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爺?shù)膯适?/h1>
狗爺死了,死得很安逸,死得讓那些一輩子相信因果報應的人對菩薩都失去了信心!
他死在城里兒子的家里。死前頭天晚上還好好的,晚飯時還喝了二兩白酒,然后一家人看電視看到十二點。凌晨三四點鐘的時候,兒子聽到旁邊房間里象有牛在喘氣,那房間里睡著他老子和他兒子。于是急忙披著衣服過來查看,只見他老子已從床上滾到了地下,眼睛大睜,喉嚨里發(fā)出粗重的喘息,七八歲的兒子卻渾然不覺地睡得十分香甜。兒子急忙喊醒老婆和孩子,等一家人都圍攏來時,狗爺滿意的呼出一口氣后便閉上了眼睛,駕鶴西去,享年八十歲。
老實說,狗爺能活到八十歲,就已讓人對菩薩很不滿意,而且居然讓他死得這樣舒服,沒有受到一點折磨。這可是所有人都希望得到的死法呀,是需要用幾輩子努力才能“修造”到的福氣!雖然同村的老人們嘴上沒有明說,但估計大家都對狗爺怎么死作過很多種設想:被水淹死,被車軋死,掉到巖下摔死,被鬼纏上嚇死,當然最好是得上一時半會兒死不了活不成的怪病,在床上躺個一年兩年磨死……可他卻死得這樣干脆爽利,真不知掌管生死善惡的天老爺干什么去了!
據(jù)老人們講,狗爺年青時是個十足的壞人,而且一輩子也沒干過幾件好事,雖然其身份也就是個農民,沒機會也沒資格壞到罪大惡極,但的的確確是個頭上長瘡腳下流膿的角色。狗爺?shù)拿峙c狗半毛錢關系也沒有,只因為年青時長期跟著一個姓郎的公社干部四處整人,看誰不順眼就會象狗一樣,冷不丁地咬你一口,所以村里人私下都稱他為狗,我們小孩子就偷偷叫他狗爺。
狗爺一家不是本地人,是從外地討米到我們村落戶的。據(jù)爺爺輩的老人們講,狗爺一家流落到我們村時,土地改革才剛剛開始,狗爺一家因是真正的“赤貧”,加上年青的狗爺極會察言觀色,能說會道,深得土改工作隊郎隊長器重。成立大隊的時候,郎隊長變成了公社的郎書記,便動員狗爺擔任大隊書記。沒讀過書但聰明絕頂?shù)墓窢敚?a target="_blank">自己不識字等多種讓朗書記更高看一眼的理由,婉拒了他的好意,而是推薦剛滿二十歲入黨才三個月的親弟弟當了大隊書記,自己只當了生產隊的保管員。后來,他的大兒子當上了民兵連長,大兒媳成了村婦女主任,會打算盤的親家也成了大隊會計。再后來,到推薦上大學和參軍的時候, 二兒子到了部隊,小兒子光榮地成為了工農兵大學生。狗爺自解放后就沒摸過一天鋤把,一生吃香喝辣,死前雖然也滿頭白發(fā),但依然腰板挺直,身體硬朗,算是享了一輩子福。
他其實也沒有親手做過一件壞事,但村里人蓋一個廚房,起一間豬圈,如果不事先給他“意思意思”那肯定沒戲,而且據(jù)說只要狗爺看不慣的人就一定會挨整,或者被安排干最重最臟的活,或者因一句自己到底說沒說過話,就會抓去公社關上十天半月。特別是劃成分的時候,一個老實巴交三棍子打不出個屁的人,就因為看不慣狗爺?shù)挠问趾瞄e,背地里說過他幾句壞話就被劃成了地主,理由是他家現(xiàn)在還有兩畝地(那是他自己辛辛苦苦開荒開出來的),另外在解放時看場合不對還賣了十幾畝,至于那賣出的十幾畝地從何而來又賣給了誰,村里人都不得而知,當然也不敢深究。還有人說村里只要稍有姿色的女人,好多都和他有那事,有些是自愿送上門的,有些從他家走出時,雙眼滿含淚水……(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狗爺一生究竟干過多少壞事,我從老人們嘴里零零星星聽過許多,但記不得太清楚,但按為尊者諱為死者諱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也不便具體敘述。
我想,在人們記憶中如此不堪之人,死后葬禮一定十分冷清,也只有這樣,才合人情和天理。
可事情的發(fā)展卻讓我大出意外!
