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5《死魂靈》⑤ 魯迅全集 魯迅翻譯作品
《魯迅全集》━死魂靈(魯迅譯)
目錄
第一部
第九章
第十章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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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早晨,還在N市的訪客時間之前,從一家藍柱子,黃樓房的大門里,飄出一位穿著豪華的花條衣服的閨秀來了,前面是一個家丁,身穿綴有許多領(lǐng)子的外套,頭戴圍著金色錦絳的亮晃晃的圓帽。那閨秀急急忙忙的跳下了階沿,立刻坐進那停在門口的馬車里。家丁就趕緊關(guān)好車門,跳上踏臺,向車夫喝了一聲“走?!边@位閨秀,是剛剛知道了一件新聞,正要去告訴別人,急得打熬不住。她時時向窗外探望,看到路不過走了一半,就非常之懊惱。她覺得所有房屋,都比平時長了一些,那小窗門的白石造成的救濟所,也簡直得無窮無盡,終于使她不禁叫了起來道:“這該死的屋子,就總是不會完結(jié)的!”車夫也已經(jīng)受了兩回的命令,要他趕快:“再快些,再快些,安特留式加!你今天真是趕的慢得要命!”到底是到了目的地了。車子停在一家深灰色的木造平房的前面,窗上是白色的雕花,外罩高高的木格子;一道狹窄的板墻圍住了全家,里面是幾株細瘦的樹木,蒙著道路上的塵埃,因此就見得雪白。窗里面有一兩個花瓶,一只鸚鵡,用嘴咬著干子,在向籠外窺探,還有兩只叭兒狗,正在曬太陽。在這屋子里,就住著剛才到來的那位閨秀的好朋友。對于這兩位閨秀,作者該怎樣地稱呼,又不受人們的照例的斥責,卻委實是一件大難事。找一個隨便什么姓罷——危險得很??v使他選用了怎樣的姓——但在我們這偌大的國度里的那里的角落上,總一定會有姓著這姓的人,他就要真的生氣,把作者看成死對頭,說他曾經(jīng)為了探訪,暗暗的來旅行,他究竟是何等樣人,他穿著怎樣的皮外套散步,他和什么亞格拉菲娜·伊凡諾夫娜太太有往來,以及他愛吃的東西是什么;如果說出他的官位和頭銜來——那你就更加危險了。上帝保佑保佑!現(xiàn)在的時候,在我們這里,對于官階和出身,都很神經(jīng)過敏了,一看見印在書上,就立刻當作人身攻擊:現(xiàn)在就成了這樣的風氣。你只要一說:在什么市鎮(zhèn)上,有一個傻家伙——那就是人身攻擊,一轉(zhuǎn)眼間,便會跳出一位儀表非凡的紳士來,向人叫喊道:“我也是一個人,可是我也是傻的嗎?”總而言之,他總立刻以為說著他自己。為豫防一切這種不愉快的未然之患起見,我們就用N市全部幾乎都在這么稱呼她的名目,來叫這招待來客的閨秀罷,那就是:通體漂亮的太太。她的得到這名目,是正當?shù)?,因為她只要能夠顯得極漂亮,極可愛,就什么東西都不可惜,雖然從她那可愛里,自然也時時露出一點女性的狡猾和聰明,在她的許多愉快的言語中,有時也藏著極可怕的芒刺!對于用了什么方法,想擠進上流來的人物,先不要用話去傷她的心。但這一切,是穿著一套外省所特有的細心大度的形式的衣裳的。她的一舉一動,都很有意思,喜歡抒情詩,而且也懂得,還把頭做夢似的歪在肩膀上,一言以蔽之,誰都覺得她確是一位通體漂亮的太太。至于剛才來訪的那一位閨秀,性格就沒有那么復雜和能干了,所以我們就只叫她也還漂亮的太太罷。她的到來,驚醒了在窗臺上曬太陽的叭兒狗:簡直埋在自己的毛里面了的獅毛的阿兌來和四條腿特別細長的雄狗坡忒浦兒麗。兩匹都卷起尾巴,活潑的嗥著沖到前廳里,那剛到的閨秀正在這里脫掉她的外套,顯出最新式樣,摩登顏色的衣服和一條繞著頸子的長蛇?。一種濃重的素馨花香,散滿了一屋子。通體漂亮的太太一知道也還漂亮的太太的來到,就也跑進前廳里來了。兩位女朋友握手,接吻,叫喊,恰如兩個剛在女塾畢業(yè)的年青女孩兒,當她們的母親還沒有告訴她這一個的父親,比別一個的父親窮,也不是那么的大官之前,重行遇見了的一樣。她們的接吻就有這么響,至于使兩匹叭兒狗又嗥起來,因此遭了手帕的很重的一下,——那兩位閨秀當然是走進淡藍的客廳里,其中有一張沙發(fā),一頂卵圓形的桌子,以及幾張窗幔,邊上繡著藤蘿;獅毛的阿兌來和長腳的胖大坡忒浦兒麗,也就哼著跟她們跑進屋子里?!斑@里來,這里來,到這角落上來呀!”主婦說,一面請客人坐在沙發(fā)的一角上?!斑@才是了,這才對了!您還有一個靠枕在這里呢!”和這句話同時,又在她背后塞進一個繡得很好的墊子去;繡的是一向繡在十字布上的照例的騎士;他的鼻子很像一道樓梯,嘴唇是方的。“我多么高興呵,一知道您……我聽到有誰來了,就自己想,誰會來的這么早呢?派拉沙說恐怕是副知事的太太罷,我還告訴她哩:這蠢才又要來使我討厭了嗎?我已經(jīng)想回復了……”
那一位閨秀正要說起事情,攤出她的新聞來,然而一聲喊,這是恰在這時候,從通體漂亮的太太那里發(fā)出來的,就把談話完全改變了。
“多么出色的,鮮明的細布料子呵!”通體漂亮的太太喊道,她一面注意的檢查著也還漂亮的太太的衣服。
“是呀,很鮮明,靈動的料子!但是普拉斯科夫耶·菲陀羅夫娜說,如果那斜方格子再小些,點子不是肉桂色的,倒是亮藍色的,就見得更加出色了。我給我的妹子買去了一件料子;可真好!我簡直說不上來!您想想就是,全是頂細頂細的條紋,在亮藍的底子上,細到不過才可以看得出,條紋之間可都是圈兒和點兒,圈兒和點兒……一句話,真好!幾乎不妨說,在這世界上是還沒有什么更好看的?!?/span>
“您知道,親愛的,這可顯得太花色了?!?/span>
“阿呀,不的,并不花色!”
“唉唉,真是!太花色的利害!”
我應該在這里聲明,這位通體漂亮的太太,是有些近乎唯物論者的,很傾于否認和懷疑,把這人生的很多事物都否定了。
但這時也還漂亮的太太卻解說著這并不算太花色,而且大聲的說道:“阿呀,真的,幸而人們沒有再用折迭衣邊的了!”
“為什么不用的?”
“現(xiàn)在不用那個,改了花邊了!”
“阿唷,花邊可不好看!”
“那里,人們都只用花邊了,什么也趕不上花邊,披肩用花邊,袖口用花邊,頭上用花邊,下面用花邊,一句話,到處花邊?!?/span>
“這可不行,蘇菲耶·伊凡諾夫娜,花邊是不好看的!”
“但是,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好看呀,真是出色的很,人們是這么裁縫的:先疊兩疊,疊出一條闊縫來,上面……可是您等一等,我就要說給您聽了,您會聽得出驚,并且說……真的,您看奇不奇:衫子現(xiàn)在是長得多了,正面尖一點,前面的鯨須撐的很開;裙子的周圍是收緊的,像古時候的圓裙一樣,后面還塞上一點東西,就簡直àlabelle femme了?!?/span>
“不行,您知道,這撐的太開了!這可是我要說的!”通體漂亮的太太喊了起來,還昂著頭一搖,傲然的覺得自己很嚴正。
“一點不錯,這撐的太開了,我也要這么說!”也還漂亮的太太回答道。
“那倒不,敬愛的,您愛怎么著,就怎么著罷,我可不跟著辦!”
“我也不……如果知道什么都不過是時行……什么也都要完的!我向我的妹子討了一個紙樣,只是開開玩笑的,您知道。家里的眉蘭涅,可已經(jīng)在做起來了?!?/span>
“什么,您有紙樣嗎?”通體漂亮的太太又喊了起來,顯出她心里分明很活動。
“自然。我的妹子送了來的!
“心肝,您給我罷,謝謝您!”
“可惜,我已經(jīng)答應了普拉斯科夫耶·伊凡諾夫娜的了。等她用過之后?”
“什么普拉斯科夫耶·伊凡諾夫娜穿過之后,誰還要穿呀?如果您不給自己最親近的朋友,倒先去給了一個外人,我看您實在特別得很!”
“但她是我的叔婆呀!”
“阿唷,那是怎樣的叔婆?不過從您的男人那邊排起來,她才是您的親戚……不,蘇菲耶·伊凡諾夫娜,我不要聽這宗話——您安心要給我下不去,您已經(jīng)討厭我,您想不再和我打交道了……”
可憐的蘇菲耶·伊凡諾夫娜竟弄得完全手足無措。她很知道,自己是在猛火里面燒。這只為了夸口!她想用針來刺自己的胡涂的舌頭。
“可是,我們的花花公子怎么了呢?”這時通體漂亮的太太又接著說。
“阿呀,真的,真的呀。我和您坐了這么一大片工夫。一個出色的故事!您知道么,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我給您帶了怎樣的新聞來了?”這時她才透過氣來,言語的奔流,從舌頭上涌出,好象鷹群被疾風所驅(qū),要趕快飛上前去的一樣。在這地位上說話,是她的極要好的女朋友也屬于人情之外的強硬和苛酷的了。
“您稱贊他,捧得他上天就是,隨您的便,”她非?;顫姷恼f?!翱墒俏腋嬖V您——就是當他的面,我也要說的,他是一個沒有價值的人;沒有價值的,沒有價值的人!”
“對啦,但是您聽著罷,我有事情通知您!”
“人家都說他好看,可是一點也不好看,一點也不——他的鼻子——他就生著一個討厭的鼻子?!?/span>
“但是您讓我,您讓我告訴您,心肝,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您讓我來說呀。這真是好一個故事,我告訴您,一個“Ss’konapellistoar”?的故事,”那女朋友顯著完全絕望的神情,并且用了懇求的聲音說?!斶@時候,寫出兩位閨秀用了許多外國字,并且在她們的會話里夾進長長的法國話語去,大約也并非過份的。然而作者對于為了我們祖國的利益,愛護著法國話的事,雖然懷著非常的敬畏,對于我們的上等人為了祖國之愛和它的統(tǒng)一,整天用著這種話的美俗,雖然非常之尊敬,卻總不能自勉,把一句外國話里的句子,運進這純粹的俄羅斯詩篇里面去,所以我們也還是用俄國話寫下去罷。
“怎樣的一個故事呢?”
