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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6《死魂靈》⑥ 魯迅全集 魯迅翻譯作品

2022-10-15 06:43 作者:知識課代表  | 我要投稿

《魯迅全集》━死魂靈(魯迅譯)

目錄

第一部

第十一章

附錄(德國 沃多·培克 編)

一 “死魂靈”第一部第二版序文(一八四八年)

作者告讀者

二 關(guān)于第一部的省察

三 第九章結(jié)末的改定稿


  第十一章

  ?

  出現(xiàn)的卻完全是乞乞科夫意料以外的事。首先是他醒得比想定的太晚了——這是第一件不高興——他一起來,就叫人下去問車子整好了沒有,馬匹駕好了沒有,一切旅行的事情,是否都已經(jīng)準(zhǔn)備停當(dāng),但惱人的是他竟明白了馬匹并沒有駕好,而且毫無一點(diǎn)什么旅行的準(zhǔn)備——這是第二件不高興。他氣憤起來了,要給我們的朋友綏里方著著實實的當(dāng)面吃一拳,就焦灼的等著,不管他來說怎樣的謝罪的話。綏里方也立刻在門口出現(xiàn)了,這時他的主人,就得受用凡有急于旅行的人,總得由他的仆役聽一回的一番話。

  “不過馬匹的馬掌先得釘一下呀,保甫爾·伊凡諾維支!”

  “唉唉,你這賤胎!你這昏蛋,你!為什么你不早對我說的?你沒有工夫嗎?”

  “唔,對,工夫自然是有的……不過輪子也不行了,保甫爾·伊凡諾維支……總得換一個新箍,路上是有這么多的高低,窟窿,不平得很……哦,還有,我又忘記了一點(diǎn)事:車臺斷了,搖搖擺擺的,怕挨不到兩站路?!?/span>

  “這惡棍!”乞乞科夫叫了起來,兩手一拍,奔向綏里方去,使他恐怕要遭主人的打,嚇得倒退了幾步。

  “你要我的命嗎?你要謀害我嗎?是不是?你要像攔路強(qiáng)盜似的,在路上殺死我嗎?你這豬玀,你這海怪!三個禮拜,我們在這里一動也不動!只要他來說一聲,這不中用的家伙!他卻什么都挨到這最末的時光!現(xiàn)在,已經(jīng)要上車,動身了,他竟對人來玩這一下!什么……你早就知道的罷?還是沒有知道?怎么樣?說出來?唔?”

  “自然!”綏里方回答說,低了頭。

  “那么,你為什么不說的?為什么?”對于這問題,沒有回答。綏里方還是低了頭,站在那里,好象在對自己說:“你看見這事情鬧成怎樣了嗎?我原是早就知道的,不過沒有說!”

  “那就立刻跑到鐵匠那里去,叫了他來。要兩個鐘頭之內(nèi)全都弄好,懂了沒有?至遲兩個鐘頭!如果弄不好,那么——那么,我就把你捆成一個結(jié)子!”我們的主角非常憤怒了。

  綏里方已經(jīng)要走了,去奉行他的主人的命令;但他又想了一想,站下來說道:“您知道,老爺,那匹花馬,到底也只好賣掉,真的,保甫爾·伊凡諾維支,那真是一條惡棍……天在頭上,那么的一匹壞馬,是只會妨礙趕路的!”

  “哦?我就跑到市場去,賣掉它來罷。好不好?”

  “天在頭上,保甫爾·伊凡諾維支。它不過看起來有勁道;其實是靠不住的,這樣的馬,簡直再沒有……”

  “驢子!如果我要賣掉,我會賣掉的。這東西還在這里說個不完!聽著:如果你不給我立刻叫一兩個鐵匠來,如果不給我把一切都在兩個鐘頭之內(nèi)辦好,我就給你兜鼻一拳,打得你昏頭昏腦!跑,快去!跑!”綏里方走出屋子去了。

  乞乞科夫的心情非常之惡劣,恨恨地把長刀拋在地板上,這是他總是隨身帶著,用它恐嚇人們,并且保護(hù)威嚴(yán)的。他和鐵匠們爭論了一刻多鐘,這才說完了價錢,因為他們照例是狡猾的賊胚,一看出乞乞科夫在趕忙,就多討了六倍。他很氣惱,說他們是賊骨頭,是強(qiáng)盜,是攔路賊,他們也什么都不怕;他只好詛咒,用末日裁判來嚇?biāo)麄?;然而這對于鐵匠幫也毫無影響,他們一口咬定,不但連一文也不肯讓,還不管兩個鐘頭的約定,化去整整五個半鐘頭,這才修好了馬車。這之間,乞乞科夫就只得消受著出色的時光,這是凡有出門人全都嘗過的,箱子理好了,屋子里只剩下幾條繩子,幾個紙團(tuán),以及別樣的廢物,人是還沒有上車,然而也不能靜靜的停在屋子里,終于走到窗口,去看看下面在街上經(jīng)過,或是跑過的人們,談著他們的銀錢,抬起他們的呆眼,詫異的來看他,使不能動身的可憐的旅人,更加焦急。一切東西,凡是他所看見的:面前的小鋪子,住在對面的屋子里,時時跑到掛著短簾的窗口來的老太婆的頭——無不使他討厭,然而他又不能決計從窗口離開。他一步不移,沒有思想,忘記了自己,忘記了周圍,只等著立刻到來的切實的目的。他麻木的看著在身邊活動的一切,結(jié)果是懊惱的捺殺了一匹在玻璃上叫著撞著,投到他指頭下面來的蒼蠅。然而世間的事,是總有一個結(jié)局的,這渴望著的時刻到底等到了。車臺已經(jīng)修好,輪子嵌了新箍,馬匹也喝過水,鐵匠們再數(shù)了一回工錢,祝了乞乞科夫一路平安之后,走掉了。終于是馬也架在車子前面了;還趕忙往車?yán)镅b上兩個剛剛買來的熱的白面包,坐到車臺上去的綏里方,也把一點(diǎn)什么東西塞在衣袋里,我們的主角就走出旅館,來上他的車歡送的是永遠(yuǎn)穿著呢布禮服的侍者,搖著他的帽子在作別,還有來看客人怎么出發(fā)的,本館和外來的幾個仆役和車夫,以及出門時候總不會缺的一切附屬的事物;乞乞科夫坐進(jìn)篷車?yán)锩嫒?,于是這久停在車房里,連讀者也恐怕已經(jīng)覺得無聊起來的熟識的鰥夫的車子,就往門外駛出去了?!爸x謝上帝!”乞乞科夫想,并且畫了一個十字。綏里方鳴著鞭,彼得爾希加呢,先是站在踏臺上面的,不久就和他并排坐下了,我們的主角是在高加索毯子上坐安穩(wěn),把皮靠枕墊在背后,緊壓著兩個熱的白面包,那車子就從新迸跳起來了,多謝鋪石路,可真有出色的震動力。乞乞科夫懷著一種奇特的,莫名其妙的心情,看著房屋,墻壁,籬垣和街道,都跟著車子的迸跳,顯得一起一落,在他眼前慢慢的移過去。上帝知道,在他一生中,可還能再見不能呢?到一條十字路口,車子只得停止了,是被一個沿著大街,蜿蜒而來的大出喪遮了道。乞乞科夫把頭伸出車子外面去,叫彼得爾希加問一問,這去下葬的是什么人。于是知道了這人是檢事。乞乞科夫滿不舒服的連忙縮在一個角落里,放下車子的皮簾,遮好了窗幔。當(dāng)篷車停著的時候,綏里方和彼得爾希加都恭恭敬敬的脫了帽,留心注視著行列,尤其有味的是車子和其中的坐客,還好象在數(shù)著坐車的是多少人,步行的是多少人;他們的主人吩咐了他們不要和別人招呼,不要和熟識的仆役話別之后,也從皮幔的小窗洞里在窺探著行列。一切官員都露了頂,恭送著靈柩。乞乞科夫怕他們會看見自己的篷車;然而他們竟毫沒有注意到。當(dāng)送葬之際,他們是連平時常在爭論的實際問題也沒有提一句的。他們的思想都集中于自己;他們在想著新總督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他怎樣的辦這事,怎樣的對他們。步行的官員們之后,跟著一串車子,里面是閨秀們,露著黑色的衣帽,看那手和嘴唇的動作,就知道她們是在起勁的談天:大約也是議論新總督的到來,尤其是關(guān)于他要來開的跳舞會的準(zhǔn)備,而且現(xiàn)在已在愁著自己的新的褶皺和發(fā)飾了。馬車之后,又來了幾輛空車子,一輛接著一輛的,后來就什么也沒有了,道路曠蕩,我們的主角就又可以往前走。他拉開皮幔,從心底里嘆出一口氣來,說道:“這是檢事!他做了一輩子人,現(xiàn)在可是死掉了!現(xiàn)在是報上怕要登載,說他在所有屬員和一切人們的大悲痛之下,長辭了人間,他是一位可敬的市民,希有的父親,丈夫的模范;他們怎不還要大寫一通呢:恐怕接下去就說,那寡婦孤兒的血淚,一直送他到了墳頭;然而如果接近的看起事情來,一探他的底細(xì),除了你的濃眉毛之外,你可是毫沒有什么動人之處了?!庇谑撬愿澜椑锓节s快走,并且對自己說道:“我們遇著了大出喪,可是好得很,人說,路上看見棺材,是有運(yùn)氣的?!?/span>

  這之間,車子已經(jīng)通過了郊外的空虛荒僻的道路,立刻看見兩面只有顯示著街市盡頭的延長的木棚子了?,F(xiàn)在是鋪石路也已走完,市門和市鎮(zhèn)都在旅人的背后——到了荒涼的公路上。車子就又沿著驛道飛跑,兩邊是早就熟識了的景象:路標(biāo);站長;井;車子;貨車;灰色的村莊和它的茶炊;農(nóng)婦和拿著一個燕麥袋,跑出客棧來的活潑的大胡子的漢子;足登破草鞋,恐怕已經(jīng)走了七百維爾斯他的巡行者;熱鬧的小鎮(zhèn)和它那木造的店鋪,粉桶,草鞋,面包和其余的舊貨;斑駁的市門柱子;正在修繕的橋梁;兩邊的一望無際的平野;地主的旅行馬車;騎馬的兵丁,帶一個滿裝槍彈的綠箱子,上面寫道:送第幾炮兵連!田地里的綠的,黃的,或則新耕的黑色的長條;在平野中到處出沒,從遠(yuǎn)地里傳來的憂郁的歌曲;淡煙里的松梢;漂到的鐘聲;蠅群似的烏鴉隊;以及無窮無盡的地平線……唉唉,俄國呀!我的俄國呀!我在看你,從我那堂皇的,美麗的遠(yuǎn)處在看你了。貧瘠,很散漫和不愉快是你的各省府,沒有一種造化的豪放的奇跡,曾蒙豪放的人工的超群之作的光榮——令人驚心悅目的,沒有可見造在山石中間的許多窗牖的高殿的市鎮(zhèn),沒有如畫的樹木和繞屋的藤蘿,珠璣四濺的不竭的瀑布;用不著回過頭去,去看那高入云際的巖岫;不見葡萄枝,藤蔓和無數(shù)的野薔薇交織而成的幽暗的長夾道:也不見那些后面的聳在銀色天空中的永久燦爛的高峰。你只是坦白,荒涼,平板;就像小點(diǎn)子,或是細(xì)線條,把你的小市鎮(zhèn)站在平野里;毫不醒一下我們的眼睛。然而是一種什么不可捉摸的,非常神秘的力量,把我拉到你這里去的呢?為什么你那憂郁的,不息的,無遠(yuǎn)弗屆,無海弗傳的歌聲,在我們的耳朵里響個不住的呢?有怎么一種奇異的魔力藏在這歌里面?其中有什么在叫喚,有什么在嗚咽,竟這么奇特的抓住了人心?是什么聲音,竟這么柔和我們的魂靈,深入心中,給以甜美的擁抱的呢?唉唉,俄國呀!說出來罷.你要我怎樣?我們之間有著怎樣的不可捉摸的聯(lián)系?你為什么這樣的凝視我,為什么懷著你所有的一切一切,把你的眼睛這么滿是期望的向著我的呢?……我還是疑惑的,不動的站著,含雨的陰云已經(jīng)蓋在我的頭上,而且把在你的無邊的廣漠中所發(fā)生的思想沉默了。這不可測度的開展和廣漠是什么意思?莫非因為你自己是無窮的,就得在這里,在你的懷抱里,也生出無窮的思想嗎?空間曠遠(yuǎn),可以施展,可以邁步,這里不該生出英雄來嗎?用了它一切的可怕,深深的震動了我的心曲的雄偉的空間,嚇人的籠罩著我;一種超乎自然的力量,開了我的眼……唉唉,怎么的一種晃耀的,希奇的,未知的廣遠(yuǎn)呵!我的俄國!……

