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個教育家
父親是一個終生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但我卻認為他是一個天生的教育家。
父親時斷時續(xù)的上過兩年私塾,能看報紙能寫信,字比我現在都寫得好,在偏僻落后的山村也算粗通文墨,但說他是教育家,估計別人都認為是個笑話。因為他既沒有長篇大論的文章,也沒有象孔子那樣述而不作的論述,更重要的是,他也沒有把后人培養(yǎng)成經天緯地的棟梁之才。
但對此我卻堅信不疑。
父親一生毫無成就,甚至連房子也沒改建過,當村里人都將土起瓦蓋的房子改成水泥鋼筋的樓房時,我們家依然住在穿眼漏鼻的小土房內;我們弟兄姊妹五個,除二哥和姐姐的婚事是他操持的外,其余他都沒操過心。他的使命仿佛就是送我們讀書,至于其他都不重要。他常說“只要你們愿讀書能讀書,我砸鍋賣鐵也送你們讀,你們能讀到那兒,我就送到那兒!”
其實那時靠讀書改變命運的機率很小,一個公社一年也難考出一兩個中專生或者師范生,絕大部分人讀了初中或者高中后,還是要回家務農,讀書不讀書其實沒什么區(qū)別,唯一的區(qū)別就是誰家孩子書讀得多,誰家就最窮。因此無論是從現實的角度還是從未來考慮,送子女讀書似乎都不是明智之舉??筛赣H卻不這樣認為,他始終堅持"書能化愚",不管能不能通過讀書走出農村,多讀點書比什么都好,因此他就從不覺得住著破舊的土房子比別人矮一頭,也并不因此找人借錢而羞愧。
農村土地包產到戶那年,二哥正上初中。由于本身成績不太好,加上他覺得土地下戶了,家中缺勞力,便堅決要求和多數同學一樣,退學回家種地,以減輕家庭經濟負擔。父親在反復勸說無效后,讓所有村人都大迭眼鏡的召開了一次家庭會,并請來幾個親戚做見證,要求二哥明確表態(tài)是自己不愿再讀書,今后弟弟妹妹們無論讀多少書都不能有意見,都要全力支持。對文化不高見聞不廣的一農民有如此舉動,我至今不可思議,而且由衷的佩服!(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父親最喜歡聽我背書。他說讀書就要讀到能背下來,只有能背得下來,意思自然就弄通了。同時他又反對讀死書死讀書,而且認為除課本之外根本不再需要什么輔導資料?!坝姓n本有老師,還要什么輔導材料,老師不就是輔導嗎?考試題不是根據課本出的?” 因此不管家里多困難,我們從不欠學校的書學費(那時學校是允許學生短期賒欠書學費的),但每當學校要求訂什么輔導資料時,他就堅決抵制,拒不給錢,最后都只好由母親到處去找人借。放學后,父親要求我們必須幫母親做家務,放長假還要跟他一起下地干活。他說,不能讀書讀得什么都不會,那豈不是要讀成廢人?況且整天在學校讀書,回家還抱著個書干什么?也要干點勞動,做點家務,既換換腦子,也活動活動身體嘛!現在想來,父親雖然從沒聽說過,當然自己更說不出諸如“書讀百遍,其義自見”,張馳有度勞逸結合,以學為主全面發(fā)展等高深的教育理論,卻無師自通的踐行了先哲們的思想,尤其讓人驚奇的是,早在那時他就對今天仍爭論不休的學生課業(yè)負擔問題有了明確的真知灼見。
父親讀書不多,但卻對讀書頗有心得,而且非常自信。他常說“假如我能象你們讀這么多年書,還有什么不懂什么不會的?”他從不認為讀書有多難,因為書都是人寫的,還能讀不懂?讀不懂就是沒有用心,再說不是有老師嗎?不懂就問嘛。只要用了心,只要下決心去弄懂,只要肯動腦筋肯開口問,哪有學不好的道理?小時候我對他把學習說得如此輕松很不服氣,但又無法駁倒他。他自己這樣說,也這樣做。他老了愛看《三俠五義》之類的評書,看著看著就會問我“格老子,這個字我還認不倒哩,你認得倒不?”有時我也真有不認識的,他就說,讀了這么多年書,還有字認不倒,羞不羞人?你不是會查字典嗎?
父親雖然是個地道的農民,卻很少說臟話,而且盡管對我們非常嚴厲,但卻不動手打人,這在農村極為少見。在我們很小的時候,父親床頂蚊帳上面總是放著一根厚厚的長長的竹片,這就是我們家的“家法”,但在我的印象中,父親卻很少用它。相反,在我們家,動手打我們最多的恰恰是母親,而且下手很重。一旦惹她生氣了,什么順手就用什么。母親打我們時,父親也不阻止。只有一次,我偶然聽見父親背著我們教訓母親“你打娃娃,就用蔑條(竹片)嘛,用那么重那么大的家伙,要不得喲”!說來也怪,母親總是打我們,我們卻不怕她,但父親只要眼一瞪,咳嗽一聲,我們就噤若寒蟬,象老鼠見了貓一樣。
父親自己不動手打人,卻極力支持老師對學生進行體罰。他經常說學生不聽話,老師就要有“火口”,就要敢打,不打不成器。弟弟小時候十分頑皮,而且天不怕地不怕。讀初中時,有次因調皮被老師打了一耳光。這下不得了,弟弟非說老師把他打傷了,不僅要老師賠醫(yī)藥費,而且揚言要到教育局告他!老師只好跑到我們家來解釋,并提出愿意帶弟弟到醫(yī)院檢查。父親知道后,不僅當著老師的面刷了弟弟一頓蔑片,而且對老師千恩萬謝,連說打得好打得好,還說娃娃送到學校,老師就是父母,不聽話只管打,只要不打得殘腳跛手就行,出了問題不要你負責!
