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的孩子(第四章)
當(dāng)村民們開始采摘西瓜的時(shí)候,濕淋淋的雨季襲擊了村莊。一場狂風(fēng)暴雨過后,賈魯河的水勢兇猛如虎,吞沒了河灘。村旁與河水暗暗相通的幾個池塘變得一片汪洋。
天氣放晴的時(shí)候,村子里隔三差五停電。電工薛大攀說火電廠的電量不夠用,供電局就停掉農(nóng)村的電,讓城里的單位、醫(yī)院與學(xué)校優(yōu)先使用。
烈日下的村莊像是火爐似的炙熱,似乎要把在院子里啄食的柴雞烤成燒雞。因?yàn)橥k?,屋子里的電扇癱瘓了。村里人聚在街頭的樹蔭下嘮點(diǎn)兒家長里短或者打撲克牌玩。我和一群孩子脫得赤條條的在村旁的池塘里洗澡。
我不會游泳,只能像蛤蟆一樣匍匐在淺水里。
三個年齡稍大的孩子水性很好,猶如三只野鴨子在池塘里泅游,翻騰出一朵朵晶瑩透亮的水花。
“我也……也——”我望著那三個大孩子喊道。(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你爺爺咋啦,你爺爺是大烏龜!”一個孩子沒等我說完就笑著嚷道。
“我——我也……想學(xué)游、游泳。”我的臉憋得通紅,自己想說的是“也”,而不是“爺”。我吭吭哧哧將一句話說囫圇。
“孫家樹想學(xué)游泳啦!”孩子們笑喊著。
“好,我們教教他。”那三個大孩子高聲說著向我游了過來。
我高興地用手掌在水面上擊出一道道水浪。
那三個大孩子游到我身邊,一個孩子拽著我的左手,一個孩子拉著我的右臂,一個孩子托著我的脊背。他們用手與腳輕盈活潑地?fù)軇又?,身子猶如輕快靈巧的橡皮船漂浮在水面上。
“學(xué)著我的姿勢,手臂伸直——開始蹬腿!”一個孩子說。
我跟著他們向深水處游去,一條頑皮搗蛋的小魚撞了兩下我的腿肚。他們的拉力與水的浮力把我?guī)У匠靥林醒?。我笨手拙腳地學(xué)著游泳,撲騰出一朵朵水花,身子卻仿佛是沉甸甸的石頭做成的,總是向水下墜落。
“大笨蛋!”一個大孩子嘲笑說,說著將一層水花拍到我的臉上。
“孫家樹,叫我爸爸。我是你爸爸!”一個大孩子喊著,“你不給我叫爸爸,我就讓你喝臟水?!?/p>
我紅著臉,呼吸急促,用手掌狠狠劃動著水面,身子半浮半沉。
池水像是一只張著血盆大口的怪獸,要將我吞進(jìn)肚子里。
那個大孩子高聲嚷喝:“叫我爸爸,叫我爸爸!”說著一只手使勁兒將我的頭向水中按壓。
另外兩個大孩子一邊用手推搡著我,一邊喊著:“快叫爸爸,快叫爸爸!我們都是你爸爸!”