“唉唉,我的親愛的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您可知道我現(xiàn)在是怎樣的一個心情呀!您想想看,今天,住持夫人,那住持的太太,那希理耳神甫的太太,到我這里來了哪,您想是怎么樣?我們這文弱的白面書生!您早知道的,那新來的客人您看他怎么樣?”
“怎的?他已經(jīng)愛上了住持太太了嗎?”
“那里那里!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要是這樣,還不算很壞哩!不是的,您聽著就是,那住持太太對我怎么說!‘您想想看,’她說,‘女地主科羅皤契加忽然闖到我這里來了,青得像一個死人,還對我說,哦,她對我說什么,您簡直不會相信。您聽著就是,她對我說的是什么!這簡直是小說呀!在半夜里,全家都睡覺了,她忽然聽到一個怪聲音,這可怕是說也沒有法子說,使盡勁道的在敲門,她還聽到人聲音在叫喊:開門!開門!要不,我就搗毀了……’唔,您以為怎么樣?您看我們的花花公子竟怎么樣?”
“哦,那么,那科羅皤契加年青,漂亮嗎?”
“唉唉,那里!一個老家伙!”
“這倒是一個出色的故事!那么他是愛弄老的?哪,我們的太太們的脾氣也真好,人可以說。一下子就著了迷了?!?/span>
“這倒并不是的,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和您所想象的,完全是另一回事。您想想看,他忽然站在她面前了,連牙齒也武裝著,就是一個力那勒陀·力那勒提尼,并且對她吆喝道:‘把靈魂賣給我,那些死掉了的,’他說??屏_皤契加自然是回答得很有理:‘我不能賣給您;他們是已經(jīng)死掉的了?!?,’他喊道,‘他們沒有死。知道他們死沒有死,這是我的事,’他說,‘他們是沒有死的,沒有死的!”他叫喊著。‘他們是沒有死的!’總而言之,他鬧了一個大亂子,全村都逃了,孩子哭喊起來,大家嚷叫著,誰也不明白誰,一句話,不得了,不得了,不得了!您簡直不能知道,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當我聽了這些一切的時候,我有多么害怕。‘親愛的太太,’我的瑪式加對我說。‘您去照一照鏡子罷!您發(fā)了青了!’‘唉唉,現(xiàn)在照什么鏡,’我說,‘我得趕快上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那里去,去告訴她哩?!伊⒖探刑总?。我的車夫安特留式加問我要到什么地方去,我卻說不出一句話兒來,只是白癡似的看著他的臉。我相信,他一定以為我發(fā)了瘋了。唉唉,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如果您能夠知道一點我怎么興奮呵!”
“哼!真是奇怪得很!”通體漂亮的太太說。“死魂靈,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我老實說,這故事我可是一點也不懂,簡直一點也不懂。我聽說死魂靈,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第二回了。我的男人說,這是羅士特來夫撒謊!但一定還有什么藏在里面的!”
“不不,您就單替我設身處地的來想一想罷,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當我聽了的時候,我是怎樣的心情呵!‘現(xiàn)在呢,’科羅皤契加說,‘我全不知道應該怎么著了!他硬逼我在什么假契據(jù)上署名,’她說,‘并且把一張十五盧布的鈔票拋在桌子上。我,’她說,‘是一個不通世故的,無依無靠的寡婦,這事情什么也不明白?!褪沁@樣的一個故事呀!阿唷,如果您能夠知道一點我怎么的興奮呵。”
“不不,您要說什么,說您的就是!這并不是為了死魂靈呀!有一點完全別樣的東西藏在這里面的?!?/span>
“老實說,我也早就這么想的,”也還漂亮的太太說,有一點吃驚。她又立刻非常焦急,要知道究竟藏著什么了,于是漫然的問道:“但從您看來,那里面藏些什么呢?”
“但是,您怎么想呀?”
“我怎么想?……老實說,我好象在猜謎?!?/span>
“但我要知道,您究竟是什么意見呢?”
然而,也還漂亮的太太卻什么也想不出,所以就不開口。對于事物,她只會興奮,至于仔細的想象和綜合,卻并不是她的事,因此她比別人更極需要細膩的朋友,給她忠告和幫忙。
“那就是了,我來告訴您,這死魂靈是有什么意思的,”通體漂亮的太太說,她的女朋友就傾聽,而且還尖著耳朵;她的耳朵好象自己尖起來了。她抬起身,幾乎要離開了沙發(fā),她雖然有點茁實的,但好象忽然瘦下,輕如羽毛,看來只要有一陣微風,便可以把她吹去似的了。
一樣情形的是俄國的貴公子,他是一個愛養(yǎng)狗,愛打獵,也愛游蕩的人,當他跑近森林時,從中正跳出一只追得半死的兔子,于是策馬揚鞭,趕緊換上彈藥,接著就要開火。他的眼睛看穿了昏沉的空氣,決不再放松一點這可憐的小動物??v使當面是雪花旋舞的廣野,用了成束的銀星,射著嘴巴和眼睛,胡須,眉毛和值錢的獺皮帽,他也還是不住的只管追。
“死魂靈是……”通體漂亮的太太說。
“怎樣?什么?”那女朋友很興奮的夾著追問道。
“死魂靈是……!”
“阿唷,您說呀,看上帝面上!”
“不過一種虛構(gòu),也無非是一個假托。其實是為了這件事:他想誘拐知事的女兒?!?/span>
這結(jié)論實在很出意料之外,而且無論從那一點來看,也都覺得離奇。也還漂亮的太太一聽到,就化石似的坐在她的位置上;她失了色,青得像一個死人,這回可真的興奮了?!鞍⒀剑业纳系?!”她叫起來,還把兩手一拍?!斑@是我夢也沒有想到的!”
“我還得說,您剛剛開口,我就已經(jīng)知道,那為的是什么了,”通體漂亮的太太回答道。
“這一來,那么,對于女塾的教育,人們會怎么說呢?這可愛的天真爛漫的!”
“好個天真爛漫!我聽過她講話了!我就沒有這勇氣,敢說出這樣的話來。”
“您知道,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現(xiàn)在的風俗壞到這地步,可真的教人傷心呀?!?/span>
“然而先生們還都迷著她哩,我可以說,我是看不出她一點好處來,……她做作得可怕,簡直做作得教人受不住。”
“唉唉,親愛的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她冷得像一座石象,臉上什么表情也沒有?!?/span>
“不不,她多么做作,多么做作得可怕,我的上帝,多么做作呵!她從誰學來的呢?不過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女孩子,有這么裝腔作勢的脾氣的?!?/span>
“親愛的,她是一個石象,蒼白的象死尸。”
“唉唉,請您不要這么說罷,蘇菲耶·伊凡諾夫娜,她是搽胭脂的,紅到不要臉?!?/span>
“不的,您說什么呀,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她白的像石灰一樣,簡直像石灰?!?/span>
“我的親愛的,我可是就坐在她旁邊的呢,她面龐上搽著胭脂,真有一個指頭那么厚,像墻上的石灰似的一片一片的掉下來。這是她的母親教她的。母親原就是一個精制過的騷貨,但女兒可是賽過母親了?!?/span>
“不不,請您原諒,不不,您只說您自己的,我可以打賭,只要她用著一點點,一星星,或者不過一絲一毫的紅顏色,我就什么都輸出來,我的男人,我的孩子,所有我的田產(chǎn)和家財!”
“阿呀,您竟在說些什么呀,蘇菲耶·伊凡諾夫娜,”通體漂亮的太太把兩手一拍,說。
“那里,您多么奇特呵!真的,我只好看看您,出驚了?!币策€漂亮的太太也把兩手一拍,說。
兩位閨秀對于幾乎同時看見的,簡直不能一致,讀者是不必詫異的。在這世界上,實在有很多東西,帶著這種希奇的性質(zhì);一位閨秀看作雪白,別一位閨秀卻看作通紅,紅到像越橘一樣。
“那么,再給您一個證據(jù)罷,她是蒼白的,”也還漂亮的太太接著說?!拔疫€記的非常清楚,好象就在今天一樣,我坐在瑪尼羅夫的旁邊,對他說道:‘您看哪,她多么蒼白呵!’真的,倘要受她的迷,我們的先生們還得再胡涂一點呢。還有我們的花花公子先生……我的上帝,這時候,他多么使我討厭呵!您是簡直想像不來的,他多么使我討厭呵!”
“但有幾位太太,對于他可也并非毫無意思的?!?/span>
“您說我嗎,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這您可不能這么說。沒有的事,沒有的事!”
“我可并不是說您,世界上也還有別的女人的呀!”
“沒有的事,沒有的事,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請您允許我通知一句,我是很明白我自己的;這和我不相干;但別的太太們,那些裝作難以親近的樣子的,卻難說。”
“那里的話,對不起,請您給我說一句,我可一向沒有鬧過這樣的丑故事。別人會這樣也說不定,然而不是我,這是您應該許可我通知您的?!?/span>
“您為什么這么發(fā)惱呢?您之外,也還有別的太太們在那里的,她們爭先恐后的去占靠門的椅子,為的是好坐得和他近一點。”
人也許想,也還漂亮的太太一說這些話,接著一定要有一陣大雷雨了;但奇怪的是兩位閨秀都突然不說話,豫期的風暴并沒有來。通體漂亮的太太恰巧記得了新衣服的紙樣還沒有在她的手中,也還漂亮的太太也知道還沒有從她最好的朋友聽過新發(fā)見的底細,因此這么快的就又恢復了和平。況且這兩位閨秀們,不能說她天性上就有散布不樂的欲望,性情原也并不壞,不過當彼此談天的時候,總是自然而然的,不知不覺的愿意給對手輕輕的吃一刀;那兩人中的一人,間或因此得點小高興,而這女朋友,有時是會說很親昵的話語的:“這是你的!拿了吃去罷!”男性和女性,心里的欲望就如此的各式各樣。
“我只還有一件事想不通,”也還漂亮的太太說,“那乞乞科夫,他不過是經(jīng)過這里,怎么能決定一件這樣駭人的舉動來呢。他總該有一個什么幫手的。”
“您以為他是沒有的嗎?”
“您看怎么樣,誰能夠幫他呀?”
“是啰,譬如——羅士特來夫!”
“您真的相信——羅士特來夫?”
“怎么不?他什么都會做的。您莫非不知道,他還想賣掉他的親爺,或者說的正確一點,是拿來做賭本哩。”
“我的上帝,我從您這里得了多么有趣的新聞呵!羅士特來夫也夾在這故事里,我真的想也想不到?!?/span>
“我可是馬上就想到了!”
