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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1《死魂靈》① 魯迅全集 魯迅翻譯作品

2022-10-15 06:41 作者:知識課代表  | 我要投稿

《魯迅全集》━死魂靈(魯迅譯)

目錄

死魂靈

序言

第一部

第一章

第二章



死魂靈

俄國

N·V· 果戈理 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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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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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戈理的長篇小說《死魂靈》,在十九世紀(jì)的俄國文學(xué)史上,是占著特殊的地位的。這是有藝術(shù)價值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其中呈現(xiàn)著出于偉大的藝術(shù)家和寫實主義者的畫筆的,俄國社會的生活的巨大而真實的圖像。在這小說里,俄國的詩人這才竭力將對于舊習(xí)慣的他個人的同情和反感,他的教化的道德的觀察,編入他的小說和故事里面去,而又只抱定一個希望:說出他所生活著的時代的黑暗方面的真實來。

  由這意義說,《死魂靈》之在俄國文學(xué)史上,是成了開辟一個新時代的記念碑的。

  在十九世紀(jì)的第一個十年——即所謂“浪漫諦克”和“感情洋溢”的時期——中,不住的牽制著俄國詩人的,只有一個事物,就是他個人。什么都遠(yuǎn)不及他自己,和一切他的思想,心情,幻想的自由活動的重要。他只知道敘述一切環(huán)境,怎樣反映于他自己,即詩人;所以他和這環(huán)境的關(guān)系,總不過純是主觀的。但到十九世紀(jì)的第四個十年中,藝術(shù)家對于自己的環(huán)境的這主觀的態(tài)度,卻很迅速的起了變化,而且立即向這方向前進(jìn)了。從此以來,藝術(shù)家的努力,首先是在竭力誠實地,完全地,來抓住人生,并且加以再現(xiàn);人生本身的紛繁和牴牾,對于他詩人,現(xiàn)在是他的興趣的最重要的對象了。他開始深入,詳加析分,于是純粹地,誠實地,復(fù)寫其全體或者一部份。藝術(shù)家以為最大的功勞,是在使自己的同情和反感退后,力求其隱藏。他惟竭力客觀地,并且不懷成見地來抓住他所處置的材料,悉數(shù)收為己有。

  藝術(shù)家的轉(zhuǎn)向客觀的描寫,有果戈理這才非常顯明的見于俄國文學(xué)中,在《巡按使》和《死魂靈》上,我們擁有兩幅尼古拉一世時代的極寫實的圖畫。果戈理是在西歐也負(fù)俄國文學(xué)的盛譽的所謂“自然主義”派的開基人。一切俄國的藝術(shù)家,是全都追蹤果戈理的前軌的,他們以環(huán)境為辛苦的,根本的研究的對象,將它們作為全體或者一部份,客觀的地,但也藝術(shù)的地再現(xiàn)出來。這是一切偉大的俄國藝術(shù)家的工作方法;從都介涅夫,陀思妥夫斯基和阿思德羅夫斯基以至岡察羅夫,托爾斯泰和薩爾蒂珂夫—錫且特林。如果他們之中,有誰在他的著作里發(fā)表著自己的世界觀,并且總愛留連于和他最相近的形態(tài);如果他在真實的圖像中,織進(jìn)他個人的觀察,肯在讀者前面,說出一種信仰告白來,那么,他的著作先就是活真實的偉大而詳細(xì)的肖像,是一個時代的歷史的記念碑:并非發(fā)表著他個人的見解和感情,卻在抓住那滾過他眼前的人生的觀念和輪廓。

  果戈理的創(chuàng)作,在俄國文學(xué)的發(fā)達(dá)上,該有怎樣的強大的影響,也就可想而知了。偏于教訓(xùn)的哀情小說,無關(guān)人生的傳奇小說,以及散文所寫的許多抒情詩似的述懷,都逐步的退走,將地方讓給環(huán)境故事——給寫實的,逼真的世情小說和它那遠(yuǎn)大的前程:給提醒讀者,使對于人生和周圍的真實,取一種批評態(tài)度的散文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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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一開始,就毅然的使藝術(shù)和人生相接近的作家——尼古拉·華希理維支·果戈理(一八〇九— 一八五二)——在天性上,卻絕非沉靜的,冰冷的觀察者,或者具有批評的智力,和那幻想,知道著控制他猛烈的欲求的人。

  果戈理是帶著一個真的浪漫的魂靈,到了這世界上來的,但他的使命,卻在將詩學(xué)供獻(xiàn)于寫實的,沉著而冷靜的自然描寫,來作純粹的規(guī)模。在這矛盾中,就決定的伏著他一生的全部的悲劇。

  果戈理是純?nèi)粚儆谶@一類人的,他以為現(xiàn)世不過是未來的理想上的一個前兆,而且有堅強的信仰,沉酣于他的神靈所授的使命。

  這一類人的精神的特質(zhì),是不斷的舉他到別一世界去——到一個圓滿的世界,他在這里放著他所珍重的一切:對于正義的定規(guī)的他的概念,對于永久之愛的他的信仰,以及替換流轉(zhuǎn)的真實。這理想的世界,引導(dǎo)著他的一生,當(dāng)黑暗的日子和時間,這就在他前面照耀。隨時隨地,他都在這里發(fā)見他的獎賞,或者責(zé)罰和裁判,這些賞罰,不斷的指揮著他的智力和幻想,而且往往勾攝了他的注意,使他把大地遺忘;但當(dāng)人正在為了形成塵世的存在,艱難的工作時,它卻更往往是支持住他的柱石。

  一個人懷著這樣的確信,他就總是或者落在人生之后,或者奔跑在這之前。在確定和現(xiàn)實的面前,他能夠不投降,不屈服。實際的生活,由他看來幾乎常是無價值的,而且大抵加以蔑視。他要把自己的概念和見解,由實在逼進(jìn)夢幻里,還往往神馳于他所臆造的過去;然而平時卻生活于美麗的將來的豫先賞味中:對于現(xiàn)實的一種冷靜的批評的態(tài)度,和他是不相合的,因為他總以成見來看現(xiàn)實,又把這硬歸入他信為和現(xiàn)實相反的人生要義里去了。他不善于使自己的努力和貯力相調(diào)和,也不能辛苦地,內(nèi)面的地,將他的所有才能,用于自己的生活的勞作;極困難的問題,在他是覺得很容易解決的,但立刻又來了一個小失敗,于是他就如別人一樣,失掉了平衡,使他不快活。他眷戀著自己所安排的關(guān)于人生的理想和概念,所以要和這形成我們的生活的難逃而必然的繼承部份的塵世的散文相適應(yīng),是十分困難的。

  對于這樣的人,我們稱之為“浪漫者”,這用的是一個暗晦的老名詞,所指的特征,是感情的過量,勝于智力,狂熱勝于瞬間的興味。

  人和作家的果戈理的全部悲劇,即成立在這里面,他那精神上的浪漫的心情,因為矛盾,只得將他自己的創(chuàng)作拆穿了。他是一個浪漫者,具有這典型的一切性格上的特征,他愛在幻想的世界,即仰慕和豫期的世界中活動,這就是說,他或者美化人生,加以裝飾使這變成童話,或者照著他的宗教和道德的概念,來想象這人生。他在開口于他的夢境和實狀之間的破裂之下,有過可怕的經(jīng)驗,他覺察到,但做不到對于存立和確定,用一種健全的批判,來柔和那苦惱和渴慕的心情。他也如一切浪漫者一樣,偏愛他自己所創(chuàng)造的人生理想,而且——說起要點來——他所自任為天職的,是催促這理想的近來,和準(zhǔn)備在世界上得到最后的勝利。他不但是一個夢幻的浪漫者,卻也是一個戰(zhàn)斗的浪漫者。

  然而在一切他的浪漫的資質(zhì)中,果戈理卻具有一種驚人的天稟,這就造成了他一生中的所有幸福和美點,但同時也造出所有的不幸來:他有特別的才能,來發(fā)見實際生活的一切可憐,猥瑣,膚淺,污穢和平庸,而且到處看出它的存在。生活的散文的方面,是浪漫者大抵故意漠不關(guān)心,加以輕視,或者想要加以輕視的,但這些一切,卻都擁到果戈理的調(diào)色版上,儼然達(dá)到藝術(shù)的具體化了。天性是這樣的浪漫者,而描寫起來,又全為非浪漫的或反浪漫的一個這樣的藝術(shù)家如果戈理的人,產(chǎn)生的非常之少。所以藝術(shù)家一到心情和創(chuàng)作的才能都這樣的分裂時,即自然要受重大的苦惱,也不能從堅牢的分裂離開,這分裂,是只由這兩種精神中的一種得到勝利,這才能夠結(jié)束的:或者那用毫無粉飾的散文來描寫人生的才干,在藝術(shù)家里撲滅了他的精神的浪漫的堅持,或者反之,浪漫的情調(diào)由藝術(shù)來悶死和破壞了誠實地再現(xiàn)人生的力量。

  實際上是出現(xiàn)了后一事:果戈理的對于寫實的人生描寫的偉大的才能消失了,他總是日見其化為一個宗教和道德思想的純粹而率直的宣講者。但當(dāng)已將消滅之前,這寫實的能手卻還燦然一亮,在《死魂靈》里,最末一次放出了他那全部的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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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部長篇小說是果戈理的天才的晚成的果實。是他的幻想的浪漫的傾向和他的鋒利而誠實的人生觀察的強有力的天稟之間,起了長久的爭斗之后,這才能夠完成的著作。

  在他的第一部小說《狄亢加鄉(xiāng)村的夜晚》(一八三一至三二年)里,這分裂的最初的痕跡就已經(jīng)顯然可見了。在這小說里,果戈理是作為一個小俄羅斯生活和下層民眾的描寫者而出現(xiàn)的,但同時也是幻想的詩人,將古代的傳說從新創(chuàng)造,使它復(fù)活。這最早的作品很分明的可見兩種風(fēng)格的混合,但其間自然還以夢幻的一面為多。就是自然敘述和所寫人物中的許多性格描寫,也保持著這風(fēng)格——縱使果戈理固然也并不排斥用純粹的簡樸和一致的精神以及真正的寫實法,來表現(xiàn)別的人物和情形。從這兩種風(fēng)格的混合,如喜和悲,哭和笑的交替的代謝,就清楚的顯示著詩人的創(chuàng)作還沒有取得確定的方向,然而其中也存留著印象,知道藝術(shù)家的魂靈,那時已經(jīng)演過內(nèi)面的戰(zhàn)斗了:夢幻者的理想主義,不能踏倒那看穿了實際上的一切可憎和庸俗,而他自己卻竭力在把握并顯示別一種更崇高,更理想的意義的寫實者的強有力的天資。

  關(guān)于藝術(shù)的創(chuàng)作的這崇高而理想的意義,果戈理是在開始他作家事業(yè)的第一年,就已大加思索的。那時特別煩擾著他的,是浪漫者非常愛好的主題,就是凡有夢幻者,理想者和藝術(shù)家一遇到運命極不寬容地使討厭的,嚴(yán)酷的現(xiàn)實和他沖突的時候,就一定提了出來的那苦惱。果戈理在他的短篇小說《肖像》里,就很深刻的運用了夢幻和生活之間的分裂的問題。

  這篇小說的梗概極像霍夫曼???的一篇故事。那故事敘述著一個青年藝術(shù)家的精神的傳奇,他為了貪欲,便趁時風(fēng),背叛了真正的,純粹的,崇高的藝術(shù),但待到他知道自己的才能已經(jīng)宣告滅亡的時候,就發(fā)狂而死了。這不幸的藝術(shù)家的惡天才是反基督教者的幻想的肖像,用一種極寫實的,或者簡直是自然主義的藝術(shù)寫就,在這圖畫里顯現(xiàn)著反基督教者的一部分的魂靈。

  藝術(shù)應(yīng)該為理想效力,卻非連一切裸露和可憎也都在內(nèi)的真實的再現(xiàn)——這是這一篇故事的根本思想——,向我們講說這道德,是托之藝術(shù)家怎樣受了肖像的危險影響,貪利趨時,終于招了悲劇的死的,而這肖像,乃是一幅太寫實主義者的藝術(shù)的作品。

  果戈理也如德國的浪漫者一樣,在藝術(shù)中抓著一種崇高的,近乎宗教的信仰。然而他的藝術(shù)觀卻不能把總是起于夢幻的世界和我們的生活之間的面前的矛盾遮蔽起來。他就在眼前,看見這開口于兩個世界之間的深淵,而這目睹,對于他卻有些駭怕和震悚。這里只有一個方法了,忘卻它:震撼和損害,在精神上無足輕重。這是兩篇故事《涅夫斯基大街》和《狂人日記》的主題。

  然而在果戈理的創(chuàng)作里,漸漸的起了決定的轉(zhuǎn)變了。他對自己的才能讓了步,他服從它,走向現(xiàn)實和真實的描寫去;他不再將它們美化,理想化了;它們怎樣,他就照式照樣的映下來,首先是一向很惹了他眼睛的消極的方面?,F(xiàn)在是他和這庸俗的,陳腐的,齷齪的真實,在藝術(shù)的原野上相沖撞了,于是當(dāng)面就起了嚴(yán)重的問題,這是他在《肖像》里也已經(jīng)提出過了的:“如果藝術(shù)來描寫齷齪和邪惡,而且寫得很自然,很生動,幾乎有就是這齷齪和這邪惡的一片,粘在藝術(shù)品上的樣子,那么,藝術(shù)也還在盡它高尚的使命嗎?”

