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湘山/海南

早就想寫一篇懷念父親的文字，可每到提筆，心情常常難以平靜下來。定居海南以后，每天看到的都是藍天白云，陽光沙灘，心境就缺少了對漫天飛雪、冰天雪地的感受和回憶。整天像蒲公英的飛絮，飛離了故鄉(xiāng)，飛離了父親長眠的地方。許多時候，只留下父親一個人靜靜地躺在荒墳里，陪伴他的只有百靈鳥的歌聲，和腳下蔓延的青草。此刻，清明的雨淅淅瀝瀝，窗外是綿綿而過的冷風(fēng)，為柳碎花殤的靜夜，平添了幾份惆悵，追思前塵往事，流年苦雨，已是霜花滿鬢，荼靡散盡，韶光闌珊，空余一腔幽夢，在記憶的燭光里搖曳。

清明這天是父親遷墳的日子，往事歷歷，一幅幅畫面又浮現(xiàn)在眼前，謹以這篇短文表達對父親的深切懷念。

父親出生在一個貧寒的農(nóng)家，爺爺名叫朱同堂，會一點木工手藝，早年流落他鄉(xiāng)，餓死在鐘祥舊口，連尸骨都無法找回；奶奶郭氏，為人剛毅要強，一人拉扯大四個孩子。父親是老大，奶奶砸鍋賣鐵，供父親讀完私塾，而后又送父親去泌陽縣學(xué)習(xí)織布，后因戰(zhàn)亂，終回故鄉(xiāng)唐河，當時在十里八鄉(xiāng)，父親算是見過世面，文化素養(yǎng)很深的人了，抗戰(zhàn)時期，鄉(xiāng)政府讓父親協(xié)助附近幾個村里的事務(wù)管理，在那段時間里，父親多次帶領(lǐng)群眾參加破壞日寇的道路交通和通信設(shè)施，為抗戰(zhàn)做了不少工作。解放初，父親又參加共產(chǎn)黨的土改工作隊，負責(zé)一些文書工作。土改結(jié)束后，父親又被安排到南下土改工作隊，因為奶奶年事已高，家里幾個孩子尚幼，就主動要求留在了家鄉(xiāng)，但沒想到的是，一各錯誤的選擇，就造成了終身的遺憾，厄運也接踵而至。由于他的那段所謂“歷史問題”，盡管土改時給父親劃的成分是下中農(nóng)，但現(xiàn)實中總有人以折磨和暗算同類為樂，在經(jīng)歷了數(shù)次政治運動之后，出身下中農(nóng)，卻不能享受翻身農(nóng)民的喜悅，早已心境悲涼的父親，帶著全家被掃地出門，趕到東鄰的一個磨屋里，那僅僅是一處高粱秸堆成的窩棚，四壁透風(fēng)，鍋就支在進門的地上，連火都點不燃，床就鋪在地上，雨天滿地是水，刮風(fēng)難以點燈，原來的那個家徒四壁的房子，竟被充公當成了隊里的臨時倉庫。

幾個月后，先行到達湖北鐘祥石門水庫的母親托人帶回了信，父親決定立即結(jié)束這屈辱的生活，帶姐姐和我去湖北尋找母親，哥哥那時還在曾溝小學(xué)住校上高小，就沒有來得及告訴他。臨行那天，天氣出奇的冷，幾個老人擦著淚，站在一邊看著，父親挑著簡單的行李和一口鐵鍋頂著風(fēng)雪走出了家門，那間磨屋的柴門只用一根木棍橫著別了一下。出門不久，雪就越下越大，漫天的雪花伴著呼嘯的北風(fēng)攪打得難以睜眼，路人只能背對大雪，倒退著趕路，就這樣，父親挑著我，牽著姐姐，紛紛揚揚的大雪中，離那個承載著無數(shù)痛和屈辱回憶的村莊已漸行漸遠。

