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遇

文/黃永軍
在去省城的路上,我遇見了她。
當(dāng)汽車停在一個小站時,一群人擠上來。為首的是一個男人,帽沿壓得極低,警覺的目光打量著車上的人,在他后面,緊跟著上來一位年輕婦女。她正背對著我,躬身去拉一個五六歲的女孩兒。
“二妞兒,別擠著俺妞兒。”
好熟悉的聲音,仿佛在很遙遠(yuǎn)的地方傳來,那么親切,那么美好。
“是她嗎?”我正疑惑著,她扭過身來,眼前的這張臉有些憔悴,皺紋過早地爬上她的臉,只有那一雙眼睛,依然如當(dāng)初一樣清澈、明亮。她就是我少年時代的同學(xué),那個曾經(jīng)為我少年的夢帶來馨香和溫暖的婉兒。再向下看去,她的身子臃腫,好象是懷了孕。我認(rèn)為她會認(rèn)出我,想開口招呼她,但她似乎根本就沒有注意到我,眼光不聽地逡視著周圍的人群,小心謹(jǐn)慎地躲避著來自各個方面的擠壓。另外一只手很謹(jǐn)慎地拽緊男人的衣襟,看上去,她那只手粗糙得就像是冬天的樹皮。(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我扭過頭去,再也無法沉湎于此行美好的設(shè)計,少年時光一幕又一幕地展現(xiàn)在眼前。
我剛上初二時,我們就是同桌。那時我剛滿十五歲,在老師的指令下,我和她坐在了一起,對于身邊的這位女同學(xué),我既感興趣又有些反感,趁老師不注意,就用小刀在課桌中間狠狠地劃了一道。這時,她扭過頭來,很吃驚地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睛是那么的明亮,清澈得如同春天的一池湖水。我訕訕拿回手,臉上有一些發(fā)燒。那一堂課我根本沒有聽進去,總感覺周圍有一些淡淡的香氣。從此,坐在課桌前既成了我的一種向往,也是對我的莫大煎熬。以前,我非常馬大哈,身上總是臟兮兮的,從和她做了同桌后,我學(xué)會了挑新衣服穿,舉止也斯文文的,鼻子里有了鼻涕,就使勁屏住呼吸不讓它流出來。有一次,她從課桌上的小鏡子里看見我臉憋得通紅,卻有一大截鼻涕流了出來,禁不住噗嗤一笑,這一笑,把同學(xué)、老師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我羞愧難當(dāng),使勁抹掉鼻涕,恨恨地把她的小鏡子摔在地上。
此時,她正站在我的身邊,挺著凸起的肚子,除了警覺之外,目光里還多了一些空虛和迷茫。我想,此時我是不是該站起來,把座位讓給她。看看她身邊的男人,再瞅瞅她挺起的肚子,我想他們一定是躲避計劃生育跑出來的,我如果站出來,她認(rèn)出是我,向我提出避難的要求,那就難辦了,還是躲著她為好。盡管如此,我的目光還是在人群的縫隙中游移,從她身上尋找當(dāng)年的痕跡。那時,我們兩人是班里的學(xué)習(xí)尖子,歷次考試不是她第一,就是我第一,再加上我們是同桌,一些調(diào)皮搗蛋的同學(xué)開始在背后喊我們是“兩口子”,有一個年齡比我小的、叫二狗的同學(xué)居然攔住她喊“嫂子”。二狗回來向我匯報這件事,說她竟然沒有惱火,臉紅撲撲的,好看極了。我心里甜絲絲的,感覺在我們兩人之間確實存在著某種的默契,和她在一起時也有了許多的親切,一天見不到她心里就感覺空蕩蕩的。最難受的是學(xué)校放假,為了能見到她,每天黃昏,我就躲在她家門前的大樹下,只要能看見她一閃而過的身影,一天的焦躁和空虛就得到了補償。
然而 ,她現(xiàn)在就在我眼前,挺著肚子,眼神迷茫黯淡。我終于站了起來,喊了一聲“婉兒”。她沒有回頭,我又喊了一聲“玉婉姐”,她這才吃力地回轉(zhuǎn)身。她認(rèn)出是我,臉上微微一紅,這紅暈是我熟悉又陌生的。
“你去哪里?”她問。
“城里。你呢?”
“俺也去城里?!?/p>
“過來坐這里吧。”我把座讓給她,起初她還不肯,直到我有些急切了,她才坐下。旁邊的那個男人也湊過來向我道謝,還遞給我煙吸,他的手相當(dāng)粗糙,好象蒙了一層厚厚灰塵。我們嘮了起來,他講的話證實了我的推測,他們二人的確是去城里的親戚家躲避計劃生育,準(zhǔn)備生下這個第三胎。
“第三胎就一定是男孩?”我問。
“一點沒錯,我找人照了”
“是男孩又怎樣?你們這么重的負(fù)擔(dān),玉婉姐她又……”
“你不懂咱農(nóng)村的事情,沒個男孩人家看不起,生產(chǎn)沒人和你搞聯(lián)合,更不用說受人欺負(fù)了。二胎時,鄉(xiāng)里罰了我八千多元,現(xiàn)在家里窮得只剩下一座舊房子了,但我還是要生,錢算什么,人才是最重要的……”說到這里,他有些激動,粗大的手夾著煙卷顫個不停。對他的話,玉婉好象沒有反應(yīng),看著眼前晃來晃去的一根皮帶,目光茫然空虛。
后來,快要考高中了。我整天處于緊張忙碌中,“兩口子”的事情就有些淡漠了。我在課桌上貼上一個小紙條,上面寫著“閑談不超過三分鐘”。這是從領(lǐng)袖少年時期的故事中學(xué)來的,以此自我激勵。幾次摸底考試下來,我都是穩(wěn)拿第一,而她的成績逐步下滑,到了十幾名了。有時,我看見她坐在那里,明亮的眼睛蒙上一點淡淡的憂郁,想問問她原因,始終沒有鼓起勇氣。直到有一天,二狗給我說清了其中的原委。
“哥,人家玉婉訂了婚?!?/p>
“真的?”我不敢相信這個消息?!?/p>
“真的,她連高中都沒報,她爹娘不讓她報?!?/p>
我心里失落落的,沉重得很,好在少年的情感還未蓄滿淚水。我只是一遍遍咀嚼那朦朧的傷感。
“她爹娘不讓她報!”
“她爹娘不讓她報!”
“她爹娘……”
我終于扭過頭去,不再看她。這幾年之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也沒有必要再去關(guān)心。過去的已經(jīng)過去,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自己的生活,執(zhí)著于自己所認(rèn)為的幸福。我只當(dāng)這是一次夢遇,一次令人傷感的、多次重復(fù)的夢遇,少年時期的美好如同那面小鏡子早已經(jīng)破碎、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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