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親

族里的大哥打電話來說,我家的老屋在這場大雨中塌壞了。
聽他言語中還有一些埋怨的語氣,說你好幾年都不回來,連老家都不惦記了。這種抱怨雖然是隔了百里,語氣也很婉轉(zhuǎn),但我仍然覺得很刺耳。放下話筒,坐在沙發(fā)里抽煙,心里醞釀著莫名的沖動。悶悶地對妻說:“明天就回趟老家。”
第二天天氣晴好,湛藍的天空沒有一絲云彩,如一片靜止的湖水。從出租車隊要了輛面包車,開車的師傅很敦實忠厚的樣子,經(jīng)詢問知道他姓李,有十幾年的駕齡了。閑談?wù)f話間,車子出了城區(qū),在寬闊平坦的國道上行駛起來。季節(jié)已近晚秋,莊稼大都收獲完畢,,坦蕩開闊的田野在陽光的愛撫中舒展著豐腴的身軀,空氣里有絲許溫暖的甜香。穩(wěn)穩(wěn)地坐在車子里,昨天的一點點躁動消失的無影無蹤,全身融化在一種久別了的、熟悉的柔和的擁抱中。我簡直有一點困了。
“要下道了,咱走哪條路?!被腥灰惑@,我發(fā)現(xiàn)車子接近一個岔道口,一條鄉(xiāng)間公路斜著伸過來和國道交叉在一起,而這條鄉(xiāng)間公路正通向老家鎮(zhèn)政府所在地。我指指前面,說就從這兒下吧。“只怕前面鐵路涵洞有積水?!崩顜煾堤嵝盐摇N蚁肫饋砹?,前面鄉(xiāng)間公路與京九鐵路交叉處有一個好幾米深的涵洞,每到下雨天,雨或大或小這里都會或多或少地積雨,積水深的時候能沒過大卡車的底盤,湮滅發(fā)動機。我有些猶豫,車子停在了鄉(xiāng)間公路邊。正猶豫的時候,一輛農(nóng)用三馬突突突掠過,一溜煙向前開。我心里一亮,三馬車敢走我們?yōu)槭裁床桓?。李師傅也高興起來,他穩(wěn)穩(wěn)地跟在三馬車的后面。
幾分鐘后,三馬車挺在了鐵道邊,我們也緊跟三馬車停下。公路向橋涵下延伸。雖然光線較暗,我們?nèi)阅芸吹较旅娌ü鈸u動,一輛大卡車泊在橋洞里,卡車輪子被淹沒了一大半??ㄜ囁緳C正蹲在水邊吸煙。他瞅瞅我們,再看看他的車,一臉的愁容。三馬車的主人躊躇了一會兒,突然跳上車,扭頭向西開去。李師傅對我說:“咱跟上他,,反正他也要過鐵路?!惫蝗R車向西開了一小會兒,轉(zhuǎn)而在一條小公路上向南開去。我們緊跟上去。小公路到了一個村口嘎然而止,三馬車毫不猶豫地駛上泥濘的村路,大聲突突著前奔。李師傅側(cè)臉看看我,意思是怎么辦,我們跟不跟。我也用同樣的表情看他。他說:“咱這車不比三馬,弄不好就會陷進去?!薄耙弧蔽矣行┩掏掏峦拢盎厝ァ币辉~憋在嘴里始終沒說出來。他見我為難,就說試試吧,興許沒有問題。
趔趔趄趄地行進了不到一里,我們才明白是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前面的那輛三馬車陷進一大段泥路里開不動了,車主是二十幾歲的小伙子。只見他從車上跳下來,饒到車的后面,彎下腰,側(cè)著身去研究車輪下面的問題。回頭看看我們跟上來了,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黝黑的臉色襯得牙齒雪白。他又跳上三馬車,加大了馬力,突突突一陣激烈的躁動,車輪在泥坑里飛速地空轉(zhuǎn),車身向前沖了一下又停住了。李師傅吸著煙,瞇縫著眼睛觀察三馬車的輪子,我很想上去幫小伙子推一下,一抬腳看見锃亮的皮鞋,心想,這要是一腳踩下去,嘖,嘖,嘖,還是等等吧。(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你不會抱捆柴禾塞到車輪下?”旁觀的一位村民發(fā)話了。他又黑又瘦,戴著一頂有遮沿的藍帽子,說話時漏出被煙熏黑的牙齒。他彎腰從墻角抱出一大捆玉米秸,睬著沒腳的泥水跑過來,又一彎腰把玉米秸塞在車輪下,雙手使勁推后車廂,并吼了一聲:“開車!”。
