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湘山

太陽在云層里時隱時現(xiàn)，遠遠近近的田野彌散著一種倦怠的蕭疏，風從高黎貢山的林海之巔和起伏錯落的村寨上吹過,搖落路旁楓樹、櫟樹的落葉，帶著肅殺和秋的寒涼，飄落于我足邊的河里。山野肅穆，河水也因之流得格外滯重，就連灰白的飛鳥，也帶著“秋風秋雨愁煞人”的寒意，飛速從我眼前掠過。它們逐漸遠去的叫聲模糊而哀傷，最終融于四野茫茫的寂靜。眼前的這一切，構(gòu)成了一幅廣闊又森冷的油畫，我的心情開始也變得迷惘。

01

拜謁騰沖國殤墓園，是我奔走了一天的最后一站。行近墓園的時候，最先望見八字形門墻，隨即便是古樸的牌樓式大門，以白藍為主色調(diào)，散發(fā)著一種冷冷的清雅。

穿過甬道，上至臺階，撲面而來的是肅穆的忠烈祠。上檐下懸“河岳英靈”匾額，下面是于右任手書的“碧血千秋”，四個遒勁的大字直搗心田。

拐入毗鄰忠烈祠的陳列館，仿佛進入時空隧道，六十多年前那場嚴酷的戰(zhàn)爭撲面而來。1944年夏，中國遠征軍第二十集團軍強渡怒江天險，向侵占滇西戰(zhàn)略要塞騰沖達兩年之久的日軍發(fā)起反攻，戰(zhàn)斗異常慘烈?！兜诙瘓F軍會戰(zhàn)概要》記載，“攻城戰(zhàn)役，尺寸必爭，處處激戰(zhàn)，我敵肉搏，山川震眩，聲動江河，勢如雷電，尸填街巷，血滿城垣?！币淮缫淮缤恋胤磸蜖帄Z，一間一間房屋數(shù)度易手。血戰(zhàn)數(shù)月，全殲日軍，九千多名中國將士英勇捐軀，一些騰沖籍的士兵幾度抗爭，最終倒在自家門口，騰沖成為全國淪陷區(qū)中第一個光復的縣城。有五百多年歷史的秀美古城抱定了玉石俱焚的決心，滿城“沒有一片樹葉沒被震落，沒有一間房屋不被夷為平地。”焦土之上，騰沖人最先想到的不是蓋自家房屋，而是傾其所有為犧牲的將士建陵園，幾個大家族無償?shù)匕炎约业娘L水寶地——小團坡捐獻給烈士作安息之地。辛亥革命元老、時任云貴監(jiān)察使的李根源根據(jù)《楚辭》中的“國殤”一篇，為之起名“國殤墓園”，這也是全國建立最早、規(guī)模宏大的抗日烈士陵園。公祭之際全城斷屠七日，戶戶焚香，家家來吊。(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忠烈祠殿后即是小團坡墓地。滿山坡排列著密密麻麻的小塊墓碑。當年犧牲的將士被集體火化，以小罐分裝骨灰掩埋，其上樹碑紀念。小團坡整個均分為八塊扇形墓地，仍按照戰(zhàn)斗序列，軍、師、團、營、連、排、班的編制，猶如排兵布陣般排列著墓碑，碑上鐫刻著烈士的軍銜和姓名，共72行3346塊。

兵法云：“殺敵一萬自損三千”。而面對小團坡上如林的墓碑，則有一種令人窒息的郁積和痛楚。我們的傷亡數(shù)倍于敵人，其實不單單是騰沖這一役，也不獨是中國遠征軍一場又一場的苦戰(zhàn)，縱觀抗日戰(zhàn)爭中的歷次重大戰(zhàn)役，大多如此。

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自1942年入緬到1945年止，中國遠征軍整整三載浴血奮戰(zhàn)，保障滇緬公路和中印公路兩條“生命線”暢通，使得國際援華物資源源不斷地運入中國，把日軍趕出了中國西南大門，揭開了正面戰(zhàn)場對日反攻的序幕。中國遠征軍投入兵力40萬，傷亡近20萬，以兩倍于敵人的傷亡代價，終獲勝利。

高山崩裂，依然不失傲視平川的偉岸，雷電在撕碎自己的同時，那轟轟烈烈的巨響和刺破蒼穹的輝煌也照亮了世界，變成穿越時空的光芒。9000多勇士的生命雖然離去，但鮮活生命的歷史詩情卻永遠鐫刻在歷史碑林和雕像上，是林林總總的懷念史冊的經(jīng)典絕唱。

02

我和同伴向墓園深處走去，颯颯秋風掠過，倍感冷寂。已是深秋時節(jié)，花事寥落，只有凄美但已近于凋零的白茶花，星星點點，散布其間，倒是滿園松杉竹柏越冷越蒼翠。

在那個荒唐的歲月，國殤墓園一度被摧毀，忠烈祠改作他用，忠烈祠匾作過農(nóng)家的床板，碧血千秋碑曾被鑿掉。而那些幸存下來的老兵的遭遇更是令人椎心泣血，讓人不忍說，不堪聽。許多人隱姓埋名，不敢承認當年參加了遠征軍，至今仍有一些人依靠低保過著艱難的日子。

