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不銹
當八十歲的他精神矍鑠地走上講臺，緩緩鞠彎身子的時候，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唰”地起立，報以熱烈的掌聲，經久不息。
劉老師被請來，為我們的青春加了個注腳，也使畢業(yè)35年慶典更加溫馨。本以為他歲數(shù)大了，記不得陳年往事，來跟我們說道幾句烘托一下氣氛。沒想他極其重視和認真，細心備了“課”。用他近年練就的雋秀小楷寫了發(fā)言稿。微微顫抖的手捧著稿紙，那熟悉的聲音再次回旋耳畔：親愛的同學們，很幸運，我曾走過你們的花季雨季……
還是這個老師還是這間教室，近在昨天又恍若隔世。
那時的我們大約十四、五歲，即頑劣至極又不肯成熟。有著頑皮的天性，可以靜若處子般學習，也能如脫兔般不受管束。調皮的男生經常惹事讓人不省心，女孩子為一些雞毛蒜皮的事兒哭哭啼啼都得班主任老師批評指導、調解處理。而那時的劉老師，已是四個孩子的父親，家在幾十里外的鄉(xiāng)里，少不更事的我們沒能理解他的艱辛。這個膚黑形瘦的小老頭兒，總是身著泛黃的軍綠上衣，深色長褲，一雙白底黑面的千層底，乍一看不像是一位有著豐富經驗的優(yōu)秀教師，倒像生產隊的支書模樣。校園里常見他手里握著三角板和課本，另一只手里抱一摞作業(yè)本，步履穩(wěn)健，和藹可親。課堂上，他不茍言笑，但語氣溫和不疾不徐。怕同學們不理解他所講的內容，有時會穿插一些他自創(chuàng)的肢體語言，生動形象，所以他的課總是輕松、易懂，不僅學生喜歡，還被推薦成觀摩課。
他不屑領導崗位的輕松，也回絕過高薪另聘的誘惑，只說自己適合教書育人，站定這三尺講臺。班里有個男生聰明但怪點子多，遇到機會都給人起“混名”送“綽號”，名字里多少包含一點戲弄和貶義，但他唯獨沒給劉老師送綽號。這次逮住機會大家調侃他，他一改當年的頑皮樣，深沉地說：一個慈父般的師長，誰也出不了那“邪”口。這么多年，我一直欠他一個擁抱！說著眼里竟泛出淚霧。
確實，那幾年，劉老師沒少替他操心。多次單獨找他談心、交流，挖掘他身上的優(yōu)點，循循善誘地鼓勵，在他身上下的功夫占了多少休息和回家的時間，無法計算。在一個少年成長過程中完美替代缺席的父母，填補精神世界的遺憾和空虛。頑皮的少年最怕愛動武的，不喜歡一言不和就要請家長的，也不睬對學生不冷不熱不關心的老師。劉老師深受學生喜愛和敬重，不僅是他人格魅力，也是青蔥時我們的福祉。細數(shù)教過我們的老師也有幾十位，而在青春的回憶里總有劉老師在。(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文革”結束不久，社會滯留大批待業(yè)青年，就業(yè)自然成了難題，一旦有工作指標、有了接受單位，初中生要求綴學的就多起來。這讓劉老師更加擔心，他的學生正是學知識長見識的時候，提早進入社會顯然不合適。因此，他為挽留學習成績好又急著退學的學生，經常中午或晚上東家西家跑，苦口婆心勸，每勸回一個孩子都如釋重負。
他自己的幾個孩子乖巧懂事，跟我們年齡不相上下。因為帶畢業(yè)班，又兼任班主任，他幾乎沒精力顧家顧孩子。有時難得回趟家，妻子戲謔：有了你那幫孩子，自個兒孩兒都不要了？他自知愧對家人，只有多攬家務以彌補。為照料生病的女兒在市內看病方便，他帶著她吃住在學校逼仄的校舍，也絲毫不影響他正常上課，以及對班里六十幾個學生的管理和免費補課。
班里每個學生的成績和動態(tài)，他了如指掌，談起他的學生，如數(shù)家珍。不然也不會在中考時發(fā)現(xiàn)我的英語成績3.5分，他知道出了問題，就亂了分寸一樣，不顧炎夏毒日，騎車數(shù)公里找到我家。簡要說明來意，沒做停歇，領著我和父親到教育局。我報考了中專，分數(shù)的差異意味著我的去向和升高中的學校，甚至會影響將來的“人生”。這些嚴重性只有他看得清楚，而我的父親只是懵懂不知所措。烈日下他衣背濕透，在教育局領導跟前，為我解釋、力爭，希望網開一面，查卷子看真實分數(shù)。而父親只是一臉茫然地點頭附和。說服了那位主管領導后，回頭他輕松地抹一把汗，對我和父親說：好了，咱回去等通知吧，他們會查清楚的。結果，那事情石沉大海，沒了結果，直到被漸漸淡忘。但是三十多年后的今天，提及這事情時，劉老師卻依然記得！
時光如白駒過隙，當年的青蔥少年們已步入中年，我們的劉老師也步入暮年。離開三尺講臺已二十余載，如今在他家里，仍能聞到書卷氣息。別致優(yōu)雅的書房，一面墻的大書柜，案幾上有幾本插著書簽正在閱讀中的書，可貴的是像當年一樣包著書皮，可見他對書籍的惜與愛。幾支小楷筆吊在筆架上，幾摞裁剪整齊的粗草紙，每頁紙上都有紅色的“田”字格，師母說都是他用直尺打好的，隨時練字用。他溫和地說：這就是我晚年的正經事，聊以打發(fā)時光。即使是練字也這樣規(guī)矩，正如他一生的行照，令我們再次感嘆。他練習的書法，被我們一哄而搶，引得他開心大笑。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今天，他沒講他的專業(yè)，而是像慈父一樣與我們促膝，把自己平凡一生做了簡短介紹，他的“躬耕不輟，堅持將一件事做好”的人生大課樸實無華，是一盞指明燈，永遠在我們心頭閃亮。(1946字)
作者：旭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