  不過果戈理并不能長久抗拒他的才能。他的藝術(shù),就一步一步的和生活接近起來了。這接近,從他那一八三四年集成出版的浪漫的故事,名為《密爾格拉特》的短篇小說集子中,尤其可以分明的覺得。

  這些小說中之一的《舊式的地主》,是一首簡樸的牧歌,是一個兩樣入于凋零的人生的故事:是一篇心理學(xué)的隨筆,那幽深和詩趣,是沒有一首浪漫的牧歌所能企及的。善感的和浪漫的作家,都喜歡這一類令人感激的主觀的東西,就如兩個愛人,遠(yuǎn)離文明的誘惑,同居于天然的平和之中的故事?!杜f式的地主》是一個極好的嘗試,用這材料,把浪漫的要素來寫實的地,人工的地修補了。寂寞荒涼之處,有一座小俄羅斯的村莊——這里有倦于世事而無所希望的男主角,和幽郁的,或是易受刺戟的女主角—— 一對老夫婦;但雖然簡樸和明白,卻到處貫注著深的真實和詩情。這在果戈理的創(chuàng)作上,表示著寫實主義對于浪漫派的一個決定的勝利。

  在歷史的故事《塔拉斯·布爾巴》中,給我們的面前展開了完全兩樣的詩的境界。這里也看出從早先的理想化的風(fēng)格,向著寫實主義的分明的轉(zhuǎn)變來,但自然以在一部歷史小說上所能做到的為限。果戈理的大著作《塔拉斯·布爾巴》里所描寫的景物,那價值是不可動搖的。這故事的內(nèi)容,所包含和那復(fù)雜,恐怕不下于《死魂靈》;從中也可以發(fā)見各種典型和插話的一樣的豐富,做法的一樣的有力和一樣的急速的步驟。心理的活動,《塔拉斯·布爾巴》里也恐怕比果戈理的任何別的作品還要深,因為主角的感情,在這里比《死魂靈》里所用的人物更認(rèn)真,更復(fù)雜。《塔拉斯·布爾巴》——是一篇歷史的敘事詩,也有一點理想化。這里面生活著古代傳說的精神,但所用的人物的心境,卻總是真實的,并且脫離了浪漫的過度吃緊。薩波羅格的哥薩克民族的古代,和他們的服裝,他們的家庭生活,他們和猶太人以及波蘭人之間所發(fā)生的戰(zhàn)爭——這些一切,都用了一種神奇的真實,描寫在《塔拉斯·布爾巴》中;還在里面極老練的插入了敘述和描寫的要素;這些又并不累及著作,倒使它更加活潑,更加絢爛起來?!端埂げ紶柊汀酚赡敲鑼懙氖吩娛降膭蚍Q,制作的尚武的精神,以及首先在性格的完成和插話的精湛這方面來看,它的模樣是小俄羅斯的伊里亞斯???——而且寫實主義還容許考古學(xué)也跟著傳說在歷史故事里作為藝術(shù)的要素,它沖進(jìn)這敘事詩里了。

  但寫實的描寫藝術(shù),果戈理卻從他那有名的笑劇《巡按使》(一八三六年),這才達(dá)到很真正的本色的完成。

  果戈理是屬于創(chuàng)造“俄國的”戲劇,把俄國的生活實情,不粉飾,不遮掩地搬到戲臺上來的數(shù)目有限的詩人群里的。俄國的國民戲劇的歷史,由望維旬的笑劇開頭。在這劇本里,用了十足的誠實,描寫著加迭林娜一世時代的貴族地主,然而這里還覺得有一種并不可愛的要素:浮躁的講道理。也是貴族,不過這回是都市的官僚,那情景在格里波也陀夫的《苦惱由于聰明》里上演了,這是天才的諷刺,卻決不是天才的笑劇。而且那真實也表現(xiàn)得失卻了本相:只是一種法國式文學(xué)傳統(tǒng)的收容。

  在《巡按使》里,是俄國的官場到底搬到戲臺上來了。關(guān)于這笑劇的對象,其實是看客早從十八世紀(jì)和十九世紀(jì)上半的作家所做的,其中攻擊著腐敗邪惡和向收賄講著道德的冗談的真正中庸的一批劇本上,看得很為熟悉的了?!堆舶词埂穮s只要這一點就比這批劇本更出一頭地,就是所描寫的典型都是真實的活人,看客隨時——倘若并非全體,那就是部分的代表者——都能夠在他四近的鄰人們中遇見。果戈理之后有阿思德羅夫斯基,他的劇本把商界搬上了戲臺,而且使俄國生活的圖畫,達(dá)到幾種很有意義的樣式。這就是三個“黑暗世界”——貴族,官場和商業(yè)的世界,從此以后,就在戲臺上用這真實的黑暗方面警醒了太傾于理想的俄人。最末,這類劇本中又增加了新圖像,臻于完全了——是下等人民的黑暗世界的圖像:在托爾斯泰的《黑暗之力》的劇本中。

  果戈理在他的笑劇里,在緊釘著社會生活的社會的弊病和邪惡的全體上,揮舞著嘲笑的鞭子:他把政務(wù)的胡涂,庸俗和空虛搬上了戲臺,并且懲治官僚界,就是把他們委給一個大言壯語者,空洞的饒舌者的嘲笑和愚弄,還由他來需索他們。但幸而他終于使他們站在合法的審判者之前,還派來一個憲兵,這才使他們恍然大悟。這笑劇在第一幕不過是嚴(yán)謹(jǐn)?shù)目陀^的和事實的,臨末就自然很分明的闖出了道德。警察局長來得非常胡涂,本身就盡夠嗤笑和輕蔑,對于他自己的性格描寫,更無需強有力的言語。憲兵的出現(xiàn),是恰如在《假好人》???的末一幕里一樣,當(dāng)作法律的代表,來鎮(zhèn)靜看客的;他通知他們,政府的眼睛是永遠(yuǎn)開著的,縱使大家以為它閉著。然而詩人的拔群的藝術(shù)的才氣,是懂得整頓道德和環(huán)境的真實以及典型的活潑的不一致的。在這以前,看客總在劇本的種種緊湊的時候,從戲臺上得到教訓(xùn)的言論,但《巡按使》里卻完全缺少這言論。這笑劇是一種全新的,異樣的創(chuàng)作;它絕不采取戲劇藝術(shù)的熟悉的形式,因為它并非一本容易感動的笑劇,也不是一本趣劇,又不是道德的戲文。

  這作品給它的創(chuàng)造者運來大苦痛和許多的失望,因為這引起了對于他的極猛烈,極矯激的不平。他用旅行,來療救他精神的憂愁和對于同類市民的憤懣。這是果戈理常用于自己的幽郁和精神的疲倦的方法,那效驗,確也比一切藥餌更切實,更不差。這傾慕漫游和變換居住,是發(fā)于他那浪漫的才情的。關(guān)于這一點,他和一個為企慕,憂愁,郁積所驅(qū)策,竭力要離開故鄉(xiāng),向新的,遠(yuǎn)的祖國的海涯去的熱狂者,很有許多類似。果戈理也有這樣的一個遼遠(yuǎn)的祖國,雖然他原以神圣的愛,愛著俄國,而在外國的人們里,也并不覺得安閑。他還有一個巨大的眷愛:意大利。

  果戈理也常常推究他那漫游和旅行的熱情,搜索原因,以解釋自己的游牧生活;他歸原于自己的必須多換氣候的疾病,以及倘要研究人們和生活,寫進(jìn)他的作品里面去,就還有間隔之處的藝術(shù)家的純粹的精神的需求。如果他很久之后,重回俄國來,就覺得好象有些后悔,而且很增漲了對于故鄉(xiāng)之愛;然而這感覺,一遇著招他遠(yuǎn)行的難以言傳的熱望,也就頹然中止了,他的魂靈上帶著一種病,這病在世紀(jì)之初曾經(jīng)君臨西歐,將人們拉開故鄉(xiāng),渴仰著遙遠(yuǎn)的天涯海角——這病,裴倫和夏杜勃良???都曾經(jīng)歷過,并且給修貝德???由此在他那謠曲《游子》里,在這三十年代一切俄國青年男女所心愛的謠曲里,發(fā)見了非常神異的音樂的表現(xiàn)的。

  然而,果戈理從五年間(自一八三六至一八四一)的國外旅行所攜來的,卻并非一本悲觀的日記,也不是一篇感情的史詩。他帶來了《死魂靈》的第一部:一部小說或者一篇詩,其中慶祝著年青的俄國寫實主義的大勝利。這是果戈理在詩界上所獲得的決定的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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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dāng)他流寓外國,尤其是在意太利的時候,果戈理很勤勉,工作也流暢的進(jìn)行。這是他的創(chuàng)造力最為旺盛的時期。浪漫的傾向還在那美麗的短篇小說《羅馬》里闖出了最末的一回,就逐漸的退開,在冷漠的,平靜的,詼諧的人生觀上占了坐。這文人的盛行發(fā)展的才能,不斷的竭力使人生的真實和藝術(shù)的真實成為親密的融和——總是不斷的獲得優(yōu)勝,不但在能夠表現(xiàn)了還在舊浪漫形式上設(shè)定的一切早先計劃的存儲上,也還在改造和革新像果戈理舊作那樣的一類作品上。

  用著這樣的一種寫實的精神,果戈理就在這時候改作了他的故事《肖像》和《塔拉斯·布爾巴》。然而最有力,最自由地顯出詼諧家和人生描寫家的力量,慶祝他在這時代對于激動感情的浪漫的傾向和心情,大獲全勝的,則是那短篇小說《外套》。這作品在俄國文學(xué)史上,是占著極其特殊的地位的。這是當(dāng)時這一種類中的最先,而且恐怕是最完全的一例,后來非常流行,并且獲得巨大的社會的意義。這是《被侮辱與損害的》???的故事的一頁,陀思妥夫斯基因為自己的特別的愛重,曾由果戈理直接采取的。當(dāng)這時候,伴著社會理想的滋長和迅速的發(fā)展,西方已經(jīng)由文學(xué)和行動開始了對于孱弱者和損傷者的關(guān)心。但在俄國,卻漠然的放過了將社會看作人們的集團(tuán),從果戈理才有最初的企圖,全不受西歐的傾向的影響,而做出《外套》這一篇作品,人指為俄國之所謂“彈劾小說”???的起點和根源,是正確的。大家應(yīng)該看好,在果戈理的故事里,反抗和彈劾顯得很微弱,倒代以一種柔和的同情之感。詩人使我們和他那老實的主角,遍歷了他的生活路徑的一切重要的兵站;我們到他的屋頂房里去訪問他,他就在那里一文一文的放在小匣子里,終年數(shù)著一小堆銅元,為了好去換銀幣,他在那里挨餓,受凍,節(jié)省蠟燭,脫下他的衣服,免得它破得快,他在那里穿了睡衣寂寞的坐著,精神上抱著外套的永遠(yuǎn)的理想;我們又跟他到局里去,在那里人們不很留心他,好象飛過的蒼蠅,在那里人們侮弄他,把紙片撒在他的頭頂上,在那里他年年伏著他的寫字桌,很小心的在紙上寫著字,或者把文件放在旁邊,要謄寫一遍來自尋樂趣。果戈理給這故事的幻想的收場,是有一點任性的,但幸而到處發(fā)見一種和他先前的幻想故事完全不同的性格。這幻想的東西含有一種嘲弄,詼諧和玩笑的極強的混合,至于幾乎完全退向末一種要素,把他的浪漫的性格損壞了。作者不過要用這怪事于結(jié)束他的小說的兩幅小小的世情圖畫上而已。

  果戈理的藝術(shù),如果他從他的舊樣式轉(zhuǎn)了向,并且使他的鋒利的觀察才能和詼諧、自由馳騁起來,就有這么的強有力。

  然而誰要認(rèn)識這天才的力量,那就應(yīng)該取起悲壯滑稽的詩篇《死魂靈》。在這里,每一頁上都放著煊赫的證據(j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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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做《死魂靈》的工作,在作者是一個大歡喜,也是一個大苦痛。當(dāng)他的詩整頁的好象自己從筆端涌出的時候,他感到一種高尚的享樂和內(nèi)心的滿足,但一年之久,累月的等候著熱望的靈感的時候,卻也為他向來未曾經(jīng)歷過的。這工作果戈理整做了十六年:從一八三五年,他寫這作品的第一頁的草稿起,到一八五二年,死從他手里把筆掣去了的時候止。在這十六年中:他用六年:一八三五至一八四一年——這之間,他自然還寫另外的詩,——來完成那第一部。其余的十年,就完全化在續(xù)寫他的作品的嘗試上了。

  據(jù)作者的理想,《死魂靈》該是一篇“詩”,用所有光明的和黑暗的兩方面,顯出在俄國的政治生活和社會生活的一切五花八門來。果戈理要在這里使舊的史詩復(fù)活在新的形式上;所以他故意把自己的小說來比荷馬的歌唱——一篇韻語,也就是一篇詩。這作品的全盤計劃,在作者的心里自然是并未完全設(shè)定的,后來就取了很奇特的方向。這冷靜的,非趣味的敘事詩的故事,逐漸的變?yōu)樾v道德的真理和但愿俄國完全照改的希望,逐漸的回到向全人類宣傳一種新教訓(xùn),以振作精神和提高他們的生活的理想里去了。

  這詩的全局,果戈理只藏在自己的心里,不過間或用很平常的樣子,告訴他最親近的朋友,說他的計劃是怎樣的大和深。果戈理的關(guān)于自己作品的這太刺戟人的傲語,在他的朋友和相識者中惹起了極猛烈的反對,他們嫌惡,不高興這種話。他們的見解,以為藝術(shù)家的計劃倘使真的遠(yuǎn)大,也許會增長他更甚的驕慢,倒不是因為使他傲慢的,并非他的偉大的藝術(shù)界,卻在他自信擁有道德的真理,因此立刻置重于這崇高的使命,以義務(wù)自任,向他的鄰人宣講起這真理來。

  果戈理的關(guān)于他的作品的計劃,雖然守著秘密,但也可以根據(jù)了偶然的發(fā)言和暗示,根據(jù)了他和親近的人們的談話,加以信札和第二部的斷片,用十分的充足,來彌補作家的秘密的;這也就是藝術(shù)家和道德家的秘密。

  “上帝創(chuàng)造了我,”果戈理曾經(jīng)說,“他對我并沒有隱瞞我的使命。我的出世,全不是為了要在文學(xué)史上劃出一個時期來。我的職務(wù)還要簡單而切近:就是要各人都思索,而不是我獨自首先來思索。我的范圍是魂靈,是人生的強大的,堅實的東西。所以我的事務(wù)和創(chuàng)作,也應(yīng)該強大和堅實?!薄端阑觎`》的全體構(gòu)造,該是一個這樣的“強大的,堅實的”工作,當(dāng)風(fēng)暴撲向他們的魂靈上來時,人就可以靠它來支持,它是他們的救濟(jì)之道的問答示教。???這詩的對于人,應(yīng)該是引他們到道德的蘇生的領(lǐng)導(dǎo)者,恰如對于作者,當(dāng)他起了精神的照明,作一個虔誠的禱告,懺悔過他本身的罪業(yè)之后一樣。

  但在詩人的精神上,怎么會形成一個這樣的見解的呢?