“這真教人覺得世界上無所不有!您說罷,當乞乞科夫初到我們這市鎮(zhèn)里來的時候,誰料得到他會鬧這樣的大亂子的呢?唉唉,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如果您知道我怎樣的興奮呵!倘使我沒有您,沒有您的友情和您的好意……我真要像站在深坑邊上一樣……我得向那里去呢?我的瑪式加凝視著我,覺得我白的像死人,對我說道:‘親愛的太太,您白的像一個死人了!’我還告訴她說:‘唉唉,瑪式加,我現(xiàn)在想的卻完全是別的事情呢!’真的,就是這樣!而且羅士特來夫也伏在那里面!好一個出色的故事!”
也還漂亮的太太很焦急,要知道關(guān)于誘拐的詳情,就是日期,時間,以及別的種種,然而她渴望的太多了。通體漂亮的太太不過極簡單的聲明,她一點都不知道。況且她是從來不撒謊的:一種大膽的推測——那是另外一件事,但這也只以那推測根據(jù)于甚深的內(nèi)心的確信為限;真的一有這內(nèi)心的確信,這閨秀可也就挺身而出,那么,即使有最偉大的律師,且是著名的辯才和異論的征服者,去和她論爭一下試試罷:這時候,他這才明白:內(nèi)心的確信是怎樣的東西了。
這兩位閨秀們把先前僅是推測的事情,后來都成為確信,那是毫不足怪的。我們這些人,簡潔的說,就是我們,我們稱之為聰明的人們,那辦法就完全一樣,我們的學者的討論,就是最好的證據(jù)。一位學者,對于事物,首先是像真的扒手一樣,非常小心,而且近乎膽怯的來開手的,他提出一個極謙和穩(wěn)健的問題:“此國之得名,是否自地球上之某處而來?”或是“此種記載,能或傳于后世,將來否?”或是“吾等不應解此民眾為如何如何之民眾乎?”于是他立刻引據(jù)了古代的作家,只要發(fā)見一點什么暗示,或者只是他算作暗示的暗示,他就開起快步來了,勇氣也有了,隨便和古代的作家談起天來,向他們提出質(zhì)問去,接著又自己來回答,把他那由謙虛穩(wěn)健的推測開手的事,一下子完全忘記了;這時他已經(jīng)好象一切都在目前,非常明白,以這樣的話,來結(jié)束他的觀察道:“而是乃如此。此民眾應作如此解。此乃根據(jù),應借以判別此對象者也!”于是儼然的在講座上宣揚,給大家都聽得見——而新的真理就到世界上去游行,以贏得新的附和者和贊嘆者。
當我們的兩位閨秀用了許多銳利的感覺,把這么錯雜糾纏的事件,順順當當?shù)慕忉屒宄说臅r候,那檢事,卻和他的永久不動的臉孔,濃密的眉毛和著的眼睛,走進客廳里來了。兩位閨秀便馬上報告他一切的新聞,講述購買死魂靈,講述乞乞科夫誘拐知事小姐的目的,而且講的這么長,一直弄到他莫名其妙。他迷惑似的永是站在老地方,著左眼睛,用一塊手帕揩掉胡子上面的鼻煙,聽到的話卻還是一句也不懂。當這時機,閨秀們便放下他不管,跑了出去,各奔自己的前程,到市里去發(fā)生騷擾去了。這計劃,不過半點多鐘就給她們做到。市鎮(zhèn)由最內(nèi)部開始,什么都顯了很野的激昂,一下子就沒有人還知道別的事。閨秀們是善于制造這種煙霧的,使所有的人,尤其是官員,都幾乎茫然自失。她們的地位,開初就像一個中學生,用紙片卷了鼻煙,就是我們這里叫作“驃騎兵”的,探進睡著的同窗的鼻孔里面去。那睡著的人呼吸有些不通暢了,一面卻以打鼾的全力,吸進鼻煙去,醒了,跳了起來,瞪著眼睛,看來看去,像一個傻子,卻不明白他在什么地方,出了什么事;但接著又覺到了射在墻上的太陽的微光,躲在屋角里的同窗的笑聲,穿窗而入的曙色,已經(jīng)清醒的森林,數(shù)千鳥聲的和鳴,在朝陽下發(fā)閃,在蘆葦間曲折流行的小河,那明晃晃的波中,有無數(shù)稀濕的兒童在嬉游,叫人去洗澡——這時他才覺得,他鼻子里原來藏著驃騎兵。我們的市鎮(zhèn)里的居民和官員的景況,開初就完全是這樣的。誰都小羊似的呆站著,而且瞪著眼睛。死魂靈,知事的女兒和乞乞科夫;這一切都糾纏起來,在他們的腦袋里希奇古怪的起伏和旋轉(zhuǎn);待到最先的迷惘收了場,他們這才來區(qū)別種種的事物,將這一個和那一個分開,要求著清帳,但到他們覺得關(guān)于這事件簡直不能明白的時候,他們就發(fā)惱了?!斑@算是什么比喻,哼,真的,死魂靈是什么昏話呢?這故事和死魂靈,有什么邏輯關(guān)系呢?那么,人怎么會買死魂靈?那里會有這樣的驢子來做這等事?他用什么呆錢來買死魂靈?他拿這死魂靈究竟有什么用?況且:知事的女兒和這事件又有什么相干?如果他真要誘拐她,為什么他就得要死魂靈?如果他要買死魂靈,又何必去誘拐知事的女兒?莫非他要把死魂靈來送知事的女兒嗎?市里流傳著怎樣的一種胡說白道呵!多么不像樣:人還來不及回頭看一看,這胡涂話就已經(jīng)說給別人了……如果這事件還有一點什么意義呢!……但別一面也許有什么藏在那里面,否則也不會生出這種流言來??傇撚惺裁淳壒实?。但死魂靈能是緣故的嗎?什么混帳緣故也不是,這實在就像‘一個木雕的馬掌,’‘一雙煮軟的長靴’或是‘一只玻璃的義足’一樣!”總而言之,凡是說話,閑談,私語,以及全市里所講述的,都不外乎死魂靈和知事的女兒,乞乞科夫和死魂靈,知事的女兒和乞乞科夫,一切東西,全都動彈起來了。好象一陣旋風,吹過了沉睡至今的市鎮(zhèn)。所有的懶人和隱士,向來是終年穿著睡衣,伏在火爐背后,忽而歸罪于靴匠,說把他的長靴做得太小了,忽而歸罪于成衣匠或者他的喝醉的車夫的,卻也都從他們的巢穴里爬了出來,連那些久已和他的朋友斷絕關(guān)系,只還和兩位地主熊皮氏先生和負爐氏先生相往來的人們(兩個很出名的姓氏,是從躺“在熊皮上”和“背靠著爐后面”的話制成,在我們這里很愛說,恰如成語里的“去訪打鼾氏先生和黑甜氏先生”一樣,那兩人是無論側(cè)臥,仰臥,以及什么位置的臥法,都能死一般的熟睡,從鼻子里發(fā)出大鼾,小鼾,以及一切附屬的聲音來的;)連那些請吃五百盧布的魚羹和三四尺長的鱘鰉魚,還有只能想象的入口即化的饅頭,也一向不能誘他離家的人們,也統(tǒng)統(tǒng)出現(xiàn)了;一言以蔽之,好象是這市鎮(zhèn)顯得人口增多,幅員加廣,到處是令人心滿意足的活潑的交際模樣。居然泛起一位希梭以·巴孚努且維支先生和一位麥唐納·凱爾洛維支先生來了,這是先前毫沒有聽到過的;忽然在客廳里現(xiàn)出一個一臂受過彈傷的長條子,一個真的巨人來了,這大塊頭是一向沒有看見過的。街上是只見些有蓋的馬車,大洪水以前的板車,嘎嘎的叫的箱車,轟轟的響的四輪車——亂七八糟。在別的時候和別的景況之下,這流言恐怕絕不會被注意,但N市久已沒有了新聞。從最近的三個月以來,在都會里幾乎等于沒有所謂談柄,而這在都市里,是誰都知道,那重要不下于按時輸送糧食的。忽然間,這市鎮(zhèn)的居民分為代表兩種完全不同的意見的,兩個完全相反的黨派了:男的和女的。男人們的意見胡涂之至;他們只著重于死魂靈。女黨則專管知事女兒的誘拐。這一黨里——為閨秀們的名譽起見,說在這里——用心,秩序和思慮,都好得差遠。這分明是因為女人的定命,原在成為賢妻,到處總在給好秩序操心的。在她們那里,一切就立刻獲得一種確鑿而生動的外觀,顯豁而切實的形狀,無不明明白白,透澈而且清楚,好象一幅完工的鉤勒分明的圖畫?,F(xiàn)在這事情了然了,說是乞乞科夫原是早已愛上了那人的,說是她也到花園里在月下去相會,說是倘使沒有乞乞科夫的前妻夾在這中間(怎么知道他已經(jīng)結(jié)過婚的呢,誰也說不出,)知事也早把他的女兒給乞乞科夫做老婆了,因為他有錢,像猶太人一樣,說是那女人的心里還懷著絕望的愛,便寫了一封很動人的信給知事,又說是乞乞科夫遭了她父母的堅決的拒絕,便決計來誘拐了。在許多人家里,這故事卻又說得有點不同:乞乞科夫并沒有老婆,但是一個精細切實的漢子,他要得那女兒,就先從母親入手,和她有了一點秘密的事,這才說要娶她的女兒,母親可是怕了起來,這是很容易犯罪,違背宗教的神圣的禁令的,便為后悔所苛責,一下子拒絕了,那時乞乞科夫才決了心,要把女兒誘拐。也還有一大批說明和修正,那流言傳得愈廣,一直侵入市邊和小巷里,這些說明和修正也發(fā)生得愈多。在我們俄國,社會的下層,是也極喜歡上等人家的故事的,所以便是那樣的小人家,也立刻來談這丑聞,雖然毫不知道乞乞科夫,卻還是馬上造成新的流言和解釋。這故事不斷的加上興味去,逐日具備些新鮮的和一定的形態(tài),終于成為完全確切的事實,傳到知事太太自己的耳朵里去了。知事太太是一家的母親,是全市的第一個名媛,為了這故事,非??鄲?,況且她真的想也想不到,于是就大大的,也極正當?shù)膽嵓ち似饋???蓱z的金頭發(fā),是挨了一場十六七歲的女孩兒很難忍受的極不愉快的面諭。質(zhì)問,指示,譴責,訓戒和威嚇的洪流,向這可憐的娃兒直注下來,弄得她流淚,嗚咽,一句話也不懂;門丁是受了嚴厲的命令,無論怎樣,也決不許再放進乞乞科夫來。
閨秀們徹底的干了一通這位知事太太,完成了她們的使命之后,便去拉男黨,要他們站到自己這面來。她們說明,死魂靈的事情,不過是一種手段,因為要避去嫌疑,容易誘拐閨女,所以特地造出來的。男人們里的許多便轉(zhuǎn)了向,加進閨秀們的黨里去,雖然蒙了他們同志的指摘和非難,稱之為羅襪英雄和娘兒衫子——這兩個表號,誰都知道,對于男性是有著實在給他苦痛的意義的。
