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面條

文/黃永軍
夏天,涼面條是最受歡迎的飯食,在北方尤其如此。
一碗從涼水里撈起、白亮亮的面條,配上幾個時令蔬菜,如黃瓜絲、炒豆角、茄子,再來一盤西紅柿雞蛋,先不說吃,看上去就饞得人口里生津。外面大熱的天,樹葉都曬得無精打采,坐在敞亮的餐廳,空調涼風習習,一碗涼面條不出幾分鐘就下肚,涼氣從肚里深處往外冒。那個舒坦,無法用語言描述。
但對于我們這些有過食物匱乏經歷的人,對喝涼面條還有更深更豐富的體驗。小時候,家在農村,白面是一種奢侈品,純白面的面條更像是天上的瓊宴玉食。早晨趁著天涼,一家人早早下地干活,等到多半晌天開始炎熱起來,就收工回家。有時,為犒勞一家人辛苦,母親就提議中午吃涼面條。我們自然開心,洗洗涮涮就找蔭涼處去玩兒,母親卻開始一天內近似煉獄般的歷程。先是搟面,一半白面摻一半地瓜面,合在一個大粗盆里,倒上一瓢水,母親開始和面。和面是個力氣活,用的力氣大,面的勁道才足,但母親從來不指使別人。面和好了,放在面案上用面軸兒搟,把厚厚的面團搟得薄而均勻。這時,天已近中午,進入一天內最熱的時候,我們小孩子躲在通風的門樓下,而母親在悶熱的廚房里,一下一下,用力搟面,汗?jié)裢噶怂念^發(fā),濕透了單衣,一滴一滴掉下來。等面搟薄了,搟勻了,她已經全身濕透,像被雨淋過一樣。這樣,還不算完,至少還要炒一個菜。那時,農村家家用大地鍋,炒菜也必須用地鍋。屋里熱得像大蒸籠,母親攏一把易燃的柴草,賽進灶里,等把火燃旺了,才站起來向鍋里倒油、倒菜,灶里的火越來越旺,屋里的溫度驟然升高,煙霧繚繞,熱氣騰騰,我們已經看不清母親的形象。直到她端出一大盆面條,她的頭發(fā)粘在臉上,衣服粘在身上,就像從水里撈出的一根軟面條。
有時,忍不住了問母親:你不怕熱嗎。她會說,這算什么,你姥娘年輕時更苦。然后,一家人一邊喝涼面條,一邊聽母親講姥娘的故事。那時,姥爺家是富戶,有近百畝地,到了麥收搶割的時候,就要雇幾十個人幫忙。東家體恤雇工,剛吃過早飯就發(fā)下話來,天這么熱,中午讓大家喝涼面條。姥爺的一句話,就等于要了姥娘的半條命。那時,說是喝涼面條,其實用的白面很少,要摻一半多的高粱面,不用力搟,面粘合不起來,切不成面條,下到鍋里就是一塌糊涂。這樣,夠幾十人吃的面條,姥娘做下來出汗太多,甚至虛脫昏了過去。每每說到這件事,正在興頭上的我不由自主地停下咀嚼,產生點點隱痛,雖然很小,很快就消失,但幾十年來形成記憶已然鈣化,使我耿耿于懷。
有時,我也會向深處思考:生我養(yǎng)我的親人,和親人一樣質樸的鄉(xiāng)親,他們對于食物是怎樣的一種感情呢?記得小時候,每次盛好一碗面條,或者剛出籠一鍋饅頭,母親都會站在院子中央,神情肅穆,端著一碗面或饅頭,高高舉向天空,一邊念叨什么。她告訴我,糧食這么好的東西,應讓老天爺爺先吃?,F在想來,這個樸素執(zhí)著的儀式后面,蘊藏著人們對勞動多么深刻的尊重。粒粒皆辛苦,每一碗面,一個饅頭,從耕耘、下種到成熟、加工,期間灑下多少汗水,流出多少血淚。從形式上看,母親敬重的似乎是老天,但更多的是對勞動的尊敬和禮贊。(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在收割機、磨面機、軋面機普及的今天,我們逐漸脫離了一線勞動,孩子們或許不知道食物的前世今生,對于食物的珍貴,不知道敬重,認為擺在眼前的都是應該得到的。這是時代進步的結果,也是時代進步帶來的隱患。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人們,似乎已經忘記了食物從何而來,甚至想不起食物究竟為何存在,反而等同于我們身邊繁雜庸常的一切,好像它們就該這樣存在。
在這樣極端物質的時代,我們很幸福,其實我們也很脆弱。如同眼前光滑白亮的面條,缺少一點點艱澀,一點點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