  果戈理的天性,原是易于感動的,他喜歡指教和宣講。這勸善的調(diào)子,早就見于他先前的書簡中,而且作證的不但有動搖孩子的懷疑,也還有他的精神的抒情詩樣的飛舞在他的感情和思想里的這抒情詩,也曾求表現(xiàn)于他的小說上,所以我們在這第一篇故事里,就和天真爛漫的玩笑和詼諧一起,也看見很是幽郁的短章;看見對于人生的許多悲哀方面的苦痛。然而到得果戈理的詼諧嚴(yán)肅起來的時候,詩人也跟著逐步為這思想所拘束,以為他的責(zé)任,是在創(chuàng)造一種偉大的東西,于是道德的傾向,也逐步的加強,拉了他去了。自從《巡按使》第一次上演以后,他才確信他在群眾上,真有一種道德的效驗的力量,就決計要把這力量來給大事業(yè)效勞,并且不為小舉動去浪費他已成的勢力。當(dāng)年青時,還沒有覺到這勢力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夢想著成功一種大事,做鄰人的恩人和教師,祖國的英雄和戰(zhàn)士的。因為要貫徹這崇高的使命,他把全部希望都托之自己的才能,又開始去找貴重的任務(wù),就是和他的信仰相合,一實現(xiàn)便要給人真正的益處的,偉大而顯著的材料了。

  于是買“死魂靈”的奇談就飛快的失掉它滑稽的性質(zhì),轉(zhuǎn)向果戈理還沒有找到分明的界限和適宜的框子的一個對象上去了。從此以后,果戈理便向這主題集中了他的抒情詩的全力,要在這里表現(xiàn)出他自己的道德的確信來;他開手來把這材料開拓,掘深,提它到那“偉大的對象”的高度,使他可以說:從早先的青年時代以來所夢想的高貴的作品,可要完成了。一個簡單的奇談,改造成一種宏大的理想,只能緩緩地,漸漸地進(jìn)行,而作者在他的工作之初,說不出它當(dāng)完成時,將顯怎樣的模樣,那是明明白白的。

  這倫理的傾向之外,還有詩人的愛國的志向,也給詩篇以很有力的影響。果戈理的愛國主義,原是與年俱進(jìn)了的,當(dāng)詩人準(zhǔn)備實施他的計劃時,這對于祖國之愛,已經(jīng)和上述的宗教的色彩,結(jié)合成一種堅強的保守的世界觀了。而且這愛國主義也如他的將真理之路指示同類市民的努力一樣,并不停止進(jìn)行,倒是詩人愈是開拓和掘深他的作品的時候,這也跟著愈加強大。果戈理在他的小說上,一定要談起俄國,尤其在第一部里,曾經(jīng)說過許多微辭。他在還未想到續(xù)作他的詩篇時,給我們看了他的故鄉(xiāng)的“一方面”,而且還是它的最不像樣子的。小說的主角和他所遇見的一切腳色,都是簡直空虛得可憐的人。那盡寫得——十分冷酷和無情的來對付自己的祖國,這就是說,關(guān)于它那好的方面,也就是關(guān)于可以要求我們的愛敬的所有俄國人,卻并不提起。果戈理的滋長不止的祖國之愛,使他覺得負(fù)有義務(wù),該在他的詩篇里,對于自己的同類市民也說一句鼓勵,同情和親愛的話了。他的故事的范圍越展開,也越加迫切的感到這義務(wù)。于是果戈理就從詼諧和諷刺,走到文飾俄國和贊美俄國的道德去。他要在他的詩篇里給他們留一個適當(dāng)?shù)奈恢?,而且也已?jīng)在小說的第一部里實行。他知道,讀者是有著權(quán)利,來要求他也描寫些俄國生活的最好的方面的;因此他迎著這希望,又依照了自己的愛國的感情,開始來給他的作品找尋積極的典型,而他的精神,又上升到他先前的作品那時似的飛揚的感奮了。

  這是詩篇的全盤計劃中的愛國的理想的部分。倘使果戈理在流寓中逐年增大的宗教的心情,在詩人的創(chuàng)作上沒有更其有力的影響,這是很不容易辦到的。他在外國,得了應(yīng)做的特別使命的確信。對于上帝,和上帝對于他以及他的工作都有特別的同情的一個堅固的信仰,鼓勵著他。他的文學(xué)的創(chuàng)作,從他看來就高到成為圣道的一種,那就自然,他也只得把自己的一生從此看作一個嚴(yán)肅的,沉重的義務(wù)了,這義務(wù),是倘要盡上帝放在他手中的職務(wù),人就只好努力和自強的。果戈理先從禁食和禱告來準(zhǔn)備他的作家的任務(wù);他“決然的改造自己”,他絕不寬容的剿滅他所認(rèn)為不凈和有罪的一切,并且依照了他的道德的蘇生,來裁判他所有的思想;他相信惟有用純潔的心和明凈的感情,這才能盡他的崇高的天職,而這些心緒的印象,自然也出現(xiàn)于他的詩篇中。于是這就成了向著同類和同胞,給自己贖罪之一法的道德的說教了。

  在果戈理,作家的職務(wù)是這樣的和他本心的特質(zhì)融和為一的。在果戈理,他的詩是給他凈罪的犧牲。他所敘述的罪,要求贖取和懲罰——他的主角的罪,也如他本身的一樣。他的作品就變?yōu)橐粋€犯罪和迷誤的魂靈的凈化和明悟的歷史上,帶上一種深的神秘的氣味來——和果戈理總以尊敬的驚異來讀的但丁的偉大的敘事詩,???有著相像的意義了。

  果戈理是自己想做一個從黑暗進(jìn)向光明,由地獄升到天上的但丁第二的,有一種思想,很深的掌握而且振撼著詩人的魂靈,是仗著感悟和懺悔,將他的主角拔出孽障,縱使不入圣賢之域,也使他成為高貴的和道德的人。這思想,是要在詩的第二和第三部上表現(xiàn)出來的,然而果戈理沒有做好布置和草案,失敗了,到底是把先前所寫下來的一切,都拋在火里面。所以以完成的詩的圓滿的形式,留給我們的,就只有詩篇的第一部:俄國人的墮落的歷史,他的邪惡,他的空虛,他的無聊和庸俗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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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我們從《死魂靈》上,除去了作者用以指示他的詩篇的秘密意義和其次的部份的處所,就是詩人自己來開口的一切抒情詩的講解,那么,這小說就幾乎成為《巡按使》的直截的,至少是更加豐富,方面更多的續(xù)編。兩部作品描出著一幅俄國生活的并不錯雜的,真得驚人的圖像。所用的人物,《巡按使》上是官僚,在《死魂靈》里還夾進(jìn)地主和農(nóng)奴去。但那圖畫,在這里是顯得無窮之廣和深?!堆舶词埂返闹鹘堑男睦淼幕顒?,還少差別,也不大復(fù)雜——比起《死魂靈》的滿是強有力的對照,跳動著很豐富,有微差的人生來,完全不一樣。在我們面前展開了一幅性格的典型的畫卷,每個典型都顯著敘述分明的相貌,從詩篇的第一頁到末一頁,寫得毫無錯誤。這些活著似的,有血有肉似的站在我們之前的人物中間,生活,動作著主角:保甫爾·伊凡諾維支·乞乞科夫;并沒有細(xì)帶將他和圍繞他的社會相連系,倒是他從外面飄了進(jìn)來,恰如赫來斯泰科夫的在《巡按使》里一樣。這主角,是作者用了特別的眷愛和小心描寫出來的。他是樞紐,周圍聚集著詩篇的一切的人物,我們的頭領(lǐng)在這農(nóng)奴、地主和官僚的珍品展覽會里,從中取出一個,就發(fā)生這樣無窮的可笑和滑稽,合了起來,便惹起一種這樣悲哀之至的印象。

  然而果戈理的處置他的主角,是還很寬大的。乞乞科夫是一個道德的性質(zhì)實有可疑,往事無非黑暗,現(xiàn)實確也無聊的人么,這并不是問題。以人和市民而論,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惡棍和騙子,以典型的代表者的人格而論,則是一個展得很大的切開道德,在它的最深處就是不道德,然而是自己活著,也使別個活著的。對于這很可愛而彬彬有禮的強盜,詩人并不以這冷淡和偏頗的性格描寫為滿足;他給我們講他少年時代的全部歷史,他給我們解釋,怎么會在乞乞科夫里發(fā)生這強盜的本能,而且使我們再想下去,他的主角的惡棍和騙子行為的全部責(zé)任,真應(yīng)該判給乞乞科夫一個人,還是他的罪惡的大部份,倒該落在他所生長的環(huán)境的總帳上的呢。是的,作者終于還更進(jìn)而向讀者直接提出了問題:“那么,乞乞科夫確是一個這樣的無賴嗎?”他立刻接下去道:“為什么就是無賴?對于別人,我們又何必這么嚴(yán)厲呢?——他不過人們之所謂好掌柜和得利的天才????!?/span>

  罪惡第一是在獲得的熱情:它就是使世界顯得不大干凈的事情的原因。乞乞科夫是他的熱情的犧牲,“然而有些熱情,也非人力所能挑選?!?/span>

  只要辦得到,給乞乞科夫就已經(jīng)很寬大了,對于那些實在沒有這么壞的朋友和相識者,當(dāng)然更其輕減。在實際上,詩人是用大慈大悲來對付一切的;首先,是對于貴族,他比處置官僚還要寬容得遠(yuǎn)。他們自然也是空虛,無聊,猥瑣的人,但并不激起我們特別的憤怒和很大的反感。我們確是嗤笑他們,我們憐憫他們,但我們到底也還可以在他們之間生活,用不著妥協(xié)和怎么大的犧牲。對于總是從最好的方面來看人的誠實而懇切的瑪尼羅夫,還提什么抗議呢?是的,就是一個梭巴開維支,也幾乎當(dāng)?shù)茫哼@笨重和粗暴的劊子手。不過他那動物的本能有時使我們驚駭,此外倒也毫不損害他的鄰人。連潑留希金和科羅皤契加,也賺得我們的同情,過于我們的判罪。作者自己,是陳列了他們的靈魂的渺小和空虛,他們的生活的無聊的,但也連忙來使讀者在太早的判罪之前,先從這兩樣中選取它一樣。他向我們說明了潑留希金在他那生活的幸福的,已經(jīng)很在先前的時期,我們就知道當(dāng)面站著一個不幸者,是他自己不能抵抗的熱情的犧牲。作者懷著深的苦痛,講述著一個人能夠墮落進(jìn)去的無聊,渺小和討厭;他指示出人像的變相來,并且給我們智慧的忠告,如果我們從嬌柔的童年跨進(jìn)了嚴(yán)正固定的成人年紀(jì),就得給自己備好一大批靈感和理想,作為存儲,不在中途隨便浪費。果戈理用活尸來恐嚇我們,然而他總說這并不使人膽怯,倒博得我們同情之淚。雖是羅士特來夫,這浮躁,無恥,欺騙和冷嘲的集成,果戈理也寫得他還有一點好意,連壞心思也都沒有遮掩,他對我們幾乎完全解除了武裝,使我們對他也無需真的發(fā)怒了。

  果戈理是這樣的懇切和寬容地來描寫和他的主角同伴的人物的,這些人物,都屬于自由人一類,本身并不是官僚。但反之,對于這一流人物,他就嚴(yán)厲得遠(yuǎn)了,如果他們?nèi)沃鴩业氖裁匆环N職務(wù),換一句話,就是如果他們是一個官。

  恰如在《巡按使》里一樣,《死魂靈》也毫不含有政治的諷喻的痕跡。譏刺也沒有一句觸著很高的上位,不過一個一個的向著官場中的小腳色。

  全部的詩,是一個美意的模范,所以也不會使讀者覺得它所批判是對于統(tǒng)治和行政,但除了“戈貝金大尉的故事”,這是檢查官簡直不肯放過的,由作者這一面大加改換和承認(rèn),這才通過了檢查。這故事是果戈理敢對君權(quán)置議的惟一的表演。別的一切處所,他總不過選取由這權(quán)力而來的機關(guān)為目標(biāo),還要細(xì)看了主角的品級和地位,再來區(qū)別他的攻擊的輕重。官愈大,作者的批判也愈溫和,他的主意,自然并不在專來奉承統(tǒng)治者,倒只為了一種意料,以為高的智識,就也會令人恪守高的道德的。

  這樣的是《死魂靈》里的所有的大官,就是除了總督和知事,也都是可敬可愛的人們,至多也不過有一兩點古怪和特別之處。這優(yōu)美的官場的樣子,給道德家僅有很少的一點暗淡,真的,從果戈理的表現(xiàn),他可以置身他們之中,簡直好象在家里一樣。

  然而圖畫突然強有力的變換了,如果我們從這位分較大的外省官員的圈子,走下低級的區(qū)域和乞乞科夫一同跨進(jìn)那容著小官的辦公室里去。這時我們就到了公文的王國,有齷齪的,有干凈的,而這不法和邪惡的內(nèi)面,還有一片很寬廣的活動的余地。我們參加假證人的置辯,真到場的很少,大抵是挑選些沒教育的法官;我們看見乞乞科夫的騙局怎樣得到法律的許可,單是為了情面就毫不收他法定的款子,倒用了莫名其妙的方法寫在別個請愿人的帳目上……總而言之,我們已在一個不管畫給他們上司的殉情主義的路線,卻投降了冷靜而純粹的功利主義的真的惡棍和騙子的社會中間了。

  如果我們再走下去,出了都市,投到鄉(xiāng)間,那么,我們就要在這地方遇到足色的廢料和無賴,例如憲兵大佐特羅巴希金,是一個心腸柔軟的漢子,歷訪各村,像逞威的時疫似的無處不到,因此他到底也被農(nóng)人們送往別一世界去了。這報告我們鄉(xiāng)村警察的英雄行為的一段,在全部詩篇里,確要算是很大膽的。

  《死魂靈》的第一部,因此實在是一篇人們的可憐和無聊的敘事詩。這稟著猛獸的本能的鉆謀騎士的可憐——都市社會全體,男男女女的可憐和猥瑣——這細(xì)小和無聊的利益關(guān)系,這沒有目的的醉生夢死,這精神的愚鈍,這嘮叨和這讒謗的王國的可憐。然而最顯出特性來的,也還有農(nóng)人界,作者不過極短的適宜的一提,在《死魂靈》中,出色的描寫了他們的不好看和可憐方面。農(nóng)人是無所謂不德和有德,無所謂好和壞的,就只是可憐,愚鈍,麻木。果戈理不愿意像和他同時的許多善感而浪漫的作家的舉動一樣,把他們的智力和心思來理想化和提高;然而他也不愿意把他們寫得壞,像諷刺作家的辦法,要將讀者的注意拉到我們的可憐的、孱弱的同胞的罪孽和邪惡方面去,借此博得他們的玩味和賞識。