“這臟水和汽水一樣好喝,我今兒個在池子里撒了兩泡尿?!币粋€大孩子笑嚷著。
我始終不向他們叫爸爸。我對“爸爸”這個詞語既淡漠又恐懼,卻不愿辱沒它。
我在水中驚惶而憤怒,慌亂地掙扎著四肢,也不知道咕嚕咕嚕喝了多少口臟水,嗆得直咳嗽,竟然將喝到喉嚨里的一根水草吐了出來。
“嘿,孫家樹嘴里吐出了一根草,他成了吃草的山羊啦!”孩子們歡笑著望著我。
在池塘附近草地上放羊的朱老兵聽到孩子們的喧鬧聲一瘸一拐地跑了過來。他佇立在岸上向池塘張望。他用力甩了一下鞭子,噼啪一聲銳響,如一聲響雷,將孩子們的視線扭轉(zhuǎn)到他身上。
“喂,你們這群娃娃別胡鬧了,照這樣下去會出人命的。你們?nèi)齻€搗蛋鬼快把孫家樹拖上岸?!彼暼艉殓?,用命令的語氣厲聲喊著。
朱老兵年青的時(shí)候參加過抗美援朝戰(zhàn)爭,左腿受過槍傷,成了瘸子。他回到魯灣養(yǎng)傷,依靠著撫恤金生活。他曾經(jīng)娶過老婆,可是結(jié)婚才一個多月,他的老婆嫌棄他殘疾無能,跟經(jīng)常來村子里的剃頭匠跑了。他羞慚而憤恨,從此搬出村子,孤身一人住在果園旁的一座小屋里。他喂養(yǎng)了幾只山羊,經(jīng)常在野草地上放羊。
那三個孩子被他的聲勢威懾著了。他們一起撲騰著水浪把我拖上岸邊。
我躺在地上頭昏腦脹,不停地喘著粗氣,嘴里一個勁兒地向外吐臟水。
孩子們緊緊圍著我,希望看到我的嘴里能夠吐出一根水草或者一條小魚。
朱老兵回頭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一只山羊正要越過菜地的矮籬笆去啃食青菜,高聲喊著:“噯,你這只該死的公羊,別糟蹋了青菜!”他揮舞著鞭子一瘸一拐地跑過去趕羊。
“嗬,大家瞧啊,一只螞蝗正咬在孫家樹的大腿上吸血!”一個孩子叫嚷著。
我低頭看到一只黑褐色的螞蝗正緊緊叮著我的左腿肚,如一枚尖利的釘子鉆到我的腿肉里。我感到一陣驚慌,趕忙用手拔著它。
那只螞蝗身體柔軟黏滑,不斷伸縮,怎么也拔不出來。
有一個孩子突然說:“前幾天一只螞蝗咬著我的腿,我拿著鞋子摔打才把它打出來。”他說著拿起旁邊的一只塑料涼鞋向我的左腿上用力摔打,啪啪啪啪,摔打了十多下。
我的左腿肚上的血管幾乎要脹裂迸血。我哀叫著,眼里噙滿了淚花。
“你忍著點(diǎn)兒,再打幾下它就出來了?!蹦莻€小伙伴又狠狠地在我的左腿上摔打了幾下?!昂?,真出來啦,它喝了不少血。”
孩子們發(fā)出一陣歡呼聲,好像是拯救了一條生命。
我回到家里的時(shí)候母親正坐在縫紉機(jī)前為我做著一條卡其色短褲。她的兩腳踩著腳踏板,一只手輕輕抽著布料,咔噠咔噠的聲音在房間里振蕩起伏。
家樺正坐在電視機(jī)前興致勃勃地看著動畫片《葫蘆兄弟》。
母親轉(zhuǎn)過頭見我蔫頭耷腦的樣子,便問:“家樹,今兒個咋啦?”
我走近母親,眼神里蓄滿了懦怯與幽怨。我伸出左腿,眼淚一下子滾落了下來。
她一眼看到我左腿上一片紅腫,露出驚愕、氣憤的神情。
“家樹,今兒個是誰欺負(fù)你了?給你打成這樣。我?guī)闳ピu理!”
“螞、螞蝗……”我哭著說。
我擔(dān)心她去找人評理,為了我又要和人吵架,就沒敢把那三個大孩子欺負(fù)我的事情告訴她。
“咳,你又偷偷去池塘洗澡,那兒水深危險(xiǎn),水臟,而且螞蝗還多,以后不準(zhǔn)你去池塘洗澡了,再去的話我就拿掃帚打你的屁股?!?/p>
家樺拉著我的手,盯著我的左腿,稚聲嫩氣地說:“哥哥,前幾天在菜園子里咱倆碰到一條大青蛇,你一點(diǎn)兒也不害怕,怎么會怕螞蟥呢?”
