǎng)不起的?!毕肓似?,嘆息一聲:“要是你爸還在,該多好,他知道了該多高興?!?/p>
母親繼續(xù)著她在老家的日子。不知從哪兒跑來一條狗,餓的只剩一把骨頭,母親便收養(yǎng)了,天天喂,緩過氣來的狗便天天跟在母親身后,下地干活時,那狗便蜷縮在地邊,陪著母親。耳爬大姑給了母親一個貓娃兒,母親也養(yǎng)著,一回家便跳到母親懷里,舔母親的臉,晚上就睡在床上給母親暖腳。看看天暖了,母親便攢了雞蛋,一窩孵了十幾只雞仔兒,唧唧喳喳房前屋后的跑,母雞領(lǐng)著,在花壇上的牡丹地里找蟲子,母親撒一把苞谷磣兒,喚來門口,坐在門檻上數(shù)來數(shù)去,又?jǐn)?shù)去數(shù)來,愣怔一會兒,便起身到雞窩里摸雞蛋,一個個撿起來,放進板柜,自言自語:“這些雞蛋,娃們啥時候回來拿呢?”。
母親天天盼著我回去拿些東西到城里吃,擔(dān)心我為了買房子舍不得買吃的肚子餓,苦了媳婦和孫子,便把家里的東西都攢著,等我回去拿。那些核桃、毛栗和柿餅兒,母親放在一只箱子里,黃花、木耳和菌子,母親放在另一只箱子里,隔幾天便取出來曬一回,時間久了怕壞。掛在屋梁上的豬肉,夏天直滴油,母親用塑料袋子兜著,怕長霉了,便蹣跚著搬來樓梯,顫顫巍巍地取下來曬,曬一天又顫顫巍巍地掛上去,那豬油也燒火煉了,裝進罐子,給我準(zhǔn)備著。
可她就是見不著我的人影兒。初進城里,總覺得自己在單位上是個忙人,走不開,即便是有周末,也對那三百里回家的路有所畏懼,尤其是從鄉(xiāng)上到村上那時不通公路,其中的五十里要翻山越嶺,全靠步行,便猶猶豫豫地變懶了,起初三五個月回去一次,繼而七八個月回去一次,再后來,干脆一年到頭才回去一次。母親便一天一天的等,一天一天的盼,太陽的斜暉拉長著她的影子,頭發(fā)在無盡的時光里漸漸變白,那給我攢著的東西,大多也已壞了。大哥大姐隔三差五地來看她,但小妹遠嫁了,兩個弟弟又出門在外長期不回來,母親便真切地感到這個曾經(jīng)溫暖的巢現(xiàn)在空了,也變冷了。
母親想子女,也想父親,實在望眼欲穿抑制不住思念的時候,母親便稱幾斤火紙,買一包好煙,再炒了菜,做了飯,抓一把焦黃的煙葉子,用篾籃子盛了,提到父親墳上哭。母親邊哭邊數(shù)落莊稼的收成,地肥,莊稼長得就好,糧食一個人吃不完;數(shù)落村里的電通了,電燈泡比煤油燈亮,路也通了,只是不見車來;數(shù)落冬天風(fēng)大,屋里冷,有幾塊瓦碎了,屋里看得著天,可她爬不上去,這幾塊碎瓦沒辦法換;說大哥大姐對她好,隔三差五地來看她,但幾個小的很長時間沒沒回來了,給他們準(zhǔn)備拿走的東西,都放不住了。母親擺好飯菜,燒了紙,又把那焦黃的煙葉子一匹一匹地?zé)?,說:“這煙葉子還是你自己親手種的,還有一箱子,我沒舍得賣,都給你留著,你喜歡吃,我每次來都拿給你?!蹦菬熑~子被紙火燒了,繚繞一道青煙,母親在這繚繞的青煙中獨自抹著眼淚。
我不知道模樣清秀的母親怎么就看上了帶著兩個孩子的父親,但母親自從跟了父親,便覺得自己跟對了人,貼了心地護著這個家。都說前娘后母難當(dāng),但母親卻當(dāng)?shù)米虧?,把兩個孩子視為己出,心肝寶貝似的可憐著,家里的布票少,但再少也少不了每年都給兩個孩子做新衣服,飯少了,自己不吃,也要給孩子留夠,生怕兩個孩子凍著餓著。老大嫌路遠逃學(xué),母親便替他背了鋪蓋送他到寬坪學(xué)校,老二頭上生瘡,母親便天天清洗天天上藥,沒有一點厭煩的意思。兩個孩子便黏著母親,家里很快有了起色,父親和爺爺?shù)哪樕?,笑容便多了起來。漸漸又有幾個孩子出生,家里人口增多,便成了大家人口,母親和父親一起撐著,擋住外面的風(fēng)雨。