  詩人對于他的這些同胞,有著衷心的同情,是毫無疑問的。只要一瞥乞乞科夫?qū)τ谒I了進(jìn)來的農(nóng)奴的運命所下的推測,就夠明白在詩人的幻想中的這些可憐人的未知之?dāng)?shù),這些人們,都被很生動的描寫著死掉之后,他們的主人就給了非常贊美的證明。然而乞乞科夫在路上遇見一個農(nóng)夫時,卻除了聽些米卡衣叔和米念衣叔的呆話而外,一無所有。在全部詩篇中,也沒有一處可以發(fā)見俄國農(nóng)夫的天生的機鋒和狡猾,但這靈魂的才氣,是使我們喜歡,而且凡是祖國之友,也應(yīng)該常常,并且故意的講給我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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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這偉大的祖國之詩的幸而尚存的部分的內(nèi)容的真相。據(jù)我們看起來,這作品,在它的作者是收得深的道德的意義的;那主意是在先使我們遇見一群空虛,邪惡和可憐的人,于是再給我們一幅他們的振作起來的美麗的圖畫;在作者的眼中,這詩篇是獻(xiàn)給他的祖國的誓約,首先蕩滌過一切可憎和污穢,然后指出神圣之愛來。這作品的倫理的意義,是果戈理據(jù)了他的宗教的觀照,他的愛國主義,和他的柔軟的,同情的心,抄錄下來的。在這里,果戈理屹然是對于邪惡,孱弱,庸俗,怠慢和游惰,一句話,就是凡有一切個人的和社會的弊病的彈劾者,是最進(jìn)步的俄國男子中的一個,而這為著祖國的崇高的服務(wù),也沒有人要來奪取,或者克扣他。

  然在熟讀了他的作品,人就很容易知道他的力量和才能,并不單在于彈劾和譴責(zé)。這諷刺家其實是一個柔軟的,溫和的,傾向同情的人,并且知道對于在他的作品里縛到笞柱上去的人,給以公平的寬恕。他還替最邪惡者找尋饒恕和分辯的話,他絕不喜歡稱人為邪惡者,就選出一個名稱,叫作孱弱者,想借此使讀者對于被彈劾和被擯斥的人,心情常常寬大。他令人認(rèn)識自己的罪孽。那方法,并不是揭發(fā)他們的壞處和罪惡,倒往往是在他們那里,惹起他們對于因本身或別人的罪過,陷于不幸的鄰人的同情。

  但《死魂靈》在俄國的文學(xué)和生活上造出偉大的意義來的,卻并非這道德的理想和觀照。作品還沒有完成,俄國的讀者從詩人的冷靜的誓約中,毫無所得。讀者留在手里的,還不過是一卷對于他所生活著的社會的彈劾狀,自然是一卷成于真實詩歌的巨匠,偉大的寫實作家之手的彈劾狀。

  《死魂靈》在俄國文學(xué)中,是偉大的寫實小說的開首的模范,而常常戲弄人們的運命,是要這浪漫者和詩人所寫的寫實小說的偉大的標(biāo)本,那作者的行徑以浪漫的夢幻始,而以宗教的宣講終。

  然而造化將神奇的才干,給這宣講者放在搖籃里了,他稟著別人所無的純凈的,本色的,因理想化而不羈的描寫真實的能力——在這才干達(dá)到極頂,又即迅速而不停的消滅下去的短時期中,詩人卻用極深的真實,創(chuàng)造了這巨大的圖,在這上面,俄國人這才第一次看見他自己,他本身的生活的狼狽的信實的映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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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nèi)斯妥爾·珂德略來夫斯基

  第一部

  第一章

  省會NN市的一家旅館的大門口,跑進(jìn)了一輛講究的,軟墊子的小小的篷車,這是獨身的人們,例如退伍陸軍中佐,步兵工等大尉,有著百來個農(nóng)奴的貴族之類,—— 一句話,就是大家叫作中流的紳士這一類人所愛坐的車子。車?yán)锩孀晃幌壬缓芷?,卻也不難看;不太肥,可也不太瘦,說他老是不行的,然而他又并不怎么年青了。他的到來,旅館里并沒有什么驚奇,也毫不惹起一點怎樣的事故;只有站在旅館對面的酒店門口的兩個鄉(xiāng)下人,彼此講了幾句話,但也不是說坐客,倒是大抵關(guān)于馬車的。“你瞧這輪子,”這一個對那一個說?!澳憧丛鯓?,譬如到莫斯科,這還拉得到么?”——“成的,”那一個說?!暗絼P山可是保不定了,我想。”——“到凱山怕難。”那一個回答道。談話這就完結(jié)了。當(dāng)馬車停在旅館前面的時候,還遇見一個青年。他穿著又短又小的白布褲時式的燕尾服,下面露出些坎肩,是用土拉出產(chǎn)的別針連起來的,針頭上裝飾著青銅的手槍樣。這青年在伸手按住他快要被風(fēng)吹去的小帽時,也向馬車看了一眼,于是走掉了。

  馬車一進(jìn)了中園,就有侍者,或者是俄國客店里慣叫作伙計的,來迎接這紳士。那是一個活潑的,勤快的家伙,勤快到看不清他究竟是怎樣一副嘴臉。他一只手拿著抹布,跳了出來,是高大的少年,身穿一件很長的常禮服,衣領(lǐng)聳得高高的,幾乎埋沒了脖頸,將頭發(fā)一搖,就帶領(lǐng)著這紳士,走過那全是木造的廊下,到樓上看上帝所賜的房子去了。——房子是極其普通的一類;因為旅館先就是極其普通的一類,像外省的市鎮(zhèn)上所有的旅館一樣,旅客每天付給兩盧布,就能開一間幽靜的房間:各處的角落上,都有蟑螂像梅干似的在窺探,通到鄰室的門,是用一口衣櫥擋起來的,那邊住著鄰居,是一個靜悄悄,少說話,然而出格的愛管閑事的人,關(guān)于旅客及其個人的所有每一件事,他都有興味。這旅館的正面的外觀,就說明著內(nèi)部:那是細(xì)長的樓房,樓下并不刷白,還露著暗紅的磚頭,這原是先就不很干凈的了,經(jīng)了利害的風(fēng)雨,可更加黑沉沉了。樓上也像別處一樣,刷著黃色。下面是出售馬套、繩子和環(huán)餅的小店。那最末尾的店,要確切,還不如說是窗上的店罷,是坐著一個賣斯比丁???的人,帶著一個紅銅的茶炊,???和一張臉,也紅得像他的茶炊一樣,如果他沒有一部烏黑的大胡子,遠(yuǎn)遠(yuǎn)望去,是要當(dāng)作窗口擺著兩個茶炊的。

  這旅客還在觀察自己的房子的時候,他的行李搬進(jìn)來了。首先是有些磨損了的白皮的箱子,一見就知道他并不是第一次走路。這箱子,是馬夫綏里方和跟丁彼得爾希加抬進(jìn)來的。綏里方生得矮小,身穿短短的皮外套;彼得爾希加是三十來歲的少年人,穿一件分明是主人穿舊了的寬大的常禮服,有著正經(jīng)而且容易生氣的相貌,以及又大又厚的嘴唇和一樣的鼻子。箱子之后,搬來的是樺木塊子嵌花的桃花心木的小提箱,一對靴楦和藍(lán)紙包著的烤雞子。事情一完,馬夫綏里方到馬房里理值馬匹去了,跟丁彼得爾希加就去整頓狹小的下房,那是一個昏暗的狗窠,但他卻已經(jīng)拿進(jìn)他的外套去,也就一同帶去了他獨有的特別的氣味。這氣味,還分給著他立刻拖了進(jìn)去的袋子,那里面是裝著侍者修飾用的一切家伙的。他在這房子里靠墻支起一張狹小的三條腿的床來,放上一件好象棉被的東西去,蛋餅似的薄,恐怕也蛋餅似的油;這東西,是他問旅館主人要了過來的。

  用人剛剛整頓好,那主人卻跑到旅館的大廳里去了。大廳的大概情形,只要出過門的人是誰都知道的:總是油上顏色的墻壁,上面被煙熏得烏黑,下面是給旅客們的背脊磨成的傷疤,尤其是給本地的商人們,因為每逢市集的日子,他們總是六七個人一伙,到這里來喝一定的幾杯茶的;照例的煙熏的天花板,照例的掛著許多玻璃珠的烏黑的燭臺,侍者活潑的輪著盤子,上面像海邊的鳥兒一樣,放著許多茶杯,跑過那走破了的地板的蠟布上的時候,它也就發(fā)跳,發(fā)響;照例是掛滿了一壁的油畫;一句話,就是無論什么,到處都一樣,不同的至多也不過圖畫里有一幅乳房很大的水妖,讀者一定是還沒有見過的。和這相像的自然的玩笑,在不知道從什么時候,從什么人,從什么地方弄到我們俄國來的許多歷史畫上,也可以看見;其中自然也有是我們的闊人和美術(shù)愛好者聽了引導(dǎo)者的勸誘,從意太利買了回來的東西。這位紳士脫了帽,除下他毛絨的紅色的圍巾,這大抵是我們的太太們親手編給她丈夫,還懇切的教給他怎樣用法的;現(xiàn)在誰給一個鰥夫來做這事呢,我實在斷不定,只有上帝知道罷了,我就從來沒有用過這樣的圍巾。總而言之,那紳士一除下他的圍巾,他就叫午膳。當(dāng)搬出一切旅館的照例的食品:放著替旅客留了七八天的花卷兒的白菜湯,還有腦子燴豌豆,青菜香腸,烤雞子,腌王瓜,以及常備的甜的花卷兒;無論熱的或冷的,來一樣,就吃一樣的時候,他還要使侍者或是伙計來講種種的廢話:這旅館先前是誰的,現(xiàn)在的東家是誰了,能賺多少錢,東家可是一個大流氓之類,侍者就照例的回答道:“阿呀!那是大流氓呀,老爺!”恰如文明了的歐洲一樣,文明的俄國也很有一大批可敬的人們,在旅館里倘不和侍者說廢話,或者拿他開玩笑,是要食不下咽的了。但這客人也并非全是無聊的質(zhì)問:他又詳細(xì)的打聽了這市上的知事,審判廳長和檢事——一句話:凡是大官,他一個也沒有漏;打聽得更詳細(xì)的是這一帶的所有出名的地主:他們每人有多少農(nóng)奴,他住處離這市有多么遠(yuǎn),性情怎樣,是不是常到市里來;他也細(xì)問了這地方的情形,省界內(nèi)可有什么毛病或者時疫,如紅斑痧,天泡瘡之類,他都問得很擔(dān)心而且注意,也不像單是因為愛管閑事。這位紳士的態(tài)度,是有一點定規(guī)和法則的;連醒鼻涕也很響。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弄的,每一醒,他的鼻子就像吹喇叭一樣。然而這看來并不要緊的威嚴(yán),卻得了侍者們的大尊敬,每逢響聲起處,他們就把頭發(fā)往后一搖,立正,略略低下頭去,問道:“您還要用些什么呀?”吃完午膳,這紳士就喝一杯咖啡,坐在躺椅上。他把墊子塞在背后,俄國的客店里,墊子是不裝綿軟的羊毛,卻用那很像碎磚或是沙礫的莫名其妙的東西的。他打呵欠了,叫侍者領(lǐng)到自己的房里,躺在床上,迷胡了兩點鐘。休息之后,他應(yīng)了侍者的請求,在紙片上寫出身分,名姓來,給他可以去呈報當(dāng)局,就是警察。那侍者一面走下扶梯去,一面就一個一個的讀著紙上的文字:“六等官保甫爾·伊凡諾維支·乞乞科夫,地主,私事旅行。”當(dāng)侍者還沒有讀完單子的時候,保甫爾·伊凡諾維支·乞乞科夫卻已經(jīng)走出旅館,到市上去逛去了,這分明給了他一個滿足的印象;因為他發(fā)見了這省會也可以用別的一切省會來作比例的:最耀人眼的是涂在石造房子上的黃和木造房子上的灰色。房子有一層樓的,有兩層樓的,也有一層半樓的,據(jù)本地的木匠們說,是這里的建筑,都美觀得出奇。房子的布置,是或者設(shè)在曠野似的大路里,無邊無際的樹籬中;或者彼此擠得一團(tuán)糟,卻也更可以分明的覺得人生和活動。到處看見些幾乎完全給雨洗清了的招牌,畫著花卷,或是一雙長統(tǒng)靴,或者幾條藍(lán)褲子,下面寫道:阿小裁縫店。也有一塊畫著無邊帽和無遮帽,寫道:“洋商華希理·菲陀羅夫”???的招牌。有的招牌上,是畫著一個彈子臺和兩個打彈子的人,都穿著燕尾服,那衣樣,就像我們的戲院里一收場,就要踱上臺去的看客們所穿的似的。這打彈子人畫得捏定彈子棒,正要沖,臂膊微微向后,斜開了一條腿,也好象他要跳起來。畫下面卻寫道:“彈子房在此!”也有在街路中央擺起桌子來,賣著胡桃,肥皂,和看去恰如肥皂一樣的蜜糕的。再遠(yuǎn)一點有飯店,掛出來的招牌上是一條很大的魚,身上插一把叉。遇見得最多的是雙頭鷹的烏黑的國徽,但現(xiàn)在卻已經(jīng)只看見簡單明了的“酒店”這兩個字了。石路到處都有些不大好。這紳士還去看一趟市立的公園,這是由幾株瘦樹兒形成的,因為看來好象要長不大,根上還支著三腳架,架子油得碧綠。這些樹兒,雖然不過蘆葦那么高,然而日報的《火樹銀花》上卻寫道:“幸蒙當(dāng)局之德澤,本市遂有公園,遍栽嘉樹,郁蒼茂密,雖當(dāng)炎夏,亦復(fù)清涼?!痹傧氯ナ牵骸坝^民心之因洋溢之感謝而戰(zhàn)栗,淚泉之因市長之熱心而奔迸,即足見其感人之深矣”云。紳士找了警察,問過到教會,到衙門,到知事家里的最近便的路,便順著貫穿市心的河道,走了下去?!局羞€揭了一張貼在柱上的戲院的廣告,這是豫備回了家慢慢的看的。接著是細(xì)看那走在木鋪的人行道上的很漂亮的女人,她后面還跟著一個身穿軍裝,挾個小包的孩子。接著是睜大了眼睛,向四下里看了一遍,以深通這里的地勢,于是就跑回家,后面跟著侍者,輕輕的扶定他,走上梯子,進(jìn)了自己的房里了。接著是喝茶,于是向桌子坐下,叫點蠟燭來,從衣袋里摸出廣告來看,這時就總是著他的右眼睛。廣告卻沒有什么可看的。做的是珂者蒲???的詩劇,波普略文先生扮羅拉,沙勃羅瓦小姐扮珂羅。別的都是些并不出名的腳色。然而他還是看完了所有的姓名,一直到池座的價目,并且知道了這廣告是市立印刷局里印出來的;接著他又把廣告翻過來,看背后可還有些什么字。然而什么也沒有,他擦擦眼睛,很小心的把廣告迭起,收在提箱里,無論什么,只要一到手,他是一向總要收在這里面的。據(jù)我看來,白天是要以一盤冷牛肉,一杯檸檬汽水和一場沉睡收梢了,恰如我們這俄羅斯祖國的有些地方所常說的那樣,鼾聲如雷?!?/span>

