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將消失的渡口
文/毛興凱/湖北巴東
八百里清江,象一條翠綠的絲帶纏繞在土苗山寨的群山峻嶺之中,是長江在湖北的第二大支流。沿岸渡口眾多,最有名的莫過于巴東縣水布埡境內(nèi)的南潭河汽渡碼頭,也是恩施州現(xiàn)存唯一的國有汽車輪渡碼頭。每天通過的汽車近300輛、乘客約2000人,默默無聞的“水上公路”,記錄著駁渡五十年風(fēng)雨漂搖的歲月傳奇。
1968年,隨著大楊公路的貫通(大路坡至楊柳池),南潭河渡口因勢而生。站在三里城至高點上,眺望整個渡口區(qū)域,上至桃符口,下至招徠河,南到白巖頂,北到東向門,就是一個巨大的橢圓形山間盆地,養(yǎng)育著世世代代在此繁衍生息的土家兒女。佇立良久,感慨萬千。
橢圓盆地被清江沿中軸切割,一分為二,形成相對均勻的兩半。這里土地肥沃,物產(chǎn)豐富,矮丘與平地相間,河流與山外相連,云蒸霞蔚,恰如人間仙境。為了方便兩岸人民交流往來,祖輩開辟了南潭河渡口和下游二十公里處的水布埡渡口,用古老的豌豆角木船渡運來往的客人。
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盆地上下兩個渡口歷史性的互換著繁榮,演繹著時代的變遷。大楊公路乃至后來的巴鶴省道貫通,南潭河渡口贏得了渡口老大的身份,人稱“清江第一渡”。水布埡渡口則失去區(qū)位優(yōu)勢,日漸衰落,除了少數(shù)走親戚趕時間的偶爾經(jīng)過這里,大多數(shù)外出的人都到南潭河渡口乘車走了。上世紀(jì)八十年代,最后一個船夫子去世以后,無人接手?jǐn)[渡行當(dāng),渡口自然廢棄?!耙岸蔁o人舟自橫”,除了荒涼還是荒涼。
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成名當(dāng)有時。2002年10月,清江水布埡工程大江截流成功,水布埡這個名字一天走紅,永載史冊。渡口原址換著面孔一舉成就了“清江流域最大的水電站——水布埡電站”“世界最高面板堆石壩——水布埡大壩”“清江中游旅游集散中心——水布埡碼頭”。壩下的水布埡工程大橋和壩上的巴東清江大橋遙相呼應(yīng),共同承擔(dān)著巴東、鶴峰、建始、五峰、長陽等五縣各族人民交流往來的重任,辛苦且快樂著。南潭河呢,清江筑壩水位抬高,形成了山間平湖,規(guī)劃為未來水布埡景區(qū)的泛舟游弋功能區(qū)。渡口呢?隨著巴鶴公路的改造升級,下游的巴東清江大橋直接從北岸長嶺連通南岸泗淌,距離和老路大致相等,還不需半小時等渡,可以預(yù)見,不出兩年,也許明年,這個渡口就將消失。(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相比水布埡渡口,更值得懷念的當(dāng)然是南潭河渡口了。小時候,暑假天都要到大姐家去玩,南潭村三組正好處在渡口南岸的最佳觀賞位置,距渡口不足三里,位于河岸上邊一段緩坡前的平地上,象個看臺,不僅能看到渡口兩岸車輛上下駁船,還可以觀賞清江放排的別樣風(fēng)景。
