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火

梁孟偉

我的記憶中，香火最先照亮的，總是那些滄桑的臉龐。

我在外婆家度過童年，首先接受了香火的概念。外公葬在飛鳳嶺上，北望就能看到那間粉白的路廊，但對于細(xì)腳伶仃的外婆，和還是幼小的我來說，來回二十里路已很遙遠(yuǎn)，所以外婆就在家中祭奠。

祭祀那天，外婆一早買來時鮮蔬菜，擦亮香爐燭臺。一俟黃昏來臨，就一一擺好祭品，然后滿懷虔誠，燃香點(diǎn)燭，念念有詞，躬身下拜。這時我也學(xué)著外婆的樣子，撲嗵一聲跪下，雞啄米似地叩起頭來。

自己年幼無知，總愛刨根問底。為啥要點(diǎn)燭燒香，為何香點(diǎn)三炷、燭燒一對？外婆就會柔聲相告：一對燭代表日和月，三炷香表示天、地、人。燭光帶去光明和安慰，香火傳達(dá)祭祀的信息。三炷香中的第一炷香，是邀請你的列代宗親，前來享祭；第二炷香是主香，就是祭祀對象，比如你的外公，今天是他的節(jié)日，請他前來享祭；第三炷香是代香，比如家中有人因故未回，就代其向祖宗解釋請罪，求得寬容理解。并護(hù)佑他們工作順利，四季平安。這時，紅紅燭光映照著外婆的白發(fā)，裊裊香煙氤氳在她的周圍。(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舅舅英年早逝，外公又早早離開。外婆想把我留在身邊，為外公舅舅傳脈香火，但始終沒有向父母開口。開始上小學(xué)了，怕外婆管束不住，父母就帶我回家。由于年歲漸長，加上家住山村，祭祀也擴(kuò)展到了山上。第一次和爺爺上墳，是跟他翻越村前的大嶺，那里埋葬著爺爺?shù)淖嫦?。爺爺先為墳頭添上幾畚泥土，接著在墳堂燃燭點(diǎn)香，擺開果蔬，斟上老酒，然后跪倒在地，轉(zhuǎn)頭對我說，“我說什么，你跟著說什么；我做什么，你跟著做什么”。一跪一拜并口中喃喃：“爸、媽來吃”、“爺、奶來吃”……我一邊搗蒜似的叩頭，一邊學(xué)著爺爺?shù)脑捳Z，“爸、媽來吃”、“爺、奶來吃”。爺爺笑得山羊胡子一抖一抖，瞇著眼連聲夸我孝順?；丶液?，爺爺把這些告訴我的爸媽，笑呵呵地指著我說，“死掉口眼會閉了，香火傳下去了，菜湯羹飯（最簡單的祭祀飯菜）有得吃來?！卑謰尳逃?，祭品只有死人才能享用，活人無法消受。爺爺喊爸媽，我也喊爸媽，沒做“加法”，照搬照說鬧了笑話。

在南面的安山上，爺爺已為自己造好了壽墳，告訴我這個地方是他親自選中，東面有來龍山的馬鞍岙，再前面左有筆架山，右有王印山，后代定會出大官。然后指指墳頭上自己栽種的幾顆石關(guān)樹說，今后我們就坐在樹下乘涼，看著你們一代勝過一代。如今，爺爺奶奶的墳頭上，石關(guān)樹早已亭亭如蓋。每到清明節(jié)，淚眼矇眬中，我仿佛看到樹下坐著兩位老人，慈祥而深情地望著我們。

距爺爺奶奶墳?zāi)共坏揭患?，就是外婆的墳塋。由于老屋逼仄，父母選址建起了新房，但也背負(fù)上沉重的債務(wù)。母親與外婆商量，想賣了嵊州老屋，用來償還債務(wù)。雖然年事已高，故土難離，但外婆爽快答應(yīng)。從此，外婆離開她的故鄉(xiāng)，從嵊州遷到新昌，并且長眠在異地他鄉(xiāng)。外婆生前曾對我說，“我把你們既當(dāng)外孫又當(dāng)孫，我百年以后，別忘記給我們點(diǎn)炷香火，供口羹飯?！?/p>

因此，每年的清明節(jié)，我一定要趕回自己的出生地，祖輩的棲居處，掊上幾筐新土，燃上幾炷清香，奉上幾份果蔬，叩上幾個響頭，聊表幾分哀思。當(dāng)然，每次回家祭奠，爸媽做好了一切準(zhǔn)備，我只是燒個現(xiàn)成香火。挑上母親做好的飯菜點(diǎn)心，捎上父親備好的碗筷香燭，跟著日漸佝僂的父親，向著那條陡峭的大嶺攀登。

大嶺上的祖宗和我相距六七代，歷經(jīng)百多年，相距并不遠(yuǎn)，但墳頭逐漸癟塌，旁邊溝壑縱橫。每次上墳父親一一介紹，祖先們的姓名年齡和風(fēng)雨人生。我們只是“呵呵”應(yīng)和，卻沒認(rèn)真銘記。

自從母親去世以后，父親再也翻不過大嶺。等到父親也撒手西去，大嶺上真的斷了香火。因?yàn)榧漓肽翘熠s回，半天時間趕多個地方，就顧不了嶺上的祖宗。只在祭祀爺爺奶奶時，呼告他們一起前來。