  “停住,停住,你這驢子!”乞乞科夫向綏里方叫喊道。

  “我馬上用這刀砍掉你!”一個飛馳的急差吆喝著,他胡子長有三尺多?!澳悴豢匆妴?,這是官車?媽的!”于是那三駕馬車,就像幻影似的在雷和煙云中消失了。

  然而這兩個字里可藏著多么希罕的,神奇的蠱惑:公路!而且又多么的出色呢,這公路!一個晴天,秋葉,空氣是涼爽的……你緊緊的裹在自己的雨衣里,帽子拉到耳朵邊,舒服的縮在你的車角上!到得后來,寒氣就從肢節(jié)上走掉,涌出溫暖來了。馬在跑著……有些磕睡了起來。眼瞼合上了。朦朧中還聽得一點(diǎn)“雪不白呀……”的歌兒,馬的鼻息和輪子的響動,終于是把你的鄰人擠在車角里,高聲的打了鼾。然而你現(xiàn)在醒來了,已經(jīng)走過了五站;月亮升在空中;你經(jīng)過一個陌生的市鎮(zhèn),有舊式圓屋頂和昏沉的尖塔的教堂,有陰暗的木造的和雪白的石造的房屋;處處有一大條閃爍的月光,白麻布頭巾似的罩在墻壁和街道上,漆黑的陰影斜躺在這上面,照亮了的木屋頂,像閃閃的金屬一般的在發(fā)著光;一個人也沒有:都睡了覺。只有一個孤獨(dú)的燈,還點(diǎn)在這里或是那里的小窗里:是居民在修自己的長靴,或則面包師正在爐邊做事罷?——你不高興什么呢?唉唉,怎樣的夜……天上的力!在這上面的是怎樣的夜呀!唉唉,空氣,唉唉,天空,在你那莫測的深處,在我們的上頭,不可捉摸的明朗地,響亮地展開著的又高又遠(yuǎn)的天空!……夜的涼爽的呼息,吹著你的眼睛,唱著使你入于甜美的酣睡;于是你懵騰了,全不自覺,而且打鼾了——然而被你擠在車角上的可憐的鄰人,卻因為你這太重的負(fù)擔(dān),忿忿的一搖。你又從新醒了轉(zhuǎn)來,你的面前就又是田地和平原;只見無際的野地,此外什么也沒有。路標(biāo)一個個的跑過去;天亮了;在蒼白的,寒冷的地平線上,露出微弱的金色的光芒,朝風(fēng)冷冰冰的,有力的吹著耳朵。你要裹好著外套!多么出色的寒冷呵!又來招你的睡眠可多么希奇!一震又震醒了你。太陽已經(jīng)升在天頂了?!靶⌒?,小心!”你的旁邊有人在喊著,車子馳下了峻坂來。下面等著一只渡船;一個很大的清池,在太陽下,銅鍋似的在發(fā)閃;一個村莊,坡上是如畫的小屋;旁邊閃爍著村教堂的十字架,好象一顆星;蜂鳴似的響著農(nóng)夫們的起勁的閑談,還有肚子里的熬不下去的饑餓……我的上帝,這是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旅行的道路,可是多么美麗呵!每當(dāng)陷沒和沉溺,我總是立刻縋住你,你也總是拉我上來,寬仁的抓著我的臂膊!而且由這樣子,又產(chǎn)生了多少滿是神異的詩情的雄偉的思想和夢境,多少幸福的印象充實了魂靈!……

  這時候,我們的朋友乞乞科夫的夢想,也不再這樣的全是散文一類了。我們且來看一看他起了怎樣的感情罷!首先是他簡直毫無所感,單是不住的回過頭去看,因為要斷定那市鎮(zhèn)是否的確已經(jīng)在他的背后;但待到早已望不見,也沒有了打鐵店,沒有了磨粉作坊,以及凡在市旁邊常常遇著的一切,連石造教堂的白色塔尖也隱在地平線后的時候,他卻把全盤注意都向著路上了;他向兩邊看,把N市忘得干干凈凈,好象他在很久,很久之前,還是早先的孩子時代,曾在那里住過似的。終于也遇到了使他覺得無聊的路,他就略閉了眼睛,把頭靠在皮枕上。作者應(yīng)該聲明,到底找著了來說幾句關(guān)于他那主角的話的機(jī)會,這是他覺得很高興的,因為直到現(xiàn)在,實在總是——讀者自己也很知道——忽而被羅士特來夫,忽而被什么一個跳舞會,忽而被閨秀們或者街談巷議,或者是許多別的小事情所妨礙,這些小事情,要寫進(jìn)書里去,這才顯得它小,但還在世界上飛揚(yáng)之際,是當(dāng)作極其重大,極其要緊的事件的?,F(xiàn)在我們卻要放下一切,專來做這工作了。

  我很懷疑,我這詩篇里的主角,是否中了讀者的意。在閨秀們中,他完全沒有被中意,是已經(jīng)可以斷定的——因為閨秀們都愿意她們的主角是一位無不完全的模范,只要有一點(diǎn)極小的體質(zhì)上或是精神上的缺點(diǎn),那就從此完結(jié)了。作者更深一層的映進(jìn)了他的魂靈,當(dāng)作鏡子來照清他的形象——這人在她們的眼睛里也還是毫無價值。乞乞科夫的肥胖和中年,就已經(jīng)該是他的非常吃虧之處,這肥胖,是沒有人原諒的,許多閨秀們會輕蔑的轉(zhuǎn)過臉去,并且說道:“呸,多么討厭!”唉唉,真是的!這些一切,作者都很明白,但話雖如此——他卻還不能選一個正人君子來做主角……然而……在這故事里,可也許會聽到未曾彈過的弦索,看見俄羅斯精神的無限的豐饒,一個男子,有神明一般的特長和德性,向我們走來,或者一個出色的俄國女兒,具有女性的一切之美,滿是高尚的努力,甘作偉大的犧牲,在全世界上找不出第二個!別個種族里的一切有德的男男女女,便在他們面前褪色,消失,恰如死文學(xué)的遇見了活言語一樣!俄羅斯精神的一切強(qiáng)有力的活動,就要朗然分明……而且要明白了別國民不過觸著浮面的,斯拉夫性情卻抓得多么深,捏得多么緊……然而,為什么我應(yīng)該來敘述另外還有什么事呢?已經(jīng)到了男子的成年,鍛煉過內(nèi)面生活的嚴(yán)厲的苦功和孤獨(dú)生活的清凈的克己的詩人,倒像孩子似的忘其所以,是不相稱的。各個事物,都自有它的地位和時候!然而也仍不選有德之士為主角。我們還可以說一說他為什么不選的原因。這是因為已經(jīng)到了給可憐的有德家伙休息的時候;因為“有德之士”這句話已經(jīng)成了大家的口頭禪;因為人們已經(jīng)將有德之士當(dāng)作竹馬,而且沒有一個作家不騎著他馳驅(qū),還用鞭子以及天知道另外的東西鞭策他前進(jìn);因為人們已經(jīng)把有德之士驅(qū)使得要死,快要連道德的影子也不剩,他身上只還留下幾條肋骨和一點(diǎn)皮,因為人們簡直已經(jīng)并不尊重有德之士了。不,究竟也到了把壞人駕在車子前面的時候了!那么,我們就把他來駕在我們的車子前面罷!

  我們的主角的出身,是不大清楚的。他的兩親是貴族,世襲的,還不過是本身的貴族呢——卻只有敬愛的上帝明白。而且他和父母也不相像;至少,當(dāng)他生下來的時候,有一個在場的親戚,是生得很小俏的太太,我們鄉(xiāng)下稱為野鴨的,就抱著孩子,叫了起來道:“阿呀,我的天哪!這可和我豫料的一點(diǎn)不對呀!我想他是該像外祖母的,那就很好,不料他竟一點(diǎn)也不這樣,倒如俗語里說的:不像爺,不像娘,倒像一個過路少年郎?!币婚_頭,人生就偏執(zhí)地,懊惱地,仿佛通過了一個遮著雪的昏暗的窗門似的來凝視他了;他的兒童時代,就沒有一個朋友,也沒有一個伙伴!一間小房子,一個小窗子,無論冬,夏,總是不開放;他的父親是一個病人,身穿羊皮裹子的長外褂,赤腳套著編織的拖鞋;他在屋子里踱來踱去,嘆著氣,把唾沫吐在屋角的沙盂里,孩子就得永遠(yuǎn)坐在椅子上,捏著筆,指頭和嘴唇沾滿了墨水,當(dāng)面學(xué)著不能規(guī)避的字:“汝毋妄言,應(yīng)敬尊長,抱道在躬!”拖鞋的永久的拖曳和蹣跚,熟識的永久的森嚴(yán)的言語:“你又發(fā)昏了嗎?”如果孩子厭倦了練習(xí)的單調(diào),在字母上加一個小鉤子或者小花紋,就得接受這一句;于是,是久已熟識,然而也總是苦痛的感覺,跟著這句話,就從背后伸過長指頭的爪甲來,把耳輪擰得非常之疼痛。這是他最初的做孩子的景象,只剩下一點(diǎn)模糊的記憶了的。然而人生都變化得很突然和飛快:一個好天氣的日子,春日的最初的光線剛剛溫暖了地面,小河才開始著潺湲,那父親就攜著他的兒子的手,上了一輛四輪車,拉的是在我們馬業(yè)們中叫做“喜鵲”的小花馬;一個矮小的駝背的車夫趕著車,他是乞乞科夫的父親所有的惟一的一家農(nóng)奴的家長。這旅行幾乎有一日半之久,在路上過了一夜,渡過一條小河,吃著冷饅頭和烤羊肉,到第三天的早晨,這才到了市鎮(zhèn)上。意外的輝煌和街道的壯麗,都給孩子一個很深的印象,使他詫異到大張了嘴巴,后來“喜鵲”和車子都陷在泥洼里了,這地方是一條又狹又峭,滿是泥濘的街道的進(jìn)口,那馬四腳滿是泥污,下死勁的掙了許多工夫,靠著駝背車夫和主人自己的策勵,這才終于把車子和坐客從泥濘中拉出,到了一個小小的前園;這是站在小岡子上面的;舊的小房屋前面有兩株正在開花的蘋果樹,樹后是一片簡陋的小園,只有一兩株野薇,接骨木,和一直造在里面的小木屋,蓋著木板,有一個半瞎的小窗。這里住著乞乞科夫的親戚,是一位老得打皺的老婆婆,然而每天早晨還到市場去,后來就在茶炊上烘干她的襪子。她敲敲孩子的面頰,喜歡他長得這么胖,養(yǎng)得這么好。在這里,他就得從此住下,去進(jìn)市立學(xué)校了。那父親在老婆婆家里過了一夜。第二天就又上了路,回到家里去。當(dāng)他的兒子和他作別的時候,他并沒有淌下眼淚來:他給了半盧布的銅元,做做零用,更其重要的倒是幾句智慧的教訓(xùn):“你聽哪,保甫盧沙,要學(xué)正經(jīng),不要胡涂,也不要胡鬧,不過最要緊的是要博得你的上頭和教師的歡心。只要和你的上頭弄好,那么,即使你生來沒有才能,學(xué)問不大長進(jìn),也都不打緊;你會賽過你所有的同學(xué)的。不要多交朋友,他們不會給你多大好處的;如果要交.那就揀一揀,要揀有錢有勢的來做朋友,好幫幫你的忙,這才有用處。不要亂花錢,濫請客,倒要使別人請你吃,替你化;但頂要緊的是:省錢,積錢,世界上的什么東西都可以不要,這卻不能不要的。朋友和伙伴會欺騙你,你一倒運(yùn),首先拋棄你的是他們,但錢是永不會拋棄你的,即使遭了艱難或危險!只要有錢,你想怎樣就怎樣,什么都辦得到,什么都做得成。”給了這智慧的教訓(xùn)之后,那父親就受了他的兒子的告別,和“喜鵲”一同回去了。那兒子就從此不再看見他,然而他的言語和教訓(xùn),卻深刻的印進(jìn)了魂靈。

  到第二天,保甫盧沙就上學(xué)校去了。對于規(guī)定的學(xué)科,他并不見得有特別的才能;優(yōu)秀之處倒在肯用功和愛整潔;然而他立刻又迸出另外一種才能來:很切實的智力。他立刻明白了辦法,和朋友交際,就遵照著父親的教訓(xùn),那就是使他們請自己吃,給自己化,他自己卻一點(diǎn)也不破費(fèi),而且有時還得到贈品,后來看著機(jī)會,仍舊賣給原先的贈送者,事事儉省,是他孩子時候就學(xué)好了的。從父親得來的半盧布,他不但一文也沒有化,在這一年里倒還增加了數(shù)目,這是因為他顯出一種偉大的創(chuàng)業(yè)精神來:用白蠟做成云雀,畫得斑斕悅目,非常之貴的賣掉了。后來有一時期,他又試辦著別樣的投機(jī)事業(yè),用的是這樣的方法:他到市場上去買了食物來,進(jìn)得學(xué)校,就坐在最富足,最有錢的人的旁邊:一看出一個同學(xué)無精打采了——這就是覺得肚餓的征候——他就裝作并非故意模樣,在椅子下面,給他看見一個姜餅或者面餅的一角。待到引得人嘴饞,他于是取得一個價錢,并無一定,以饞的大小為標(biāo)準(zhǔn)。兩個月之久,他又在房里不斷的訓(xùn)練著一匹關(guān)在小木籠里的鼠子;到底練得那鼠子聽著命令,用后腳直立,躺倒,站起了,他就一樣的賣掉,得了大價錢。用這樣的法子,積到大約五個盧布的時候,便縫在一個小袋里,再重新來積錢。和學(xué)校的上頭的關(guān)系,他可更要聰明些。誰也不及他,能在椅子上坐得鼠子一般靜。我們在這里應(yīng)該聲明一下,教師是最喜歡安靜的人,而對于機(jī)靈的孩子卻是受不住的;他覺得他們常常在笑他。一個學(xué)生,如果先被認(rèn)作狡猾,愛鬧的了,那么,他只要在椅子上略略一動,無意的把眉頭一皺,教師就要對他發(fā)怒。他毫不寬假的窘迫他,責(zé)罰他?!拔乙毯媚愕尿湴梁头纯?!”他叫喊著說?!拔铱吹媚闱迩宄?,比你自己還清楚!跪下!你要知道肚子餓是什么味道了!”于是這孩子就應(yīng)該擦破膝蓋,挨餓一天,連自己也不明白為什么?!氨绢I(lǐng),資質(zhì),才能——這都是胡說白道!”教師常常說?!拔翼斨氐氖瞧沸小R粋€彬彬有禮的學(xué)生,就是連字母也不認(rèn)識,一切學(xué)科我還是給他很好的分?jǐn)?shù);但一給我看出回嘴和笑人的壞脾氣——就給一個零分,即使他有一個梭倫藏在衣袋里!”所以他也很忿忿的憎惡克理羅夫,因為這人在他的寓言里說過:“喝酒毫不要緊,但要明白事情!”他又時常十分滿足的,臉上和眼里全都光輝燦爛的,講述他先前教過的學(xué)校,竟有這么安靜,連一個蠅子在屋里飛過,也可以聽出來,整整一個年,學(xué)生在授課時間中敢發(fā)一聲咳嗽,醒一下鼻子的,連一回也沒有,直到搖鈴為止,誰也辨不出教室里有沒有人。乞乞科夫立刻捉著了教師的精神和意思,懂得這好品行是什么了。在授課時間中,無論別人怎么來擰他,來抓他,他連一動眼,一皺眉的事,也一回也沒有;鈴聲一響,乞乞科夫可就沒命的奔到門口去,為的是爭先把帽子遞給那教師——那教師戴的是一頂普通的農(nóng)家帽;于是首先跑出了教室,設(shè)法和他在路上遇到好幾回,每一回又恭恭敬敬的除下了帽子。他的辦法得了很出色的效驗。自從他入校以來,成績一直都很好,畢業(yè)是優(yōu)等的文憑和全學(xué)科最好的分?jǐn)?shù),另外還有一本書,印著金字道:“敦品勵學(xué)之賞?!碑?dāng)他離開學(xué)校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一個有著必須常常修剃的下巴的一表非凡的青年了。這時就死掉了他的父親。他留給自己的兒子的是四件破舊的粗呢小衫,兩件羊皮里子的舊長褂,以及全不足道的一點(diǎn)錢。那父親分明是只會說節(jié)儉的好教訓(xùn),自己卻儲蓄得很有限的,乞乞科夫立刻把古老的小屋子和連帶的瘠地一起賣了一千個盧布,把住著的一家農(nóng)奴送到市里去,自己就在那里住下,給國家去服務(wù)了。這時候,那最著重安靜和好品行的可憐的教師,不知道為了他沒本領(lǐng),還是一種別的過失呢,卻失了業(yè);因為氣憤,他就喝起酒來;但又立刻沒有了錢;生病,無法可想,連一口面包也得不到,他只好長久餓在一間冰冷的偏僻的閣樓里。那些先前為了頑皮和乖巧,他總是斥為頑梗和驕傲的學(xué)生們,一知道他的景況,便趕緊來募集一點(diǎn)錢,有幾個還因此賣掉了自己的缺少不得的物件;只有保甫盧沙·乞乞科夫卻推托了,說他一無所有,單捐了一枚小氣的五戈貝克的銀錢,同學(xué)們向他說了一句:哼,你這吝嗇鬼!便拋在地上了??蓱z的教師一知道他先前的學(xué)生的這舉動,就用兩手掩了臉;像一個孱弱的孩子,眼淚滔滔不絕,涌出他昏濁的眼睛來,“在臨死的床上,上帝還送我這眼淚!”他用微弱的聲音說;到得知道了乞乞科夫怎樣對他的時候,他就苦痛的嘆息,接著道:“唉唉,保甫盧沙,保甫盧沙!人是多么會變化呵!他曾是怎樣的一個馴良的好孩子呀!他毫不粗野,軟得像絲絹一樣。他騙了我了,唉唉,他真的騙了我了!……”