  第二天都化在訪問里。這旅客遍訪了市里的大官。他先到知事那里致敬,這知事不肥也不瘦,恰如乞乞科夫一樣,制服上掛著圣安娜勛章,據(jù)人說,不遠(yuǎn)就要得到明星勛章了;然而是一位溫和的老紳士,有時還會自己在絹上繡花。其次,他訪檢事,訪審判廳長,訪警察局長,訪專賣局長,訪市立工廠監(jiān)督……可惜的是這世界上的闊佬,總歸數(shù)不完,只好斷定這旅客對于拜訪之舉,做得很起勁就算:他連衛(wèi)生監(jiān)督和市的建筑技師那里,也都去表了敬意。后來他還很久的坐在篷車?yán)?,計算著該去訪問的人,但是他沒有訪過的官員,在這市里竟一個也想不出來了。和闊人談話的時候,他對誰都是恭維。看見知事,就微微的露一點口風(fēng),說是到貴省來,簡直如登天堂,道路很出色,正像鋪著天鵝絨一樣;又接著說,放出去做官的都是賢明之士,所以當(dāng)軸是值得最高的贊頌和最大的鑒識的。對警察局長,他很稱贊了一通這市里的警察,對副知事和審判廳長呢,兩個人雖然還不過五等官,他卻在談話中故意錯叫了兩回“大人”,又很中了他們的意了。那結(jié)果是,知事就在當(dāng)天邀他赴自己家里的小夜會;別的官員們也各各招待他,一個請吃中飯,別個是玩一場波士頓???或者喝杯茶。

  關(guān)于自己,這旅客回避著多談。即使談起來,也大抵不著邊際。他顯著驚人的謙虛,這之際,他的口氣就滑得像背書一樣,例如:他在這世界上,不過是無足重輕的一條蟲,并沒有令人注意的價值。在他一生中,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許多事,也曾為真理受苦,還有著不少要他性命的敵人?,F(xiàn)在他終于想要休息了,在尋一塊小地方,給他能夠安靜的過活。因此他以為一到這市里,首先去拜謁當(dāng)局諸公,并且向他們表明他最高的敬意,乃是自己的第一義務(wù)云。市民對于這忙著要赴知事的夜會的生客所能知道的,就只有這一點。那赴會的準(zhǔn)備,卻足足費了兩點鐘,這位客人白天里的專心致志的化裝,真是很不容易遇見的。午后睡了一下,他就叫拿臉盆來,將肥皂抹在兩頰上,用舌頭從里面頂著,刮了很久很久的時光。于是拿過侍者肩上的手巾,來擦他的圓臉,無處不到,先從耳朵后面開頭,還靠近著侍者的臉孔,咕咕的哼了兩回鼻子。于是走到鏡面前,套好前胸衣,剪掉兩根露出的鼻毛,就穿上了越橘色的紅紅的閃閃的燕尾服。他這樣的化過裝,即走上自己的篷車,在只從幾家窗戶里漏出來的微光照著的很闊的街道上馳過去。知事府里,卻正如要開夜會一樣,里面很輝煌,門口停有點著明燈的車子,還站著兩個憲兵。遠(yuǎn)處有馬夫們的喊聲;總而言之,應(yīng)有盡有。當(dāng)乞乞科夫跨進(jìn)大廳的時候,他不得不把眼睛細(xì)了一下子,因為那燭,燈,以及太太們的服飾的光亮,實在強得很。無論什么都好象澆上了光明。烏黑的燕尾服,或者一個,或者一群,在大廳里蠢動,恰如大熱的七月里,聚在白糖塊上的蒼蠅,管家婆在開著的窗口敲冰糖,飛散著又白又亮的碎片:所有的孩子們都圍住她,驚奇的盡看那拿著槌子的善于做事的手的運動,蒼蠅的大隊駕了輕風(fēng),雄赳赳地飛過來,仿佛它們就是一家之主,并且利用了女人的近視和眩她眼睛的陽光,就這邊弄碎了可口的小片,那邊撒散了整個的大塊。豐年的夏天,吃的東西多到插不下腳,它們飛來了卻并不是為了吃,只不過要在糖堆上露臉,用前腳或后腳彼此摩一摩,在翅子下面去擦一擦,或者張開兩條前腳,在小腦袋下面搔一搔,于是雄赳赳的轉(zhuǎn)一個身,飛掉了,卻立刻從新編成一大隊,又復(fù)飛了回來。乞乞科夫還不及細(xì)看情形,就被知事拉著臂膊,去紹介給知事夫人了。當(dāng)此之際,這旅客也不至于胡涂:他對這太太說了幾句不亢不卑,就是恰合于中等官階的中年男子的應(yīng)酬話。幾對跳舞者要占地方,所有旁觀的人們只好靠壁了,他就反背著兩只手,向跳舞者很注意的看了幾分鐘。那些太太們大都穿得很好,也時式,但也有就在這市里臨時弄來應(yīng)急的。紳士們也像別處一樣,可以分成兩大類:一類很瘦,始終釘著女人;有幾個還和彼得堡紳士很難加以區(qū)別;他們一樣是很小心的梳過胡子,須樣一樣是很好看,有意思,或者卻不過漂亮而已,一張刮得精光的雞蛋臉,也一樣是拚命的跟著女人,法國話也說得很好,使太太們笑斷肚腸筋,也正如在彼得堡一樣。別一類是胖子,或者像乞乞科夫那樣的,不太肥,然而也并不怎么瘦。他們是完全兩樣的,對于女人,不看,避開,只在留心著知事的家丁,可在什么地方擺出一頂打牌的綠罩桌子來沒有。他們的臉都滾圓,胖大、其中也有有著疣子或是麻點的;他們的發(fā)樣既不掛落,也不卷縮,又不是法國人的à la Diable m’emporte???式,頭發(fā)是剪短的,或者梳得很平,他們的臉相因此就越加顯得滾圓、威武。這都是本市的可敬的大官。唉唉!在這世界上,胖子實在比瘦子會辦事。瘦子們的做官大抵只靠著特別的囑咐,或者不過充充數(shù),跑跑腿;他們的存在輕得很,空氣似的,簡直靠不住。但胖子們是不來占要路的旁邊之處的,他們總是抓住緊要的地位,如果坐下去,就坐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使椅子在他們下面發(fā)響,要炸,但他們還是處之泰然。他們不喜歡好看的外觀,燕尾服自然不及瘦子們的做得好,但他們的錢柜子是滿滿的,還有上帝保佑。只要三年,瘦子就沒有一個還未抵債的農(nóng)奴了,胖子卻過得很安樂,看罷——忽然在市邊的什么地方造起一所房子來了,是太太出面的,接著又在別的市邊造第二所,后來就在近市之處賣一塊小田地,于是是連帶一切附屬東西的大村莊。凡胖子,總是在給上帝和皇上出力,博得一切尊敬之后,就退職下野,化為體面的俄羅斯地主,弄一所好房子,平安地,幸福地,而且愉快地過活的。但他的瘦子孫卻又會遵照那很好的俄羅斯的老例,飛毛腿似的把祖遺產(chǎn)業(yè)花得一干二凈。我們的乞乞科夫看了這一群,就生出大概這樣的意思來,是瞞也瞞不過去的,結(jié)果是他決計加入胖子類里去,這里有他并不陌生的臉孔:有濃黑眉毛的檢事,常常著左眼,仿佛是在說:“請您到隔壁的房里來,我要和您講句話”——但倒是一個認(rèn)真、沉靜的人。有郵政局長,生得矮小,但會說笑話,又是哲學(xué)家;還有審判廳長,是一個通世故,愜人心的紳士——他們都像見了老朋友似的歡迎他,乞乞科夫卻只招呼了一下,然而也沒有失禮貌。在這里他又結(jié)識了一個高雅可愛的紳士,是地主,姓叫瑪尼羅夫的,以及一個紳士梭巴開維支,外觀有些魯莽,立刻踏了他一腳,于是說道“對不起。”人們邀他去打牌,他照例很規(guī)矩的鞠一鞠躬,答應(yīng)了。大家圍著綠罩桌子坐下,直到夜膳時候還沒有散。認(rèn)真的做起事來,就話也不說了,這是什么時候全都這樣的。連很愛說話的郵政局長,牌一到手,他的臉上也就顯出一種深思的表情,用下唇裹著上唇,到散場都保持著這態(tài)度,如果打出花牌來,他的手總是在桌子上使勁的一拍,倘是皇后,就說:“滾,老虔婆!”要是一張皇帝呢,那就叫道:“滾你的丹波夫莊稼漢!”但審判廳長卻回答道:“我來拔這漢子的胡子罷!我來拔這婆娘的胡子罷!”當(dāng)他們打出牌來的時候,間或也漏些這樣的口風(fēng):“什么:隨便罷,有鉆石呢!”或者不過說:“心!心兒!畢克寶寶,”或者是“心仔,畢婆,畢佬!”或者簡直叫作“畢鬼”。這是他們一伙里稱呼大家壓著的牌的名目。打完之后,照例是大聲發(fā)議論。我們的新來的客人也一同去辯論,但是他有分寸,使大家都覺得他議論是發(fā)的,卻總是靈活得有趣。他從來不說:“您來呀……”說的是“請您出手……”或者“對不起,我收了您的二罷”之類。倘要對手高興,他就遞過磁釉的鼻煙壺去,那底里可以看見兩朵紫羅蘭,為的是要增加些好香味。我們的旅客以為最有意思的,是先前已經(jīng)說過的兩位地主,瑪尼羅夫和梭巴開維支。他立刻悄悄的去向?qū)徟袕d長和郵政局長打聽他們的事情。看起他所問的幾點來,就知道這旅客并非單為了好奇,其實是別有緣故的,因為他首先打聽他們有多少農(nóng)奴,他們的田地是什么狀態(tài);然后也問了他們的本名和父稱???。不多工夫,他就把他們倆籠絡(luò)成功了。地主瑪尼羅夫年紀(jì)并不大,那眼睛卻糖似的甜,笑起來細(xì)成一條線,佩服他到了不得。他握著他的手,有許多工夫,一面很熱心的請他光臨自己的敝村,并且說,那村,離市柵也不過十五維爾斯他,???乞乞科夫很恭敬的點頭,緊握著手,說自己不但以赴這邀請為莫大的榮幸,實在倒是本身的神圣的義務(wù)。梭巴開維支卻說得很簡潔:“我也請您去?!庇谑锹砸粡澭涯_也略略的一并,他穿著大到出人意外的長靴,在俄國的巨人和騎士已經(jīng)死絕了的現(xiàn)在,要尋適合于這樣長靴的一雙腳,恐怕是很不容易的了。

  第二天,乞乞科夫被警察局長邀去吃中飯并且參加夜會了。飯后三點鐘,大家入坐打牌,一直打到夜兩點。這回他又結(jié)識了一個地主羅士特來夫,是三十歲光景的爽直的紳士,只講過幾句話,就和他“你”“我”了起來。羅士特來夫?qū)炀珠L和檢事也這樣,弄得很親熱;但到開始賭著大注輸贏的時候,警察局長和檢事就都留心他吃去的牌,連他打出來的,也每張看著不放松了。次日晚上,乞乞科夫在審判廳長的家里,客人中間有兩位是太太,主人卻穿著有點臟了的便衣來招呼。后來他還赴副知事的夜餐,赴白蘭地專賣局長的大午餐會和檢事的小小的午餐會,但場面卻和大宴一樣;終于還被市長邀去赴他家里的茶會去了,這會的花費,也不下于正式的午餐。一句話,他是幾乎沒有一刻工夫在家里的,回到旅館來,不過是睡覺。這旅客到處都相宜,顯得他是很有經(jīng)驗很通世故的人物,每逢談天,他也總是談得很合拍的;說到養(yǎng)馬,他也講一點養(yǎng)馬;說到好狗,他也供獻(xiàn)幾句非常有益的意見;講起地方審判廳的判決來罷——他就給你知道他關(guān)于審判方面,也并非毫無知識,講到打彈子——他又打得并不脫空;一談到道德,——他也很有見識,眼淚汪汪的談道德;講到制造白蘭地酒呢,他也知道制造白蘭地酒的妙法——或者講到稅關(guān)稽查和稅關(guān)官吏罷——他也會談,仿佛他自己就做過稅關(guān)官吏和稅關(guān)稽查似的。但在談吐上,他總給帶著一種認(rèn)真的調(diào)子,到底一直對付了過去,卻實在值得驚嘆的。他說得不太響,也不太低,正是適得其當(dāng)??偠灾簾o論從那一方面看,他從頭到腳,是一位好紳士。所有官員,都十分高興這新客的光臨。知事說他是好心人——檢事說他是精明人——憲兵隊長說他有學(xué)問——審判廳長說他博學(xué)而可敬——警察局長說他可敬而可愛,而警察局長太太則說他很可愛,而且是知趣的人。連不很說人好話的梭巴開維支,當(dāng)他在夜間從市里回家,脫掉衣服,上床躺到他那精瘦的太太旁邊去的時候,也就說:“寶貝,今天我在知事那里吃夜飯,警察局長那里吃中飯,認(rèn)識了六等官保甫爾·伊凡諾維支·乞乞科夫:一個很好的紳士!”他的太太說了一聲“嗡”并且輕輕的蹬了他一腳。