父親帶著我們，頂風(fēng)冒雪，在泥水雪水里趕路，我們住過大車店，也住過破廟，還住過一些沒有人的空房子（據(jù)說房子的主人剛剛被鎮(zhèn)壓），在湖北境內(nèi)，經(jīng)過一些水流湍急的河流，有的連橋都沒有，只能涉水過河，有的只是在河里立幾個石磙，父親總是先把我放到對岸，然后再回去把姐姐背過河。在路上整整走了十三個日夜，終于在鐘祥的石門水庫見到了母親。(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初到石門水庫的時候，工程已經(jīng)接近尾聲，滿山都是遺棄的工棚，我們?nèi)揖妥≡谝婚g工棚里，后來又搬進一個廢棄的石灰窯里。那時，母親流落在鐘祥洋梓雙河一帶給人家做針線活，父親每天往縣城里送菜，天天頂著星星出門，回來已是月出東山，黑天晚上，我和姐姐饑餓難耐，加上害怕，就站在山坡上一遍遍“伯呀伯呀”的喊著，一直喊到父親從遠處對面的山坡上回答，我們喊一聲，父親就答應(yīng)一聲，就這樣，在一聲聲的呼喚中，渡過一個個饑餓和恐懼的夜晚。1963年，我們家落戶在五團大隊第七小隊，負責(zé)管理臨近笪家湖附近的幾十畝土地，還負責(zé)給隊里種植瓜菜，從此父親迎來生命中最幸福的時光。

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四季演繹著獨特的風(fēng)情，父親把他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在這片土地上，并且一生都對它不離不棄。春天到來的時候，寸寸土壤中生長著碧草青色，點亮空曠的田野，田間地壟野花爭相綻放，一片一片的油菜花蠶豆花相映成輝，院子里，幾顆新栽的桃樹盛開著一簇簇的粉色花朵，美人蕉和向日葵迎著太陽綻放，籬笆墻上爬滿了豆角秧和牽?；?，成群的蜜蜂嗡嗡的忙著采蜜。父親在場院的一邊，壘起培育紅薯秧的池子，培植的紅薯秧除了滿足隊里的需要，多余的就拔出來扎成一把把送到縣城賣，解決家里的日常開支，在暖暖春陽的輕撫下，父親整天忙碌在地里，稍大的土塊用手把它捏碎，十幾畝菜地收拾平整得像鏡面一般，細的像面沙，然后栽上黃瓜西瓜和甜瓜秧，干累了，就躺在柔軟的沙土地上歇會繼續(xù)干。再往后就是施肥澆水，一直到綠茵茵的瓜秧爬滿了田壟。

夏天到來的時候，到處充滿了盎然的生機。蜻蜓點水，風(fēng)送荷香。屋后的小河池塘里風(fēng)波疏影，暗香浮動。那碧色的荷葉，那嬌顏粉黛的荷花，靜默在時光荏苒之中。最讓父親開心的，是滿地的西瓜和甜瓜，這也是我童年中最幸福的回憶，每天都在田里轉(zhuǎn)悠，這里看看，那里轉(zhuǎn)轉(zhuǎn)，儼然成了瓜園的二掌柜的，看看哪個瓜先熟，不時招來路人羨慕的眼光。父親把家搬到了瓜棚，除了回家吃飯，其余時間都守候在田間地頭，但凡前來那些到湖里割馬草、打豬菜或從此經(jīng)過的路人，只要是喊一聲“朱大爺”，父親都會樂顛顛的去地里摘一兩個熟透的甜瓜給他們，母親沒少奚落他：“只要人家喊你一聲朱大爺，你連姓啥叫啥都不知道了”，父親全不在意。父親的好人緣在整個南湖幾乎是人人皆知，有口皆碑。

秋天是豐收的季節(jié)，瓜地里種滿了大白菜蘿卜、紅薯甘蔗，滿足了整個生產(chǎn)隊社員的生活需求。忙完了這些，父親就會開始他一年中最重要的一項工作，釀制黃酒。早在夏天時，父親就用艾蒿和麥麩皮制成了酒麯，這也是父親在十里八鄉(xiāng)的一個絕活，他把細糯米或細高粱煮好上蒸，然后集中發(fā)酵，經(jīng)過十天半月，滿屋就充滿了酒香。過濾后，上等的黃酒常常會被母親要走一些珍藏，余下的幾乎就成了父親整個冬天的口糧。父親喝酒時一般是不吃飯的，他把黃酒連同酒糟一塊吃下，以此解除饑餓寒冷 。