少年總是好奇的,亦如現(xiàn)在的孩子第一次看見挖機(jī)作業(yè),覺得神奇,守著老看,一看就是大半天,要吃飯了都喊不回去。那時看渡口也是一樣,而且覺著隔遠(yuǎn)了看不清楚,不過癮,就邀約伙伴跑到河邊看個仔細(xì)?!业奶炷?,好寬的河、好大的船、好多的車?。?/p>
古人選擇渡口,多在水流平緩的河段,晴天自然沒有什么大浪,但江水還是在流速的推涌下,不停地蕩滌著堤岸,于不識水性的小孩自然是非常危險的。我們呢,全然不懂,只是認(rèn)真地看車、看船。
最早的南潭河汽渡,用的是木制駁船渡運過往車輛,往返都是靠人工用篾纜拉船。碼頭工人風(fēng)里來雨里去,冒嚴(yán)寒頂酷暑,和現(xiàn)在相比,辛苦百倍不止。
上世紀(jì)七八十年代前,放排是清江一道獨特的風(fēng)景,它有專門的管理機(jī)構(gòu)——水遠(yuǎn)隊。上游的人把砍伐的木材,編成木排,待汛期到來,放到江中,流向下游,直抵長江。
放排,是把木材通過水流運輸?shù)囊环N方式。將木材用藤條、蔑纜、鋼索、鐵鏈等索具編扎成排節(jié),根據(jù)河流情況,或?qū)⑷舾膳殴?jié)縱橫連接成排,由水流自然操縱,使其順?biāo)?。水流湍急的河段,排尖猛地插入水中,然后在?shù)十米外冒出來,驚險刺激,彰顯排工的好身手、好功夫。
木排的形式有單層、多層和木捆的,大小根據(jù)河寬及水深而異。為求個安全吉祥,排工早餐筷子不準(zhǔn)分開、不準(zhǔn)擱在碗上,不要多話,避免發(fā)生擱淺、翻排、撞散、折斷等險情。
我們看到的放排,是沒有驚險的。渡口一帶水流平緩,是排工最愜意、最安心的地方。引起我們注意的不是排,而是排工號子,遠(yuǎn)遠(yuǎn)的就能聽見:
喲呵…喲呵…喲呵…
雨后天晴好放排喲
頭排去噠二排來
頭排去噠二排喲呵來
么妹的個山歌逗人愛
好似那個春風(fēng)喲撲我懷也
春風(fēng)撲我喲懷也
咳咳漂過千重嶺羅
飛落百丈崖呀哈
號子聲聲喲傳天外呀
咳左咳左放木排喲送木材也
萬座高樓蓋起來喲
咳咳咳咳喲喲喲喲喲呵
不知不覺已是下午時分,大家依舊樂此不疲。放排的過去了,又一渡駁船過來。此時渡的是一輛汽車、一駕馬車。……老家離公路遠(yuǎn),從沒近距離看過車,盯著盯著看,船工大聲呵斥,提醒注意安全。汽車跑得快,馬車在上坡跑得漫,我們便追著馬車玩。繞過好幾個回頭線,天快黑才回到大姐家。
見面被狠狠地吼了一頓,大姐說,你哥找你還沒回來呢,出門也不曉得說一聲,老不聽話。知道我們?nèi)チ私?,更是火冒三丈,恨恨地說,怪不得喊都喊不應(yīng),江邊去不得的啊,前不久,下灣一個十二歲的男孩,夠在江邊看魚,看迎勢噠,一頭栽下去,就再也沒有起來,死噠。河里泡死過好多人,你們硬是找不到哈數(shù)。我只是垂頭站在那里,聽姐訓(xùn)斥,不敢吱聲,原本想告訴姐今天的所見所聞,表達(dá)自己開闊眼界之意,此時,早已被教訓(xùn)取代得無影無蹤。
后來外出讀書,南潭河是必經(jīng)之地。無數(shù)次相遇,最初的好奇早已無存,只是遇到下雨漲大水,無法正常過渡,時常焦慮不已。記憶最深刻最有感慨的,就一個字:難!