2005年，一個叫孫春龍的媒體人與一個老兵偶遇，得知遠征軍的故事時，他含淚說道：“請寬恕我的無知與幼稚?！睆拇怂o去公職，義無反顧地投入到“老兵回家”的事業(yè)中，為流落到異國他鄉(xiāng)的中國遠征軍老兵找家。

每一個為民族存亡付出過努力和犧牲的人都應該得到承認和尊重。讓老兵體面地回家，在回家路上，給予他們最高的禮遇和最尊貴的儀式，這顯然不是僅憑民間的力量能夠做到的。

俄羅斯紅場閱兵是經(jīng)典的國家記憶，給老兵最高尊崇是閱兵式永恒的內(nèi)容，白發(fā)蒼蒼、步履蹣跚的老兵隊伍從來都是最令人動容的方陣。即使是在遠東小城符拉迪沃斯托克市，我們也看到了二戰(zhàn)烈士墓前永不熄滅的長明燈。帶領(lǐng)飛虎隊為中國抗戰(zhàn)立下赫赫功勛的陳納德將軍安葬在阿靈頓國家公墓，在一千多英畝的公墓里，長眠著近三十萬美國軍人及家人，安謐、圣潔的公墓日夜有士兵按照嚴格禮儀巡守。那里被譽為美國靈魂，讓每個為國家乃至人類作出貢獻的人死得其所。很多國家領(lǐng)導人來我國訪問，都會到人民英雄紀念碑敬獻花圈，彰顯著國家所倡導的精神與價值。

當代哲學家馬斯洛在談到幸福體驗時，舉了這樣一個例子：一位年輕的母親在廚房里忙碌著，為丈夫和孩子準備早餐。此時，一束明媚的陽光灑進屋里，陽光下、孩子們穿戴得整整齊齊，邊吃飯邊嘰嘰喳喳地像一群小鳥般叫個不停，她丈夫正和孩子們隨意說笑著。這位年輕的母親望著他們，頓時陶醉于這幅天倫親情的美妙圖畫中。愛的波瀾，甜蜜的情愫噴涌而來，在剎那間將這位母親推向了幸福的頂峰。

這樣的生活場景，當然是我們每個人都衷心向往的，但長眠地下的勇士已無法看到。尋常生態(tài)中、同樣蘊含著生命原始的意義和心旌搖曳的感動，那明媚的陽光天長地久地灑遍人類世界的每個角落。但愿人類追求的不只是一頓其樂融融的甜膩的早餐，而是一些可以稱之為莊嚴或令人蕩氣回腸的博大感情。

于是，我們把目光投向小團坡，投向那片蔥郁的松林，去尋找那碑刻上的每一個名字和曾經(jīng)的雕像……

03

今天，我們對歷史深情的凝視，就是對英雄的深切祭奠。那段慘烈的歷史早已被一個個英雄的名字定格，他們是橫空出世的群山，即使時光流逝，那偉岸的身姿也不失原始的崢嶸，他們是奔流的長河，曾經(jīng)以喧天排空之勢，留下了悠遠的回聲，即使早已枯竭，那蕭索的河床也能證明往日的奔騰。

牢記歷史就是對生命激情的仰慕。沒有哪一種偉大和深刻是在平庸中誕生，如同瀑布的落差產(chǎn)生勢能、在勇士們身上，這種激情無一例外地體現(xiàn)為一種生命本體的強悍，一種追求卓越的天性，一種舍我其誰的歷史主動精神，一種義反顧的道德力量。

美國哲學家亨利.大衛(wèi).梭羅這樣說過，“現(xiàn)在所謂的快樂和悲哀，都只不過是用鼻音哼出來的贊美詩的復句，事實上我們的信仰依然庸俗而卑下。我們以為只要換上華服，思想就會變得深刻?！?/p>

今天我們緬懷那段慘烈的歷史，忘不了對現(xiàn)實世界深刻的反思與感嘆：萎靡不振的精神被披上華麗的外衣，紅色經(jīng)典被肆意戲說，英雄人物被隨意褻瀆，在一些人氣偶像，娛樂明星的光環(huán)下，曾經(jīng)是中國歷史脊梁的巨大身影，那光芒四射的人格精神和意志力量，那艱苦卓絕的奮斗犧牲精神，如今還剩下幾分？

所幸的是，我們從近期的《紅海行動》、《戰(zhàn)狼2》、《中國機長》、《遠征，遠征》等影視作品里，又看到了久違的英雄畫面，從國慶大閱兵的隊列中，聽到了豪氣干云、氣可吞天的英雄吶喊，聽到了實現(xiàn)中國夢的時代強音，看到了民族振興的強大意志力量。

國之魂者，立國之本，國家精神， 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魂。泱泱中華，上下五千年，縱橫千萬里，惟有“國魂”立中間！而千千萬萬為國家做出犧牲的人，千千萬萬在中國史冊上閃耀至善至美的人，才是“中國精神”的造就者，是不可撼動的 “中國魂”！

離開國殤墓園時，天下起了細雨，如泣如訴，連綿不絕。淚眼中我看到一條大路向前延伸，一座座山崗隱沒了它們偉岸的蹤影，一個個古老的村莊相依相連。在它們后面，隱隱可見的是那些眾志成城、伸開雙臂保護人民的英靈。

霎時間，天地間升騰起沙場點兵的雄壯號角，九千多名將士破土而出，齊聲高歌“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他們橫刀躍馬，氣吞萬里如虎，仿佛隨時可以為了親愛的祖國，九死不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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