冬天到來的時候，滿眼荻花，飄搖著思鄉(xiāng)的情結(jié)，像云，像雪，田野間一片蒼涼，秋深至寒，南雁早飛，父親迎來他一年中難得的休閑，收拾完院前院后的雜草藤蔓，父親在門前支起架子，開始編制葦簾，然后賣給農(nóng)場的花農(nóng)用來曬棉花，葦子是姐姐和我在蘆葦蕩里砍下后拉回來的，父親人緣好，管蘆葦蕩的農(nóng)場干部不僅不阻止我們，有時還幫助我們挑好的蘆葦去砍。大雪落下的時候，高高的雪堆封堵了道路，天地間白茫茫一片，湖邊風(fēng)大，呼嘯著在茅屋的四周，撕扯著蘆葦夾的墻壁，這時的父親就只能坐看冬云，觀雪聽風(fēng)了。此時的父親，塵世的浮躁與喧囂，似乎都已離他遠去，剩下的惟有純凈，那是心靈忘卻一切的暢然，在這個沒有塵埃的世界里，生命自由呼吸著平淡與安恬，為了驅(qū)趕寒冷，父親會在起床后生起一堆火，烤烤衣服上的潮氣，然后圍在火堆邊，溫上一壺自己釀的黃酒，代替了早餐。每到下大雪的時候，父親常常會想到那個離家出走的冬天，這時他會默默地望著門外，久久的一句話也不說。

父親的文化修養(yǎng)其實是很高的，通讀過五經(jīng)四書，諸子百家，還寫的一手好毛筆字，只是平時很少顯露。有一次，隊里把我們住的房子的籬笆墻換成了土坯墻，在雞籠的上方抹平了一大片，有人問寫點什么，父親拿來毛筆，揮筆寫下了李白的四句詩：“一自遷客離長沙，西望長安不見家，黃鶴樓上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蒼涼中帶著灑脫，這或許是父親晚年心境的真實寫照。從離開家鄉(xiāng)到去世，整整三十四年，父親竟然沒有回過一次那個令他心酸的村莊，包括奶奶去世，父親徹夜難眠，隔水北望，最終還是沒有回去。

父親生活態(tài)度豁達，隨遇而安，對人寬厚，平時喜歡喝一點酒，穿衣上從不講究，在困難的歲月里，母親常常為家境困難數(shù)落他，但他從不辯解，即便是最艱苦的歲月，也很少看到他煩惱埋怨，對子女從不苛求，對子女的要求卻是盡量滿足。我中學(xué)畢業(yè)后，先是在大隊林場種樹，后來在大隊小學(xué)教書，父親傾其所有給我買了一塊上海出的手表，多少年了，這塊表表鏈已經(jīng)銹蝕，但這款表我一直保留著，因為這是父親留給我永久的紀念。參加工作后，我先是在軍工廠工作，以后又調(diào)到了荊門市，在城市里有了自己的住房，平時只顧忙自己的事，也沒有把父親接到家里過幾天清閑的日子，其實父親的晚年對兒女已經(jīng)是十分依戀，每次探家，父親都會像個小孩一樣坐在我的身邊看著我，反而是由于我的粗心，每次回家都是匆匆忙忙的，忽視了老人的這份情感，最終也沒有接老人去到城里住上一段時間，如今斯人已去，音容宛在，徒留下滿腹悔恨。此生對父親虧欠太多，每每把這塊表捧在手里的時候，深沉的父愛和思念就在我的心中浸潤蔓延。

父親的墳就在門前的那塊浸透著他無數(shù)汗水的柑橘地里，那又是一個風(fēng)雪之夜，密密麻麻的雪花無聲地落下，或許這是上帝給與一個靈魂圣潔內(nèi)心干凈一生坎坷的老人的厚葬。

因為是土葬，只能是靜悄悄的埋，一直不曾立碑，其實立不立碑,并不重要，因為父親的豐碑早就立在了子孫后代的心里，世世代代，我們都會記得父親的養(yǎng)育之恩。

細雨霏霏的清明時節(jié)，寒意料峭的歲末春節(jié)，我和父親的子孫們，都會站在父親的墳前祭奠。父親在這里，四季野花為鄰，果樹做伴，已經(jīng)不再大悲大慟的我們，輕輕拂去墳前野花的塵土，虔誠的上香燒紙錢。帶著惶惑和依戀，也因為父親沉睡在這里而敬畏長眠在這里的所有生命?？吹侥股想S風(fēng)而舞的小草，看到生命勃發(fā)的鄉(xiāng)村和田野，眼前總浮現(xiàn)父親慈祥的面容，告訴后代腳下的小路流淌著的很多被埋葬的故事。

站在這片承載了父親歸宿的土地上，我常常會感受到靈魂的悸動和生命的呼吸。此時的我總覺得生與死之間有一種隱秘的聯(lián)系，靈魂的河流和現(xiàn)實的河流在此重疊，生命似乎在回歸大地。每次，我們兄妹總把一腔的思念無羈地拋灑到父親沉睡的這個地方，默默祝愿父親在天國里過得寧靜輕松，瀟灑隨性，實現(xiàn)在塵世未了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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