父親一生最遠到過一次重慶,但卻鼓勵我們遠走高飛。中越自衛(wèi)還擊戰(zhàn)那年,大哥要去當兵。一想到當兵就可能要去打仗,母親便不同意。父親卻極力支持,說當兵是好事,孩子大了就要出去闖,怎么能象抱雞母一樣把兒女們都攏到身邊?一輩子都圍在父母身邊的子女有什么出息?大哥到軍營后,憑著自己努力當到了團長。他每次回憶自己的經歷都感慨的說,假如不是父親當年的支持,說不定也就當一輩子農民了,言語中對父親的遠見充滿了由衷的欽佩和感激。
父親愛嘮叨,管得寬,但在大事上卻不輕易表態(tài),用他特有的方式讓我們自己作出選擇。比如經常斥責我走路勾腰駝背,站沒站相,坐沒坐相,見人不打招呼不知禮儀,貪生怕死吃不得苦,遇到一點小事就唉聲嘆氣等等。而且總是訓導我們,“無事不惹事,有事不怕事”“三天不吃飯,也要裝個賣米漢”。但在讀書和種田的選擇上,父親卻把權力交給了我自己。
小時候,我一直討厭讀書,學習很不用功,后來又迷上了看小說,以至初中畢業(yè)后連重點高中也沒考上。對此,我自己漫不在乎,認為種一輩子田也不錯,自由自在,不受拘束。那段時間,母親為我今后的前途憂心忡忡,可父親卻一句話也沒說。只在我拿到初中畢業(yè)證書的那么晚上,淡淡地對我說了一句話:
“從明天開始,跟我上坡挖洋芋。天氣熱,不搞太久,挖滿一筐后就回家,你力氣小,背不動,挖滿后喊我來背”。
第二天,吃過早飯后,我便穿著短褲和“兩股筋”的無袖背心跟著父親上坡了。父親穿著長袖衣服,戴著草帽,領著我一頭鉆進包谷地里。其時正是農歷的七月盛夏,天上沒有一絲云彩,毒辣的陽光象火一樣炙烤著我的全身。很快我的背心就被汗水浸透,頭發(fā)上騰騰地冒著熱氣,順著額頭淌下的汗水流進眼里,讓人睜不開眼睛,隨著鋤頭的俯仰,臉上的汗水又滴到面前焦渴的土地上,“呲呲”的冒著輕煙。更難受的是,包谷那帶著鋸齒的葉子,又在我的裸露的身體上劃出道道傷痕,經汗水一浸更是鉆心的疼痛。很快父親就挖滿一筐回家了,走的時候又是淡淡的一句“挖滿了喊我”。直到中午我才完成父親給我規(guī)定的任務。回到家時,我身上凡是衣服遮不到的地方,都被太陽曬得通紅,衣服和被子一挨著就生生的痛,睡覺時只能趴在床上。第二天手一摸 ,便是大把大把的“死皮”。三天后,母親看著我被太陽烤得黑紅黑紅的身體、背上臉上一摸就落的“死皮”和手掌被鋤把磨出的血泡,心痛不已。晚上我痛苦的躺在床上,朦朦朧朧的聽見母親對父親說“他這樣細皮嫩肉的,突然讓他這么受罪,怎么吃得消,要不明天……?”父親一聲不吭,母親便只好輕輕嘆了口氣,不再說話。一周后,那天吃過晚飯,父親淡淡地問了我一句:
“你看是讀書好還是跟我種田好?”
“我還是去補習一年吧”我說。
暑假結束后,我揣著賣過年豬的錢作為補習費走進了課堂,第二年,我成為全校唯一考上中專的學生。考試那天中午,我照例天不焦地愁的睡午覺,醒來后,同寢室的同學說你父親來看過你還給你帶了東西,那是一頂漂亮的只有城里人和鄉(xiāng)里干部才有的白草帽,還有一條我盼望了很久的兩側鑲著黃邊的白色短褲。撫摸著那兩件奢侈的東西,我心里默默給自己打氣:這次,我一定要考出個好成績!
父親自己沒讀過多少書,但他一生都好象惦記著讀書,他每次詢問孫子們的情況,第一句話也必然是: 讀書怎樣?他臨終前最后一句話是“這輩子沒有什么遺憾,只是沒看到家里出一個大學生,原以為能看到美伢子(我姐姐的女兒)和琦琦(我女兒)考上大學,看來是看不到了”。當我女兒考上大學那年春節(jié),我特意帶著女兒和她的大學錄取通知書,讓女兒跪在父親的墳前,高高舉著她的錄取通知書,我大聲告訴父親:我們家有大學生了,美伢子和琦琦都考上大學了。
今天是教師節(jié),謹以此文獻給我第一位也是終生引領我前行的老師——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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