但沒有忘記“小師傅”，每次祭祀完?duì)敔斈棠?，我們總要去祭奠這位未曾謀面的前輩。爺爺生前反復(fù)對我們說過，“小師傅”是村庵中的一位尼姑，多次向爺爺提出要求，百年后希望享祭一杯殘羹。爺爺答應(yīng)了她的要求，說只要相距不要太遠(yuǎn)。“小師傅”就把最后歸宿選在爺爺附近，我們祖孫三代一直恪守著這個諾言，每年清明都要祭祀一番。只是“小師傅”的墳?zāi)乖绫灰某善降?，我們只能在那個大概位置燃香點(diǎn)燭。

每年重復(fù)著上輩重復(fù)過的動作，每次點(diǎn)燃著上輩點(diǎn)燃過的香燭。面對裊裊香火，想起上海的兒孫，開始思考這樣一個問題：我是誰的香火，誰又是我的香火？

梁氏是黃帝的直系后裔，中華民族主要支脈之一。史籍《沈隱侯集》記載：“梁氏源于少昊，至伯翳佐禹治水，賜姓嬴氏。周孝王時，封其十六世孫非子于秦。其曾孫秦仲為宣王侯伯，平王東遷，封秦仲少子于梁，是為梁伯?！绷翰礊橘?。

據(jù)載：“梁氏后裔三十一世梁亭（左加日）隱居黔江（今重慶市）。至三十五世（一說三十八世）后裔梁萬，生于西晉太康二年（281），晉惠帝時為幕府主簿，升潯州刺史，時中原亂起，永嘉四年（310）升行營招討使，建興時（313—316）加總督中外諸軍事。西晉亡，隨晉元帝司馬睿東渡建康，后出巡江東各地，見剡縣靈鶴山風(fēng)景秀麗，遂擇地建業(yè)置產(chǎn)，名其居地為前梁（今屬嵊州市黃澤鎮(zhèn)）?！?/p>

后來，“梁萬十四代孫梁山寶嫌舊居前梁人口稠密，不宜久居，沿溪（今黃澤江）上溯擇地遷居，到查林（今屬新昌新林鄉(xiāng)），見此地山環(huán)水繞，奇峰羅立，決意在此定居建家立業(yè)，于唐貞觀十五年（641）遷居查林，查林梁氏宗譜尊其為查林梁氏始祖?！辈榱志褪俏业墓枢l(xiāng)。自梁立國，香火綿延2800多年。梁伯始祖，延續(xù)到我已經(jīng)96代。

傳宗接代，香火綿延，古人看得比什么都重。香火斷在誰的手里，誰就愧對列祖列宗，甚至是家族的罪人。村里有句俗語，“柵欄不是門，光棍不是人?！敝袊芯涔旁挘安恍⒂腥?，無后為大?！睂⑾慊鸬膫鞒锌吹帽忍爝€大。有這樣一個真實(shí)的笑話，一位女記者在一個小山村采訪，碰到一個失學(xué)的放羊娃，問他為何放羊？放羊娃回答，娶媳婦！又問娶媳婦干么？回答生娃！娃大了干啥？放羊！娶媳婦，再生娃。反反復(fù)復(fù)，都是一樣的回答。這種最實(shí)際、最直接的香火傳承，的確是鄉(xiāng)村人一生的追求。

這種觀念，是傳統(tǒng)文化的一種折射。漢民族的靈魂觀既不同于佛教的輪回轉(zhuǎn)世觀念，也不同于追求末日救贖的基督教觀念，而是寄望生命能在后代身上延續(xù)：人死而靈魂不滅，祭祀讓先人靈魂永存，而先人靈魂世代保佑著后人。無后就意味著死后無人奉祀，也就意味著香火徹底斷絕。

現(xiàn)在的香火觀念，城市人淡薄，或者說淡然。就是農(nóng)村里，也發(fā)生著巨變。面對著城市化的浪潮，面對著各家族的崩潰，面對著舊農(nóng)村的破敗，面對著兒孫們的遠(yuǎn)離，那朵香火變得忽明忽滅起來。香火，那朵連綿數(shù)千年的香火，變得輕盈而沉重，清晰又模糊，面臨著熄滅的危險(xiǎn)?，F(xiàn)在，無論是老人們，還是年輕人，都有意無意地回避著，不愿提起。

一次我和叔一起上墳，叔已是八十多歲的老人，蹣跚著走到父母墳前，踉蹌著跪在地上，一下子老淚縱橫，泣不成聲，哽咽著說：爹，媽，也許這是兒子最后一次來看望您們了。我們也跟著潸然淚下。叔叔后面還有我們，但我們也在老去，那么誰來傳承香火？

家鄉(xiāng)變成了水庫，但河流并未斷絕。我希望香火如不絕的河流，漫隨時光流逝，即便黑夜來臨，那如星似螢的香火，明明滅滅，跳躍閃爍，永不斷絕。

香火的不滅，香火的傳承，是村莊的歷史，也是村莊的現(xiàn)在，更是村莊的未來。沒有了香火，便沒有了家族。沒有了家族，村莊便失去了存在的意義。從某種程度上說，香火是村莊的靈魂，其它的一切都附麗于這個靈魂之上。

不滅香火，香火不滅。這是一種傳承，傳承著中華民族那不滅的精神；這是一種拷問，既是對道德與倫理的靈魂拷問，更是對人性的深度拷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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