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寨里村上世紀五十年代有一個奇異的習俗：每逢春秋季節(jié)清晨天蒙蒙亮時，天氣潮濕，村子周圍的鹽堿地上就會潮出一層土黃色的東西，人們叫他堿土。這時村里的女人和孩子都會提著籃子拿上掃把，將堿土掃起來攬回家中，在院子里用磚頭或木凳支起一個架子，架上一個柳條編的筐子，盛上堿土澆上清水，再在筐子下面用瓦盆接住淋下的堿水。這就是淋堿。那時的村里，“家家淋堿水，戶戶有堿甕”。這種堿甕高約二尺許，口小肚大，里面終年盛滿著土紅色的堿水，甕口多以方磚覆蓋，每至蒸饃合面時才掀開口舀出一勺來用。

那時蒸饃離不開堿水。寨里村的鹽堿地上，盛產(chǎn)高粱，人們把高粱和黃豆一起磨成面粉，經(jīng)過發(fā)酵再澆上這種堿水，蒸出來的饃顏色金黃，吃起來香甜可口，又容易消化，亦有利于強身健體。這大概是豫東的特產(chǎn)，因為當時除了東北部分地區(qū)外，真正的稱得上典型鹽堿地的就只有位于黃河故道上的豫東一帶了。

這種伴著堿水蒸出來的窩窩頭，在許多年間是豫東農(nóng)村的主食，我就是吃著這種饃長大的。一九五四年我離開家鄉(xiāng)到省城鄭州上高中，母親特意為我蒸了一籠堿水窩窩頭，我給同班幾個城里同學一人分了一個，他們都異口同聲地說“好吃”，紛紛打聽這種饃的做法。第二周有幾個同學也拿來了其母親仿做的窩窩頭，可是吃起來都沒有我們家鄉(xiāng)蒸出來的那種香甜味。我問：“你們使堿水了嗎？”他們說：“我們哪來的堿水？使的是從商店買來的芽堿泡出來的水?！蔽艺f：“這樣不行，得用我們家鄉(xiāng)堿土淋出來的堿水。”他們說：“那你下次回家給我們帶一些堿水來呀！”以后我趁放假的機會就用瓦罐給他們帶了一些來，有幾家果真也蒸出了具有我們家鄉(xiāng)那種味道的窩窩頭來。

家鄉(xiāng)人用堿水蒸出來的窩窩頭一時譽滿全校，增強了我作為豫東人的自豪感。放假后，我回到村里不免對村里人炫耀一番。我的大伯清倫是我們家族的執(zhí)事人，見多識廣，聽了高興地說：“這里邊還有個故事呢！”我問：“啥故事？”大伯說：“華佗含笑說堿水?！?/p>

傳說三國時期，名醫(yī)華佗隨曹操部隊在豫東一帶行醫(yī)，發(fā)現(xiàn)此地農(nóng)民多時以本地所產(chǎn)高粱為食，因高粱火氣大，不好消化，常出現(xiàn)便秘，痛苦不堪。為此，他遍查古藥書，發(fā)現(xiàn)大豆可以祛除胃火，就動員大家把高粱與大豆磨面混吃。這樣高粱的火氣小了許多，可是便秘的人還是很多，有的還口舌生瘡，鼻孔流血。這下難住了華佗，他絞盡腦汁也沒有想出一個辦法來。不久，曹操因懷疑華佗為他看病不力，有意加害于他，就把華佗投進監(jiān)獄，施于酷刑。受盡折磨的華佗仍然關心著豫東人的便秘問題。他六十三歲那年，自知不久于人世，就遣徒弟再到豫東考察尋求解決辦法，徒弟考察回來后高興地說：“豫東人吃高粱已經(jīng)不再便秘了?！比A佗急問：“采用何法？”徒弟說：“就是用鹽堿地上潮出的堿土淋成堿水，合在面里再蒸饃就行了。”徒弟還將帶回來的窩窩頭給師傅看。華佗掰開來看一色金黃，問起來香味撲鼻，吃起來微帶甜味。

這天夜里，華佗高興得一夜未睡，他在思考這其中的藥理。他回憶平生所學，研究黃帝內(nèi)經(jīng)和本草綱目，終于從中悟出了一個道理：相生相克。高粱和堿水就是這樣。高粱在鹽堿地里生長，不得不讓體內(nèi)產(chǎn)生更多的熱量保護自己，這是相生；高粱成熟以后磨成面粉，其火氣又被鹽堿地里潮出堿土淋出的堿水所消，這是相克。這正符合辨證施治的道理。(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第二天他笑著對徒弟說：豫東人聰明啊！他們用自己的辦法證明了世間萬物相生相克和我們辨證施治的大道理。我從此可以瞑目了。說過以后頭向后一仰，竟溘然長逝。

如今，豫東人吃堿水蒸出的窩窩頭已經(jīng)成為歷史。一來是由于種植結構的變化，當年作為主要農(nóng)作物的高粱已經(jīng)退出了舞臺，讓位于產(chǎn)量更高、品質更好的玉米；二是由于地下水位的急劇下降，耕地中的鹽堿隨之付諸東流，當年“家家淋堿水，戶戶有堿甕”的習俗早已不在。當年人們吃堿水窩窩頭的那種香甜的感覺，只能存在于記憶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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