當拉著狗爺尸體的車到村里時,村里的老老少少都早已聚在了他家門前的地壩上,包括那些和他年齡差不多,曾經(jīng)挨過他的整或者多多少少受過他的窩囊氣的老人,都拄著拐杖,顫微微地聚到了一起,從他們的臉上看不出朋友或者親人死后的悲傷,也沒有一絲絲幸災樂禍的歡喜。
孝家請的總管來了,所有人都自覺的向他圍過來等著領任務??偣苁潜敬迦?,村里所有紅白喜事都由他統(tǒng)籌和主持,誰適合干什么他都一清二楚。很快,十幾個婦人都系上了圍腰,并從家里帶來了鍋碗瓢盆,幾個中年男人開始在地壩邊上用石頭壘灶臺,三四個年青人抓起扁擔去挑水,還有兩個掄起斧頭開始劈柴,老年人領著人到自家去搬桌椅板凳,幾個腿腳快嘴巴伶俐頭腦靈活的或去給孝家遠方的親戚朋友送信,或到城里去采購香蠟紙燭以及蔬菜油肉等一應物品……不久,搭靈堂的師傅,看下葬日期和選墓地的風水先生也來了,鑼鼓音響也到了,鞭炮開始響起來……一切都那么井然有序。不管是下力的,跑路的,人人無不盡心盡力,仿佛給自家的親戚朋友辦事,甚至好象這死去的老頭曾經(jīng)給過他們什么恩惠。
那些年級大了什么也干不了的老人,則圍坐在里面睡著狗爺?shù)墓撞呐赃?,有一句無一句地回憶著村子幾十年的變遷,互相補充著那些已經(jīng)變得模糊的人事。唉!老張老李老王也都先后走了,村里滿八十歲的只剩下這么幾個了,人哪好歹就是這樣一輩子!他們對狗爺?shù)乃蓝己芰w慕,說他大概是上輩子積了什么大德吧,然后就不約而同的發(fā)出長長地嘆息,因為他們知道自己的日子也不多了,卻誰也不知道會怎么死去,想來不會有老狗這樣的福氣吧!
狗爺?shù)膯适逻B續(xù)辦了四天。這四天,村里人都放下了自家的事情,白天在家睡覺,晚上來坐夜。最辛苦的就是那些幫忙做飯的婦女們了,因為“人死飯門開”,白天晚上那“流水席”就一直開著,直到晚上十二點過后才“閉席”;早上四點左右,她們又早早趕來,生火做早飯,為一天難以預測人數(shù)的“席面”做著準備,喪事結束后,她們一個個眼圈發(fā)黑,好象大病初愈般憔悴。如果你是外地人不明就里,肯定會以為是她們自家剛剛辦過什么大事。
喪事中最重要的角色就是那些鼓樂師和歌手了。從天擦黑開始到第二天天光大亮,那鼓樂就要不停的響著,那歌就要不停的唱著。唱歌的都是中老年人,因為現(xiàn)在會唱喪歌的人不多了,于是就那么三五個人,連軸轉的支撐完整個喪事。上半夜多由中年歌手充當主角,老年人則在旁邊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打著盹,為下半夜上場積蓄著力量。到最后一晚半夜過后,整個喪事的重頭戲就來了,這就是“游十殿”。不是所有的喪事都要唱“游十殿”的,只有亡者是兒孫滿堂的“老父老母”才有資格享受這個待遇。這歌很長,差不多要唱四個多小時,這歌唱完,就該出殯了。歌聲講述的是死者善良的靈魂遍游地府,參觀那些生前作惡者在此受到的各種折磨和報應,以及善人受到的相應禮遇。