然而男人們縱使這么的武裝起來,想頑強的來抵抗,他們這黨里卻總是缺少那些女黨所特出的秩序和紀律。他們?nèi)疾恢杏?,不切實,不合式,不調(diào)和,不正當;腦袋里滿是混雜和紛亂,思想上是纏夾和胡涂——一言以蔽之,就是把男人的倒楣的本性,粗魯,拙笨,遲鈍的本性,既不會齊家,又沒有確信,不虔誠,又懶惰,被永是懷疑和顧忌恐怖所攪壞的本性,很確切的暴露出來了。據(jù)男人們說,誘拐一個知事的女兒,驃騎兵比文人還要擅長,乞乞科夫未必來做這種事,不要相信女人,她們統(tǒng)統(tǒng)是胡說白道的,女人就像一只有洞的袋子,裝進什么去,也漏出什么來:那應該著眼的要點,是死魂靈,雖然只有鬼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但也確有什么很不好,很討厭的東西藏在那里面的。為什么男人們會覺得藏著什么很不好,很討厭的東西的呢——我們不久就知道。這時恰恰放出一個新的總督到省里來了——這分明就是使官員們陷于不安和激昂情狀的事件:于是永遠要有各種查考和叱責了,于是頭要洗得干凈,擺得規(guī)矩了,于是上司照例辦給他的下屬的一切的羹湯,大家就總得喝盡了?!吧系垩?!”官員們想,“只要他一知道市鎮(zhèn)上傳播著這樣的流言,他就不會當作笑話,可真的要發(fā)怒的呵?!毙l(wèi)生監(jiān)督忽然完全發(fā)了青,他把這解釋的很可怕了,怕“死魂靈”這句話,也許暗示著近來生了時疫,卻因為辦理不得法,死在病院里和別地方的許多人,怕乞乞科夫到底是從總督衙門里派出來的一個官,先來這里暗暗的探訪一下的。他把自己的憂慮告訴了審判廳長。審判廳長說不會有這等事,但自己也立刻發(fā)了青,因為起了這思想:然而,如果乞乞科夫所買的魂靈確是死的呢?他不但許可了買賣契約,還做了潑留希金的證人。萬一傳到總督的耳朵里去了呢,那可怎么辦?他把自己的憂慮去通知別幾個,別幾個也都忽然發(fā)青了:這憂愁剎時散布開去,比黑死病傳染得還快。誰都在自己身上找出了并未犯過的罪案。“死魂靈”這句話顯著很廣泛的意義,至于令人疑心到它也許指著新近埋掉兩個人的那兩件事了。那兩件案子都了結(jié)的還不怎么久。第一件,是幾個梭耳維且各特的商人們鬧出來的,他們在市鎮(zhèn)的定期市集上,做過生意之后,就和幾個從烏斯德希梭里斯克來的熟識的商人們來一桌小吃。俄國式的小吃,但用德國式的手段:羼水燒酒,檸檬香糖熱酒,藥酒以及別的種種。這小吃,自然照例以勇敢的混戰(zhàn)收場。梭耳維且各特的先生們,把烏斯德希梭里斯克的先生們痛打了一頓,雖然這一面在脅肋上也挨著很利害的幾下,肚子上又受了傷,證明著陣亡的戰(zhàn)士的拳頭,有多么非常之大。勝利者中的一個,就像我們的拳斗家的照例的說法,張揚了起來,這就是說,鼻子給打扁了,只剩著一節(jié)指頭的那么一點點。商人們都認了罪,并且聲明,他們也太開了小玩笑。不久,大家就都說,為了這命案,他們每人出了四張一百盧布的鈔票;此外就全都不了解。但據(jù)研訊的結(jié)果,烏斯德希梭里斯克的商人們卻都是被煤氣悶死的了。于是他們也就算是這樣的落了葬。別一件,出的還不久,那是這樣子的:虱傲村的官家農(nóng)奴連絡了皤羅夫村的,以及打手村的官家農(nóng)奴,好象把一位憲兵,原是陪審官資格,叫作特羅巴希金的,從地上消滅了。這位憲兵,就是陪審官特羅巴希金,非常隨便,時常跑到他們的村里去,那情形幾乎有疫病一般的可怕。但那原因,大約是在他有一點心腸軟,對于村里的女人實在太熱心。這案子也沒有十分明白,雖然農(nóng)夫們簡直說,這憲兵愛鬧的像一匹雄貓,他們逐了他不只一兩回,有一回還只好精赤條條的從一家小屋子里趕出。為了他的心腸軟,憲兵是當然要受嚴罰的,但別一方面,如果虱傲村和打手村的農(nóng)奴真的和謀害有關(guān),其專橫卻也不合道理,難以推諉。事情總是莫名其妙;人看見那憲兵倒在路上;他的制服或是他的長衫,像一堆破衣,相貌也幾乎分辨不清了。案件弄到衙門里,終于移在刑事法庭,經(jīng)私下的豫先商量之后,就發(fā)出這樣意思來:人們聚集,即成驚人之數(shù),故農(nóng)奴中之何人,應負殺害憲兵之罪,殊不可知,況在特羅巴希金一方面,已系死人,縱使勝訴,亦屬無聊,但農(nóng)奴們是還在活著的,所以從寬發(fā)落,當有大益,于是下了判決,陪審官特羅巴希金應自負其死亡之責,因為他對于虱傲村和打手村之農(nóng)戶,加以法外之壓迫,而且是在夜間乘橇歸家之際,突然中風身故的。這案子好象已經(jīng)了結(jié)得很圓穩(wěn);但官員們卻又忽而覺得,這所謂死魂靈者,又即和這事件有關(guān)。正值這時候,可又來了一些事,即使沒有這些事,官員們已經(jīng)夠在困苦的地位的了,然而知事又收到了兩封信。一封是通知,說據(jù)最近的密報,省中有人在造假鈔票,用的是各種不同的姓名。所以應該立即施行嚴厲的查緝。別一封是鄰省知事的關(guān)于漏網(wǎng)的強盜的通知,謂在貴省的紳士群中,倘忽見有可疑之人,既無旅行護照,又無別種正當之證明書,則應請即將此人逮捕。兩封信惹起了全體的惶恐;所有先前的豫料和推測,忽然都毫無用處了。這里面,關(guān)于乞乞科夫模樣的話,自然是一句也沒有的。但大家各自回想起來,卻誰也不很明白乞乞科夫究竟是什么人,他自己也不過很含混,很游移的發(fā)表過他的身世,他單是說,他生平經(jīng)歷過大難,因為他想給真理服役,所以只得惹起目前的猜疑。然而這些話還是太朦朧,太含混。而且他又說,他有許多要他性命的敵人,那就更得想一想了:莫非他正有生命的危險,莫非他正在被窮追,莫非他正要開手做什么……那么,他究竟是何等樣人呢?當他制造假鈔票的人,或者竟是一個強盜,那自然是不能的——他有一副那么堂堂的相貌;但首先是:他實在是何等樣人呢?到這時候,官員諸公這才起了開初就該發(fā)生的疑問,就是在這詩篇的第一章里,就該發(fā)生的疑問了。大家又決定到賣給他死魂靈的人們那里,去研究幾件事,至少,是想知道那交易是怎樣的情形,死魂靈究竟該作怎樣的解釋,以及乞乞科夫是否在偶然間,或者滑了口,走漏過一點他的計劃和目的,或者對他們講過他是什么人。最先是到科羅皤契加那里去,但所得并不多:他用十五盧布買了死魂靈,也還要買鳥毛,哦,他還和她約定,竭力來買她另外的一切。他也把脂肪供給國家,所以他的確是騙子;因為先已有人買了她的鳥毛,而且把脂肪供給過國家。他什么利益都壟斷,住持太太就給騙去足足一百盧布了。此外也探不出什么來;她說來說去,總只是這幾句,于是官員們即刻明白,科羅皤契加簡直不過是一個癡呆的老虔婆?,斈崃_夫聲明:他敢擔保保甫爾·伊凡諾維支,猶如擔保自己一樣。只要他能有保甫爾·伊凡諾維支那樣出眾的人格百分之一,他就極情愿放棄全部財產(chǎn);一說到他,他大抵就細起了眼睛,還吐露了一點關(guān)于友情的思想。這思想,自然是盡夠證明他溫良的心術(shù)的;但對于這事件本身,他卻并沒有說明白。梭巴開維支回答道:由他看來,乞乞科夫是一個體面的人,他,梭巴開維支,只賣給了他最好的農(nóng)奴,無論從那一點看,都是壯健活潑的人物;然而他自然不能擔保將來就不會出什么事。倘使他們吃不起移住的辛苦,在路上死掉了,那就不是他的罪;這全在上帝的手中,世界上時疫和別的死癥多得很,已經(jīng)有過全村死盡的事實了。官員諸公又用了另一種方法來救自己的急,這實在不能說是高明的,然而也常常使用。他們曲曲折折,使相識的奴仆,去打聽乞乞科夫的跟丁,看他們是否知道自己主人的過往經(jīng)歷和生活關(guān)系中的一點什么節(jié)目。然而打聽出來的也很少。從彼得爾希加,除了那一些住房的霉臭之外,他們毫無所得,綏里方也不過短短的說明道:“他先前是官,在稅關(guān)上辦事的?!边@就是一切。這一流人,是有一種希奇古怪的脾氣的:如果直截的問他們什么事,他們就什么也說不出。他們不能在自己的腦袋里把這事連結(jié)起來,或者只是簡單的說,他們不知道。但倘若問他們別的事,可就什么都搬出來了,只要你愿意,而且還講的很詳細,連你從來并不想聽的。官員們所做的一切的調(diào)查,只使他們明白了一件事:乞乞科夫到底是什么人呢,他們實在不知道,但他一定總該是什么人。他們終于決定,關(guān)于這對象,要有一致的意見,至少是弄出一個切實的判斷來,他們怎么辦,他們?nèi)∈裁礃藴?,他們該怎樣調(diào)查,他是什么人,是政治的不可放過,應該逮捕監(jiān)禁的人,還倒是一個能把他們自己當作政治的不可放過的腳色,加以逮捕監(jiān)禁的人呢。為了這目的,大家就彼此約定,都到警察局長的家里去,讀者也早經(jīng)熟識,那全市的父母和恩人的家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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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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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聚在讀者已經(jīng)知道他是全市的父母和恩人的警察局長的家里。在這地方,官員們這才得了一個機會,彼此看出他們的面頰,為了不斷的愁苦和興奮,都這么的瘦損了下來。實在,新總督的任命,還有極重要的公文,末后是可怕的愁苦——這些一切,都在他們的臉上留著分明的痕跡,連大家的燕尾服也寬大起來了。誰都顯得可憐和困頓。審判廳長,衛(wèi)生監(jiān)督,檢事,看去都瘦削而且發(fā)青,連一個叫作什么綏蒙·伊凡諾維支的,誰也不知道他姓什么,示指上戴一個金戒指,特別愛給太太們看的人,也居然瘦損了一點。