母親從柜子里取出一瓶花露水用棉花團(tuán)在我的左腿上抹擦,一絲絲淡淡的清香在屋子里飄散。她又將還沒做好的短褲讓我試穿。
“媽媽,我很想要一條花裙子?!奔覙逭f。
“好,我給你做一條連衣裙,再繡上一朵紅荷花兒。”
那是一個燠熱的午后,太陽像炭火烤紅薯似的烤著村莊,蟬趴在樹上不停地嘶喊著:“熱——熱——”
我們一家人正圍著桌子吃著西瓜,突然聽到一位婦女在街上高亢而凄慘的吶喊:“救人啊,救人啊,快到池塘救人??!”
村里人紛紛向池塘方向跑去,邊跑邊嚷:“咋啦,出啥事兒了?”
“唉,池塘淹死孩子了——淹死了三個?!?/p>
“哎呀,誰家的孩子?這么命苦。”
白花花的陽光耀人眼目,靛藍(lán)的天空上堆積著幾朵白云,猶如一具具慘白的死尸懸浮在空中。
整個村莊好像是沸騰的熱鍋,充斥著緊張而惶悚的氣氛。
當(dāng)我跟著母親來到池塘的時(shí)候,四周已經(jīng)擠滿了人。我遠(yuǎn)望到三具孩子的尸體靜靜地躺在池塘岸邊——他們正是前些日子欺負(fù)我的那三個大孩子!我睜大眼睛,露出驚恐的神情。
他們的家屬在尸體旁嚎啕大哭。
據(jù)一個目擊者說他們是因?yàn)樵诔厮锎螋[,一個孩子在水里被推翻后沉入水底,另外兩個孩子去施救。他們在水中拼命掙扎,最終都被池水吞噬了。
村子里幾個水性較好的大人用了很長時(shí)間才把他們的尸體打撈出來。
那三具尸體臉色慘白,全身浮腫,鼻子和嘴巴里冒出黏黏的泡沫。老人們低聲說他們被水鬼吸去了腦髓與魂魄。
一輛急救車鳴著笛聲穿過草地停在池塘旁邊。從車上下來兩個身穿白大褂的男醫(yī)生。他們拿著聽診器半彎著腰在三具尸體上測一測呼吸,摸一摸肚子,又掰了掰眼睛。
人們眼巴巴地望著他們,希望那三個孩子在他們的撫弄下能夠睜開眼睛,慢慢站起來。
“大夫,求求你們救活我們的孩子,求求你們!”家屬們抹著眼淚跪在地上哀求著。
“他們已經(jīng)沒有了生命跡象,我們也無能為力了。”醫(yī)生表情嚴(yán)肅,說完轉(zhuǎn)身就走。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我的孩子是可以被救活的!”家長們哭喊著,緊緊拉住醫(yī)生的手。
“唉,我們已經(jīng)盡力了。”醫(yī)生聲音低沉。
在家長們的嚎啕痛哭中,三具尸體被裝進(jìn)三口楊木小棺材里面,被拖拉機(jī)拖到了亂葬崗上。
老人們說那三個孩子的已經(jīng)變成了猙獰可怕的水鬼,在池塘里等待洗澡的孩子,然后引誘、強(qiáng)迫孩子們落水淹死,這樣他們才能投胎轉(zhuǎn)世,從此村民們嚴(yán)禁自己的孩子到池塘里洗澡了。
我總是設(shè)想,那天那三個大孩子在池水中欺負(fù)我,假如沒有朱老兵搭救,我很可能被淹死。唉,人的生命好像是飄在空中的肥皂泡,死亡是一個愛抓肥皂泡玩耍的孩子。死亡抓到了誰,誰就會瞬間破碎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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