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時光可以倒流
假如時光可以倒流
假如時光可以倒流，我寧愿過年不穿新鞋，也絕不要你在寒冬臘月的夜晚，在辛苦勞作一天之后，在把明天人吃豬嚼的一切安排好之后，在所有人都已緊裹著棉被酣然入睡之時，半靠在床上，就著一盞昏黃的煤油燈，用那雙慘不忍讓睹的手一針一線的納鞋底！
那是一雙怎樣的手啊！由于長時間暴露在寒風(fēng)中勞動，又因為洗衣淘菜隨時在刺骨的冷水中浸泡，你的雙手如鱷魚皮般粗糙，手背和手指上皸裂出寬寬的口子，如爬滿大大小小的蜈蚣，使你原本嬌小瘦弱的雙手變得丑陋而恐怖。只要稍一用力，那些縱橫交錯的口子里就會浸出鮮紅的血水，此時你的眉頭會輕輕的一皺，把手湊到嘴邊噓幾口氣以減輕鉆心的疼痛。那時沒有什么潤膚霜，鄉(xiāng)衛(wèi)生院里賣的也只有一種叫做凡士林的廉價藥膏，而這種廉價的藥膏對當(dāng)時的你也是一種奢侈品啊，你便在那些浸血的口子里填滿化豬油，然后用膠布緊緊的纏上。為了不讓血水和豬油弄臟鞋底，你就用一張布包裹著手掌接觸的地方，就那樣歪靠在床頭忙到深夜。大年初一的早上，你笑呤呤地端出一個篩子，里面堆滿了嶄新的布鞋，一家大小，每人一雙。那一雙雙新鞋，針腳細密勻稱，鞋底邊的鎖口平整光滑，如一道美麗的花邊。那哪只是一雙鞋呀，簡直就是一件精致的手工藝品！穿著它，不僅溫暖、保護和裝飾了我們的雙腳，更是撐起了我們一家人的臉面。可是現(xiàn)在我才明白呀，這一雙雙用千針萬線做出的新鞋里，浸透和凝聚了你多少我無法體會的痛楚。
假如時光可以倒流，我要從你手里奪走鞋底，吹熄那如豆的燈光，用我溫?zé)岬碾p手捂暖你冰冷的雙手，再輕輕地為你揉揉酸麻的雙肩，然后對你說，睡吧，過年不穿新鞋，我們同樣感到幸福和快樂！
假如時光可以倒流，我一定要把初中所有的課本背得滾瓜爛熟，讓教材上所有的習(xí)題爛熟于胸，讓自己不需要什么參考輔導(dǎo)資料也能考上中專，走出農(nóng)村。我不會讓你為了給我借十塊錢訂這些資料，去求親告友，走遍整個村莊，說盡好話，陪盡笑臉。我知道那對你，對所有親戚朋友都是多么艱難。
你不識字，但你的父親卻是鄉(xiāng)村私塾先生，在女子無才就是德的時代，雖然你的父親沒有教給你文化，卻在你的骨子里植入了輕易不求人的稟性。你會慷慨地為過路人奉上茶水，給乞討者端一碗自己也吃不飽的飯菜，但你卻寧愿淡水煮菜，也不愿向別人借一勺鹽一杯醋?？墒?，為了我們讀書，為了我通過考學(xué)走出農(nóng)村這并不確定的希望，你一次次帶著僥幸又一次次換回失望，挨家挨戶去說好話，有時甚至走幾十里去找親戚尋求支援（不是左鄰右舍不相信你不給你借錢，實在是那時大家也都很艱難）。你不識字，但你和我父親一樣，把讓子女能識字，能通過讀書改變命運看成比天還大的事?？墒歉赣H只愿意耗盡體力和血汗去為我們賺取學(xué)費和生活費，卻不會為訂什么輔導(dǎo)材料去借錢求人，因為他固執(zhí)地認為只要把那些課本真正弄通了，哪還需要什么輔導(dǎo)材料？父親的觀點是對的。所以時光如果能夠倒流，我一定要通過咬爛嚼碎教材來蔑視那些輔導(dǎo)材料，以此來保存和維護你與生俱來并十分看重的尊嚴。(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假如時光能夠倒流，我會從一開始就不會相信你不喜歡吃雞蛋。家中來了尊貴的客人，你都會炒上一大盤雞蛋，在我每次過生日時，你都會給我下上一大碗面條，碗底都會臥著兩個荷包蛋，并想方設(shè)法支走年幼的弟弟。其實我知道弟弟過生日時你也會用同樣的辦法把我支開。但我從記事起直到你六十多歲那年生過一場大病之前，我從沒看見你吃過雞蛋。你說不喜歡吃雞蛋，你聞著有雞屎的氣味。那次大病中，你什么也不想吃，在我們反復(fù)問你之后，你說打兩個雞蛋吧。那時我和大哥都已有了工作，家中的經(jīng)濟條件已有了明顯改善。看著你小口小口地吃完那兩個雞蛋，我們兄弟姊妹都忍不住淚流滿面。此時，我們才恍然大悟，你不是不喜歡吃雞蛋，只是因為過去家里太窮，你要用雞蛋去換錢供我們讀書，要用雞蛋招待客人和給我們補充營養(yǎng)，你是舍不得吃呀！