自然,其中也有幾個大膽無敵的勇士,沒有恐怖,沒有缺點,不失其心的鎮(zhèn)定的,然而那數(shù)目少得很;唔,可以算數(shù)的其實也只有一個,就是郵政局長。只有他總是平靜如常,毫無變化,當這樣的時候也仍然說:“明白你的,你總督大人。你還得換許多地方,我在我的郵局里,卻就要三十年了?!睂τ谶@話,別的官員們往往這樣的回報他道:“你好運氣,先生!”“司潑列辛·齊·德意支,伊凡·安特來伊支。”“你的差使是送信——你只要把送到的信收下來,發(fā)出去;你至多也只能把你的郵局早關(guān)一點鐘,于是向一個遲到的商人,為了過時的收信,討一點東西,或者也許把一個不該寄送的小包,寄送了出去。在這樣的情形之下,自然是能唱高調(diào)的。但是你到我們的位置上來試試看,這地方是天天有妖魔變了人樣子出現(xiàn),不斷的要你在手里玩點把戲的。你自己完全不想要,他卻塞到你手里來。你的晦氣并不怎么大;你只有一個小兒子。我這里呢,上帝卻實在很保佑著我的潑拉司科夫耶·菲陀羅夫娜,使她每年總送給我一個潑拉司科式加或是彼得魯式加。如果這樣,你也就要唱別一種曲子了?!蹦切┕賳T們這么說,至于不斷的抗拒著妖魔,實際上是否辦得到呢,這判斷卻不是作者的事了。在大家聚集起來的這我們的宗務會議上,分明有一種欠缺,就是民眾的嘴里之所謂沒有毛病的常識。要而言之,對于代議的集會,我們好象是生得不大愜當?shù)摹7灿形覀兊臅h,從鄉(xiāng)下的農(nóng)人團體直到一切學術(shù)的和非學術(shù)的委員會,只要沒有一個指揮者站在上面,就亂得一塌胡涂。怎么會這樣的呢,很不容易說;好象我們的國民,是只在午膳或者小酌的集會上,例如德國式的大客廳和俱樂部的集會上,這才很有才能的。無論什么時候,對于任何東西,都很高興。仿佛一帆風順似的,我們會忽然設起慈善會,救濟會,以及上帝知道是什么的別樣的會來。目的是好的,但此后卻一定什么事也沒有。大約我們在開初,就是一早,已經(jīng)覺得滿足,相信這些事是全都做過的了。假如我們舉一個要設立什么會,以慈善為目的,而且已經(jīng)籌了許多款子的來做例子罷,為表揚我們的善舉起見,我們就得擺設午宴,招待市里所有的闊人,至少花去現(xiàn)款的一半。那一半呢,是給委員們租一所裝汽爐,帶門房的闊宅子,于是全部款子,就只剩下五個半盧布來。而對于這一點款子的分配,會里的各委員也還不能一致,誰都要送給窮苦的伯母或嬸娘。但這一次聚集起來的會議,卻完全是別一種:逼人的必要,召集了在場人的。所議的也和窮人或第三者不相干,商量的事情,都關(guān)于各位官員自己;這是一樣的威嚇各人的危局,所以如果大家同心協(xié)力,正也毫不足怪。然而話雖如此,這會議也還是得了一個昏庸之極的收場。意見的不同和爭論,是這樣的會議上在所不免的,姑且不管它罷,但從各人的意見和議論中,卻又表現(xiàn)了顯著的優(yōu)柔寡斷:一個說,乞乞科夫是制造假鈔票的,但又立刻接下去道:“然而也許并不是,”別一個又說,他許是總督府里的屬員,接著卻又來改正,說道:“不過,魔鬼才知道他是什么,人的臉上是不寫著他是什么的呀?!闭f他是化裝的強盜,卻誰也不以為然,大家都傾服他誠實鎮(zhèn)定的風姿,而在談吐上,也沒有會做這樣的兇手的樣子。許多工夫,總在深思熟慮的郵政局長,卻忽然間——因為他發(fā)生了靈感,或是為了別樣的原因——完全出人意外的叫起來了:“你們知道嗎,我的先生們,他是什么人呀?”他的這話,是用一種帶著震動的聲音說出來的,使所有在場的人們,也都異口同聲的叫起來道:“那么,什么人呢?”——“他不是別人,我的先生們,他,最可尊敬的先生,不會不是戈貝金?大尉!”大家立刻就問他:“那么,這戈貝金又是什么人呢?”郵政局長卻詫異的回答道:“怎么,你們不知道,戈貝金大尉是什么人嗎?”
大家都告訴他說,他們一向沒有聽到過一點關(guān)于這戈貝金大尉的事。
“這戈貝金大尉,”郵政局長說,于是開開鼻煙壺,但只開了一點點,因為他怕近旁的人,竟會伸下指頭去,而那指頭,他以為是未必干凈的——他倒總是常常說:“知道了的,知道了的,我的好人,您要把您的指頭伸到那里去!鼻煙——這東西,可是要小心,要干凈的呀,”——“這戈貝金大尉,”他重復說,于是嗅一點鼻煙,“唔——總之,如果我對你們講起他來——這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故事;對于一個作者,簡直就是一篇完整的詩。”
所有在場的人們都表示了希望,要知道這故事,或者如郵政局長所說的這對于一個作者非常有意思的“詩,”于是他開始了下面那樣的講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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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貝金大尉的故事
“在一八一二年的出兵之后,可敬的先生,”郵政局長說,雖然并不是只有一個先生,坐在房里的倒一共有六個,“在一八一二年的出兵之后,和別的傷兵一起,有一個大尉,名叫戈貝金的,也送到衛(wèi)戍病院里來了。是一個粗心浮氣的朋友,惡魔似的強橫,凡世界上所有的事,他都做過,在過守衛(wèi)本部,受過許多點鐘的禁錮。在克拉司努伊?附近,或是在利俾瑟之戰(zhàn)罷,那不關(guān)緊要,總之是他在戰(zhàn)場上失去了一只臂膊和一條腿。您也知道,那時對于傷兵還沒有什么設備:那廢兵的年金,您也想得到,說起來,是一直到后來這才制定的。戈貝金大尉一看,他應該做事,可是您瞧,他只有一條臂膊,就是左邊的那一條。他就到他父親的家里去,但那父親給他的回答是:‘我也還是不能養(yǎng)活你;我,’您想想就是‘我自己就得十分辛苦,這才能夠維持?!谑俏业母曦惤鸫笪緵Q定,您明白,可敬的先生,于是戈貝金決定,上圣彼得堡去,到該管機關(guān)那里,看他們可能給他一點小小的補助。他呢,說起來,是所謂犧牲了他的一生,而且流過血的……他坐著一輛貨車或是公家的驛車,上首都去了,您瞧,可敬的先生,不消說,他吃盡辛苦,這才到了彼得堡。您自己想想看:現(xiàn)在是這人,就是戈貝金大尉,在彼得堡,就是在所謂世上無雙的地方了!他的周圍忽然光輝燦爛,所謂一片人生的廣野,童話樣的仙海拉宰臺?,您聽明白了沒有?您自己想想就是,他面前忽然躺著這么一條涅夫斯基大街,或者這么一條豌豆街,或者,媽的,這么一條列退那耶街,這里的空中聳著這么的一座塔,那里又掛著幾道橋,您知道,一點架子和柱子也沒有,一句話,真正的什米拉米斯。實在的,可敬的先生!他先在街上走了一轉(zhuǎn),為的是要租一間房子;然而對于他,什么都令人疑疑惑惑:所有這些窗幔,卷簾和所有鬼物事,您知道,就是地毯呀,真正波斯的,可敬的先生……一句話,說起來,就是所謂用腳踏著錢。人走過街上,鼻子遠遠的就覺得,千元鈔票發(fā)著氣味;您知道,我那戈貝金大尉的整個國立銀行里,卻只有五張藍鈔票和一兩枚銀角子……那么,您很知道,這是買不成一塊田地的,也就是說,倘使再加上四萬去,卻也許買得到;然而有四萬,人就先去租法國的王位了。好,他終于住在一個客店‘力伐耳市’里,每天一盧布,您知道,午餐兩樣,一碟菜湯加一片湯料肉……他看起來,他的錢是用不多久的。他就打聽,他應該往那里去?!隳艿侥抢锶ツ?,’人們對他說?!L官都不在市里呀。您明白的,都在巴黎。軍隊還沒有回來。但這里有一個叫作臨時委員會的。您去試試看,’人們對他說,‘在那里您也許會得點什么結(jié)果的罷?!敲?,好,我就到委員會去,’戈貝金說?!乙ジ嬖V他們了。事情是如此這般的。我呢,說起來,是流了我的血,而且犧牲了我的一生的?!谑撬?,有一天的早晨,起來的早一點,用左手理一理胡子,于是,您瞧,他到理發(fā)店里去了,這是因為要顯得新開張的意思,穿好他的制服,用木腳一拐一拐的走到委員會的上司那里去。您只要自己想想就是!他問,上司住在那里呢。人們告訴他說,海邊上的那房子,就是他的。真是一所茅棚,您懂嗎!玻璃窗,大鏡子,大理石,磁漆,您只要自己想想就是,可敬的先生!一句話,令人頭昏眼花。金屬的門上的把手,是精致的好東西,好到人得先跑到店里去買兩戈貝克肥皂,于是,就這么說罷,來洗一兩點鐘手,這才敢于去捏它。甬道前面呢,您瞧,站著一個手里拿著大刀的門丁,一副伯爵相,麻布領(lǐng)子,干干凈凈的像一匹養(yǎng)得很好的布爾狗……我這戈貝金總算拖著他的木腳走進前廳去,坐在一個角落里,只因為恐怕那臂膊在亞美利加或是印度上,在鍍金的磁瓶上,您很知道的,碰一下。您瞧,他自然應該等候許多工夫,因為他到這里的時候,那上司呢,說起來,還剛剛起床,當差的正給他搬進什么一個銀的盆子去,您很知道,是洗臉用的。我的戈貝金一直等了四個鐘頭之久;當直的官員總算出來了,說道:‘長官就來!’這時屋子里早已充滿了肩章和肩綬。一句話,人們擁擠得好象盤子里的豆子一樣。到底,可敬的先生,長官進來了。那,您自然自己想得到的:是長官自己呵。唔,自然,他的相貌就正和他的品級和官銜相稱,這樣的一副樣子,您懂了沒有?全是京派的謙虛。他先問這個,然后再問那個:‘您到這里貴干呀?’——‘那么,您呢?’——‘您有什么見教呢?’——‘您光降是為了什么事情呢?’臨末也輪到了我的戈貝金:‘如此如此;這般這般,’他說,‘我流了我的血,一條腿和一只臂膊失掉了,說起來。我已經(jīng)不能做事,請允許我問一聲,我可不可以得一點小小的補助,什么一種安排,算是教養(yǎng)之用的小獎金或者恩餉呢,您是很知道的?!L官看見這人裝著義足,右邊的袖子也空空的掛著?!