  對于我們的客人的,這樣的夸獎的意見,在市里傳布,而且留存了,一直到這旅客的奇特的性質(zhì),以及一種計劃,或是鄉(xiāng)下人之所謂“掉槍花”,幾乎使全市的人們非常驚疑的時候。關(guān)于這,讀者是不久就會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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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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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客人在市里住了一禮拜以上了,每天是吃午餐,赴夜會,真是所謂度著快樂的日子。終于他決心要到市外去,就是照著約定,去訪問那兩位地主,瑪尼羅夫和梭巴開維支了。但他的下了這決心,似乎骨子里也還有別的更切實的原因,更要緊的事故……但這些事,讀者只要耐心看下去,也就自然會慢慢的明白起來的,因為這故事長得很,事情也越拉越廣,而且越近收場,也越加要緊的緣故。馬夫綏里方得到吩咐,一早就在那篷車上駕起馬匹來;彼得爾希加所受的卻是留在家里,守著房子和箱子的命令。就在這里把我們的大腳色的兩個家丁,給讀者來紹介一下,大約也不算多事的罷。當(dāng)然,他們倆并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僅僅是所謂第二流或者第三流的人們,而且這史詩的骨干和顯著的展開,也和他們無關(guān),至多也不過碰一下,或者帶一筆;——但作者是什么事都極喜歡精細(xì)的,他自己雖然是一個很好的俄國人,而審慎周詳卻像德國人一樣。但也用不著怎么多的時光和地方,讀者已經(jīng)知道,例如彼得爾希加,是穿著他主人穿舊的不合身的灰色常禮服,而且有著奴仆類中人無不如此的大鼻子和厚嘴唇的,這以外,也沒有加添什么的必要了。至于性質(zhì),是愛沉默,不愛多言,還有好學(xué)的高尚的志向,因為他在拚命的讀書,雖然并不懂得內(nèi)容是怎樣:“情愛英雄冒險記”也好,小學(xué)的初等讀本或是禱告書也好,他完全一視同仁——都一樣的讀得很起勁;如果給他一本化學(xué)教科書,——大約也不會不要的。他所高興的并非他在讀什么,高興的是在讀書,也許不如說,是在讀下去,字母會拼出字來,有趣得很,可是這字的意義,卻不懂也不要緊。這讀書,是大抵在下房里,躺在床上的棉被上面來做的,棉被也因此弄得又薄又硬,像蛋餅一樣。讀書的熱心之外,他還有兩樣習(xí)慣,也就是他這人的兩個特征:他喜歡和衣睡覺,就是睡的時候,也還是穿著行立時候所穿的那件常禮服,還有一樣是他有一種特別的臭味,有些像臥房的氣味,即使是空屋,只要他搭起床來,搬進(jìn)他的外套和隨身什物去,那屋子就像十年前就已經(jīng)住了人似的了。乞乞科夫是一位很敏感的,有時簡直可以說是很難服侍的主子,早上,這臭味一撲上他靈敏的鼻子來,他就搖著頭,呵斥道:“該死的,昏蛋!在出汗罷?去洗回澡!”彼得爾希加卻一聲也不響,只管做他的事;他拿了刷子,刷刷掛在壁上的主人的燕尾服,或者單是整理整理房間。他默默的在想什么呢?也許是在心里說:“你的話倒也不錯的!一樣的話說了四十遍,你還沒有說厭嗎……”家丁受了主人的訓(xùn)斥,他在怎么想呢,連上帝也很難明白的。關(guān)于彼得爾希加,現(xiàn)在也只能說述他這一點點。

  馬夫綏里方卻是一個完全兩樣的人……但是,總將下流社會來紹介給讀者,作者卻實在覺得過意不去,因為他從經(jīng)驗,知道讀者們是很不喜歡認(rèn)識下等人的。俄國人:倘使見著比自己較高一等的人,就拚命的去結(jié)識,和伯爵或侯爵應(yīng)酬幾句,也比和彼此同等的人結(jié)了親密的友誼更喜歡。就是本書的主角不過是一個五等官,作者也擔(dān)心得很。假使是七等官之流,那也許肯去親近的罷,但如果是已經(jīng)升到將軍地位的人物——上帝知道,可恐怕竟要投以傲然的對于爬在他腳跟下的人們那樣的鄙夷不屑的一瞥了,或者簡直還要壞,即是置之不理,也就制了作者的死命。但縱使這兩層怎么惱人,我們也還得回到我們的主角那里去。他是先一晚就清清楚楚的發(fā)過必要的命令的了,一早醒來,洗臉,用濕的海綿從頭頂一直擦到腳尖,這是禮拜天才做的——但剛剛湊巧,這一天正是禮拜天——于是刮臉,一直刮到他的兩頰又光又滑像緞子,穿起那件閃閃的越橘色的燕尾服,罩上熊皮做的大外套,侍者扶著他的臂膊,時而這邊,時而那邊,走下樓梯去。他坐上馬車,那車就格格的響著由旅館大門跑出街上去了。過路的牧師脫下帽子來和他招呼;穿著齷齪小衫的幾個野孩子伸著手,“好心老爺呀,布施點我們可憐的孤兒罷!”的求乞。馬夫看見有一個總想爬上車后面的踏臺來,就響了一聲鞭子,馬車便在石路上磕撞著跑遠(yuǎn)了。遠(yuǎn)遠(yuǎn)的望見畫著條紋的市柵,這高興是不小的,這就是表示著石路不久也要和別的各種苦楚一同完結(jié)。乞乞科夫的頭再在車篷上重重的碰了幾回之后,車子這才走到柔軟的泥路上。一出市外,路兩邊也就來了無味而且無聊的照例的風(fēng)景:長著苔蘚的小土岡,小的樅林,小而又低又疏的松林,焦掉的老石楠的干子,野生的杜松,以及諸如此類。間或遇見拖得線一般長的村落。那房屋的造法,仿佛堆積著舊木柴。凡有小屋子,都是灰色的屋頂,檐下掛著雕花的木頭的裝飾,那樣子,好象手巾上面的繡花。幾個穿羊皮袍子的農(nóng)夫,照例的坐在門口的板凳上打呵欠。圓臉的束胸的農(nóng)婦,在從上面的窗口窺探;下面的窗口呢,露出小牛的臉或者亂拱著豬子的鼻頭。一言以蔽之:千篇一律的風(fēng)景。走了十五維爾斯他之后,乞乞科夫記得起來了,照瑪尼羅夫的話,那莊子離這里就該不遠(yuǎn)了;但又走過了第十六塊里程牌,還是看不見像個村莊的處所。假使在路上沒有遇見兩個農(nóng)夫,恐怕他們是不會幸而達(dá)到目的地的。聽得有人問薩瑪尼羅夫村還有多么遠(yuǎn),他們都脫了帽,其中的一個,顯得較為聰明,留著尖劈式胡子的,便回答道:“您問的恐怕是瑪尼羅夫村,不是薩瑪尼羅夫村罷?”

  “哦哦,是的,瑪尼羅夫村?!?/span>

  “瑪尼羅夫村!你再走一維爾斯他,那就到了,這就是,你只要一直的往右走?!?/span>

  “往右?”馬夫問道。

  “往右,”農(nóng)夫說,“這就是上瑪尼羅夫村去的路呀。一定沒有薩瑪尼羅夫村的。它的名子叫作瑪尼羅夫村。薩瑪尼羅夫村可是什么地方也沒有的。一到那里,你就看見山上有一座石頭的二層樓,就是老爺?shù)母?。老爺就住在那里面。這就是瑪尼羅夫村。那地方,薩瑪尼羅夫村可是沒有的,向來沒有的?!?/span>

  駛開車,尋瑪尼羅夫村去了。又走了兩維爾斯他,到得一條野路上。于是又走了兩,三,以至四維爾斯他之遠(yuǎn),卻還是看不見石造的樓房。這時乞乞科夫記起了誰的話來,如果有一個朋友在自己的村莊里招待我們,說是相距十五維爾斯他,則其實是有三十維爾斯他的?,斈崃_夫村為了位置的關(guān)系,訪問者很不多。邸宅孤另另的站在高岡上,只要有風(fēng),什么地方都吹得著。岡子的斜坡上,滿生著剪得整整齊齊的短草;其間還有幾個種著紫丁香和黃刺槐的英國式的花壇。五六株赤楊處處簇作小叢,揚著它帶些小葉的疏疏的枝杪。從其中的兩株下面,看見一座藍(lán)柱子的綠色平頂?shù)膱A亭,扁上的字是“靜觀堂”;再遠(yuǎn)一點,碧草叢中有一個池子,在俄國地主的英國式花園里,這是并不少見的。這岡子的腳邊,沿著坡路,到處閃爍著灰色的小木屋,不知道為什么,本書的主角便立刻去數(shù)起來了,卻有二百所以上。這些屋子,都精光的站著,看不見一株小樹或是一點新鮮的綠色;所見的全是粗大的木頭。只有兩個農(nóng)婦在給這村落風(fēng)景添些活氣,她們像圖畫似的撩起了衣裙,池水浸到膝彎,在拉一張縛在兩條木棍上頭的破網(wǎng),捉住了兩只蝦和一條銀光閃閃的鱸魚。她們仿佛在爭鬧,彼此相罵著似的。旁邊一點,松林遠(yuǎn)遠(yuǎn)地顯著冷靜的青蒼。連氣候也和這風(fēng)景相宜,天色不太明,也不太暗,是一種亮灰的顏色,好象我們那平時很和氣,一到禮拜天就爛醉了的衛(wèi)戍兵的舊操衣。來補足這幅圖畫的豫言天候的雄雞,也并沒有缺少。它雖然為了照例的戀愛事件,頭上給別的雄雞們的嘴啄了一個幾乎到腦的窟隆,卻依然毫不措意,大聲的報著時光,拍著那撕得像兩條破席一般的翅子。當(dāng)乞乞科夫漸近大門的時候,就看見那主人穿著毛織的綠色常禮服,站在階沿上,搭涼棚似的用手遮在額上,研究著逐漸近來的篷車。篷車愈近門口,他的眼就愈加顯得快活,臉上的微笑也愈加擴(kuò)大了。

  “保甫爾·伊凡諾維支!”乞乞科夫一下車,他就叫起來了?!澳降走€是記得我們的!”

  兩個朋友彼此親密的接過吻,瑪尼羅夫便引他的朋友到屋里去。從大門走過前廳,走過食堂,雖然快得很,但我們卻想利用了這極短的時間,成不成自然說不定,來講講關(guān)于這主人的幾句話。不過作者應(yīng)該聲明,這樣的計劃,是很困難的。還是用大排場,來描寫一個性格的容易。這里只好就是這樣的把顏料抹上畫布去——發(fā)閃的黑眼睛,濃密的眉毛,深的額上的皺紋,儼然的搭在肩頭的烏黑或是血紅的外套,——小照畫好了;然而,這樣的到處皆是的,外觀非常相像的紳士,是因為看慣了罷,卻大概都有些什么微妙的,很難捉摸的特征的——這些人的小照就很難畫。倘要這微妙的,若有若無的特征擺在眼面前,就必須格外的留心,還得將那用鑒識人物所練就的眼光,很深的射進(jìn)人的精神的底里去。

  瑪尼羅夫是怎樣的性格呢,恐怕只有上帝能夠說出來罷。有這樣的一種人:恰如俄國俗諺的所謂不是魚,不是肉,既不是這,也不是那,并非城里的波格丹,又不是鄉(xiāng)下的綏里方。???瑪尼羅夫大概就可以排在他們這一類里的。他的風(fēng)采很體面,相貌也并非不招人歡喜,但這招人歡喜里,總很夾著一些甜膩味;在應(yīng)酬和態(tài)度上,也總顯出些竭力收攬著對手的歡心模樣來。他笑起來很媚人,淺色的頭發(fā),明藍(lán)的眼睛。和他一交談,在最初的一會,誰都要喊出來道:“一個多么可愛而出色的人呵!”但停一會,就什么話也不能說了,再過一會,便心里想:“呸,這是什么東西呀!”于是離了開去,如果不離開,那就立刻覺得無聊得要命。從他這里,是從來聽不到一句像別人那樣,講話觸著心里事,便會說了出來的潑剌或是不遜的言語的。每個人都有他的玩意兒:有的喜歡獵狗,有的以了不得的音樂愛好者自居,以為深通這藝術(shù)的奧妙;第三個不高興吃午餐;第四個不安于自己的本分,總要往上鉆,就是一兩寸也好;第五個原不過懷一點小希望,睡覺就說夢話,要和侍從武官在園游會里傲然散步,給朋友,熟人,連不相識的人們都瞧瞧;第六個手段很高強,至于起了要諷刺一下闊人或是傻子的出奇的大志,而第七個的手段卻實在有限得很,不過到處弄得很齊整,借此討些站長先生或是搭客馬車夫之流的喜歡??偠灾?,誰都有一點什么東西的,就是他的個性,只有瑪尼羅夫卻沒有這樣的東西。在家里他不大說話,只是沉思,冥想,他在想些什么呢,也只有上帝知道罷了。說他在經(jīng)營田地罷,也不成,他就從來沒有走到野地里去過,什么都好象是自生自長的,和他沒干系。如果經(jīng)理來對他說:“東家,我們還是這么這么辦的好罷,”他那照例的回答是“是的,是的,很不壞!”他仍舊靜靜的吸他的煙,這是他在軍隊里服務(wù)時候養(yǎng)成的習(xí)慣,他那時算是一個最和善,最有教養(yǎng)的軍官。“是的,是的,實在很不壞!”他又說一遍。如果一個農(nóng)夫到他這里來,搔著耳朵背后,說:“老爺,可以放我去繳捐款么?”那么,他就回答道:“去就是了!”于是又立刻吸他的煙,那農(nóng)夫不過去喝酒,卻連想也沒有想到的。有時也從石階梯上眺望著他的村子和他的池,說道,如果從這屋子里打一條隧道,或者在池上造一座石橋,兩邊開店,商人們賣著農(nóng)夫要用的什物,那可多么出色呢。于是他的眼睛就愈加甜膩膩,臉上顯出滿足之至的表情。但這些計劃,總不過是一句話。他的書房里總放著一本書,在第十四頁間總夾著一條書簽;這一本書,他是還在兩年以前看起的。在家里總是缺少著什么;客廳里卻陳設(shè)著體面的家具,繃著華麗的絹布,化的錢一定是很不在少的;然而到得最后的兩把靠手椅,材料不夠了,就永遠(yuǎn)只繃著麻袋布;四年以來,每有客來,主人總要預(yù)先發(fā)警告:“您不要坐這把椅子,這還沒有完工哩?!痹趧e一間屋子里,卻簡直沒有什么家具,雖然新婚后第二天,瑪尼羅夫就對他的太太說過:“心肝,我們明天該想法子了,至少,我們首先得弄些家具來。”到夜里,就有一座高高的華美的古銅燭臺擺在桌上了,鑄著三位希臘的格拉支,???還有一個羅鈿的罩,然而旁邊卻是一個平常的,粗銅的,跛腳的,彎腰的,而且積滿了油膩的燭臺,主人和主婦,還有做事的人們,倒也好象全都不在意。他的太太……他們是彼此十分滿足的。結(jié)婚雖然已經(jīng)八年多,但還是分吃著蘋果片,糖果或胡桃,用一種表示真摯之愛的動人的嬌柔的聲音,說道:“張開你的口兒來呀,小心肝,我要給你這一片呢。”這時候,那不消說,她的口兒當(dāng)然是很優(yōu)美的張了開來的。一到生日,就準(zhǔn)備各種驚人的贈品——例如琉璃的牙粉盒之類。也常有這樣的事,他們倆都坐在躺椅上,也不知為了什么緣故,他放下煙斗來,她也放下了拿在手里的活計,來一個很久很久的身心交融的接吻,久到可以吸完一枝小雪茄??偠灾?,他們是,就是所謂幸福,自然,也還有別的事,除了彼此長久的接吻和準(zhǔn)備驚人的贈品之外,家里也還有許多事要做,各種問題也是層出不窮的。例如食物為什么做得這樣又壞又傻呀?倉庫為什么這么空呀?管家婦為什么要偷呀?當(dāng)差的為什么總是這么又臟又醉呀?仆人為什么睡得這么沒規(guī)矩,醒來又只管胡鬧呀?但這些都是俗務(wù),瑪尼羅夫夫人卻是一位受過好教育的閨秀。這好教育,誰都知道,是要到慈惠女塾里去受的,而在這女塾里,誰都知道,則以三種主要科目,為造就一切人倫道德之基礎(chǔ):法國話,這是使家族得享家庭的幸福的;彈鋼琴,這是使丈夫能有多少愉快的時光的;最后是經(jīng)濟(jì)部份,就是編錢袋和諸如此類的驚人的贈品。那教育法,也還有許多改善和完成,尤其是在我們現(xiàn)在的這時候:這是全在于慈惠女塾塾長的才能和力量的。有些女塾,是鋼琴第一,其次法國話,末后才是經(jīng)濟(jì)科。但也有反過來:首先倒是經(jīng)濟(jì)科,就是編織小贈品之類,其次法國話,末后彈鋼琴??傊逃ㄊ怯懈魇礁鳂拥?,但這里正是聲明的地方了,那瑪尼羅夫夫人……不,老實說,我是很有些怕敢講起大家閨秀的,況且我也早該回到我們這本書的主角那里去,他們都站在客廳的門口,彼此互相謙遜,要別人先進(jìn)門去,已經(jīng)有好幾分鐘了。

  “請呀,您不要這么客氣,請呀,您先請,”乞乞科夫說。

  “不能的,請罷,保甫爾·伊凡諾維支,您是我的客人呀,”瑪尼羅夫回答道,用手指著門。

  “可是我請您不要這么費神,不行的,請請,您不要這么費神;請請,請您先一步,”乞乞科夫說。

  “那可不能,請您原諒,我是不能使我的客人,一位這樣體面的,有教育的紳士,走在我的后面的。”

  “那里有什么教育呢!請罷請罷,還是請您先一步。”

  “不成不成,請您賞光,請您先一步?!?/span>

  “那又為什么呢?”