假如時光能夠倒流，我寧愿天天吃清水白菜，也不會讓你在近七十歲的高齡，還拖著多病的身體，每年為我養(yǎng)一頭肥豬，在年底時把豬殺了為我熏成臘肉，使我不用花錢去買油肉。那時我剛結(jié)婚成家不久，微薄的工資使我在城里的生活還比較困難。每次回家，你都會給我裝好臘肉和一大口袋新鮮蔬菜以及你自制的各種咸菜。你還總是心懷歉意地說你太無能無力給我們創(chuàng)造更好的條件……殺豬那天，你還會托人或親自坐幾十里客車，把你認為最好的豬心子和豬腰子送到城里給我的女兒。那時，我真的以為你身體還好，至少能活九十多歲，也真的相信你說的“打打豬草，走動走動對身體還有好處”的話呀！我萬萬沒有想到，不久你就得了老年癡呆這個怪病，很快就不認識我們了，就失去了生活自理能力，然后在八十二歲就永遠離開了我們！那時，我從沒有認真的想過，以你的年紀和身體，每年要養(yǎng)兩頭肥豬，還要種那些蔬菜，該是多么的辛苦和不易。人說養(yǎng)兒防老，你年青時也常說“等你們長大了我就享福了”，可是我們大了，不僅沒能讓你享福，反而還在繼續(xù)榨取你的血汗！你走后，我的夢中便常常出現(xiàn)這樣的場景：你提著打豬草的籃子，步履蹣跚的走在鄉(xiāng)間小路上，你跪在地里扯豬草，不時用手錘打酸痛的腰，風(fēng)吹亂了你稀疏的銀發(fā)……每次從這樣的夢中醒來，我只能狠狠地扇自已幾個耳光，任淚水漫過面頰……
假如時光能夠倒流，我會請醫(yī)生隨時檢查你的身體及早發(fā)現(xiàn)你的病情，而不會在你糊涂時到處亂跑而大發(fā)脾氣。在你大約七十五歲左右時，吃了一輩子你做的飯的父親，忽然對你開始抱怨，說你做的菜一點味道也沒有。開始我們以為父親老了，口味變了或者因為生活好了嘴也刁了，可后來發(fā)現(xiàn)你做菜時的確經(jīng)常要么忘了放鹽，要么把醬油當(dāng)作了醋，但我們也只以為你是年級大了記性差了，對醫(yī)學(xué)一無所知的我們并不知道老年癡呆這個惡魔已經(jīng)附在你的身上！但我們知道靠你們自己照顧自己已不行了，于是我們決定由姐姐來照顧你們。有一天，我正在單位開會，姐姐驚驚慌慌地打電話告訴我：你不見了，她正在和我的朋友們四處尋找！半個小時后，她又打電話告訴我，找到你了，但你堅持不跟她走，要回你自己幾十里外的家！姐姐以為你會聽我的話，把手機給你讓我來勸你，可不論我怎樣說，你都堅持要回自己的家，氣得我沖著手機大吼：“要回去你就回去吧，我們都不管你了！”然后便怒氣沖沖地掛斷了電話。再后來，你便經(jīng)常亂跑，而且把垃圾往家里帶。這時，我們才想到你可能是得了某種怪病，到醫(yī)院一檢查，你已是重度老年癡呆，現(xiàn)在的醫(yī)學(xué)水平已無力回天！假如我們也象你照顧我們小時候一樣，早點送你到醫(yī)院檢查并及時采取措施，也許可以延緩你的病情，至少我不會對生病的你大發(fā)脾氣 。我好后悔呀！