褪橇耍f,‘請您過幾天再來聽信罷!’我的戈貝金真是高興非凡?!?,’他想,‘事情成功了?!艿靡猓胂刖椭赖?;簡直在鋪道上直跳。他到巴勒庚酒店去,喝燒酒,在‘倫敦’?吃中飯,叫了一碟炸排骨加胡椒花苞,再是一碟嫩雞帶各樣的佐料,還有一瓶葡萄酒——一句話,這是一場闊綽的筵宴,說起來。他在鋪道上忽然看見來了一個英國女人。您知道,長長的,像天鵝一樣。我的戈貝金,狂喜到血都發(fā)沸了,就下死勁的要用他的木腳跟著她跑,下死勁,下死勁,下死勁;‘唔,不行!’他想,‘且莫忙媽的什么娘兒們;慢慢的來,等我有了恩餉。我實在太荒唐了?!驮谶@一天,請注意呀,他幾乎化掉了他的錢的一半。三四天之后,您瞧,他就又到委員會里去見長官:‘我來了,’他說:‘為的是等信,如此如此,這般這般,舊病和負傷的結(jié)果……說起來,我是流了我的血,您知道的?!f的都是官場話,那自然!‘是呀,是呀,’那長官說,‘但我先得通知您,您的事情,沒有上司的決定,我可是沒法辦理的。您自己看就是,是怎么一個時候。戰(zhàn)事是差不多,說起來,還沒有完結(jié)。請您再熬一會兒,等到大臣們回來罷。您可以相信,不會忘記您的。如果您沒法過活,就請您拿了這個去……這是已經(jīng)盡了我所有的力量的……’哪,您知道,他給的自然并不多,不過用得省一點,也還可以將就到?jīng)Q定的日子。然而我的戈貝金不愿意這樣子。他想,他是到明天就會有一兩千的:‘這是你的,我的親愛的,喝一下高興高興罷!’他現(xiàn)在卻只好等候,而且等到不知什么時候為止了。他的腦袋里,您知道,是接二連三的出現(xiàn)著英國女人,肉湯和炸排骨。他就像一匹貓頭鷹或者一只茸毛狗,給廚子潑了一身水,從長官那里跑出來——夾著尾巴,掛下了耳朵。在彼得堡的生活,他有些厭倦了,他也已經(jīng)這樣那樣的嘗了一下?,F(xiàn)在是:瞧著罷,你以后怎么辦,一切好東西都沒有路道,您瞧。況且他還是一個活潑的年青人,胃口好,說起來,真像狼肚子。他怎么不常常走過什么一個飯店前面,現(xiàn)在您自己想想看,廚子是外國人,一個法蘭西人,您知道,那么一幅坦白的臉,總是只穿著很精致的荷蘭小衫,還有一塊圍身,說起來,雪似的白。這家伙現(xiàn)在站在他的灶跟前,在給你們做什么Finserb或是炸排骨加香菌,一句話,是很好的大菜,使我們的大尉饞的恨不得自己去吃一通?;蛘咚哌^米留丁的店門口:笑嘻嘻的迎著他的是一條熏鮭魚,或者一籃子櫻桃——每件五盧布,或者一大堆西瓜,簡直是一輛公共汽車,您知道,都在窗子里,向外面找尋著衣袋里有些多余的百來塊錢的呆子;您想想罷,一句話,步步都是誘惑,真教人所謂嘴里流涎,然而對于他呢:請等一等?,F(xiàn)在請您設身處地的來想一想:一面呢,您瞧,熏魚和西瓜,別一面呢,是這么的一種苦小菜,那名目就叫作:‘明天再來?!?,什么,’他想,‘不管他們要怎么樣,我到委員會去,和所有的長官鬧一場罷,我告訴他們:不行,多謝,這是不成的!’真的,他是強橫的,不要面子的人——他一出擱樓,膽子就越大——于是他到委員會去了:‘唔,您要怎樣呢?’人問他,‘您還要什么呢,您可是已經(jīng)得了回信的了?!腋嬖V您,’他說,‘我可是不能這么苦熬苦省。我得有我的炸排骨和一瓶法國的紅酒吃中飯,還去看一回戲,高興一下子,您知道,’他說。——‘那可不成,這是只好請您原諒我們的了,’這時長官就說……‘要這樣子,您是應該忍耐的。您已經(jīng)得了一點,可以敷衍到得到上頭的決定,而且您也可以相信,您總會獲得報酬,因為在我們這里,在俄國,如果有一個人,給他的祖國,說起來,是所謂盡了義務,對這樣的人,置之不理,是還未有過先例的。但是,如果您現(xiàn)在就要隨意的吃炸排骨,上戲園,您知道,那可只好請您原諒。只好請您自己去想法。只好請您自己辦?!欢灰约合胍幌刖褪?,我的戈貝金屹然不動。這些話,像豌豆從墻上一樣,都從他那里滾下去了。他大叫一聲,給全體起了一個大亂子。他給所有的科長和秘書一陣真正的彈雨……‘好,你們這么說,那么說就是,’他說,‘好,你們可真不知道你們的義務和責任的,你們這些違法者!’一句話,他責罵他們了一通。別的衙門里的一個將軍,也幾乎遭殃。連這人也拉上了,您懂了沒有?總之,他鬧的亂七八糟。這么一個搗亂家伙,怎么辦才好呢?長官看起來,除了用所謂嚴厲的辦法來下場,也再沒有別的路?!昧T,’他說,‘如果您對給您的東西還不滿足,又不愿意在京里靜候您的事情的決定,那么,我把您送回原籍去就是。叫野戰(zhàn)獵兵來,送他回家去罷!’然而那野戰(zhàn)獵兵,您很知道,卻已經(jīng)站著,等在門外面了:這么一個高大的家伙,您知道,簡直好象天造他來跑腿的一樣。一句話,是一個很好的拔牙鉗。于是我們這上帝的忠仆就被裝在馬車里,由野戰(zhàn)獵兵帶走了。‘唔,’戈貝金想,‘我至少也省了盤纏錢。這一點,我倒要謝謝大人老爺們的?!@么的走著,可敬的先生,和那野戰(zhàn)獵兵,當他這樣的坐在野戰(zhàn)獵兵的旁邊的時候,說起來,他在所謂對自己說:‘好,’他說,‘你告訴我,我只好自己辦,自己想法子!好,可以,’他說,‘我就來想法子罷!’他怎樣的被送到他一定的地方,就是他到底弄到那里去了呢,什么也不知道。所以關(guān)于戈貝金大尉的消息,就沉在忘卻的河流里面了,您知道,詩人之所謂萊多河。??但這地方,您瞧,我的先生們,在這地方,可以說,卻打著我們的奇聞的結(jié)子的。戈貝金究竟那里去了呢,誰也不知道;然而您自己想想罷,不到兩個月,略山的林子里就現(xiàn)出一群強盜來,而這群強盜的頭領(lǐng),您瞧,卻并非別的……”
“可是對不起,伊凡·安特來也維支,”警察局長忽然打斷他的話,“你自己說過,戈貝金大尉是失了一條腿和一只臂膊的;但乞乞科夫……”
于是郵政局長失聲大叫起來,下死勁的在前額上捶了一下,還在一切聽眾之前,自稱為笨牛。他全不明白為什么當這故事的開始,竟沒有立刻想到這事情,而且承認了俗諺之所謂“俄羅斯人事后才聰明,”也實在是真話。但他又馬上在搜索遁辭,想要洗刷了,他于是說,那些英國人,看報章就可以知道,機器是很完全的,有一個竟還發(fā)明了裝著這么一種機關(guān)的木腳,只要在秘密的發(fā)條上一碰,那腳便會把人運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再也尋不著了。
然而,大家雖然不相信乞乞科夫就是戈貝金大尉,也發(fā)見了郵政局長已經(jīng)離題太遠。但他們那一面卻也不肯示弱,被郵政局長的玄妙的推測所刺戟,越迷越遠了。在他們一流的許多優(yōu)秀的臆想中,有一種尤其值得注意:這想的很奇特,以為乞乞科夫恐怕就是拿破侖化了裝藏在他們的市里的;英國人久已嫉妒著俄國的力量和廣大,早經(jīng)常常表現(xiàn)于漫畫上,畫的是一個俄國人和一個英國人談話:英國人站著,用麻繩牽著一只狗,這只狗可就是拿破侖的意思:“小心些,”那英國人說,“如果給我一點什么不合意,我就叫這狗來咬你?!闭l知道呢,現(xiàn)在他們也許已經(jīng)把這狗從圣海倫那放出,裝作乞乞科夫模樣,到俄國各處來徘徊了,他其實卻決不是乞乞科夫。
對于這臆測,官員們自然并不信仰,但他們想來想去,各人都靜靜的研究著這事情,卻覺得乞乞科夫的側(cè)臉,顯然和拿破侖的似乎有些相象。警察局長曾經(jīng)參加一八一二年的戰(zhàn)事,見過拿破侖本人,也承認他的確并不比乞乞科夫高大,臉盤也不見得更瘦,可是別一面,又并不見得更肥。許多讀者,也許以為這一切是非常不確的——哦,作者也極愿意跟著說,這故事非常不確;但沒奈何的是確曾鬧過我們在這里所說的事情,而這市鎮(zhèn)并非荒僻之處,乃是鄰近兩大首都的地方,卻也尤為奇特。這事即起于對法國人的光榮的戰(zhàn)勝之后,是大家還應該記得的。當這時候,所有我們的地主,官僚,商人,掌柜,以及一切有教育的和無教育的人物,在最初的八年間,是都成了俗化的政治家的了?!赌箍菩聢蟆泛汀蹲鎳印繁粨寠Z著看,至于得到末一個讀者的手里,已經(jīng)變成一團糟,不大看得出。沒有這些問題了:您買這批燕麥是什么價錢呀,先生?——昨天的下雪,您以為怎樣呢?——只聽到問的是:哪,報上怎么說?——拿破侖沒有跑掉嗎?——而商人們尤其害怕,因為他們很相信一個三年前就下了監(jiān)獄的前知者的豫言。這新的豫言者,忽然之間——沒有人知道他是從那里來的——腳登草鞋,身披非常腥臭的光皮,在市上出現(xiàn)了,并且宣告說,拿破侖是反基督,現(xiàn)在系著石頭的索子,困在七重墻和七個海后面,但他馬上就要粉碎他的索子,來征服全世界了這豫言者就為了他的豫言下了監(jiān)獄,也為了法律。但卻完成了他的傳道,商人們因此很失掉一點理性。許久之后,即使有著賺錢的交易的時候,商人們也還跑到客店里去,在那里聚起來喝茶,談著反基督。許多商人們和高尚的貴族,也不自禁的想著這件事,而且在那時支配了一切人心的神秘情調(diào)的潮流之下,相信從構(gòu)成拿破侖這字的每個字母上,會發(fā)見一種特別的,大有道理的意義;有許多人竟還想從這里看出《默示錄》的數(shù)目字來了。?所以即使官員們研究著這一點,實在也毫不足怪的。然而,他們也就立刻省悟過來,覺得他們的幻想太發(fā)達了,事情卻全不是這么一回事。他們這么想,那么想,討論來,討論去,終于決定了去問一問羅士特來夫,倒也許并不壞。他是發(fā)表了死魂靈的故事的第一個人,而且據(jù)人們說,和乞乞科夫有很密切的關(guān)系,應該知道一點他的生活情形的;于是大家決定,先去聽一聽羅士特夫來怎么說。