  但也不能說我們的主角的天性,竟有這樣的冷酷和頑固,感情竟有這樣的麻木,至于不知道憐憫和同情。這兩種感情,他是都很覺得的,而且還準(zhǔn)備了幫助,只因為他不能動用那決計不再動用的款子,所以也不能捐很多的錢:總而言之,父親的“要省錢,積錢”的忠告,是已經(jīng)落在肥地上了。不過他也并非為錢而愛錢;吝嗇還不全是支配他的發(fā)條。不是的,這并非指使他的原動力;他所企慕的是無不舒服的安樂富足的生活,車馬,整頓的家計,美味的飯菜——這才是占領(lǐng)了他,驅(qū)策著他的東西。所以他要刻苦了自己和別人,一文一文的省錢,積錢,直到嘗飽了這一切闊綽的時候。倘有一個有錢人坐了華美的輕車,駕著馬具輝煌的高頭大馬,從他旁邊經(jīng)過,他就生根似的站下來,于是好象從大夢里醒來一樣,說道:“而且他是一個普通的助理,卻燙著蜷頭發(fā)!”凡有顯示著豪富和安樂的,都給他一個很深的印象,連他自己也不很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出了學(xué)校以后,他一刻也沒有安靜過:希望很強(qiáng),要趕快找一種職業(yè),給國家去服務(wù)。然而,雖有優(yōu)等的文憑,卻不過就了財政廳里的一個不相干的位置;沒有奧援,是弄不到很遠(yuǎn)的窠兒的!終于他又找著了一點(diǎn)小事情,薪水每年三四十盧布。但他決計獻(xiàn)身于這職務(wù),把所有障礙都打退,克服。他真的顯出未曾前聞的克己和忍耐來了,用最要的事情來節(jié)制了自己的需要。從早晨一早起到很遲的晚上止,總是毫不疲倦的坐在桌子前面,傾注精神和肉體的全力,寫呀寫呀,都化在他的文件上,不很回家,睡在辦公室的桌子上,有時就和當(dāng)差的和管門的一同吃中飯,而且知道頂要緊的是干凈的,高尚的外觀,衣服像樣,臉上有一種令人愉快的表情,還要從舉動上,顯出他是一位真正的上等人。這里應(yīng)該說,財政廳的官員,是尤以他們的質(zhì)樸和討厭見長的。所有臉孔,都像烤得不好的白面包;一邊的面頰是鼓起的,下巴是歪的,上唇腫得像一個水泡,而且還要開著裂;總而言之,他們都很不漂亮。他們都用一種很兇的言語,聲音很粗,好象要打人;在巴克呼斯大仙那里,他們獻(xiàn)了很多的犧牲,在證明斯拉夫民族里,也還剩著不少邪教的殘滓;唔,他們還時常有點(diǎn)醉醺醺的來辦公,使辦公室實在不愉快,至少也只好稱這里的空氣為酒香。在這樣的官員里,乞乞科夫當(dāng)然是惹眼的了,一切事情,他幾乎和他們完全相反;他的相貌是動人的,他的聲音是愉快的,而且什么酒類都不喝。然而他的前途還是很暗淡。他得了一位很老的科長來做上司,是石頭似的沒感覺和不搖動的好模范;總是不可親近,臉上從來沒有顯過一點(diǎn)笑影,對人從來沒有給過一句親熱的招呼,或者問一問安好。在家里或在街上,誰也沒有見過他和老樣子有些不同;他從不表示一點(diǎn)興趣或者似乎對于別人的命運(yùn)的同情;沒有見過他喝醉和醉得呵呵大笑;沒有鬧過強(qiáng)盜在酩酊時候似的豪興;——而且連一點(diǎn)影子也找不出。他是出于善惡之外的,然而在這絕無強(qiáng)烈的

  感情和情熱中,卻藏著一點(diǎn)可怕。他那大理石臉孔上,找不出什么不勻稱的特征,但也記不起相像的人臉,線條都湊合得很草率。不過一看許多痘痕和麻點(diǎn),卻是屬于那魔鬼在夜里來撒了豆的臉孔一類的。和這樣的人物去親近,想討他的歡喜,人總以為決非一切人力所能及的罷;然而乞乞科夫竟去嘗試了。他先從各種瑣細(xì)的小事情上去迎合他;他悉心研究,科長用的鵝毛筆是怎樣削法的,于是照樣的削好幾枝,放在他容易看見的處所;把他桌子上的塵沙和煙灰吹掉,擦去;給墨水瓶換上一塊新布片;記住了他的帽子掛在那里——那世界上最討人厭的帽子,每當(dāng)散直之前,就取來放在他的旁邊;如果他的背脊在墻壁上摩白了,就替他去刷,而且很趕緊。然而這些都絲毫沒有效驗,仿佛簡直并無其事一樣。乞乞科夫終于打聽到他那上司的家族情形了:他知道他有一個成年的女兒,那臉孔也生得好象“在夜里撒了豆。”于是他就準(zhǔn)備從這一邊去攻城。他查出了每禮拜日她前去的是那一個教堂;每回都穿得很漂亮,很整齊,襯著出色的筆挺的硬胸衣,站在她對面,這事情有結(jié)果:嚴(yán)厲的科長軟下來了,邀他去喝茶!馬上見了大進(jìn)步,乞乞科夫就搬到他的家里去,于是又立刻弄得必不可缺;他買面粉和白糖,像自己的未婚妻似的和那女兒來往,稱科長先生為“爸爸,”在他的手上接吻。衙門里大家相信,在二月底,大精進(jìn)日之前,是要舉行婚禮的。嚴(yán)厲的科長就替他在自己的上司面前出力,不多久,乞乞科夫自己就當(dāng)了科長,坐在一個剛剛空出的位置上了。這大約正是他親近老科長的主要目的,因為這一天,他就悄悄的把行李搬回家里去,第二天已經(jīng)住在別的屋子里了。他中止了尊科長為“爸爸”和在他手上接吻,婚禮這件事是從此永遠(yuǎn)拖下去,幾乎好象簡直并沒有提起過似的。然而他如果遇見科長,卻仍舊殷勤的搶先和他握手,請他去喝茶,使這老頭子雖然很麻木,極冷淡,也每次搖著頭,喃喃自語道:“他騙我,這惡鬼!”

  這是最大的難關(guān),然而現(xiàn)在通過了。從此就很容易,一路更加順當(dāng)?shù)南蚯斑M(jìn)。大家尊重他起來了。他具備了凡有想要打出這世界去的人們所必需的一切:愉快的態(tài)度,優(yōu)美的舉動,以及辦事上的大膽的決斷。用了這手段,不久就補(bǔ)了一個一般之所謂“好缺?!?/span>

  大家應(yīng)該知道,在這時候,是開始嚴(yán)禁了收賄的。但一切規(guī)條都嚇不倒他,倒時常利用它來收自己的利益,而且還顯出了每當(dāng)嚴(yán)禁時候,卻更加旺盛的真正俄羅斯式的發(fā)明精神來。他的辦法是這樣的:倘有一個請愿人出現(xiàn),把手伸進(jìn)衣袋里,要摸出一張誰都極熟的在我們俄國稱為“呵凡斯基公爵紹介信”?的來——他就馬上顯出和氣的微笑,緊緊的按住了請愿人的手,說道:“你以為我是……不必,真的!不必!這是我們的義務(wù)和責(zé)任,就是沒有報酬我們也應(yīng)該辦的!這一點(diǎn),您放心就是。一到明天早上,就什么都妥當(dāng)了!我可以問您住在那兒嗎?您全不必自己費(fèi)神。一切都會替您送到府上去的!”吃驚的請愿人很感動的回到家里去,自己想道:“這才是一個人!唉唉,要多一點(diǎn),這才好,這是真的寶石呵!”然而請愿人等候了一天,等候了兩天,卻還是總不見他的文件送到家里去。到第三天也一樣。他再上官廳去一趟——簡直還沒有看過他的呈文。他再去找他的寶石?!鞍⒀?,對不起,對不起,”乞乞科夫優(yōu)雅的說,一面握住了那位先生的兩只手:“我們實在忙得要命,但是明天,明天您一定收到的!這真連我自己也非常過意不去!”和這些話,還伴著蠱惑的態(tài)度。如果這時衣角敞開了,他就連忙用手來整好,這樣的敷衍了對手。然而文件卻仍舊沒有來,無論明天,后天,以至再后天。請愿人于是要想一想了:“哼,恐怕一定有些別的緣故罷?”他去探問,得了這樣的回答:“書記得要一點(diǎn)!”——“當(dāng)然,我怎么可以不給他呢:他們照例有他們的二十五個戈貝克,可是五十個也可以的。”——“不,那可不行,您至少得給他一張白票子?!?——“什么?給書記一張白的?”請愿人嚇得叫了起來?!笆堑?,您為什么只是這么的出驚呢?”人回答他說?!皶洿_是只有他們的二十五戈貝克的,其余的要送到上頭去!”于是麻木的請愿人就敲一下自己的頭,忿忿的詛咒新規(guī)則,詛咒禁收賄和官場的非常精煉的交際式。在先前,人們至少是知道辦法:給頭兒放一張紅的票子在桌子上,事情就有了著落,現(xiàn)在卻要犧牲一張白的了,還要化掉整整一禮拜工夫,這才明白其中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媽的這大人老爺們的廉潔和清高!請愿人自然是完全不錯的:可是現(xiàn)在也不再有收賄:所有上司都是正經(jīng)的,高尚的人物,只有書記和秘書還是惡根和強(qiáng)盜。但不多久,乞乞科夫的前面展開一片活動的大場面來了:成立了一個建筑很大的官家屋子的委員會。在這委員會里,乞乞科夫也入了選,而且是其中的一個最活動的分子。大家立刻來辦公。給這官家建筑出力了,六年之久,然而為了氣候,或者因為材料,這建筑簡直不想往前走,總是跨不出地基以外去。但會里的委員們,卻在市邊的各處,造起一排京式的很好看的屋子來了;大約是那些地方的地面好一點(diǎn)。委員老爺們已經(jīng)開始在享福,并且立了家庭的基礎(chǔ),到現(xiàn)在,乞乞科夫這才在新的景況之下,脫離了他那嚴(yán)厲的禁制和克己的重?fù)?dān)的壓迫。到現(xiàn)在,他這才對于向來看得很重的大齋?規(guī)則,決計通融辦理,而且到現(xiàn)在,他才明白了對于人還不能自主的如火的青年時代力加抑制的那些享樂,他也并不是敵人。他竟闊綽起來了,雇廚子,買漂亮的荷蘭小衫。他也買了外省無法買到的,特別是深灰和發(fā)光的淡紅顏色的衣料,也辦了一對高頭大馬,還自己來操縱他的車,捏好韁繩,使邊馬出色的馳騁;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染上用一塊海綿,醮著水和可倫香水的混合物,來拭身體的習(xí)慣了,已經(jīng)為了要使自己的皮膚軟滑,購買重價的肥皂了,已經(jīng)……