為狗爺唱“游十殿”的是只比他小五六歲的我的父親。父親是村里唱這歌唱得最好的人,過去村里老人后幾乎都是父親唱這歌。但我以為父親絕不會為狗爺唱的,因為唱這歌不僅太費精神和體力,關鍵是年青時和狗爺最不對付也被狗爺整得最多的人就是父親。但父親卻上場了,用他那已略顯嘶啞而更覺蒼涼的歌聲,引導著狗爺?shù)耐鲮`次第巡視著地府里那一個個殿堂,遍觀曾經(jīng)在人間上演過的悲歡離合,體味著毫厘不爽的因果報應,作為歌中的“善人”,狗爺?shù)耐鲮`將受到陰司各級官員的熱烈歡迎,并為他來生安排好錦繡前程……
出殯的時候到了。歌聲結束了,鼓樂依然齊鳴,鞭炮聲轟天震地的響起來,在鼓聲炮聲和人們的吆喝聲中,狗爺?shù)墓撞膹撵`堂里被人七手八腳地抬到了地壩里,人們熟練地給棺材綁上抬杠,拴上爬坡上坎時用以拉扯牽引的“洪繩”。隨著總管一聲“升棺”的號令,青壯年們就猛地一躬身,抬起沉重的棺材浩浩蕩蕩地向狗爺?shù)哪沟剡M發(fā)。到狗爺墓地要經(jīng)過一段長長的上坡,而且還有一架高高的石坎。我想肯定有人特別是狗爺?shù)膬鹤觽冃睦镆欢笾话牙浜?,因為聽說“抬喪”者如對死者或其親屬有意見,往往會在“抬喪”過程中玩小動作:或者抬著棺材原地打轉,甚至將棺材丟到地上,或者在爬坡上坎時借機將一起“抬喪”的某人弄傷整殘,給孝家?guī)頍o盡的麻煩和晦氣。但我的猜想再次幸運的沒有變成現(xiàn)實。在爬坡上坎時,那驚心動魄的場面出現(xiàn)了:鼓樂聲如暴風驟雨般急促地響起來,鞭炮聲更加密集,人們齊齊地一聲喊,“洪繩”直直的繃起來,前面的“抬喪”者腳蹬石坎,整個身子后仰懸空,旁邊的人呼拉拉的沖上去用力托起他們的腰,一些人跑到石坎上手扶“洪繩”拼命拉他們,另一些人則有的扶棺,有的在后面推……終于那棺材穩(wěn)穩(wěn)地越過了那道高高的石坎!
狗爺?shù)膬鹤訉O子們齊刷刷地跪下了,向著棺材向著所有抬棺扶棺的人們,深深地叩下頭去。當他們抬起頭時,人們看見他們臉上滿是淚水,那淚水,已不是失去親人的悲傷,而是對鄉(xiāng)親們深深的感激……
狗爺?shù)膯识Y順利結束了。熱鬧,平安,象村里所有人家“老人”后一樣。事后,我?guī)е鴿M腹疑問問父親,狗爺年青時作過那么多壞事,為什么死后鄉(xiāng)親們卻毫無成見地幫他家料理后事?特別是你自己,受過他那么多整,還連續(xù)四晚去坐夜,還為他唱了整整半個晚上喪歌!父親平靜地抽了一口煙,淡淡地說人都死了,還記那些恩怨干什么?再說那都是多年前的事了。不論如何,都是鄉(xiāng)親,都是吃同一塊土地中長出的糧食,死后又都要埋在這同一塊土地,人哪,好好歹歹也就這么一生,也就死時才真正為大呀!
聽了父親的話,我始而愕然,既而默然,最后心中所有的疑問便都釋然了。父親的話很短,也沒什么高深的道理,但我突然從父親的話里,感覺到腳下這片土地是如此深厚,而如此深厚的土地,也必然養(yǎng)育出我淳樸寬厚的鄉(xiāng)親!
作者:劉成友,重慶國企職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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