這些官大人,真是古怪非常的人物,他們七顛八倒了:他們很知道羅士特來夫是一個撒謊家,說一句話,做一點事,都相信不得,但他們卻到他那里去找自己的活路了!這里就知道人是怎樣的!他不相信上帝,卻相信把他的鼻子一抓,他就一定會死掉;對于由內(nèi)心的調(diào)和和崇高的智慧所貫注,朗如日光的詩人的創(chuàng)作,他毫不放在心中,卻很喜歡一個無恥之徒的產(chǎn)物,向他胡說一些亂七八糟,破壞自然的物事。這時他就張開嘴巴,高聲大叫道:“瞧罷!這是純粹的心聲呀!”他一向輕蔑醫(yī)生,后來卻會跑到一個用祝贊和唾沫給人治病的老婆子那里去,或者簡直自己用什么東西煎起湯藥來,因為他忽然起了胡涂思想,以為這是可以治他毛病的了。官大人和他那困難的處境,大家自然是能夠原諒的。人常常說,一個淹在水里的人會抓一條草梗,他已經(jīng)來不及想,一條草梗至多也不過能站一匹蒼蠅,卻禁不起重有四五普特的他;然而,如人所常說的那樣,當這時候,他簡直想不到這一點,就去抓那草梗了。我們的大人們,也就是這樣子,終于向羅士特來夫身上去找活路。警察局長立刻寫了一封信,請他到自己家里來吃夜飯,一個高長統(tǒng)靴,通紅面龐的警官就忽忽的登程,用手捏住了他的指揮刀,跑到羅士特來夫那里去送信。羅士特來夫正在辦一件極重要的事情,他已經(jīng)四天不出屋子了,不見人,連中飯也從窗口遞進去—— 一句話,他瘦得很,臉上也幾乎發(fā)了青。這事情必須極大的注意和小心:是從六十副花樣相同的紙牌里,選出一副紙牌來。但那花樣必須極其分明,要像好朋友似的可以憑信。這樣的工作,至少要化兩禮拜工作。在這期間,坡爾菲里就得用一種特別的刷子給小猛狗刷肚臍,還用肥皂一天洗三次。他的獨居受了攪擾,羅士特來夫很氣惱;他先罵警官一聲鬼,但到明白了警察局長,當晚有一個小集會,席上還有什么一個新腳色的時候,他卻立刻軟下來了;他趕緊鎖了門,很匆忙的穿好衣服,就到警察局長家里去。羅士特來夫的陳述,證明和推測,卻和官大人的恰恰相反,把他們那些極其大膽的猜想,完全推翻了。他實在就是這樣的一個人,簡直沒有含胡,也沒有疑問;他們的推測愈游移,愈慎重,他的就愈堅固,愈確實。他毫不吞吞吐吐,立刻來回答一切的問題。他說,乞乞科夫買了一兩千盧布的死魂靈,而他,羅士特來夫自己,也賣給他的,因為他毫不見有不該出賣的道理。對于他是否是一個偵探,到此嗅來嗅去的問題,羅士特來夫答道:他自然是一個偵探;大家同在學校里的時候,他就得了奸細的諢名,所有同學,自己也在內(nèi),還因此痛打了他一頓,至于后來單在太陽穴上,就得擺上二百四十條水蛭去?——他原想只說四十條的,但二百條卻自己滑出來了?!獙τ谒欠裰圃旒兮n票的問題,羅士特來夫答道:他自然制造。趁這機會,羅士特來夫還講了一個乞乞科夫的出人意外的干練和敏捷的故事:他的家里藏著二萬假鈔票,給人知道了。于是封閉了屋子,路上站一個哨兵,門口站兩個兵士;但乞乞科夫卻在夜里把所有鈔票掉換了一下,到第二天啟封的時候,都是真的鈔票了。關(guān)于這問題:乞乞科夫是否真有誘拐知事的女兒的目的,而他,羅士特來夫,是否也真在幫他的忙呢,那回答是:他的確在幫他,如果他不在內(nèi),事情是要全盤失敗的。這時他卻有些吞吞吐吐;他明知道這謊不得,而且很容易因此惹出麻煩來,但也禁不住自己的嘴。況且這也不是小事情,因為他的幻想,逼出了很有趣的詳細事,想要完全消掉,實在也是一件難事了:他還說出擬去結(jié)婚的教堂所在的村子來;那就是德盧赫瑪曲夫加村,牧師名叫齊陀爾長老,結(jié)婚費是二十五盧布,如果乞乞科夫不加以恐嚇,說要告發(fā)他給面粉商人米哈羅和一個親戚結(jié)了婚,教士是不肯答應的;而他,羅士特來夫,還借給他們自己的馬車,準備著每一站就換馬。他已經(jīng)講進很細微的節(jié)目去了,竟至于說出馬夫的名字來。這時有人提起了拿破侖,然而只落得自己沒趣,因為羅士特來夫所說的全是胡說白道,不但和真實全不相像,而且連聯(lián)接也聯(lián)接不起來的,于是使官員們到底只好站起身,嘆著氣走散;獨有警察局長還注意的聽了他許多工夫,想得到一點什么,然而他也終于裝一個沒有希望的姿勢,只說道:“呸,見鬼!”所有在場的人全都明白,再來費力,實在也只等于試在公牛身上擠奶了。我們的官員的景況,于是比先前就更壞,決定了毫不能查出乞乞科夫是什么人。這里又分明的顯出了人是怎樣的物事:他處置別的人們的事情,是聰明,清楚,智慧的,但對于他自己卻不行。只在你們陷于困難的境地時,他才有很切實,很周到的忠告!“多么精明的腳色呀!”大家叫喊道,“多么不屈的性格呀!”但只要使什么不幸來找一下這“精明的腳色,”使他自己進一回困難的境地罷——他的性格就立刻不會動!這不屈的人物毫無希望的站著,他變了可憐的乏人,柔弱的,啼哭的孩子,或者如羅士特來夫所愛說的說法,簡直變成一個孱頭東西了。
所有這些講說,風聞和推測,不知為什么緣故,竟給了可憐的檢事一個很大的印象。這印象很有力,至于使他回到家里,就沉思起來,而且就此沉思下去,在一個好天氣的日子,竟忽然間,也說不出為什么,躺倒,死掉了。得了中風,還是因為什么別的呢,總之,他從椅子上跌下來,就長長的躺在地板上。一有這樣的事,大家便照例的嚇得失聲,兩手一拍,叫喊道:“阿呀上帝,阿呀上帝!”去邀醫(yī)生來,給他放血,而終于決定了檢事已經(jīng)不過是一個沒有魂靈的死尸。這時候,大家這才來憐惜死者實在有過一個魂靈,雖然因為他的謙虛沒有使人覺得。然而死的出現(xiàn),在這里的可怕,是雖在一個渺小的人物,也正如偉大的聞人的:他,不久以前還是活著,動作,玩牌,竭力在種種文件上簽字,常常和他那濃眉毛和鬼眼在官員們里逗留,他現(xiàn)在躺在臺子上,左眼也不再了,惟獨一只眉毛吊起了一點,使臉上顯出一種奇特的,疑問的表情。浮在他嘴唇上面的,究竟是怎么一個問題呢?莫非他要知道他為什么而生,或者為什么而死——這只有上帝知道罷了。
“然而這可是不會有的,這是簡直不近情理的!這怎么能呢,官員們竟會這么恐怖,這么胡涂,離真實到這么遠,就是小孩子,也知道應該怎么辦的呀!”許多讀者會這樣說,并且責備作者,說他做了荒唐無稽之談,或者稱那可憐的官員們?yōu)樯底?,因為人是很愛用“傻子”這個字,每天總有二十來次,把這尊號拋在鄰近的人們的頭上的。人即使有十件聰明的性質(zhì),只要其中有一件胡涂,便要被稱為傻子。讀者坐在幽靜的角落里,從自己的高處,俯視著廣遠的下方,就很容易斷定人只知道近在鼻子跟前的物事。在世界史的編年錄里,就有許多世紀,是簡直可以抹殺,并且定為多余的。世界上的錯誤也真多,而且竟是現(xiàn)在連小孩子也許就知道免掉的錯誤。和天府的華貴相通的大道,分明就在目前,但人類的向往永久的真理的努力,卻選了多么奇特的,蜿蜒的曲徑,多么狹窄的,不毛的,難走的岔路呵。大道比一切路徑更廣闊,更堂皇,白晝?yōu)槿展馑张R,夜間有火焰的晃耀;常有天降聰明,指示著正路,而人類卻從旁岔出,迷入陰慘的黑暗里面去。但他們這時也嚇得倒退了,他們從新更加和正路離開,當作光明,而跑進幽隱荒涼的處所,眼前又籠罩了別一種昏暗的濃霧,并且跟著騙人的磷火,直到奔向深淵中,于是吃驚的問道:“橋梁在那里,出路在那里呢?”這些一切,使我們分明的知道了古往今來的人性。詫異那錯誤,嗤笑古人的胡涂,卻沒有看出這編年錄乃是上天的火焰文字所書寫,每個字母都宣示著真理,說所有書頁上的警告的指頭,就指著自己,指著我們現(xiàn)存的人性;然而現(xiàn)在的人性卻在嗤笑著,驕傲著,他自己又在開始造出一批給后人一樣的傲然微笑的錯誤來。
所有事情,乞乞科夫都不知道;仿佛故意似的,他這時恰巧受了一點寒,引起了腮幫子腫和輕微的喉痛,這樣的毛病,許多我們的省會的氣候,在居民之間是很適于蔓延的。要靠上帝保佑,他的生活并不就完,還有工夫愁他的子孫,他就決計躲在家里三四日。在這時候,他用牛乳漱口,里面浸一個無花果,漱過就喝掉,又把一個裝著加密列草和樟腦的小袋子,貼在面頰上。因為散悶,他造起一個新買的農(nóng)奴的詳細的表冊,還看看從箱子里找出來的一本講拉瓦梨爾公爵夫人的什么書,又把提箱里的小紙片,小物事,都檢查了一番,有許多還再讀了一遍,一直到連這些也覺得無聊之至。沒有一個這市的官員來問候他的健康,他簡直不明白是什么道理,略略先前,是總有一輛車子停在他的門外的——忽而檢事的,忽而郵政局長的,忽而審判廳長的。他不斷的聳著肩膀,一面在屋子里走來走去。終于覺得好一點了,一到更加恢復,能去呼吸新鮮空氣的時候,他非常高興。他毫不遷延的就化裝,打開箱子,玻璃杯里倒上一點溫水,取了肥皂和刷子去刮臉,日子真也隔得長久了,因為手一摸著他的下巴,向鏡子一照,他就叫起來道:“這簡直是樹林子呀!”而且實在的:即使并非樹林子,也不失為種子在下巴和面頰上密密的抽了芽。他刮過臉,趕緊穿衣服,真的,他幾乎是從褲子里跳出來的。到底穿好了;灑一點可倫香水,溫暖的裹好了外套,走到街上去,還先用一條圍巾小心的包住了面頰。他最初的出行——正如所有恢復了的病人一樣——真有些像喜慶事。凡有他所看見的一切,都仿佛在向他欣然微笑,連街上的房屋和農(nóng)奴,但他們的態(tài)度,其實是顯得很嚴緊的,其中的許多人,還已經(jīng)打過他的兄弟一個耳刮子。他最初的訪問,總該是知事。他在路上,起了各式各樣的想頭:忽而想到年青的金頭發(fā)了,真的,他的空想實在有一點過度,他還自己笑起自己,自己戲弄起自己來了。他以這樣的心情,忽然在知事的門前出現(xiàn)。他已經(jīng)跨進了門口,剛要脫下外套來,門丁卻突然走了過來,用這樣的話嚇了他一跳:“我受過命令,不放您進去!”