  但那老廢物的位置上,忽然換了新長官,是一個嚴(yán)厲的軍人,賄賂系統(tǒng)和一切所謂不正和不端的死敵。到第二天,他就使所有官員全都惶恐了起來,直到最末的一個;要求收支帳目,到處發(fā)見了漏洞,看起來,什么總數(shù)都不對,立刻注意到京式的體面的屋子——而且接著就執(zhí)行了調(diào)查。官員們被停職了;京式屋子被官家所沒收,變作各種慈善事業(yè)機(jī)關(guān)和新兵的學(xué)校了;所有官員們都受了嚴(yán)重的道德的訓(xùn)斥,而尤其是我們的朋友乞乞科夫。他的臉雖然有愉快的表情,卻忽然很招了上司的憎厭——究竟為什么呢——可只有上帝知道;這些事是往往并無緣故的——總之,他討厭乞乞科夫得要死。而且這鐵面無私的長官,發(fā)起怒來也可怕得很!然而他究竟不過是一個老兵,不明白文官們的一切精致的曲折和乖巧,別的一些官就仗著相貌老實和辦事熟練的混騙,蒙恩得到登用了,于是這位將軍就馬上落在更大,更壞的惡棍的手里,而他卻完全不知道;竟還在滿足,自以為找著了好人,而且認(rèn)真的自負(fù),他怎樣的善于從才能和本領(lǐng)上,來辨別和鑒定人。官員們立刻看透了他的性格和脾氣。他的下屬,就全是激烈的真理瘋子,對于不正和不法,都毫不寬容的懲罰;無論那里,一遇到這等事,他們就窮追它,恰如漁人的捏著魚叉,去追一條肥大的白鱘魚一樣,而且實在也有很大的結(jié)果,過不多久,每人就都有幾千盧布的財產(chǎn)了。這時候,先前的官員也回來了很不少,又蒙寬恩,仍見收錄;只有乞乞科夫獨(dú)沒有再回衙門的運(yùn)氣;雖有將軍的秘書長因為一封呵凡斯基公爵的紹介信的督促,很替他出力,替他設(shè)法,這人,是最善于控御將軍的鼻子的——然而他什么也辦不成。將軍原是一個被牽著鼻子跑來跑去的人(他自己當(dāng)然并不覺得的;)但倘若他的腦袋里起了一種想頭,那就牢得像一枚鐵釘,決非人力所能拔出。這聰明的秘書長辦得到的一切,是消滅先前的齷齪的履歷,然而也只好打動他的長官,是訴之于他的同情,并且用濃烈的色采,向他畫出乞乞科夫的悲慘的運(yùn)命,和他那不幸的,然而其實是幸而完全沒有的家族罷了。

  “怎么的!”乞乞科夫說。“我釣著的了,拉上來的了,可是這東西又?jǐn)嗟袅恕@沒有話好說。就是號啕大哭,也不能使這不幸變好的。還不如做事情去!”于是他決計從新開始他的行徑,用忍耐武裝起來,甘心抑制他先前那樣的闊綽。他決計搬到一個別的市上去,在那里博得名聲。然而一切都不十分順手。在很短的時光中,他改換了兩三回他的職業(yè),因為那些事情,全是齷齪而且討厭的。讀者應(yīng)該知道,在閑雅和潔凈上,乞乞科夫是這世界上不可多得的人。開初雖然也只得在不干凈的社會里活動,但他的魂靈卻總是純潔,無瑕的,所以他在衙門的公事房里,桌子也喜歡磁漆,而且一切都顯得高尚和精致。他決不許自己的談吐中,有一句不雅的言語,別人的話里倘有疏忽了他的品級和身分的句子,他也很不高興。我相信,這大約是讀者也很贊成的罷,如果知道了他每兩天換一次白襯衫;夏天的大熱時候,那就每天換兩次:些微的不愉快的氣味,他的靈敏的嗅覺機(jī)關(guān)是受不住的。所以每當(dāng)彼得爾希加進(jìn)來替他脫衣服,脫長靴,他總是用兩粒丁香塞在鼻孔里;而且他那神經(jīng)之嬌嫩,是往往賽過一位年青小姐的;所以要再混進(jìn)誰都發(fā)著燒酒氣,全無禮貌的一伙里面去,真也苦痛得很。他雖然勉力自持,但在這樣的逆境和壞運(yùn)道之下,竟也瘦了一點(diǎn),而且顯出綠瑩瑩的臉色來了。當(dāng)讀者最初遇見,和他相識的時候,他是正在開始發(fā)胖,成了圓圓的,合式的身樣了的;每一照鏡,他已經(jīng)常常想到塵世的快樂:一位漂亮的夫人,一間住滿的孩子房,于是他臉上就和這思想一同露出微笑;但現(xiàn)在如果偶向鏡子一瞥,就不禁叫喊起來道:“神圣的圣母,我是多么丑了呵!”他從此長久不高興去照鏡子了。然而我們的主角擔(dān)受著一切,堅忍地,勇敢地?fù)?dān)受著——于是他到底在稅關(guān)上得了一個位置。我們應(yīng)該在這里說明,這樣的地位,本來久已是他的秘密希望的對象。他看見過稅務(wù)官員弄到怎樣的好看到出奇的外國貨,把怎樣的出色的麻紗和磁器去送他的姊妹、教母和嬸娘。他屢次嘆息著叫喊道:“但愿我也去得成:國界不遠(yuǎn),四近都是有教育的人,還能穿多么精致的荷蘭小衫呀!”我們還應(yīng)該附白一下,他也還想著使皮膚潔白柔軟,使面頰鮮活發(fā)光的一種特別的法蘭西肥皂;這是什么商標(biāo)呢,上帝知道,總之,他推測起來,是只在國界上才有的。所以,他雖然久已神往于稅關(guān),但從建筑委員會辦事所發(fā)生出來的目前的利益,卻把他暫時按下,他說得很不錯,當(dāng)建筑委員會還總是手里的麻雀時,稅關(guān)也不過是屋頂上的鴿子罷了?,F(xiàn)在他卻已經(jīng)決定,無論如何要進(jìn)稅關(guān)去——而且也真的進(jìn)去了。他用了真正的火一般熱心去辦事。好象命里也注定他來做稅務(wù)官吏似的。三四個禮拜后,他已經(jīng)把稅關(guān)事務(wù)練習(xí)得這樣的熟悉,從頭到底什么都明白了:他全不用稱,也不用量;因為他只要一看發(fā)票,立刻知道包裹里有幾丈匹頭;只消用手把袋子一提,就說得出有多少重量;至于檢查,那是他呢,恰如他自己的同事所說一樣,簡直是“一條好獵狗似的嗅覺:”這也實在很奇怪,他會耐心的去瞎查每個紐扣,而且都做得絕頂?shù)睦潇o,又是出奇的文雅的。就是那被檢查的不幸的對手氣得發(fā)昏,失了一切自制的力量,恨不得在他愉快的臉上,重重的給一個耳刮子的時候,他也仍然神色自若,總是一樣的說得很和氣:“您肯賞光,勞您的駕,站起一下子來罷!”或是:“您肯屈駕,太太,到間壁的屋子里去一下么?那里有一位我們公務(wù)人員的夫人,想和您談幾句天呢,”或者“請您許可,我在您那外套的里子上,用小刀拆開一點(diǎn)點(diǎn)罷?!焙瓦@話同時,他就非常冷靜的從這地方拉出頭巾,圍巾以及別的東西來,簡直好象在翻自己的箱子一樣。連上司也說,這是一個精怪,不是人。他到處搜出些東西:車輪間,車轅中,馬耳朵里,以及上帝知道什么另外的處所,這些處所,沒有一個詩人會想到去搜尋,只有稅務(wù)官員這才想得出來的。那可憐的旅客通過了國境之后,很久還不能定下心神來,揩掉從一切毛孔中涌出的大汗,畫一個十字,喃喃的說道:“阿唷,阿?。 彼木秤龊孟笠粋€逃出密室來的中學(xué)生,教師叫他進(jìn)去聽幾句小教訓(xùn),卻竟是完全出于意外的挨了一頓痛打。對于他,私販子一時毫沒有法子想:他是所有波蘭一帶的猶太人幫的災(zāi)星和惡煞。他的正直和廉潔是無比的,而且也是出乎自然以上的。他從那些因為省掉無謂的登記,就不再充公的沒收的貨品和截留的東西上,決不沾一點(diǎn)光。辦事有一種這樣的毫不自私自利的熱心,當(dāng)然要惹起大家的驚異,終于也傳到長官的耳朵里去了。他升了一極,并且趕緊向長官上了一個條陳,說怎樣才可以捕獲全部偷運(yùn)者,加以法辦。在這條陳上,還請給他以實行方法的委任。他立刻被任為指揮長,得了施行一切調(diào)查搜檢的絕對的全權(quán)。他所要的就正是這一件。在這時候,私販們恰恰也成立了一個大團(tuán)體,做得很有心計,也很有盤算:這無恥的勾當(dāng),準(zhǔn)備要賺錢一百萬。乞乞科夫是早已知道了一點(diǎn)的,但當(dāng)私販們派人來通關(guān)節(jié)時,卻遭了拒絕,他很冷淡的說,時候還沒有到。一到掌握了一切關(guān)鍵之后,他便使人去通知這團(tuán)體,告訴他們道:現(xiàn)在是時候了。他算得很正確。只在一年里面,他就能夠賺得比二十年的熱心辦公還要多。他在先前是不愿意和他們合作的,因為他還不像一個棋中之帥,所以分起來也很有限?,F(xiàn)在可是完全不同了,現(xiàn)在他可以對他們提出條件去了。因為要事情十分穩(wěn)當(dāng),他又去引別一個官吏加入自己這面來,這計劃成功了,那同事雖然頭發(fā)已經(jīng)雪白,竟不能拒絕他的誘惑。契約一結(jié)好,團(tuán)體就進(jìn)向了實行。他們的第一番活動,是見了冠冕堂皇的結(jié)果的。讀者一定已經(jīng)聽到過關(guān)于西班牙羊的巧計的旅行這一個有名的,時常講起的故事了的罷,那羊外面又蒙著一張皮,通過了國境,皮下面卻藏著值到一百萬的孛拉彭德的花邊。這事情就正出在乞乞科夫做著稅務(wù)官的時候。如果他自己不去參加這計劃,世界上是沒有一個猶太人辦得妥這類玩意的。羊通過了國境三四回之后,兩個官員就各各有了四十萬盧布的財產(chǎn)。哦,人們私議,是乞乞科夫怕要到五十萬的了,因為他比別一個還要放肆點(diǎn)。只要沒有一匹該死的羊搗亂,上帝才知道這大財是會發(fā)到怎么一個值得贊嘆的總數(shù)呢。惡魔來攪擾這兩位官。公羊觸動了他們,他們無緣無故的彼此弄出事來了。正在快活的談天的時候,乞乞科夫也許多喝了一點(diǎn)酒罷,就稱那一個官為教士的兒子,那人雖然確是教士的兒子,但不知怎的卻非常的以為受辱,就很激烈,很鋒利的回過來。他說道:“你胡說!我是五等官,不是教士的兒子。你倒恐怕是教士的兒子!”因為要給對手一個刺,使他更加懊惱,就再添上一句道:“哼,一定是的!”他雖然把加在自己頭上的壞話,回敬了我們的乞乞科夫,雖然那“哼,一定是的!”的一轉(zhuǎn),已經(jīng)夠得利害,他卻另外還向長官送了一個秘密的告發(fā)。聽人說,除此之外,他們倆原已為了一個活潑茁壯的女人,正在爭風(fēng)吃醋了的,那女人呢,用官們的表現(xiàn)法來說,那就是“切實”到像一個蘿卜,哦,那人還雇了兩個很有力氣的家伙,要夜里在一條昏暗的小巷里把我們的主角狠命的打一通;然而到底也還是兩位老爺們發(fā)胡涂,該女人是已經(jīng)被一位勖瑪哈略夫大尉弄了去的了。那實情究竟怎么樣呢,可只有上帝知道??傊退截渹兊拿孛荜P(guān)系是傳揚(yáng)開來,顯露出來了。五等文官立刻翻筋斗,但他拉自己的同事也翻了一個筋斗。他們被傳到法庭上去,他們的全部財產(chǎn)都被查抄,就像在他們的負(fù)罪的頭上來了一個晴天霹靂。他們的精神好象被煙霧所籠罩,到得清楚起來,這才栗然的明白了自己犯了什么事,五等文官禁不起這運(yùn)命的打擊,在什么地方窮死了,但六等文官卻沒有倒運(yùn),還是牢牢的站著??v使前來搜查的官們的嗅覺有多么細(xì)致,他也能穩(wěn)安的藏下了財產(chǎn)的一部分;他用盡了一切凡有識得透,做得多的深通世故的人的策略和口實:這里用合式的態(tài)度,那里用動人的言語,而且用些決不令人難受的諂媚,博得官們的幫忙,有時還塞給他們一點(diǎn)點(diǎn),總而言之,他知道把他的事情怎么化小,縱使無論如何逃不出刑事裁判,至少,也不像他的同事那樣沒面子的收場。自然:財產(chǎn)和一切出色的外國貨是不見了;這些東西,都跑到別個鑒賞家的手里去了。剩在這里的,是他從這大破綻里救出來的,藏著應(yīng)急的至多一萬盧布,還有兩打荷蘭小衫,一輛年青獨(dú)身者所坐的小馬車,以及兩個農(nóng)奴:馬夫綏里方和跟丁彼得爾希加,此外是因為稅務(wù)官員的純粹的好心,留給他的五六塊肥皂:使他把他的臉好弄得很是干凈和光鮮——這就是一切。我們的主角現(xiàn)在又一下子陷在這樣的逆境里了!忽然來毀壞了他的,是多么一個嚇人的壞運(yùn)道!他稱這為:因真理而受苦。人們也許想,在這些變動,歷練,運(yùn)命的打擊和人生的惡趣之后,他會帶了他那最后的傷心的一萬塊,躲到外省的平安的角落里,從此在那里銹下去:身穿印花的睡衣,坐在小屋的窗口,看著農(nóng)夫們在禮拜天怎樣的打架,或者也許為了保養(yǎng),到雞棚那邊去走一趟,查一下那一只可以燒湯,那么,他的生活就真的很閑靜,而且為他設(shè)想,也并非過得毫無意思的罷。然而全不是這么一回事;對于我們的主角的不屈不撓的性格之堅強(qiáng),人只好又說他不錯。經(jīng)過了夠使一個人縱不滅亡,但遇事總不免沉靜和馴良下去的一切這些打擊之后,在他那里卻仍沒有消掉那未曾前聞的熱情。他懊惱,他憤怒,嘮叨全世界,罵運(yùn)命的不公平,恨人們的奸惡,然而他不能放掉再來一個新的嘗試??偠灾?,他顯出一種英雄氣概來了,在這前面,那發(fā)源于遲鈍的血液循環(huán)的德國人的萎靡不振的忍耐,就縮得一無所有。乞乞科夫的血液,卻是火一般在脈管里流行的,倘要駕御一切要從這里奔迸出來,自由活動的欲望,必須有堅強(qiáng)的,明晰的意志。他這樣那樣的反省了許多時,而且總反省出一些正當(dāng)。為什么我竟這樣子?為什么現(xiàn)在不幸應(yīng)該闖到我的頭上來?那么,現(xiàn)在難得了職業(yè)?人都在圖謀好處。我沒有陷害過什么人,沒有搶掠過一個寡婦,沒有弄得誰去做乞丐,我不過取了一點(diǎn)余剩,別人站在我的地位上,也要伸下手去的。我不趁這機(jī)會揩點(diǎn)油,別人也要來揩的。為什么別人可以稱心享福?為什么我卻應(yīng)該蛆蟲似的爛掉?我現(xiàn)在是什么東西?我還有什么用處?我現(xiàn)在怎么和一個體面的一家之父見面呢?如果我一想到空活在這世界上,能不覺得良心的苛責(zé)嗎?而且將來我的孩子們會怎么說呢?——“看我們的父親罷,”他們會說:“他是一只豬,毫不留給我們一點(diǎn)財產(chǎn)。”