雖然說不上是大家閨秀,但母親也算知書達理。有一天,家里來了個中年婦女,身材高,說話的聲音也高,穿一雙黑底白幫高腰膠靴,母親歡喜地迎進來,拉住我,說:“快,快喊大媽!”我便知道這是大哥大姐的生母,便遵了母親的命抱柴燒火,給大媽拿果子,看大媽腳上的那雙好看的新鞋。母親忙不迭地煮了肉,又打了一碗黃酒荷包蛋遞給大媽,叫大媽先墊個底兒。這天晚上,母親破例做了一頓面條,雖然把面條都撈給了大媽,但我還是爬上鍋臺,用筷子戳了幾根。之后我便盼大媽來,大媽來了,就像是遇到了一件喜事,就一定有好吃的。許多年來,我一直在想,平凡的母親,怎么會有如此博大的胸懷。
嫁給父親的時候,母親還是剛滿二十歲的姑娘,那家庭的擔(dān)子便壓在了母親的身上,但母親以前娘后母的名分,全心全意地支持父親,把老的小的都照顧得妥妥帖帖。大集體時,母親跟父親一起參加集體勞動,說種莊稼就種莊稼,說修水利就修水利,說學(xué)大寨就學(xué)大寨,那倒糞丟籽晾曬撿簸的活兒,都是母親和隊上的婦聯(lián)會們一起干,為了多掙工分,母親還給隊上養(yǎng)了一頭豬,賣了豬崽交給隊里給社員分余糧款。每天收工,母親便回家燒火做飯,洗碗喂豬,一家人的吃喝拉撒,縫補漿連,天天都把母親忙得團團轉(zhuǎn),晚上又用家里的那臺全村少有的縫紉機噗噗踏踏地連夜給鄰居們趕做衣服。土地到戶后,母親竟是更忙,那地里的活兒好像永遠也做不完,家里的事兒又堆起來,偏是弟妹還小,幾個上學(xué)的催命似的要錢繳學(xué)費買作業(yè)本兒。
母親終于扛不住長年累月的勞累,原本就有的哮喘病愈發(fā)厲害,一到冬天便咳嗽不止,喉嚨里拉鋸般的響,中藥西藥地吃卻不見好轉(zhuǎn)。父親便向醫(yī)生討教,要了注射器和酒精棉球,冬天一犯病便給母親打青霉素和鏈霉素,怕母親腳冷,父親便在烘籠里夾了炭火,把被窩烘熱,才安頓母親睡下。半夜里,聽著母親咳嗽得接不上氣,父親便爬起來,試試鼻息,掐掐人中,連忙找藥救急。這子女雖多,平日里作伴的還是夫妻,母親說,好幾次都是父親半夜里把她喊了過來。父親不在了,母親獨自一人如何在寒冷的冬天里挺過慢慢長夜?
城里的這間辦公室,窗口向南。每到過時過節(jié),我便站在窗口,默默南望。透過崇山峻嶺,我仿佛看見母親站在屋檐下,或是站在洼口的大路邊,孤零零地逢人便打聽她的子女出門在外的消息,就如祥林嫂訴說著不知道冬天里才會有狼;孤零零地等待說不定她的某一個子女會在這一天歸來,天上突然掉下一個驚喜;孤零零地提著籃子到父親的墳塋上,在煙霧繚繞中一個人悄悄的哭泣。
進村的公路一通,我便迫不及待地回去看母親。母親果然大喜過望,比來了貴客自然是還稀奇十倍,恨不得把自己身上的肉都割了煮了,給兒子吃。我看母親的頭發(fā)有了花白,臉上明顯憔悴,眼睛也被煙熏火燎地出現(xiàn)了白內(nèi)障,便心里一陣發(fā)酸,說:“媽,現(xiàn)在路通了,有車了,這次你跟我走吧,到城里檢查檢查身體,實在不愿在城里久住,哪怕住一段時間再回來也行?!蹦赣H說:“我不!我走了你爸咋辦?你以為多喂一張嘴容易???我才不想成你的拖累,給你們添麻煩!再說沒人看門,這雞呀貓的,走了還不餓死!”