  “哦哦,就是這樣子!”瑪尼羅夫帶著和氣的微笑,說。這兩位朋友終于并排走進(jìn)門去了,大家略略擠了一下。

  “請您許可我來紹介賤內(nèi),”瑪尼羅夫說。“心兒!這位是保甫爾·伊凡諾維支?!?/span>

  乞乞科夫這才看見一位太太,當(dāng)他和瑪尼羅夫在門口互相遜讓的時候,是毫沒有留心到的。她很漂亮,衣服也相稱。穿的是淡色絹的家常便服,非常合式;她那纖手慌忙把什么東西拋在桌子上,整好了四角繡花的薄麻布的頭巾。于是從坐著的沙發(fā)上站起來了。乞乞科夫倒也愉快似的在她手上吻了一吻。瑪尼羅夫夫人就用她那帶些粘舌頭的調(diào)子對他說,他的光臨,真給他們很大的高興,她的男人,是沒有一天不記掛他的。

  “對啦,”瑪尼羅夫道?!百v內(nèi)常常問起我:‘你的朋友怎么還不來呢?’我可是回答道:‘等著就是,他就要來了!’現(xiàn)在您竟真的光降了。這真給我們大大的放了心——這就像一個春天,就像一個心的佳節(jié)?!?/span>

  一說到心的佳節(jié)的話,乞乞科夫倒頗有些著慌,就很客氣的分辯他并不是一個什么有著大的名聲,或是高的職位和銜頭的人物。

  “您都有的,”瑪尼羅夫含著照例的高興的微笑,堵住他的嘴?!澳加械模遗逻€在其上哩!”

  “您覺得我們的市怎么樣?”瑪尼羅夫夫人問道?!斑^得還適意么?”

  “出色的都市,體面的都市!”乞乞科夫說。“真過得適意極了;交際場中的人物都非常之懇切,非常之優(yōu)秀!”

  “那么,我們的市長,您以為怎樣呢?”瑪尼羅夫夫人還要問下去。

  “可不是嗎?是一個非??删矗浅?蓯鄣募澥亢?!”瑪尼羅夫夾著說。

  “對極了,”乞乞科夫道?!罢媸且晃环浅?删吹募澥?!對于職務(wù)是很忠實的,而且看得職務(wù)又很明白的!但愿我們多有幾個這樣的人才?!?/span>

  “大約您也知道,要他辦什么,他沒有什么不能辦,而且那態(tài)度,也真的是漂亮。”瑪尼羅夫微笑著,接下去說,滿足得細(xì)瞇了眼,好象有人在搔它耳朵背后的貓兒。

  “真是一位非常懇切,非常文雅的紳士!”乞乞科夫道?!岸矣质且晃辉鯓拥拿佬g(shù)家呀!我真想不到他會做這么出色的刺繡和手藝。他給我看過一個自己繡出來的錢袋子;要繡得這么好,就在閨秀們中恐怕也很難找到的?!?/span>

  “那么,副知事呢?是一位出色的人!可對?”瑪尼羅夫說,又細(xì)瞇了眼。

  “是一位非常高超,極可尊敬的人物呀!”乞乞科夫回答道。

  “請您再許可我問一件事:您以為警察局長怎么樣?也是一位很可愛的紳士罷?可是呢?”

  “哦哦,那真是一位非??蓯鄣募澥浚《矣致斆?,又博學(xué)!我和檢事,還有審判廳長,在他家里打過一夜牌的。實在是一位非??蓯鄣募澥浚 ?/span>

  “還有警察局長的太太,您覺得怎么樣呀?”瑪尼羅夫夫人問?!澳挥X得她也是一位非常和藹的閨秀么?”

  “哦哦,在我所認(rèn)識的閨秀們里面,她也正是最可敬服的一位了!”乞乞科夫回答說。

  審判廳長和郵政局長也沒有被忘記;全市的官吏,幾乎個個得到品評,而且都成了極有聲價的人物。

  “您總在村莊里過活么?”乞乞科夫終于問。

  “一年里總有一大部份!”瑪尼羅夫答道?!拔覀冇袝r也上市里去,會會那些有教育的人們。您知道,如果和世界隔開,人簡直是要野掉的?!?/span>

  “真的,一點不錯!”乞乞科夫回答說。

  “要是那樣,那自然另一回事了,”瑪尼羅夫接著說?!叭绻兄芎玫泥従?,如果有著這樣的人,可以談?wù)勂┤鐑?yōu)美的禮節(jié),精雅的儀式,或是什么學(xué)問的,——您知道,那么,心就會感動得好象上了天……”他還想說下去,但又覺得很有點脫線了,便只在空中揮著手,說道:“那么,就是住在荒僻的鄉(xiāng)下,自然也好得很??墒俏胰珱]有這樣的人。至多,不過有時看看《祖國之子》???罷了?!?/span>

  乞乞科夫是完全同意的,但他又加添說,最好不過的是獨自過活,享用著天然美景,有時也看看書……

  “但您知道,”瑪尼羅夫說,“如果沒有朋友,又怎么能夠彼此……”

  “那倒是的,不錯,一點也不錯!”乞乞科夫打斷他?!熬褪怯辛耸澜缟弦磺袑氊悾钟惺裁春锰幠??賢人說過,‘好朋友勝于世上一切的財富?!?/span>

  “但您知道,保甫爾·伊凡諾維支,”瑪尼羅夫說,同時顯出一種親密的臉相,或者不如說是太甜了的,恰如老于世故的精干的醫(yī)生,知道只要弄得甜,病人就喜歡吃,于是盡量的加了糖汁的藥水一樣的臉相,說,“那就完全不同了,可以說——精神的享樂……例如現(xiàn)在似的,能夠和您扳談,享受您有益的指教,那就是幸福,我敢說,那就是難得的出色的幸福呵……”

  “不不,怎么說是有益的指教呢?……我只是一個不足道的人,什么也沒有,”乞乞科夫回答道。

  “唉唉,保甫爾·伊凡諾維支!我來說一句老實話罷!只要給我一部份像您那樣的偉大的品格,我就高高興興的情愿拋掉一半家財!”

  “卻相反,我倒情愿……”

  如果仆人不進(jìn)來說食物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這兩位朋友的彼此披肝瀝膽,就很難說什么時候才會完結(jié)了。

  “那么,請罷?!爆斈崃_夫說。

  “請您原諒,我們這里是拿不出大都市里,大第宅里那樣的午飯來的:我們這里很簡陋,照俄國風(fēng)俗,只有菜湯,但是誠心誠意。請您賞光罷?!?/span>

  為了誰先進(jìn)去的事,他們又爭辯了一通,但乞乞科夫終于側(cè)著身子,橫走進(jìn)去了。

  食堂里有兩個孩子在等候,是瑪尼羅夫的兒子;他們已經(jīng)到了上桌同吃的年紀(jì)了,但還得坐高腳椅。他們旁邊站著一個家庭教師,恭恭敬敬的微笑著鞠躬。主婦對了湯盤坐下,客人得坐在主人和主婦的中間,仆人給孩子們系好了飯巾。

  “多么出色的孩子呵!”乞乞科夫向孩子們看了一眼,說?!岸啻竽昙o(jì)了?”

  “大的七歲,小的昨天剛滿六歲了,”瑪尼羅夫夫人說明道。

  “綏密斯多克利由斯!”瑪尼羅夫向著大的一個,說,他正在把下巴從仆人給他縛上了的飯巾里掙出來。乞乞科夫一聽到瑪尼羅夫所起的,不知道為什么要用“由斯”收梢的希臘氣味名字,就把眉毛微微一揚;但他又趕緊使自己的臉立刻變成平常模樣了。

  “綏密斯多克利由斯,告訴我,法國最好的都會是那里呀?”

  這時候,那教師就把全副精神都貫注在綏密斯多克利由斯身上了,幾乎要跳進(jìn)他的眼睛里面去,但到得綏密斯多克利由斯說是“巴黎”的時候,也就放了心,只是點著頭。

  “那么,我們這里的最好的都會呢?”瑪尼羅夫又問。

  教師的眼光又緊釘著孩子了。

  “彼得堡!”綏密斯多克利由斯答。

  “還有呢?”

  “莫斯科,”綏密斯多克利由斯道。

  “多么聰明的孩子呵!了不得,這孩子!”乞乞科夫說?!澳淳褪恰彼蛑斈崃_夫顯出吃驚的樣子來?!斑@么小,就有這樣的智識。我敢說,這孩子是有非凡的才能的!”

  “阿,您還不知道他呢!”瑪尼羅夫回答道。“他實在機靈得很。那小的一個,亞勒吉特,就沒有這么靈了,他卻不然……只要看見一點什么,甲蟲兒或是小蟲子罷,就兩只眼睛閃閃的,釘著看,研究它。我想把他養(yǎng)成外交官呢。綏密斯多克利由斯,”他又轉(zhuǎn)臉向著那孩子,接著說,“你要做全權(quán)大使么?”

  “要,”綏密斯多克利由斯回答著,一面正在搖頭擺腦的嚼他的面包。

  但站在椅子背后的仆人,這時卻給全權(quán)大使擦了一下鼻子,這實在是必要的,否則,毫無用處的一大滴,就要掉在湯里了。談天是大抵關(guān)于幽靜的退隱的田園生活的風(fēng)味的,但被主婦的幾句品評市里的戲劇和演員的話所打斷。教師非常注意的凝視著主客,一覺得他們的臉上有些笑影,便把嘴巴張得老大,笑得發(fā)抖。大約他很有感德之心,想用了這方法,來報答主人的知遇的。只有一次,他卻顯出可怕的模樣來了,在桌上嚴(yán)厲的一敲,眼光射著坐在對面的孩子。這是好辦法,因為綏密斯多克利由斯把亞勒吉特的耳朵咬了一口,那一個便擠細(xì)眼睛,大張著嘴,要痛哭起來了;然而他覺得也許因此失去好吃的東西,便使嘴巴恢復(fù)了原狀,開始去啃他的羊骨頭,兩頰都弄得油光閃閃的,眼淚還在這上面順流而下。

  主婦常常向乞乞科夫說著這樣的話:“您簡直什么也沒有吃,您可是吃得真少呀,”這時乞乞科夫就照例的回答道:“多謝得很,我很飽了。愉快的談心,比好菜蔬還要有味呢?!庇谑谴蠹译x開了食桌?,斈崃_夫很滿足,正想說把客人邀進(jìn)客廳去,伸手放在他背上,輕輕的一按,乞乞科夫卻已經(jīng)顯著一副大有深意的臉相,說是他因為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必須和他談一談。

  “那么,請您同到我的書房里去罷,”瑪尼羅夫說著,引客人進(jìn)了一間小小的精舍,窗門正對著青蔥的閃爍的樹林,“這是我的小窠,”瑪尼羅夫說。

  “好一間舒適的屋子,”乞乞科夫的眼光在房里打量了一遍,說。這確是有許多很愜人意的:四壁抹著半藍(lán)半灰的無以名之的顏色;家具是四把椅子,一把靠椅和一張桌子,桌上有先前說過的夾著書簽的一本書,寫過字的幾張紙,但最引目的是許多煙。煙也各式各樣的放著:有用紙包起來的,有裝在煙盒里面的,也有簡直就堆在桌上的。兩個窗臺上,也各有幾小堆從煙斗里挖出來的煙灰,因為要排得整齊,好看,很費過一番心計的。這些工作,總令人覺得主人就在借此消遣著時光。

  “請您坐在靠椅上,”瑪尼羅夫說,“坐在這里舒適點?!?/span>

  “請您許可,讓我坐在椅子上罷!”

  “請您許可,不讓您坐椅子!”瑪尼羅夫含笑著?!斑@靠椅是專定給客人坐的。無論您愿意不愿意——一定要您坐在這里的!”

  乞乞科夫坐下了。

  “請您許可,我敬您一口煙!”

  “不,多謝,我是不吸的!”乞乞科夫殷勤的,而且惋惜似的說。

  “為什么不呢?”瑪尼羅夫也用了一樣殷勤的,而且惋惜的口氣問。

  “因為沒有吸慣,我也怕敢吸慣;人說,吸煙是損害健康的!”

  “請您許可我說一點意見,這話是一種偏見。據(jù)我看起來,吸煙斗比嗅鼻煙好得多。我們的聯(lián)隊里,有一個中尉,是體面的,很有教育的人物,他可是煙斗不離口的,不但帶到食桌上來,說句不雅的話,他還帶到別的地方去。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四十歲了;謝上帝,健康得很?!?/span>

  乞乞科夫分辯說,這是也可以有的;在自然界中,有許多東西,就是有大智慧的人也不能明白。

  “但請您許可我,要請教您一件事……”他用了一種帶著奇怪的,或者是近于奇怪模樣的調(diào)子,說,并且不知道為什么緣故,還向背后看一看?,斈崃_夫也向背后看一看,也說不出為的什么來?!白罱淮蔚膽艨谡{(diào)查冊,您已經(jīng)送去很久了罷?”