  我們已經(jīng)知道,乞乞科夫是很擔(dān)心著他的后代的。這是一件發(fā)癢似的事情。假使嘴唇上不常涌出這奇特的,渺茫的“我的孩子們會怎么說呢?”的問題來,許多人就未必這么深的去撈別人的袋子了。未來的一家之父卻趕忙去撈一切手頭的東西,恰如一匹謹(jǐn)慎的雄貓,惴惴的斜視著兩邊,看主人可在近地:只要看到一塊肥皂,一枝蠟燭,一片脂肪,爪下的一只金絲雀,他就全都抓來,什么也不放過。我們的主角在這么的慨嘆和訴苦,但他的頭卻不斷的在用功。他固執(zhí)的要想出一些什么來;只還缺新建設(shè)的計劃。他又縮小了,他又開始辛苦的工作生活,他又無不省儉,他又下了高尚和純凈的天,掉在齷齪和困苦的存在里了。在等候著好機(jī)會之間,總算得了法院代書人的職務(wù),這職業(yè)者,在我們這里是還沒有爭得公民資格,非忍受各方面的打和推不可,被法院小官和他們的上司所輕蔑,判定了候在房外,并挨各種欺侮呵斥的苦惱的。然而艱難使我們的主角煉成一切的本領(lǐng)。在他所委托執(zhí)行的許多公務(wù)中,也有這樣的一件事:是有幾百個農(nóng)奴到救濟(jì)局里來做抵押。那些農(nóng)奴所屬的土地,已經(jīng)成為荒場??膳碌募倚髠魅静?,奸惡經(jīng)理人的舞弊,送掉頂好的農(nóng)奴的時疫,壞收成,以及地主的不小的胡涂,都使這成為不毛之地。主人往墨斯科造起時髦房子來,裝飾的最新式,最適意,但卻把他的財產(chǎn)化得不剩一文錢,至于連吃也不容易。于是他只好把還剩在他手里的惟一的田地,拿去做抵押了向國家抵押的事,當(dāng)時還不很明白,而且試辦未久,所以要決定這一步,總不免心懷一點(diǎn)疑懼。乞乞科夫以代書人的資格,先來準(zhǔn)備下一切;他首先是博得所有在場人的歡心,(沒有這豫先的調(diào)度,誰都知道是連簡單的訊問也輪不到的——總得每人有一瓶瑪克拉酒才好,)待到確實的籠絡(luò)住了所有官員之后,他才告訴他們說:這事件里還有一點(diǎn)必須注意的情形:“農(nóng)奴的一半是已經(jīng)死掉了的,要防后來會有什么申訴……”——“但他們是還寫在戶口調(diào)查冊上的罷,不是嗎?”秘書官說?!白匀唬逼蚱蚩品蚧卮鸬?。——“那么,你還怕什么呢?”秘書官道?!斑@一個死掉,別一個會生,并無失少呀,這么樣就成?!闭l都看見,這位秘書官是能夠用詩來說話的。但在我們的主角的頭里,卻閃出一個人所能想到的最天才的思想來了。“唉,我這老實人!”他對自己說?!拔以谡椅业氖痔?,它卻就塞在自己的腰帶上!趁新的人口調(diào)查還沒有造好之前,我去買了所有死掉了的人們來;一下子弄它一千個,于是到救濟(jì)局里去抵押;那么,每個魂靈我就有二百盧布,目前足可以弄到二十萬盧布了!而且現(xiàn)在恰是最好的時機(jī),時疫正在流行,靠上帝,送命的很不少!地主們輸光了他的錢,到處游蕩,把財產(chǎn)化得一點(diǎn)不剩,都想往彼得堡去做官:拋下田地,經(jīng)理人又不很幫他們,收租也逐年的難起來;單是用不著再付人頭稅,都不知道他們多么愿意把死掉的魂靈讓給我呢,唔,恐怕我到底只要化一兩個戈貝克就什么都拿來了。這自然是不容易的,要費(fèi)許多力,人只好永遠(yuǎn)在苦海里漂泛,掉下去,又從此造出新的歷史來。然而人究竟為什么要他的聰明呢?所謂好事情,就是很不真實,沒有人真肯相信的事情。自然,不連田地,是不能買,也不能押的;但我用移住的目的去買,自然,移住的目的;滔律支省和赫爾生省的荒地,現(xiàn)在幾乎可以不化錢的去領(lǐng);那地方你就可以移民的,心里想多少就多少!我簡直送他們到那地方去:到赫爾生省去;使他們住下!移民是要履行法律的程序,遵照設(shè)定的條文,經(jīng)過裁決的。如果他們要證明書,可以,我不反對。為什么不可以?我也能拿出一個地方審判廳長親筆署名的證明書來的。這田地,就叫作‘乞乞科夫莊,’或者用我的本名,稱為‘保甫爾村’罷?!痹谖覀兊闹鹘堑念^里,建設(shè)了這奇特的計劃;讀者對于這,是否十分感謝呢,我毫不知道,但作者卻覺得應(yīng)該不可以言語形容的感謝的;無論如何,假使乞乞科夫沒有發(fā)生這思想——這詩篇也不會看見世界的光了。

  他依照俄國的習(xí)慣,劃過一個十字之后,要實行他的大計劃了。他要撒著謊,他是在找尋一塊可以住下的小地方,還用許多另外的口實,到我們國度里的邊疆僻壤去察看,尤其是比別處蒙著更多的災(zāi)害之處,就是:荒歉,死亡以及別的種種。一言以蔽之,是給他極好的機(jī)會,十分便宜的買到他所需要的農(nóng)奴的地方。他決不隨便去找任何的地主,卻從他的口味來挑選人,這就是,須是和他做成這一種交易,不會怎樣的棘手。他先設(shè)法去和他接近,賺得他的交情,使農(nóng)奴可以白白的送他,自己無須破費(fèi)。在我們這故事的進(jìn)行中,出現(xiàn)的人物雖然總不合他的口味,但讀者卻也不能嗔怪作者的:這是乞乞科夫的錯;因為這里他是局面的主人公,他想往那里去,我們也只好跟著他。如果有人加以責(zé)備,說我們的人物和性格都模胡,輕淡,那么,我們這一面也只能總是反復(fù)的說,在一件事情的開初,是不能測度它的全部情狀,以及經(jīng)過的廣和深的。坐車到一個都會去,即使是繁華的首都,也往往毫無趣味。先是什么都顯得灰色,單調(diào)。無邊際的工廠和熏黑的作場干燥無味的屹立著。稍遲就出現(xiàn)了六層樓房的屋角,體面的店鋪,掛著的招牌,街道的長行和鐘樓,圓柱,雕象,教堂,還有街上的喧囂和燦爛,以及人的手和人的精神所創(chuàng)造的奇跡。第一回的購買是怎樣的成交,讀者已經(jīng)看見了;這事件怎樣地展開,怎樣的成功和失敗等候著我們的主角,他怎樣地打勝和克服更其艱難的障礙,還有是強(qiáng)大的形象怎樣地在我們前面開步,極其秘密的杠桿怎樣地使我們這泛濫很廣的故事運(yùn)行,水平線怎樣地激蕩起來,于是迸為堂皇的抒情詩的洪流呢,我們到后來就看見。一位中年的紳士,一輛年青獨(dú)身者常坐的馬車,跟丁彼得爾希加,馬夫綏里方和駕車的三頭駿馬,從議員到卑劣的花馬,是我們已經(jīng)紹介過了的,由這些編成的我們的旅團(tuán),要走的是一條遠(yuǎn)路。于此就可見我們的主角的生涯。但也許大家還希望我用最后的一筆,描出性格來罷:從他的德行方面說起來,他是怎樣的人呢?他并不是具備一切道德,優(yōu)長,以及無不完善的英雄——那是明明白白的。他究竟是怎樣的人?那就是一個惡棍了罷?為什么立刻就是一個惡棍?對于別人,我們又何必這么嚴(yán)厲呢?我們這里,現(xiàn)在是已經(jīng)沒有惡棍的了。有的是仁善的,堅定的,和氣的人,不過對于公然的侮辱,肯獻(xiàn)出他的臉相來迎接頰上的一擊的,卻還是少得很。這一種類,我們只能找出兩三個,他們自然立刻高聲的談起道德來。最確切是稱他為好掌柜或是得利的天才。得利的欲望——是罪魁禍?zhǔn)祝褪鞘篱g稱為“不很干凈”的一切關(guān)系和事務(wù)的原因。自然,這樣的性格,是有一點(diǎn)招人反感的,就是讀者,即使在自己的一生中,和這樣的人打交道,引他到自己的家里來,和他消遣過許多愉快的時間,但一在什么戲曲里,或者一篇詩歌里遇見,卻就疑忌的向他看。然而什么性格都不畏憚,倒放出考察的眼光,來把握他那最內(nèi)部的欲望的彈簧的人,是聰明,聰明,第三個聰明的;在人,什么都變化得很迅速;一瞬息間,內(nèi)部就有可怕的蟲蛆做了窠,不住的生長起來,把所有的生活力吸得干干凈凈。還有已經(jīng)不只發(fā)現(xiàn)過一回的,是一個人系出高門,不但是劇烈的熱情生長得很強(qiáng)盛,倒往往因為一種可憐的渺小的欲望,忘卻了崇高的神圣的義務(wù),向無聊的空虛里,去找偉大和尊榮了。像海中沙的,是人的熱情,彼此無一相像,開初是無不柔順,聽命于人的,高超的也如卑俗的一樣,但后來卻成為可怕的暴君。恭喜的是從中選取最美的熱情的人:他的無邊的幸福逐日逐時的生長起來,愈進(jìn)愈深的他進(jìn)了他的魂靈的無際的天國。然而也有并不由人挑選的熱情。這是和人一同出世的,卻沒有能夠推開它的力量。它所驅(qū)使的是最高的計劃,有一點(diǎn)東西含在這里面,在人的一生中決不暫時沉默,總在叫喚和招呼。使下界的大競走場至于完成,乃是它的目的,無論它以朦朧的姿態(tài)游行,或者以使全世界發(fā)大歡呼的輝煌的現(xiàn)象,在我們面前經(jīng)過——完全一樣——它的到來,是為了給人以未知之善的。在驅(qū)使和催促我們的主角乞乞科夫的,大約也是發(fā)源于熱情的罷,這非出于他自己,是伏在他的冰冷的生涯中,將來要令人向上天的智慧曲膝,而且微如塵沙的。至于這形象,為什么不就在目下已經(jīng)出世的這詩篇里出現(xiàn)呢,卻還是一個秘密。

  但大家不滿足于我們的主角,并不是苦楚;更其苦楚和傷心的倒是這:我的魂靈里生活著推不開的確信,是無論如何,讀者竟會滿足于這主角,滿足于就是這一個乞乞科夫的。如果作者不去洞察他的心,如果他不去攪起那瞞著人眼,遮蓋起來的,活在他的魂靈的最底里的一切,如果他不去揭破那誰也不肯對人明說的,他的秘密的心思,卻只寫得他像全市鎮(zhèn)里,瑪尼羅夫以及所有別的人們——那樣子,——那么,大家就會非常滿足,誰都把他當(dāng)作一個很有意思的人物的罷。不過他的姿態(tài)和形象,也就當(dāng)然不會那么活潑的在我們眼前出現(xiàn):因此也沒有什么感動,事后還在振撼我們的魂靈,我們只要一放下書本就又可以安詳?shù)淖侥侨碇畼返奈覀兊拇蚺谱雷忧懊嫒チ恕J堑?,我的體面的讀者,你們是不喜歡看人的精赤條條的可憐相的:“看什么呢?”你們說。“這些有什么用呢?難道我們自己不知道世界上有很多的卑鄙和胡涂嗎?即使沒有這書,人也常常看見無法自慰的物事的。還是給我們看看驚心動魄的美麗的東西罷!來幫幫我們,還是使我們忘記自己罷!”——“為什么你要來告訴我,說我的經(jīng)濟(jì)不行的呀,弟兄?”一個地主對他的管家說?!皼]有你,我也明白,好朋友;你就竟不會談?wù)勈裁磩e的了嗎?是不是?還是幫我忘記一切,不要想到它的好——那么,我就幸福了?!卞X也一樣,是用它來經(jīng)營田地的,卻為了忘卻自己,用各種手段去化掉。連也許能夠忽然發(fā)見大富源的精神,也睡了覺了;他的田地拍賣了,地主為了忘卻自己,只好去乞食;帶著一個原是出奇的下賤和庸俗,連自己看見也要大吃一嚇的魂靈。