母親一夜沒睡,翻箱倒柜地給我收拾東西,把核桃、毛栗、柿餅、瓜子一樣一樣的裝進塑料袋,把曬干的黃花、香椿、菌子、洋芋粉一樣一樣的裝進塑料袋,把黃豆、小豆、花花豆和扁豆也一樣一樣的裝進塑料袋,整整齊齊地擺在堂屋的板柜上。又找了蛇皮袋子,把新磨的頭道麥面裝了一袋兒,專揀好包谷磨的糊湯糝子裝了一袋兒,轉(zhuǎn)過身去撿洋芋,嘆一聲:“唉!也不曉得要不要!要是多拿些,多好!”忽然想起了什么,便搬了樓梯,艱難地爬上去取豬蹄子,再爬上去取長禮吊兒,又爬上去取豬屁股,裝了滿滿一蛇皮袋,用麻繩兒扎緊。怕走時忘了,便把那罐滑豬油也搬了來,和肉放在一起。
我看了母親,給父親上了墳,燒了紙,便要回城上班。母親知道留我不住,便一早把東西搬到洼口,一個勁兒地催著叫裝進車?yán)?。我說:“媽!你叫我拿這么多東西干嘛啊?這些東西城里都有呢,你在家里多艱難,還給我拿這么多!你還是留在家里自己吃吧!”媽笑著瞪我一眼:“我不知道城里都有!城里買不花錢???這些東西,我不給你給誰?”忽然一摸頭發(fā):“你看我這記性!你等一會兒,還有一點木耳沒拿!”母親反轉(zhuǎn)身去,風(fēng)吹著她的頭發(fā),跟她的衣襟一起往后飄,母親的背竟有些駝了。過了一會兒,母親喘著遞給我一袋兒木耳:“這木耳是我一個一個地挑出來的,你們自己吃,別送人了!回去你打開,倒出來曬曬。” 母親追了一截兒,便站住了,她攆不上車。她一動不動地看著車跑到郭家洼口,又一動不動地看著車拐到了桃園梁子,風(fēng)依然吹動著她的頭發(fā),母親孤獨的身影在我模糊的淚光中慢慢消失。
過了幾天,便想把母親給的帶進城里的東西撿拾一下,該掛起來的掛起來,該曬曬的再曬曬。我攤了幾張報紙,把木耳倒出來曬太陽,卻見那木耳里有一個布卷兒,紅頭繩纏著,一道一道地纏得很緊。這是個什么東西啊?我好奇地一層層打開來,那布卷兒里竟是一沓錢,一沓有百元有十元還有五元的錢!那錢整整齊齊地一順溜兒理著,卷成一個卷兒,就這么用布包著,頭繩纏著,裝進木耳袋子,被我?guī)Я嘶貋?。哦,母親定是怕我不要,才把錢用這種方式給了我。我愧疚得只想哭,卻把眼淚生生地壓進了心里。
此后每年,一進臘月我便開始動員母親,說到了年底一定要接她進城過年,母親經(jīng)不住我的反復(fù)勸說,便答應(yīng)了,說過了年,決計要回來,不可多耽誤一日。
見我回去接她,母親似乎猶猶豫豫,又好像戀戀不舍,但還是妥妥當(dāng)當(dāng)?shù)厥帐傲耍f這大老遠地回去接,不一起走心里過不去。臨走時,母親提了籃子,叫住我:“走,再到你爸墳上看看,給你爸說一聲!”母親像往常一樣在父親的墳前擺了果子,燒了火紙和煙葉兒,抹一把淚,對父親的墳塋說:“我要進城去過年了,過了年,我再回來守你!你要是急了,想說什么了,就托夢給我”。
那年臘月二十六,是我把母親接進城里的第二天,見母親精神尚好,我便陪母親轉(zhuǎn)街逛商店。轉(zhuǎn)到塘壩那條街,見真草堂的門兒開著呢,我便對母親說:“這里面好玩,我們進去看看!”母親將信將疑地跟進去,問:“這是個啥地方?賣啥的?”我說:“媽,這是洗腳的地方,我給你洗個腳吧!”母親笑著斥我一聲:“我叫你給我洗個啥腳?我自己不會洗啊?家里不能洗???”我說:“這兒洗腳舒服,也不貴,才五塊錢,你就讓我花五塊錢給你洗個腳吧?!蹦赣H一蹦地跑出來,生怕別人把她拉住了似的,邊跑邊說:“洗啥腳還要花五塊!在家里洗,一塊也花不了!”其實那時的真草堂,洗一次腳至少是需要花三十元的,我哄了母親說是五元,可是這五元,母親也嫌貴,沒讓我花。