假如，假如時光能夠倒流，我會放下一些現(xiàn)在看來其實并不重要的事情，回家多陪陪你，不管你還能不能為我做飯，不管你還認不認識我。我要握著你瘦骨嶙峋的手，看著你混濁的眼睛，給你講我和弟弟小時候的事，講你打我罵我時我是多么恨你，講我剛離開你到遠方求學(xué)時心中是多么的無助和驚慌，講我現(xiàn)在工作中發(fā)生的那些有趣的事，講我女兒是多么乖巧和懂事（但我不會再告訴你我工作和生活中那些也許永遠也消失不掉的困難和煩惱）。我相信你能聽懂，盡管你已不認識你所有的親人，已完全不具備一個正常人的意識和思維能力，但你生病后我每次回家，你都會自己搬過椅子坐到我的身邊，當(dāng)我給你說話時，不管我說什么，你都會笑著頻頻點頭，而當(dāng)我走的時候，你都會站在我的車旁，眼含淚水向我揮手……假如，假如時光能夠倒流，我要在你每個生日和我的生日時，回到你的身邊，給你和我自己都下一大碗面條，也在里面臥上兩個大大的荷包蛋，因為我知道你其實是喜歡吃雞蛋的，而且在你還未生病變糊涂前，你一直記著我們家每個人的生日。我和你都知道，我們兄弟姊妹的生日，是你最快樂的日子，也是你最痛苦的日子……
假如，假如，假如……我心里還有好多好多的假如呵，可是，世界上沒有假如，時光也永遠不會倒流，所有的假如都只是無奈的愧悔。
二0一八年農(nóng)歷二月二十三日下午三點四十分，你在深度昏迷整整一周后，突然睜開了眼，向圍在你身邊的兒孫們望了最后一眼，渾濁的雙眼里浸出一行淚珠。你大張著嘴，似乎想說什么，但什么也沒說出來，就永遠離開了我們。我不知道，你最后那一眼和流出的那行眼淚，是不是你的意識在最后一刻得到了瞬間的恢復(fù)而認出了我們，但我不希望你的意識在此刻恢復(fù)，因為那樣你走時，就不會因不放心而帶著對我們的深深牽掛。
你走了，永遠不會再回來了。當(dāng)?shù)艿軗渫ㄒ宦暪虻乖谀闵磉叀斑诉恕钡仡ь^時，當(dāng)已年過花甲的大哥臉上的淚珠滾滾而下時，當(dāng)你所有的兒孫都痛哭失聲時，我獨自一人走到屋外，仰望蒼天，只見碧空如洗，湛藍的天空上飄著幾縷潔白的云彩，我知道那是你圣潔的靈魂正輕盈地飄向天堂。雖然我沒有聽見半空中傳來細細的仙樂，但我堅信，天堂的大門正徐徐為你打開，你的善良和慈悲，你的勤勞和堅韌，你的大度和寬容，你對上輩的孝順和對兒女的慈愛，以及你一生經(jīng)受的苦難，使你的靈魂完全有資格進入天堂。我感謝上蒼，為你解脫了病痛的折磨和人生的苦難，而且在此刻賜于了你所期望的最后的幸?！谀阕邥r，你所有的兒孫都守候在你的身旁。他們雖然并沒完全盡到給你養(yǎng)老的責(zé)任，卻有幸履行了為你送終的義務(wù)。
在和你作最后告別的那一刻，看見你安詳?shù)奶稍诠撞睦铮菹鞯哪樕n白如紙，卻沒有象很多飽受苦難的老人走時那樣滿臉皺紋，也沒有一絲痛苦的表情，一如熟睡的天使。我的心瞬間變得沉靜和堅強，我知道，此時此刻，我真的長大了，盡管我已接近知天命之年，盡管父親已先你五年離開了我們，但只要你還在，我就覺得還有依靠，還覺得自己仍然是個孩子。現(xiàn)在你也走了，從此我只能聽到女兒略帶調(diào)侃地喊我“老漢兒”，而我卻再也沒地方喊你了，我的人生中將從此不再有委曲、困難和悲傷，因為委曲已沒有地方傾訴了，困難也只能獨立去面對和克服，而最大的悲傷我也都經(jīng)歷了。剩下的就只是走好我自己的人生歸途，就是用心用情善待每個關(guān)心我和我該關(guān)心的人，而不要再留下追悔莫及的后悔和遺憾。
一年了，我想忘掉你，因為一想到你，我的心就生生的痛，但我忘不了，永遠也忘不了。相信你也忘不了我們，因為你其實并沒走遠，你的墳就在我們老屋后面的菜園地里，你就在那里永遠守望著我們的家，守著我們家的土地，守望和保佑著你的兒孫。
今天，是中元節(jié)，是所有兒孫懷念和祭奠先人的日子。媽，我給你寄錢來了，你在那邊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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