  對于作者,還有一種別樣的申斥;這是出于所謂愛國者的,他們幽閑的坐在自己的窠里,做著隨隨便便的事情,在別人的糧食上,抽著好簽子,積起了一批財產(chǎn);然而一有從他們看起來,以為是辱沒祖國的東西,即使不過是包含著苦口的真實的什么書一出版——他們也就像蜘蛛的發(fā)現(xiàn)一個蒼蠅兜在他們的網(wǎng)上了的一般,從各處的角角落落里爬出來,揚(yáng)起一種大聲的叫喊道:“唔,把這樣的物事發(fā)表出來,公然敘述,這是好的嗎?寫在這里的,確是我們的事——但這么辦,算得聰明嗎?況且外國人會怎么說呢?聽別人說我們壞,覺得舒服嗎?”而且他們想:這于我們有沒有損呢?想:我們豈不是愛國者嗎?對于這樣的警告,尤其是關(guān)于外國人,我找不出適當(dāng)?shù)幕卮?。有一件這樣的事:在俄國的什么偏僻之處,曾經(jīng)生活著兩個人。其一,是一個大家族的父親,叫作吉法·摩基維支;他是溫和,平靜的人,只愛舒適和幽閑的生活。他不大過問家務(wù);他的生涯,倒是獻(xiàn)給思索的居多,他沉潛于“哲學(xué)的問題”,照他自己說。“拿走獸來做例子罷,”他時常說,一面在房里走來走去?!白攉F是完全精赤條條的生下來的。為什么竟是精赤條條?為什么不像飛禽似的再多一些毛?為什么它,譬如說,不從蛋殼里爬出來的?唉唉,真的,奇怪得很……人研究自然越深,就知道得越少!”市民吉法·摩基維支這樣想。然而這還不是最關(guān)緊要的。別一位市民是摩基·吉法維支,他的親生的兒子。他是一個俄國一般之所謂英雄,當(dāng)那父親正在研究走獸的產(chǎn)生的時候,他那二十來歲的廣肩闊背的身體,卻以全力在傾注于發(fā)展和生長。無論什么事,他不能輕易的,照常的就完——總是折斷了誰的臂膊,或者給鼻子上腫起一大塊。在家里或在鄰近,只要一望見他,一切——從家里的使女起一直到狗——全都逃跑,連在他臥房里的自己的眠床,他也搗成了碎片。這樣的是摩基·吉法維支,除此之外,他卻是一個善良的好心的人物。但這并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在這里:“我告訴你,吉法·摩基維支老爺,”自家的和別人的使女和家丁都來對父親說,“你那摩基·吉法維支是怎樣的一位少爺呀?他給誰都安靜不來,太搗亂了!”——“對的,對的,他真也有些胡鬧,”那父親總是這么回答著,“但有什么辦法呢?打他是已經(jīng)不行的了,大家就都要說我嚴(yán)厲和苛刻,他卻是一個愛面子的人;如果我在別人面前申斥他呢——他一定會小心的;但也忘不了當(dāng)場丟臉——這就著實可憐。市里一知道,他們是要立刻叫他畜生的。你們以為我不會覺得苦痛的嗎?你們以為我在研究哲學(xué),再沒有別的功夫,就不是他的父親了嗎?那里的話,你們弄錯了。我是父親呀,是的,我是父親呀,媽的會不是。摩基·吉法維支——是深深的藏在我這里的心里的?!奔āつS支用拳頭使勁的捶著胸膛,非常憤激了:“即使他一世總是一匹畜生,至少,從我的嘴里是總不會說出來的;我可不能自己來給他丟臉!”他這樣的發(fā)揮了父親的感情之后,就一任摩基·吉法維支仍舊做著他的英雄事業(yè),自己卻回到他心愛的對象去,其間忽然提出這樣的問題來了:“哼,如果象是生蛋的,那蛋殼應(yīng)該不至于厚到?jīng)]有什么炮彈打得碎罷?唉,唉,現(xiàn)在是到了發(fā)明一種新火器的時候了!”我們的兩位居民,就是這樣的在平安的地角里過活,他們,在我們這詩篇的完結(jié)之處,突然好象從一個窗口來窺探了一下,為的是對于熱烈的愛國者的申斥,給一個平穩(wěn)的回答,他們愛國者,就大概是一向靜靜的研究著哲學(xué),或者他們所熱愛的祖國的富的增加,不管做著壞事情,卻只怕有人說出做著壞事情來的。然而愛國主義和上述的感情,也并不是這一切責(zé)備和申斥的原因。還有完全兩樣的東西藏在那里面。我為什么該守秘密呢?除了作者,誰還有這義務(wù),來宣告神圣的真實呢?你們怕深刻的,探究的眼光射到你們的身上來。你們不敢自己用這眼光去看對象,你們喜歡瞎了眼睛,毫不思索,在一切之前溜過。我們也許在心里嗤笑乞乞科夫;也許竟在稱贊作者,說,“然而,許多事情,他實在也觀察得很精細(xì)!該是一個性情快活的人罷!”這話之后,你們就以加倍的驕傲,回到自己的本來,臉上顯出一種很自負(fù)的微笑,接下去道:“人可是應(yīng)該說,在俄國的一兩個地方,確有非常特別和可笑的人的,其中也還有實在精煉的惡棍!”不過你們里面,可有誰懷著基督教的謙虛,不高聲,不明說,只在萬籟俱寂,魂靈孤獨(dú)的自言自語的一瞬息間,在內(nèi)部的深處,提一個問題來道:“怎么樣?我這里恐怕也含有一點(diǎn)乞乞科夫氣罷?”怎么會一點(diǎn)也沒有。假如迎面走過了一個官,是中等品級的漢子——他就會立刻觸一觸他的鄰人,幾乎要笑了出來的樣子,告訴他道:“看呀,看呀,這是乞乞科夫,他走過去了!”他還會忘記了和自己的身份和年齡相當(dāng)?shù)亩Y儀,孩子似的跟住他,嘲笑他,愚弄他,并且在他后面叫喊道:“乞乞科夫!乞乞科夫!乞乞科夫!”

  然而我們話講的太響,竟全沒有留心到我們的主角在講他一生的故事時睡得很熟,現(xiàn)在卻已經(jīng)醒來,而且要隱約的聽到有誰屢次的叫著他的姓氏了。他這人,是很容易生氣,如果毫不客氣的講他,也是極不高興的。得罪了乞乞科夫沒有,讀者自然覺得并無關(guān)系;但作者卻相反,無論如何,他總不能和他的主角鬧散的:他還有許多路,要和他攜手同行;還有兩大部詩,擺在自己的前面,而且這實在也不是小事情。

  “喂,喂!你在鬧什么了!”乞乞科夫向綏里方叫喊道?!澳恪俊?/span>

  “什么呀!”綏里方慢吞吞的問。

  “什么呀?你問!你這昏蛋!這是什么走法?前去,上緊!”

  實在的,綏里方坐在他的馬夫臺上,久已迷蒙著眼睛了。他不過在半醒半睡中,間或用韁繩輕輕的敲著也在睡覺的馬的背脊。彼得爾希加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落掉了帽子,反身向后,把頭擱在乞乞科夫的膝髁上,吃了主人的許多有力的敲擊。綏里方鼓起勇氣來,在花馬上使勁的抽上一兩鞭,馬就跑開了活潑的步子;于是他使鞭子在馬背脊上呼呼發(fā)響,用了尖細(xì)的聲音,唱歌似的叱咤道:“不怕就是了!”馬匹奮迅起來,曳著輕車,羽毛似的前進(jìn)。綏里方單是揮著鞭子,叫道:“嚇,嚇,嚇!”一面在他的馬夫臺上很有規(guī)律的顛來簸去,車子就在散在公路上的山谷上飛馳。乞乞科夫靠在墊子上,略略欠起一點(diǎn)身子來,愉快的微笑著!因為他是喜歡疾走的。哪一個俄國人不喜歡疾走呢?他的魂靈,無時無地不神往于懵騰和顛倒,而且時常要高聲的叫出“管他媽的”來,他的魂靈會不喜歡疾走嗎?倘若其中含著一點(diǎn)很神妙,很感幸的的東西,他會不喜歡嗎?好象一種不知的偉力,把你載在它的翼子上,你飛去了,周圍的一切也和你一同飛去了:路標(biāo),坐在車上的商人,兩旁的種著幽暗的松樹和樅樹,聽到斧聲和鴉鳴的樹林,很長的道路,都飛過去了——遠(yuǎn)遠(yuǎn)的去在不可知的遠(yuǎn)地里;而在這飛速的閃爍和動蕩中,卻含有一種恐怖,可怕,一切飛逝的對象,都沒有看清模樣的工夫,只有我們頭上的天,淡淡的云,上升的月亮,卻好象不動的靜靜的站著。我的三駕馬車呵,唉唉,我的鳥兒三駕馬車呵!是誰發(fā)明了你的呢?你是只從大膽的,勇敢的國民里,這才生得出來的——在不愛玩笑,卻如無邊的平野一般,展布在半個地球之上的那個國度里:試去數(shù)一數(shù)路標(biāo)罷,可不要閃花了眼睛!真的,你不是用鐵攀來鉤連起來的,乖巧的弄成的車子。卻是迅速地,隨隨便便地,單單用了斧鑿,一個敏捷的耶羅斯拉夫的農(nóng)人做你成功的。駕駛你的馬夫并不穿德國的長統(tǒng)靴,他蓬著胡子,戴著手套,坐著,鬼知道是在什么上;他一站起,揮動他的鞭子,唱起他的無窮盡的歌來——馬就旋風(fēng)似的飛跑。車軸閃成一枚圓圓的平板。道路隆隆鳴動。行路人嚇得發(fā)喊,站下來仿佛生了根?!囎语w過去了,飛呀飛呀!……只看見在遠(yuǎn)地里好象一陣濃密的煙云,后面旋轉(zhuǎn)著空氣。

  你不是也在飛跑,俄國呵,好象大膽的,總是追不著的三駕馬車嗎?地面在你底下?lián)P塵;橋在發(fā)吼。一切都留在你后面了,遠(yuǎn)遠(yuǎn)的留在你后面。被上帝的奇跡所震悚似的,吃驚的旁觀者站了下來。這是出自云間的閃電嗎?這令人恐怖的動作,是什么意義?而且在這世所未見的馬里,是蓄著怎樣的不可思議的力量的呢?唉唉,你們馬呵!你們神奇的馬呵!有旋風(fēng)住在你們的鬃毛上面嗎?在每條血管里.都顫動著一只留神的耳朵嗎?你們傾聽了頭上的心愛的,熟識的歌,現(xiàn)在就一致的挺出你們這黃銅的胸脯的嗎?你們幾乎蹄不點(diǎn)地,把身子伸成了線,飛過空中,狂奔而去,簡直象是得了神助!……俄國呵,你奔到那里去,給一個回答罷!你一聲也不響。奇妙的響著鈴子的歌。好象被風(fēng)所攪碎似的,空氣在咆哮,在凝結(jié);超過了凡在地上生活和動彈的一切,涌過去了;所有別的國度和國民,都對你退避,閃在一旁,讓給你道路。

  附錄(德國?沃多·培克 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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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死魂靈”第一部第二版序文(一八四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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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告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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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論你是怎樣的人,親愛的讀者,無論你居于怎樣的地位,任著怎樣的官職,不問你是有著品級和勛位,是一個普通身份的平常人,倘由上帝授以讀書識字的珍貴之賜,又因偶然的機(jī)緣,手里玩著這本書,那么,我請你幫助我。

  在你面前的書,大約你也已經(jīng)看過那第一版,是描寫著從俄國中間提了出來的人的。他在我們這俄羅斯的祖國旅行,遇見了許多種類,各樣身分,高貴的和普通的人物。他從中選擇主角,在顯示俄國人的惡德和缺失之點(diǎn),比特長和美德還要多;而環(huán)繞他周圍的一切人,也選取其照見我們的缺點(diǎn)和弱點(diǎn),好的人物和性格,是要到第二部里這才提出的。這書里面所敘述的,有許多不確之處,而在俄羅斯祖國所實現(xiàn)的事物,也并不如此,這是因為我實在沒有能夠深通一切的緣故。盡一生之力,來研究我們的故鄉(xiāng)的現(xiàn)狀,就是百分之一也還是做不到的。加以還會有我自己的草率,生疏和匆促,混入許多錯誤和妄斷,至使這書的每一頁上,無不應(yīng)加若干的修改,所以我懇求你,親愛的讀者,請賜我以指正。你不可輕視這勞力??v使你的教養(yǎng)和生活是怎樣的高超,并且覺得我的書是怎樣的輕微和不足道,加以訂正和指點(diǎn),在你是怎樣的瑣細(xì)和無聊,我卻還是懇求你,請你做一下。但是還有你,親愛的讀者,就是平常的教養(yǎng)和普通的身分,也不要以為一無所知,就不來教導(dǎo)我。每一個人,只要生在世間,見過世界,遇著過許多人,即一定會看出許多別人之所失察,懂得許多別人之所不知。所以我不愿意放棄你的指導(dǎo)。只要你細(xì)心的看過一遍,對于我的書的什么地方會沒有話要說,這是決不至于的。