母親沒讓我給她洗一次腳,成了我一生念念不忘的遺憾。過了年,母親回了老家,種了包谷和洋芋,忙完了春耕生產(chǎn),便病倒了。那時村上沒有手機,我給母親買的大靈通座機被大風(fēng)吹歪了天線,無法知道母親的病情,我便給一河兩岸少有的幾部電話一個一個的打,迫切地想知道母親的病情,又托了人捎信給母親,定了時間,叫母親按時到鄰居大國兄弟家里接電話,勸母親到城里來住院治療。在電話里,我說:“媽,你還是到城里來住院治療吧!在老家這兒打幾針那兒打幾針是不行的,又沒人在身邊照料你,你一個人在家,又病著,這咋辦?。磕闶帐傲?,我準(zhǔn)備回去接你呀!”媽說:“我不,我就在這兒守著你爸!”過了兩天,知道母親病情愈發(fā)嚴(yán)重,便再打電話:“媽!你一定得來,你來城里住院還有治好的希望,你不來城里治就沒啥希望了,你得明白這個道理!”母親怔了半天,說:“那你得答應(yīng)我一件事,如果我到城里治不好,你一定要把我送回來,我要回來和你爸在一起,守著你爸!你答應(yīng)了,就回來接我;不答應(yīng),就別回來!”我說:“媽,我保證!我聽你的!”
接母親進得城來,我直接把她送進了醫(yī)院。一番檢查,醫(yī)生便下了病危通知,叫住我:“你母親這是心衰,你們要有個心理準(zhǔn)備,想在這兒住院,就簽字?!蔽页粤艘惑@:有這么危險嗎?辦了住院手續(xù),叫來兩個兄弟,囑咐道:“媽這病很嚴(yán)重,我們要放下各自手里的事兒,盡心盡力的照顧媽。錢沒有了,還可以掙;媽沒了,就再也找不回來了!”兩個兄弟果然聽話,大哥大姐在老家給母親看門,打理著母親的牲口和莊稼,叫母親安心治病,小妹也從西安專程趕來,在母親的病房里搭了個小床,日日夜夜地照料母親。
但是我們終究沒有挽回母親的生命。在醫(yī)院住了二十一天之后,2007年5月19日,也就是農(nóng)歷四月初三的那天下午六時二十分,母親的病情突然惡化。在醫(yī)生緊張的搶救中,母親大睜著眼睛直直地看著我,一只手定定地指向窗外,分明是想對我說:“我要回去,守著你爸!”
…… ……
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緊握在地下;
葉,相觸在云里。
每一陣風(fēng)過,
我們都互相致意,
但沒有人,
聽懂我們的言語。
你有你的銅枝鐵干,
像刀,像劍,也像戟;
我有我紅碩的花朵,
像沉重的嘆息,
又像英勇的火炬。
…… ……
按照母親的囑托,我們把母親送回家鄉(xiāng),安葬在老家那塊秀美的、跟父親一起生活了一輩子的土地上。母親肯定沒有讀過舒婷,但卻像那棵橡樹一樣,作為樹的形象永遠和父親站在一起。
2012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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