三馬車突突突響了起來,這次成功了,三馬車搖晃著駛過險地。我和李師傅面面相覷,是前進還是后退?回頭看看過來的路讓人不寒而栗,將近一里的村路高高低低,泥濘不堪,回去未必可行。而向前,又面臨著……。遲疑了一會兒,李師傅拉開車門,對我一招手,說了一個“走”字,面包車就啟動了,勇敢地向著險地進發(fā)。車輪剛剛軋上那捆玉米秸,就覺得車輪一打滑,車身隨即一擺,斜斜地停在那里了。面對如此陷情,我顧不得锃亮的皮鞋,顧不得嶄新的褲子,急忙從車上跳下來。好險啊,車身大幅度傾斜,一邊的車輪已經(jīng)陷進泥里,另一邊的前車輪駛上一個小土包,隨時有顛覆的可能。
“你們這車走泥路,更稀松?!辈恢螘r,開三馬的小伙子站到我身邊,呲著白牙笑;剛才幫忙的那位村民也搭著手站過來笑嘻嘻地看車??戳艘换貎?,猛丁地蹦出一句:“怎么走這破路?”
我掏出一包煙,先敬村民,他點上一支,再敬小伙,他擺擺手表示不會。我又再敬李師傅,他吸著煙,皺著眉,前看看,后走走,煙吸完了,又摸到兜里去找。我想,這回是完了,要臥在這里了。心里有莫名的急躁。瘦村民說等會兒,就急轉(zhuǎn)身去了。十幾分鐘后,他扛著一把大鐵锨,身后跟著幾個土頭土臉的漢子走過來。在秋陽澄徹的照耀下,我突然感覺到這些被稱為鄉(xiāng)親的漢子們陌生起來。小時候我生活在農(nóng)村,這些土色的漢子都有稱呼,有輩分,有大名,有外號,有的詼諧,有的活潑,有的沉靜……而我也就是生活在他們之中的一條小泥鰍。在我過去看來,他們都是有顏色,有靈性,有生命的呀。而現(xiàn)在我光鮮地站在泥濘里,竟視他們?yōu)槟吧囊蝗?。確實陌生,這種感覺不是假的,而且在陌生中有多了一層隔閡,一種距離。我知道,是我蛻變了,在光鮮明亮的外表下所隱藏的是多么的弱小、空虛、無聊啊。此時這些土色的鄉(xiāng)親們涌過來,有的用鐵锨鏟平路面,有的抱秫秸塞向車輪下,有的躍躍欲試準備推車。大鐵锨在陽光下閃爍著灼目的光,他們的動作是那樣孔武有力,沉著雄奇。漸漸地,車身平了,路也平了。車子啟動了,慢慢地,慢慢地,從泥濘里掙脫出來,駛向?qū)掗熎秸牡缆贰?/p>
我和我的鄉(xiāng)親一一握手。我分明感覺到,鄉(xiāng)親們的手有的骨骼奇?zhèn)ィ械?a target="_blank">堅強有力,但一樣的溫暖寬大。與他們握手,我感到虛弱的身子,不發(fā)達的四肢也開始暖和起來,有力量起來,似乎有一點壯大的感覺。我想,天氣真可愛,陽光更可愛,他剝?nèi)チ宋疑砩蟼窝b,也把附在鄉(xiāng)親們身上一層厚厚的泥土剝離掉,還給他們美麗的本來。
坐在車上,我打定主意:老屋倒掉了,這很可惜;但我絕不會扔掉這塊荒蕪的家園。我要給自己保留一塊圣地,一塊永久的心靈棲息地。
首發(fā)散文網(wǎng):http://www.277762.cc/sanwen/vfidskqf.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