  假如罷,只要人們中有了一個人,知識廣博,經(jīng)驗豐富,熟悉我們描寫的人們的地位,記下他對于全書的指示來,而且閱讀之際,僅有手里一枝筆和他放在面前的桌上一張紙,這是多么的好呢。如果他每回讀完一兩頁之后,就一想他一生的經(jīng)歷,他所遭遇的一切人,他所目睹的一切事,以及他所親見親聞的種種,看和描寫在我的書中的事件是否相像,或者簡直相反——而且如果他細(xì)細(xì)寫下他的記憶來,寄給我每張寫滿的紙,這樣的一直到讀完了全書,這又是多么的好呢。他給了我怎樣的一個很大的實惠呢。文章的風(fēng)格和詞藻是不必介意的:這里所處置的只在事情本身和它的真實,并不是為了風(fēng)格。如果加我指摘,給我譴責(zé),或者要置之危險,使我毀傷,說我做了一件事情的誤謬的敘述,也都用不著顧忌,但愿有用和改善,乃是我真正的目的。對于這一切,我是統(tǒng)統(tǒng)真心感謝的。

  更好的事,是如果有一個地位很高的人,那各種關(guān)系——從生活以至教養(yǎng)——都和我的書中所描寫的地位相差甚遠(yuǎn),然而明白他自己所屬的地位的生活,而且這樣的人肯打定主意,一樣的把我的書從頭看起,使一切地位很高的人們在他精神的眼目之前一一經(jīng)過,并且嚴(yán)密的注意,看各種地位不同的人們中是否有一點(diǎn)什么相通的東西,看大抵出現(xiàn)于下等社會中者,是否也有時再見于上流社會;并且把想到的一切,就是把出于上流社會的各種事故,和擁護(hù)或排斥相關(guān)的這思想,寫得十分詳細(xì),恰如他所觀察一樣,不忘記人物本身和他的脾氣,嗜好和習(xí)慣,也不放過他們周圍的無生物,從衣服起,下至器具以及他們所住的房屋的墻。我必須知道代表著國民的精華的這上流社會。在我明白了俄國的各方面的生活之前,至少,在具備了我的作品所必要的分量之前,我是不能把我那作品的末一部發(fā)表出去的。

  這也不壞,如果有一個人,具備著豐富的幻想和才能,活潑的想象著一切人間的關(guān)系,并且到處從各種生活狀態(tài)上來觀察人,——一句話,就是如果有一個人,知道深入他所閱讀的作者的精神,或者引申和開拓他的思想——把見于我的書中的各人物,細(xì)心的追究下去,還肯告訴我在這種或那種景況中,他們應(yīng)該怎樣的舉動,從開端來加推斷,在故事的進(jìn)行中他該有怎樣的遭遇,由此能夠際會到怎樣一種新的情形,以及我還應(yīng)該把什么添在我的著作里;凡此一切,到我的書印成一本新的,較好和較出色的本子,顯在讀者面前的時候,我都要鄭重的加以考慮的。

  還有一件,是我真心的懇求那肯以他的指點(diǎn),使我欣悅的人:他寫起文字來,不要以為寫的是給和自己有同等的教養(yǎng),和自己有一樣的趣味和一樣的思想,許多事情是不必詳說也會了然的人去看的文字;倒要請他寫得好象是給教養(yǎng)全不能和自己相比,幾乎毫無知識的人去看似的。如果他不算寫給我,卻當(dāng)作寫給一個一生都過在那里的窮鄉(xiāng)僻壤的野人,那就更其好,對于這等人,倘要說明一點(diǎn)小事情,使他懂得略有印象,是幾乎像對孩子一樣,用不著出于他的程度之上的言語的。如果誰都把這一點(diǎn)永是放在心中,如果誰準(zhǔn)備寫給我關(guān)于我的書的指示,永是把這一點(diǎn)放在心中,則這指示之有意思和有價值,還在他自己之所意料以上;他給我一個很大的實惠了。

  如果我的讀者肯顧全和充滿我的真心的希望,如果其中真有一兩個人秉著非常的好意,要回答我的懇求,那么,可以用這方法把你的指示,寄給我:把寫著我的地址姓名的封筒,套在另一個封筒里,寄給下列的人們:圣彼得堡大學(xué)校長彼得·亞歷山特洛維支·普來德納夫大人收(地址是圣彼得堡大學(xué)),或者墨斯科大學(xué)教授斯臺班·彼得洛維支·綏惠略夫先生收(地址是墨斯科大學(xué)),看那一處和寄信人相近。

  臨末,對于批評和議論我這書的記者和作家全體,還要聲明我的率直的感謝;雖有不少天然的過份和夸張,但給我的心和精神,卻指示了很大的決斷和益處,所以我懇求他們,這回也不要放下他們的批評。我可以預(yù)先坦白的說,只要是給我啟發(fā)和教導(dǎo),我全都很感激的接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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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關(guān)于第一部的省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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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市鎮(zhèn)的觀念——他們的現(xiàn)狀的極度的空虛。出于一切范圍之外的閑談和密告。這些一切,怎樣地從閑暇發(fā)生,演成最高度的笑柄,以及原是聰明的人,怎樣地終于弄到犯了很大的愚蠢。

  閨秀們的會話的細(xì)目。怎樣地在一般的閑談里,又夾進(jìn)私心的閑談去,以及于是怎樣地不再寬恕別人。風(fēng)聞和猜測怎樣地造成。這猜測怎樣地達(dá)到滑稽的極頂。大家怎樣地不知不覺的來參加這閑談,以及繡鞋英雄和娘兒奴才怎樣地造就。

  生活的虛脫,安逸和空虛,怎樣地由幽暗的,一言不發(fā)的死來替換。這可怕的事件怎樣地木然的進(jìn)來,而且過去。什么也不動。死來恐嚇這完全不動的生活。對于讀者,卻應(yīng)該使生活的死一般的麻木,顯得更其可怕。

  生活的怕人的昏暗揭去了,其中藏著一種深的神秘。這豈不是有些很可怕嗎?這人立而跳的,搗亂的,閑暇的生活——豈不是一個現(xiàn)象,由可怕的偉大而來的嗎?……生活!……在跳舞裝,在燕尾服,在談閑天和交換名片的地方——沒有一個人相信死……

  細(xì)目。閨秀們立刻因此爭吵起來,因為這一個愿意乞乞科夫是這樣,而另一個卻同時希望他有些那樣——所以她們就只采取些合于自己的理想的風(fēng)聞。

  別的閨秀們登場。

  通體漂亮的太太有一種偏于物欲的脾氣,而且愛說她有時怎樣地仗著自己的理性之助,來克服這脾氣,以及她怎樣地懂得和男人們保著若干的距離。但也真的出過這事情,而且用著很單純的方法。沒有一個人近得她,那簡單的緣由,是因為她在年青時代已經(jīng)和一個守夜人有過很相類似的事情,雖然她這么漂亮,還有一切她的好性質(zhì)?!鞍Π?,我的親愛的,您知道,先把一個男人引一下,于是推開他,于是再去引一下,我覺得可很好玩呢?!痹谔钑?,她也這樣的來處置乞乞科夫。別人都以為也應(yīng)該這么辦。有一位走得很規(guī)矩。有兩位閨秀是挽著臂膊,走來走去,竭力引長了聲音笑起來。于是她們忽然發(fā)現(xiàn)乞乞科夫不成樣子了。

  通體漂亮的太太愛讀關(guān)于跳舞會的記載。維也納的集會的記事她也覺得很有味。此外是這位閨秀很留心于打扮,這就是說,她喜歡查考別的閨秀們,那打扮好,還是壞。

  當(dāng)她們坐在椅子上的時候,就觀察著進(jìn)來的人們。“N簡直全不知道打扮,真的,她不知道,那圍巾是和她一點(diǎn)也不相稱的。”——“知事的女兒穿的多么出色呵。”——“但是,親愛的,她可是穿的不像樣呀。”——如果真的這樣子——

  全市鎮(zhèn)亂七八糟的縱橫交錯著閑談和密告——這是他們一群中的人生的安逸和空虛的本相。到處是胡說白道,大家只是竭力的和這聯(lián)成一氣。跳舞會的要點(diǎn)。

  第二部中的反對的本相,著力在打破和撕裂的安逸。

  怎樣地才能夠把全世界的安逸和閑暇的一切玩意拉下來,到市鎮(zhèn)的閑暇的一種,怎樣地才能夠把市鎮(zhèn)的閑暇提上去,到全世界的安逸和閑暇的本相。

  這必須總括一切類似的物征,也必須在故事里有一個切實的繼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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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第九章結(jié)末的改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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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想了一通,終于決定去向那和乞乞科夫交易,他買了這疑問的死魂靈去的出主。檢事所得的差使,是訪梭巴開維支去,并且和他談?wù)?,審判廳長卻自愿到科羅皤契加那里去。我們也還是一同起身,跟著他們?nèi)タ纯?,他們在那里究竟打聽了些什么罷。

  第……章

  梭巴開維支和他的夫人住在一所離囂塵較遠(yuǎn)的屋子里。他選定了造得很堅固的房屋,用不著怕屋頂要從頭上落下來,可以舒適幸福的過活。這屋子的主人是一個商人,叫作科羅蒂爾庚,也是一位很茁實的漢子。梭巴開維支只同了他的女人來,孩子們卻沒有帶在一起。他已經(jīng)覺得無聊;快要回去了,只還等著這市里的三個居民向他租來種蘿卜的一塊地皮的租錢,以及他的女人向裁縫師定下,立刻可以做好的一件時式的綿衣服。他早已有些不耐煩,坐在靠椅里,不斷的罵著別人的欺騙和胡鬧,一面那眼光卻避開了他的夫人,看著火爐角。正在這時候,檢事走進(jìn)屋子里來了。梭巴開維支說一聲“請,”略略一站,就又坐了下去。檢事走向菲杜略·伊凡諾夫娜,在她的手上接過吻,也立刻坐在一把椅子上。菲杜略·伊凡諾夫娜受了吻手之后,也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了。三把椅子都油著綠釉,角上描著黃色的睡蓮,是外行人的亂涂亂畫。

  “我這來,是為了要和您談一件重要的事情?!睓z事說。

  “心肝,回你的房里去罷!恐怕女裁縫正在等你呢?!?/span>

  菲杜略走到自己的房里去了。

  檢事開始了這樣的話:“請您允許我問一問:你把怎樣的農(nóng)奴賣給保甫爾·伊凡諾維支·乞乞科夫了?”

  “您在說什么呀:怎樣的農(nóng)奴?”梭巴開維支說?!拔覀兞⑦^買賣契約的;是些怎樣的人,都寫在那上面,一個是木匠……”

  “但市里卻流傳著……”檢事有些惶窘了,說……“市里卻流傳著風(fēng)聞呢……”“市里昏蛋太多,總會造出一些風(fēng)聞來的?!彼蟀烷_維支安靜的說。

  “不的,不的,米哈爾·綏米諾維支,這是很特別的風(fēng)聞,令人要糊涂起來的,說的是買賣的全不是農(nóng)奴,也并非為了移住,而且人們說,這乞乞科夫就是一個簡直是謎一樣的人物。于是起了極可疑的猜測,市里只在說這一件事……”

  “請您允許我問一問:你莫非是一個老婆子嗎?”梭巴開維支問道。

  這問題使檢事狼狽之至。他是還沒有自問過,他是老婆子呢,還是什么別的東西的。

  “您提出這樣的問題,還要到我這里來,是在侮辱我呀,”梭巴開維支接著說。

  檢事吃吃的認(rèn)了幾句錯。

  “您還是到那些坐在紡線機(jī)后面,夜里講著鬼怪和魔女的嚇人故事的饒舌婆子那里去罷。如果您不想靠上帝幫助,想出點(diǎn)好的來,那您還不如和孩子們玩擲骨游戲去。您怎么竟來攪擾一個正經(jīng)人呢?莫非您當(dāng)我是愛開玩笑的,還是什么嗎?您竟不大留心您的職務(wù),也不大想給祖國出力,給您的鄰人得益,愛護(hù)您的同僚呀。只要有什么一匹驢子推您到什么地方去,您總想是首先第一,立刻跑出來。留心些罷,您會一回一回的枉然墮落下去,什么好紀(jì)念也不留一點(diǎn),不像樣子的完結(jié)的?!?/span>

  檢事大碰了一個釘子,竟毫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回答這道德的教訓(xùn)了。他受著侮辱和輕蔑,離開了梭巴開維支。但主人還在背后叫喊道:“滾你的罷,你這狗!”

  這時候進(jìn)來了菲杜略。“檢事為什么馬上就走了呢?”她問。

  “這東西起了后悔,跑掉了,”梭巴開維支說?!澳阍谶@里就又看見了一個例子,心肝。這樣的一個老少年!已經(jīng)有白頭發(fā)了,但我知道,他卻還是總不給別人的太太們得一點(diǎn)安靜。這些人都是這一類:他們彼此統(tǒng)統(tǒng)是狗子。親愛的大地背著他們的安閑,還不夠受嗎,他們是應(yīng)該統(tǒng)統(tǒng)塞在一只袋子里,拋到水里面去的!全市鎮(zhèn)就是一個強(qiáng)盜窠。我們在這里已經(jīng)沒有什么好找。我們要回家去了?!?/span>

  梭巴開維支太太還要抗議,說她的衣服還沒有做好,而且她還得買一兩個慶祝日所用的頭巾上的帶結(jié),但梭巴開維支卻開導(dǎo)道:“這都是摩登貨,心肝;后來還有壞處的?!?/span>

  他命令準(zhǔn)備啟程;自己和一個巡官到市上的三個居民那里,收了種蘿卜的地租,又繞到女裁縫家,取回那未曾完工,還要再做的衣服,連針線都在內(nèi),以便回家后可以做好,于是立刻離開市鎮(zhèn)了。在路上他不住的反復(fù)說著,到這市鎮(zhèn)里來,簡直是危險的事,因為這里是這一個惡棍和騙子坐在別一個惡棍和騙子頭上的地方,而且也容易和他們一同陷在大泥塘里的。

  別一面,檢事對于梭巴開維支為他而設(shè)的款待,也狼狽得非常。他很迷惑,至于想不明白應(yīng)該怎樣向?qū)徟袕d長去報告他的訪問的結(jié)果。

  然而關(guān)于事件的解釋,審判廳長所得的也不多。他先坐著自己的車子到得鎮(zhèn)上,由此跑進(jìn)一條又狹又臟的小巷去,在一路上,車輪總是左左右右的高低不定。先是他的下巴和后腦殼很沉重的撞在自己的手杖上,并且衣服都濺滿了泥污。車子嘖嘖的發(fā)著響,搖擺著,在泥濘中進(jìn)行,終于到了住持長老的處所,在這里先受著接連不斷的活潑的豬叫的歡迎。他叫停車,步行著經(jīng)過各種堆房和小屋,到了大門口。在這里他先借一塊毛巾,揩了一回臉??屏_皤契加全像對乞乞科夫一樣的來迎接他,臉上也顯著那一種陰郁的表情。她頸子上圍著一條好象法蘭絨布似的東西,屋子里飛鳴著無數(shù)隊的蒼蠅,桌子上擺著難以指名的食餌,分明是藥它們的,然而它們似乎也已經(jīng)習(xí)慣了??屏_皤契加請他坐。

  廳長先從自己和她的男人相識談起,于是突然轉(zhuǎn)到這問道:“請您告訴我,這是真的嗎,新近有一個人拿著手槍,夜里跑到您這里來,威嚇著您,說是如果不肯把鬼知道什么魂靈賣給他,他就要謀害您了?您可以告訴我們,他究竟是懷著什么目的嗎?”