“怎的?你說什么?你不認得我嗎?看清楚些!”乞乞科夫詫異著說。
“我是認得您的!我看見您也不只一兩回了,”那門丁道?!爸挥心粋€我不能放進去,別人都行,只有您不!”
“唔,怎么?為什么只有我不,為什么不?”
“是命令這么說;他總有他的緣故的,”門丁道,還添上一聲“喳,”就擺出放肆模樣,把他攔住,不再有先前巴結(jié)的給他脫外套時候那樣殷勤的微笑了。他好象自己在想:“哼!如果大人先生們不準你進門,那么你一定是個下等人!”
“奇怪!”乞乞科夫想,立刻去訪審判廳長去;但廳長一見他的面,就非常狼狽,至于吃吃的講不出兩句話,大家說了些無謂的攀談,弄得彼此都很窘。乞乞科夫走掉了,他在路上竭力的思索,要猜出廳長是什么的意見,他的話里含著怎樣的意義來,但是什么也沒有做到。他于是再去訪別人:訪警察局長,訪副知事,訪郵政局長,然而并不招待他,或者給他一種非常奇特的招待,說些莫明其妙的話,令人很發(fā)煩,要以為他們實在有點不清醒。他又訪了一個人,還找著幾個熟識者,想知道這變化的緣故,卻仍然不得手。他仿佛半睡似的在街上徘徊,決不定是他自己發(fā)懵呢還是官員們失了神,這一切都不過是一個夢呢還是比夢更無味的,荒謬胡涂的真實。遲到晚上,已經(jīng)黑下來了,他這才回到他高高興興的出了門的自己的旅館去,叫人備茶,來排遣煩悶和無聊。他沉思的推察著他這奇怪的景況,斟出一杯茶來的時候,突然間,房門開處,走進他萬料不到的羅士特來夫來了。
“俗諺里說過的為朋友不怕路遠,”那人大聲說,除下了帽子?!拔覄倓傋哌^這里,看見你的窗子里還亮。‘他大約還沒有睡覺,’我想‘我得跑上去瞧一瞧?!⑧?!這可是好極了,你有茶,我很愿意喝一杯:今天吃了各式各樣的東西,我的肚子里在造反了!給我裝一筒煙罷。你的煙筒在那里?”
“我可是不吸煙的,”乞乞科夫不大理會的說。
“胡說,你是一個大癮頭的吸煙家,還當我不知道。喂!你的用人叫什么呀?喂,瓦赫拉米,聽哪!”
“他不叫瓦赫拉米,他叫彼得爾希加?!?/span>
“怎么?你先前不有一個瓦赫拉米嗎?”
“我這里可并沒有!”乞乞科夫說。
“不錯,真的。那是臺累平的,他有一個瓦赫拉米。你想,臺累平有多么好運道:他的嬸娘和自己的兒子吵架,因為他和婢女結(jié)了婚,她就把全部財產(chǎn)都送給臺累平了。這才有意思哩,如果我們這邊有這樣的一位嬸娘,你知道,那才是好出息,對不對?告訴我,朋友,為什么你忽然這么的躲了起來,大家簡直不再看見你了!我知道,你是在研究學術(shù)上的物事的,書也看的很多(羅士特來夫從那里決定,我們的主角是在研究學術(shù)上的物事,而且書也看的很多的呢,我們只好聲明我們的抱歉,可惜不能泄漏,然而乞乞科夫卻更不能)。聽哪,乞乞科夫!如果你單是看見……也就該有益于你那諷刺的精神了。——(為什么乞乞科夫會有一種諷刺的精神呢——可惜也簡直不明白。)你想想看,好朋友,新近在商人列哈且夫那里,我們?nèi)ゴ蚺疲?,可是笑得可以。貝來本全夫,就是和我同在那里的,總是說:“如果乞乞科夫在這里,他就用得著這些了!”(乞乞科夫卻一向沒有和貝來本全夫見過面。)哦,招認罷,乖乖,那一回你可實在玩的沒出息,你還記得嗎,我們下棋的時候?我確是贏了的……然而你簡直誆騙我!但是,媽的,我是不會惱的怎么久的。新近在廳長那里……哦,不錯,我還得告訴你:市里是誰都和你決裂了!他們相信,你造假鈔票……大家忽然都找著我——哪,我自然遮住你,好象一座山——我對他們說:我們是同學,我認識你的父親;總而言之,我狠狠的騙了他們一下子!”
“我造假鈔票?”乞乞科夫叫喊著,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但是你為什么也使他們這樣的吃驚的?”羅士特來夫接著說?!八麄儗嵲谑菄樀冒氙偭耍核麄儺斈闶莻商胶蛷姳I?!獧z事就因為受驚,死掉了……明天下葬。你豫備去送嗎?老實說,他們是怕新總督,還怕因為你再鬧出什么故事來;關(guān)于總督,我自然是這樣的意見,如果他太驕傲,太擺架子,和貴族們是弄不好的。貴族們要親熱,對不對?自然也可以躲在自己的屋子里,一個跳舞會也不開,然而這有什么用?更沒有好處。但是,聽哪,乞乞科夫,你可是真的在干危險事情呀!”
“怎樣的危險事情?”乞乞科夫不安的回問道。
“哪,誘拐知事的女兒。老實說,我是料到了的,天在頭上,我是料到了的!我在跳舞會上一看見你‘哪!’我就心里想,‘乞乞科夫在這里還有緣故哩……’但是你沒有眼睛;我從她那里簡直找不出一點好處來。另外有,畢苦梭夫的親戚,他的姊妹的女兒,那可是一個美人兒!這才可以說:這是一個出色!”
“你在說什么廢話?誰要拐知事的女兒?你什么意思?”乞乞科夫不懂似的凝視著他,說。
“不要玩花樣了,好朋友:好一個秘密大家!我明白的說出來罷,我就是為了這事,跑到你這里來的,要給你出一點力。我可以幫你結(jié)婚,并且把我的車子和馬匹借給你去誘拐,不過有一個條件:你得借我三千盧布。我正在一個沒法的景況中,就是要用?!?/span>
在羅士特來夫的這些胡說白道之間,乞乞科夫擦了好幾回眼睛,查考他是否在做夢。假鈔票,知事的女兒的誘拐,原因該起于他的檢事的死亡,新總督的到任,這些一切,都使他吃驚不小?!鞍Γ懔?,如果是這樣的情形,”他想,“我可遷延不得了,我應該趕緊走。”
他設法把羅士特來夫從速支使出去,立刻叫了綏里方來,命令他一到天亮就得準備妥當,因為明早六點鐘就要從這市上出發(fā)。他又囑咐他檢查一遍,車子上是否添好了油,等等,等等。綏里方單是說:“知道了,保甫爾·伊凡諾維支!”卻在門口站了一會,動也不動。主人又命令彼得爾希加立刻從臥床底下,拖出那積滿了灰塵的箱子來,和那小子動手收拾他所有的物件;這并不費事,他只是什么都隨手拋進箱子里面去:襪子,小衫,干凈的和齷齪的襯衣,靴楦,一個日歷之類。這些都收拾的很匆忙,因為他要在這一夜里全都整好,以免明天早上白費了時光。綏里方還在門口站了一兩分鐘,于是走掉了。以總算還在意料之中的謹慎和緩慢,把他那濕的長靴的印子留在踏壞了的梯級上,走下樓梯去。他在那里又站了不少的工夫,搔著后腦殼。這舉動,是什么意思?它所表示的究竟是什么呢?是在懊惱和那里的一個也是身穿破皮袍,腰系破皮帶的伙伴,明天同到什么御酒館里去的約定,因此不成功;還是在這新地方已經(jīng)發(fā)生了交情,舍不得一到黃昏,紅小衫的青年們在宮女面前彈起巴羅拉加來,人們卸下白天的重擔和疲勞,低聲談天時候的門前的佇立,和殷勤的握手——還是不過因為要離開那穿了皮袍,坐在那里的廚房里的爐邊的暖熱之處,京里才有的白菜湯和軟饅頭的同人,從新在雨雪之下,去受旅行的顛連和辛苦,所以覺得苦痛呢?這只有上帝知道——誰愿意猜,猜就是。俄國的人民一搔后腦殼,是表示著很多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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