畢業(yè)分配到楊柳中學(xué),二十歲,直接替換一女教師當(dāng)了班主任。這是區(qū)重點初中,升學(xué)考試目標(biāo)就是看過河人數(shù),其實就是考上中專或縣重點高中人數(shù)。巴東老八區(qū)要外出到縣城,或是恩施、宜昌、武漢等地,必過南潭河,如此,中考上了重點線稱為過河,是衡量教學(xué)業(yè)績的剛性指標(biāo)。
緣于所帶班級過河人數(shù)持續(xù)攀升,居高未下,幾年后被提拔為校長,到縣城開會的次數(shù)就多了,于是,跟一度稀少謀面的渡口又親密熱火起來。
班車從巴東到楊柳池,往返于坑坑洼洼的砂石路上,晴天塵土飛揚,雨天泥水四濺,一天一個單邊,長年累月地跋涉著。路途遙遠(yuǎn),一坐就是一整天。晴天稍好,陰雨天、雪凌天,基本上都是兩頭黑。凌晨三四點鐘就要起床,四點半發(fā)車,趕六點鐘的第一渡,到巴東一般都是吃晚飯的時候。最可怕、可恨、可憐的,是下大雨漲水隔渡。一隔渡,班車就只能停在渡口北邊,司機(jī)在唯一的糧油旅店住宿,等第二天早晨南邊的乘客到了,再返回巴東。
河里漲水,班車隔渡,碼頭上的豌豆角船生意就特別火爆。平時一渡,一人一塊、兩塊、三塊不等,水漲得太高,一次只能渡一人,價格也就高達(dá)三十塊(南潭河到巴東車費才三塊呢)。這是我坐的最貴的一次豌豆角船,也是最驚險的一次。船夫子將豌豆角船劃向渡口上游半里路的河流中間,然后借助河中間的分浪“嘩”的一下斜漂對岸碼頭。整個船象一片蓼葉,在波浪中起伏顛簸,我呢,屏住呼吸,不敢做聲,生怕出現(xiàn)意外。浪從頭頂飛過,頭發(fā)、衣服全都濕淋淋的。到彼岸,驚魂未定,連忙下船,沿河邊亂石崗步行到公路上趕車?!忂^神來,回望洶涌波濤,渾身不由自主地顫抖。當(dāng)然,嚴(yán)重的也有船在河中間“嘩”的一下沒有斜漂過去,被浪打翻出事,甚至死人的。
到底隔不隔渡,有熟人的在單位打個電話問一下,有經(jīng)驗的看看山頭的氣象,無熟人又沒經(jīng)驗的,為了趕時間,就只好過硬步行到南潭河,看豌豆角船敢不敢渡河。步行要走三四十里路,順公路走到麻石坪一個叫涼風(fēng)埡的地方,然后急下陡坡,走小路,趟水過胡家溝,經(jīng)熊龍坪,一直往前走,不到渡口根本看不到河水漲了多高。一般情況,水漲到碼頭上幾十米的回頭線上,或是淹沒了北岸河里三塊巨大的石頭,就不能過了,船夫子如是說。
經(jīng)歷多了,隔河的時候過硬走的次數(shù)就變得少了。提前知道情況,作好安排,找個便車(拖拉機(jī)為主)也不是難事。打電話問詢、看天氣判斷,大多也比較準(zhǔn)確。如果下大雨了,楊柳池東南方向的隔夾山有霧,第二天一定隔渡。民間諺語說:隔夾山罩霧,南潭河隔渡,準(zhǔn)確率在百分之八十以上。
時光輾轉(zhuǎn)推移,社會日新月異,渡口的駁船不斷更新升級,人們出行的安全便利指數(shù)也在跨越式提高。八十年代中期,交通部門統(tǒng)一部署,木駁船換成了鐵駁船,在空中架鋼纜線,用機(jī)械轉(zhuǎn)盤絞索拉船。清江水布埡大江截流、工程完工后,江面變寬,鐵駁船終于換成了現(xiàn)代化的動力渡船,而且載車量多次擴(kuò)容增大?,F(xiàn)在的渡船,每次能裝載大車12輛,面的車40輛,不誤點,不隔渡,兩小時一班,兩岸人民普遍享受著國家富強(qiáng)帶來的極大紅利。
離開楊柳池,到北邊工作已經(jīng)整整二十年,寒暑假探訪老家也成常規(guī),經(jīng)過南潭河渡口無數(shù)次,這回是最為依戀的一次。遠(yuǎn)遠(yuǎn)望見渡口,俯瞰南潭河,豁然開朗,倍感親切。河面如剛剛擦拭過的鏡子,豪華的汽渡停泊在岸邊,平湖、遠(yuǎn)山、絕壁相映成趣,水中倒影活象一幅天然的水彩畫,清晰可見。小小的一片水域,游弋著各式各樣的船只,有老式木船、有快艇、有貨船、有游船,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融合,古樸與時尚爭輝,讓人心情愉悅,滋潤著對未來的追求與夢想。于是,這一艘艘造型別致、顏色鮮艷的船只,莫名地讓人想起秦淮河的畫舫來。
船工們早晨八點開渡,下午六點最后一渡。夕陽西下,繁忙的船只退去,湖面空曠超然,偶爾幾只水鳥掠過水面,嘰喳一聲就不見了蹤影,給人留下類似于惜別的味道。接下來,只有清風(fēng)漫悠的平湖,靜怡如畫的山色,在期盼中默默等待兩岸祥和的萬家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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