  “當(dāng)然,我怎么不可以呢!請您站在我的位置上來想一想:二十五盧布的票子!我實在不明白,我是寡婦,什么也不懂得;要騙我是很容易的,況且又是一件我一向不知道的事情,先生。大麻值什么價錢,我知道,脂油我也賣過的,還有前……”

  “不不,請您詳細(xì)的講一講。那是怎樣的呢。他真的拿著一支手槍嗎?”

  “沒有的,先生??可系郾S?,手槍我可沒有見。可是我不過是一個寡婦——我實在不能知道,死魂靈該值多少錢。對不起,先生,請您照顧一下,告訴我罷,給我好知道一個真實的價錢?!?/span>

  “什么一個價錢?什么一個價錢嗎,太太?您說的是什么的價錢呀?”

  “死魂靈的價錢呀,先生!”

  “她生得呆,還是發(fā)了瘋呢?”廳長想,一面注視著她的臉。

  “二十五盧布?我實在不知道,也許要值到五十盧布呢,或者竟還要多?!?/span>

  “請您把鈔票給我看一看,”廳長說,并且向光去一照,查考這是否假造的。然而是一張完全平常的真鈔票。

  “但是您只要講這交易怎么一個情形,他從您這里究竟買了什么就是。我還不明白……我簡直一點(diǎn)也不懂……”

  “他確是從我這里買了這去的,”科羅皤契加說,“然而您為什么總不肯告訴我,死魂靈要值多少,給我好知道他真實的價錢呢?”

  “請您原諒,您在說什么呀?有誰聽到過賣死魂靈的嗎?”

  “為什么您簡直不肯告訴我價錢呢?”

  “那里的話,價錢!請您原諒,我怎么能講到價錢呢?還是老實的告訴我罷,這事情是怎樣的。他用什么威嚇了您嗎?他想來引誘您嗎?”

  “沒有的事,先生,您講的是什么!……現(xiàn)在我看起來,您也是一個商人?!薄谑撬乱傻目粗难?。

  “唉唉,那里的話!我是審判廳長呀,太太!”

  “不不,先生,您要怎么說,說就是,您一定也想……您也有這目的……來騙我的。不過這于您有什么好處呢?您只會得到壞處的。我很愿意賣給您絨毛;一到復(fù)活節(jié),我就有出色的絨毛了?!?/span>

  “太太!我對您說,我是審判廳長。我拿您的絨毛做什么呢,您自己說罷!我什么也不要買?!?/span>

  “不過這倒是完全合于基督教的事情,先生,”科羅皤契加接著說?!敖裉煳屹u點(diǎn)什么給您,明天您賣點(diǎn)什么給我。您瞧,如果我們彼此你騙我,我騙你,那里還有正義呢?對于上帝,這是一件罪業(yè)呀!”

  “不過我可并不是做買賣的,太太,我是審判廳長!”

  “上帝知道,也許您真的是審判廳長。我可是知不清。那又怎么呢?我是一個孤苦零丁的寡婦!您為什么要問我這些呢?唔,先生,據(jù)我看來,您自己……也是……要買這東西的?!?/span>

  “太太,我勸您去看一看醫(yī)生,”審判廳長氣惱的說?!澳倪@地方,好象實在很不清楚了。”——他一面用手指向自己的前額一指,一面接著說。和這話同時,他也就站起身來,走了出去了。

  科羅皤契加卻站著沒有動,還像她一向的對付商人一樣,不過看得這些人現(xiàn)在竟這么的不和氣,會發(fā)惱了,很覺得希奇,而且一個孤苦零丁的寡婦,活在這世界上真也不容易。廳長在路上折斷了一個輪子,從上到下都濺滿了泥污,總算艱難困苦的回了家。如果不算他在下巴上給自己的手杖撞出來的一塊腫,那么,這些就是這沒興頭,沒結(jié)果的旅行的成績。在自己的家的附近,他遇見了坐著馬車,迎面而來的檢事。檢事好象很不高興,垂著頭。

  “哪,您從梭巴開維支打聽了些什么呀?”

  檢事低著頭,回答道:“我一生中還沒有吃過這樣的虧……”

  “這是怎的?”

  “他踢了我一腳,”檢事顯著意氣消沉的樣子,說。

  “怎么樣呢?”

  “他對我說,我是一個不中用的人,不配做我的職務(wù);而且我還沒有檢舉過自己的同僚。別的檢事們每禮拜總寫出檢舉文來,我可是每一件公事上寫一個‘閱’字,自然是在我有報告同僚的義務(wù)的時候?!乙矝]有把一件事情故意壓起來?!?/span>

  檢事全然挫折了。

  “那么,關(guān)于乞乞科夫,他說了些什么呢?”廳長問。

  “他說了些什么?他說我們都是老婆子,糊涂蟲。”

  廳長沉思起來了。但這時來了第三輛車:是副知事。

  “我的先生們,我通知你們,大家應(yīng)該小心了。人們說,我們這省里恐怕真的任命了一個總督?!?/span>

  廳長和檢事都張開了嘴巴,審判廳長還自己想:“我們辦在那里的惡魔倒很感謝的羹湯,現(xiàn)在是快到自己來喝下去的時候了。如果他知道了這市里是多么亂七八糟!”

  “打擊上面又是打擊!”完全失望的站在那里的檢事,心里想。

  “您可知道做總督的是誰,他是怎樣的一個人,怎樣的一種性格嗎?”

  “這可是什么也還沒知道,”副知事說。

  這瞬間來了郵政局長,坐著馬車。

  “我的先生們,新總督要到任了,我給你們賀喜?!?/span>

  “我們已經(jīng)知道,我們已經(jīng)知道,不過還沒有明白底細(xì),”副知事說。

  “那里,已經(jīng)明白了的,那是誰,”郵政局長回答道?!鞍⑻刂Z梭羅夫斯基·水門汀斯基公爵?!?/span>

  “那么,人怎么談?wù)撍???/span>

  “他大概是一位很嚴(yán)厲的人物,”郵政局長說,“一位性格剛強(qiáng)的很是明亮的人。他先前是督辦過什么一個公家的建筑委員會的,您懂了沒有?有一回,出了一點(diǎn)小小的不規(guī)則。那么,您以為怎么樣.可敬的先生,他把什么都搗爛了,他把大家都弄得粉碎了,弄得他們簡直連什么也不剩,您瞧?!?/span>

  “但在這市鎮(zhèn)上,卻用不著嚴(yán)厲的規(guī)則的?!?/span>

  “哦,是啦,他是一位學(xué)問家,親愛的先生!一位很博大的人物!”郵政局長接著說?!霸?jīng)有過一回什么……”

  “然而我的先生們,”郵政局長道,“我們竟停了車子,在路上談天。我們還不如走……

  這時候,紳士們才又清醒了過來。街道上卻已經(jīng)聚集了許多看客,張著嘴巴,在看這四位先生坐在自己的車子里大家在談話。馬夫向馬匹吆喝一聲,于是四輛車子就接連著駛往審判廳長的家里去了。

  “鬼竟也在不湊巧的時候把這乞乞科夫送到我們這里來!”廳長在前廳里脫著泥污一直濺到上面的皮外套,一面想。

  “我頭里是什么話都胡里胡涂,”檢事說著,也一樣的脫了皮外套。

  “對于這事情,我可不明白了,”副知事說,一面脫著他的皮外套。

  郵政局長卻什么話也不說,單是對于脫下他的外套來,覺得很滿足。

  大家走進(jìn)屋子去,立刻就搬出一餐小酌來了。外省的衙門里,是決不能沒有小酌的,如果兩個省里的官員聚在一起,那么,小酌就自然會作為第三個,前來加入了聯(lián)盟。

  審判廳長走到桌子前,自己斟出一小杯苦味的艾酒,說道:“就是打死我,我也不知道這乞乞科夫是什么人?!?/span>

  “我更有限,”檢事說?!斑@樣糾紛錯雜的事件,是自從我任事以來,還沒有出現(xiàn)過的。我實在再沒有辦這事情的膽量了?!?/span>

  “然而!雖然如此,那人卻有著怎樣一種世界人物的洗練呵!”郵政局長說,一面先斟一杯淡黑色的蔗酒,再加上上兩滴薔薇色的去,使兩樣混合起來?!八欢ǖ竭^巴黎。我極相信,他是一個外交官之流?!?/span>

  這時候,那警察局長,那全市的無不知道而且大受愛戴的恩人,商人社會的神象,闊綽的早餐夜膳以及別的筵宴的魔術(shù)師和安排者,走進(jìn)屋子里來了。

  “我的先生們,”他叫了起來,“關(guān)于乞乞科夫,我一點(diǎn)也不能知道。他的紙片,我不能去翻檢;他也總不離開他的屋子,好象生病似的。我也打聽他的人,問了他的仆人彼得爾希加和馬夫綏里方。第一個有點(diǎn)喝得爛醉,還好象什么時候都是這副模樣?!闭f到這話,警察局長便走向小食桌,用三種蔗酒做起混合酒來。“彼得爾希加說,他的主人和各種人們往來,我看他舉出來的,全是上等人,例如丕列克羅耶夫……他還說出一批地主來——都是六等官或者竟是五等官。綏里方講,大家都把他看作一個能干的人,因為他辦事實在又穩(wěn)當(dāng),又出色。他曾在稅關(guān)上辦公,還進(jìn)過一個公家的建筑委員會!是什么委員會呢,他可是說不清。他有三匹馬:‘一匹還是三年前買來的,花馬是用別一匹一樣毛色的馬換來的,第三匹也是買來的……’他說。他很切實的講,乞乞科夫確是名叫保甫爾·伊凡諾維支,是六等官?!?/span>

  “一個上等人,而且還是六等官,”檢事想,“卻決心來做這樣的事情!誘拐知事的女兒,起了胡涂思想,要買死魂靈,還在深夜里,和睡著的地主老婆子去搗亂——這和驃騎兵官是相稱的,和六等官可不相稱!”

  “如果他是六等官,他怎么會決計來做這樣的犯罪的事情,假造鈔票呢?”自己也是六等官,愛吹笛子的副知事想,他的精神,是傾向藝術(shù)遠(yuǎn)過于犯罪的。

  “要說什么,說就是,我的先生們,不過我們應(yīng)該給這事情有一個結(jié)束!要來的,來就是!您們想一想罷,如果總督一到任,鬼才知道我們會出什么事哩!”

  “那么,您以為我們得怎么辦呢?”

  警察局長說道:“我想,我們先應(yīng)該決計?!?/span>

  “您說的是什么意思呢:這決計?”廳長問。

  “我們應(yīng)該逮捕他,當(dāng)作一個犯了嫌疑的人?!?/span>

  “是的,但怕不行罷?如果倒把我們當(dāng)作犯了嫌疑的人,逮捕起來呢?”

  “什——么?”

  “哪,我想,他也許是派到這里來,有著秘密的全權(quán)的!死魂靈?哼!不但說他要買是一句假話,也是為了查明那個死人的假話,那報告上寫了死得‘原因不明’的?!?/span>

  這番話使大家都沉默了。檢事尤其害怕。還有審判廳長,雖然是自己說出來的,卻也在深思默想。兩個人……

  “那么,我的先生們,我們該怎么辦呢?”那警察局長,即全市的恩人,商家的寶貝,說,一面灌下甜酒和苦酒的奇異混合酒去,還在嘴里塞了一點(diǎn)食物。

  侍役搬進(jìn)一瓶瑪兌拉酒和幾個杯子來。

  “我真的不知道我們該怎么開手了!”廳長說。

  “我的先生們,”郵政局長喝干一杯瑪兌拉,吞下一片荷蘭干酪,加奶油的一塊鱘魚之后,于是說道,“我是這樣的意見,我們應(yīng)該把這件事徹底的探索一下,我們應(yīng)該把它徹底的研究一下,共同in corpore的商量一下,這就是說,我們總得大家聚集起來,像英國的議院那樣,您懂了罷,來測量對象,明白透徹它一切細(xì)微曲折的詳情,您懂了沒有?”

  “我們自然得在什么地方聚集一下的,”警察局長說。

  “好的,我們來集會罷,”廳長說,“共同決定一下,這乞乞科夫是什么人?!?/span>

  “好的,這才是聰明法子哩——我們應(yīng)該決定一下,乞乞科夫是什么人?!?/span>

  “我們要問問各人自己的意見,于是決定一下,乞乞科夫是什么人。”

  一說這些話,大家就立刻覺到一種不再著急的心情,喝了一兩杯香檳酒。人們走散了,滿足得很,以為會議就會給他們分明切實的證據(jù),乞乞科夫究竟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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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6《死魂靈》⑥ 魯迅全集 魯迅翻譯作品的評論 (共 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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