  “是的,那已經(jīng)很久了,我其實也不大記得了?!?/span>

  “這以后,在您這里,死過許多農(nóng)奴了罷?”

  “這我可不知道;這事得問一問經(jīng)理。喂!人來!去叫經(jīng)理來,今天他該是在這里的。”

  經(jīng)理立刻出現(xiàn)了。他是一個四十歲上下的人;刮得精光的下巴,身穿常禮服,看起來總象是過著很舒服的生活,因為那臉孔又圓又胖,黃黃的皮色和一對小眼睛,就表示著他是萬分熟悉柔軟的毛絨被和毛絨枕頭的。只要一看,也就知道他也如一切管理主人財產(chǎn)的奴子一樣,走過照例的軌道;最初,他是一個平常的小子,在主人家里長大,學(xué)些讀書,寫字;后來和一個叫作什么亞喀式加之類的結(jié)了婚,她是受主婦寵愛的管家,于是自己也變?yōu)楣芗?,終于還升了經(jīng)理。一上經(jīng)理的新任,那自然也就和一切經(jīng)理一樣:結(jié)識些村里的小財主,給他們的兒子做干爹,越發(fā)向農(nóng)奴作威作福,早上九點鐘才起床,一直等到煮沸了茶炊,喝茶。

  “聽哪,我的好人!送出了最末一次的戶口調(diào)查冊以后,我們這里死了多少農(nóng)奴了?”

  “您說什么?多少?這以后,死了許多。”經(jīng)理說,打著飽噎,用手遮著嘴,好象一面盾牌。

  “對啦,我也這么想,”瑪尼羅夫就接下去,“死了許多了!”于是向著乞乞科夫,添上一句道:“真是多得很!”

  “譬如,有多少呢?”乞乞科夫問道。

  “對啦,有多少呢?”瑪尼羅夫接著說。

  “是的,怎么說呢——有多少。那可不知道,死了多少,沒有人算過?!?/span>

  “自然,”瑪尼羅夫說,便又對乞乞科夫道:“我也這么想,死亡率是很大的;死了多少呢,我們可是一點也不知道?!?/span>

  “那么,請您算一下,”乞乞科夫說,“并且開給我一張詳細(xì)的全部的名單。”

  “是啦,全部的名單!”瑪尼羅夫說。

  經(jīng)理說著:“是是!”出去了。

  “為了什么緣故,您喜歡知道這些呢?”經(jīng)理一走,瑪尼羅夫就問。

  這問題似乎使客人有些為難了,他臉上分明露出緊張的表情來,因此有一點臉紅——這表情,是顯示著有話要說,卻又說不出口的。但是,瑪尼羅夫也終于聽到非常奇怪,而且人類的耳朵從來沒有聽到過的東西了。

  “您在問我:為什么緣故么?就為了這緣故呀:我要買農(nóng)奴,”乞乞科夫說,但又吃吃的中止了。

  “還請您許可我問一聲,”瑪尼羅夫說,“您要農(nóng)奴,是連田地,還是單要他們?nèi)?,就是不連田地的呢?”

  “都不,我并不是要農(nóng)奴,”乞乞科夫說,“我要那已經(jīng)……死掉的?!?/span>

  “什么?請您原諒……我的耳朵不大好,我覺得,我聽到了一句非常奇特的話……”

  “我要買死掉的農(nóng)奴,但在最末的戶口冊上,卻還是活著的。”乞乞科夫說明道。

  瑪尼羅夫把煙斗掉在地板上面了,嘴張得很大,就這樣的張著嘴坐了幾分鐘。剛剛談著友誼之愉快的這兩個朋友,這時是一動不動的彼此凝視著,好象淳厚的古時候,常愛掛在鏡子兩邊的兩張像。到底是瑪尼羅夫自去拾起煙斗來,趁勢從下面望一望他的客人的臉,看他嘴角上可有微笑,還是不過講笑話:然而全不能發(fā)見這些事,倒相反,他的臉竟顯得比平常還認(rèn)真。于是他想,這客人莫非忽然發(fā)了瘋么,惴惴的留心的看,但他的眼睛卻完全澄凈,毫沒有見于瘋子眼里那樣獰野的暴躁的閃光:一切都很合法度。瑪尼羅夫也想著現(xiàn)在自己應(yīng)該怎么辦,但除了細(xì)細(xì)的噴出煙頭以外,也全想不出什么來。

  “其實,我就想請教一下,這些事實上已經(jīng)死掉,但在法律上卻還算活著的魂靈,您可肯讓給我或者賣給我呢,或者您還有更好的高見罷?!?/span>

  但瑪尼羅夫卻簡直發(fā)了昏,只是凝視著他,說不出一句話。

  “看起來,您好象還有些決不定罷!”乞乞科夫說。

  “我……阿,不的,那倒不然,”瑪尼羅夫道,“不過我不懂……對不起……我自然沒有受過像您那樣就在一舉一動上,也都看得出來的好教育;也沒有善于說話的本領(lǐng)……恐怕……在您剛才見教的說明后面……還藏著……什么別的……恐怕這不過是一種修辭上的詞藻,您就愛這么使用使用的罷?”

  “阿,并不是的!”乞乞科夫活潑的即刻說?!安⒉皇堑模艺f的什么話,就是什么意思,我就確是說著事實上已經(jīng)死掉了的魂靈。”

  瑪尼羅夫一點也摸不著頭腦。他也覺得這時該有一點表示,問乞乞科夫幾句,但是問什么呢,卻只有鬼知道。他最末找到的唯一的出路,仍舊是噴出煙頭來,不過這回是不從嘴巴里,卻從鼻孔里了。

  “如果這事情沒有什么為難,那么,我們就靠上帝保佑,立刻來立買賣合同罷,”乞乞科夫說。

  “什么?死魂靈的買賣合同?”

  “不的!不這樣的!”乞乞科夫回答道?!拔覀冏匀徽f是活的魂靈,全照那登在戶口冊上的一樣。我是無論如何,不肯違反民法的;即使因此在服務(wù)上要吃許多苦,也沒有別的法;義務(wù),在我是神圣的,至于法律呢……在法律面前,我一聲不響。”

  最后的一句話,很愜了瑪尼羅夫的意了,雖然這件事本身的意思,他還是不能懂;他拚命的吸了幾口煙,當(dāng)作回答,使煙斗開始發(fā)出笛子一般的聲音??雌饋?,好象他是以為從煙斗里,可以吸出那未曾前聞的事件的意見來似的,但煙斗卻不過嘶嘶的叫,再沒有別的了。

  “恐怕您還有點懷疑罷?”

  “那可沒有!一點也沒有!請您不要以為對于您的人格,我有……什么批評似的偏見。但是我要提出一個問題來:這計劃……或者說得更明白些……是這交易……這交易,結(jié)局不至于和民法以及將來的俄國的面子不對么?”

  說到這話,瑪尼羅夫就活潑的搖一搖頭,顯著極有深意的樣子,看定了乞乞科夫的臉;臉上還全部露出非常懇切的表情來,尤其是在那緊閉了的嘴唇上,這在平常人的臉上,是從來看不到的,除非是一個出類拔萃的精明的國務(wù)大臣,但即使他,也得在談到實在特別困難的問題的時候。

  然而乞乞科夫就簡單地解釋,這樣的計劃或交易,和民法以及將來的俄國的體面完全不會有什么相反之處,停了一下,他又補足說,國家還因此收入合法的稅,對于國庫倒是有些好處的。

  “那么,您的意見是這樣……?”

  “我以為這是很好的!”

  “哪,如果好,那自然又作別論了。我沒有什么反對,”瑪尼羅夫說,完全放了心。

  “現(xiàn)在我們只要說一說價錢……”

  “什么?說價錢?”瑪尼羅夫又有些發(fā)昏了,說?!澳詾槲視觎`的錢的么……那些已經(jīng)并不存在了的?如果您在這么想,那我可就要說,是一種任意的幻想,我這一面,是簡直奉送,不要報酬,買賣合同費也歸我出?!?/span>

  倘使這件故事的記述者在這里不敘我們的客人當(dāng)聽到瑪尼羅夫的這一番話的時候,高興的了不得,那一定是要大遭物議的。他雖然鎮(zhèn)定,深沉,這時卻也顯出想要山羊似的跳了起來的樣子,誰都知道,這是只在最大高興的發(fā)作的時候,才會顯出來的。他在靠椅上動得很厲害,連罩在那上面的羽紗都要撕破了;瑪尼羅夫也覺得,驚疑的看著他。為了泉涌的感激之誠,這客人便規(guī)規(guī)矩矩的向他淋下道謝的話去,一直弄到他完全失措,臉紅,大搖其頭,終于聲明了這全不算一件什么事,不過想借此表示一點自己的真心的愛重,和精神的相投——而死掉的魂靈呢——那是不足道的——是純粹的廢物。

  “決不是廢物,”乞乞科夫說,握著他的手。

  他于是吐了很深的一口氣。好象他把心里的郁結(jié)都出空了;后來還并非沒有做作的說出這樣的話來:“阿!如果您知道了看去好象瑣細(xì)的贈品,給了一個無名無位的人,是怎樣的有用呵!真的!我什么沒有經(jīng)歷過呢!就像孤舟的在驚濤駭浪中……什么迫害我沒有熬過呢?什么苦頭我沒有吃過呢!為什么呢?就因為我忠實于真理,要良心干凈,就因為我去幫助無告的寡婦和可憐的孤兒!”這時他竟至于須用手巾,去擦那流了下來的眼淚了。

  瑪尼羅夫完全被感動了。這兩個朋友,繼續(xù)的握著手,并且許多工夫不說話,彼此看著淚光閃閃的眼睛?,斈崃_夫簡直不想把我們的主角的手放開,總是熱心的緊握著,至于使他幾乎不知道要怎樣才可以自由自在。后來他終于溫順的抽回了,他說,如果買賣合同能夠趕緊寫起來,那就好,如果瑪尼羅夫肯親自送到市里來,就更好;于是拿起自己的帽子,就要告辭了。

  “怎么?您就要去了?”瑪尼羅夫好象從夢里醒來似的,愕然的問。

  這時瑪尼羅夫夫人適值走進(jìn)屋里來。

  “麗珊加!”瑪尼羅夫顯些訴苦一般的臉相,說,“保甫爾·伊凡諾維支要去了哩!”

  “保甫爾·伊凡諾維支一定是厭棄了我們了?!爆斈崃_夫夫人回答道。

  “仁善的夫人!”乞乞科夫說,“這里,您看這里”——他把手放在心窩上——“是的,這里是記著和您們在一起的愉快的時光的!還要請您相信我,和您們即使不在一所屋子里,至少是住在鄰近來過活,在我也就是無上的福氣了!”

  “真是的,保甫爾·伊凡諾維支!”瑪尼羅夫說,他分明佩服了這意見了?!叭绻覀兡軌蛞黄鹪谝粋€屋頂下過活,在榆樹陰下彼此談?wù)撜軐W(xué),研究事情,那可真是好透……”

  “阿,那就像上了天!”乞乞科夫嘆息著說?!霸僖姡噬频姆蛉?!”他去吻瑪尼羅夫夫人的手,接著道。“再見,可敬的朋友!您不要忘記我拜托過您的事呀!”

  “呵,您放心就是!”瑪尼羅夫回答說。“不必兩天,我們一定又會見面的!”

  他們跨進(jìn)了食堂。

  “哪,再會再會,我的可愛的孩子!”乞乞科夫一看見綏密斯多克利由斯和亞勒吉特,就說,他們正在玩著一個臂膊和鼻子全都沒有了的木制驃騎兵?!霸贂?,可愛的孩子們!對不起,我竟沒有給你們帶一點東西來,但我得聲明,我先前簡直沒有知道你們已經(jīng)出世了呢。但再來的時候,一定要帶點來的。給你是一把指揮刀。你要指揮刀么?怎么樣?”

  “要的!”綏密斯多克利由斯回答道。

  “給你是帶一個鼓來。對不對,你是喜歡一個鼓的罷?”乞乞科夫向亞勒吉特彎下身子去,接著說。

  “嗡,一個堵。”亞勒吉特小聲說,低了頭。

  “很好,那么,我就給你買一個鼓來?!阒?,那是一個很好的鼓呵——敲起來它就總是蓬的……蓬……咚的,咚,咚,咚的,咚,咚。再見,小寶貝!再會了呀!”他在他們頭上接一個吻,轉(zhuǎn)過來對瑪尼羅夫和他的夫人微微一笑,如果要表示自己覺得他們的孩子們的希望,是多么天真爛漫,那么,對著那些父母是一定用這種笑法的。

  “唉唉,您還是停一會罷,保甫爾·伊凡諾維支!”當(dāng)大家已經(jīng)走到階沿的時候,瑪尼羅夫說?!澳囱剑沁吷狭硕嗌僭?!”

  “那不過是些小云片。”乞乞科夫道。

  “但是您知道到梭巴開維支那里去的路么?”

  “這正要請教您呢。”

  “請您許可,我說給您的馬夫去!”瑪尼羅夫于是很客氣的把走法告訴了馬夫,其間他還稱了一回“您”。

  馬夫聽了教他通過兩條十字路,到第三條,這才轉(zhuǎn)彎的時候,就說:“找得到的了,老爺?!庇谑瞧蚱蚩品蛞苍邗谥_尖,搖著手巾的夫婦倆的送別里,走掉了。

  瑪尼羅夫還在階沿上站得很久,目送著漸漸遠(yuǎn)去的馬車,直到這早已望不見了,他卻依然銜著煙斗,站在那里。后來總算回進(jìn)屋子里去了,在椅子上坐下,想著自己已經(jīng)給了他的客人一點小小的滿足,心里很高興。他的思想又不知不覺的移到別的事情上面去,只有上帝才知道要拉到那里為止。他想著友誼的幸福,倘在河濱上和朋友一起過活,可多么有趣呢,于是他在思想上就在這河邊造一座橋,又造一所房子,有一個高的眺望臺的,從此可以看見莫斯科的全景,他又想到夜里在戶外的空曠處喝茶,談?wù)撔┯形兜氖虑?,這才該是愉快得很;并且設(shè)想著和乞乞科夫一同坐了漂亮的篷車,去赴一個夜會,他們的應(yīng)對態(tài)度之好,使赴會者都神迷意蕩,終于連皇帝也知道了他們倆的友誼,賞給他們每人一個將軍銜,他就這樣的夢下去;后來呢,只有天曉得,連他自己也不十分清楚了。但乞乞科夫的奇怪的請求,忽然沖進(jìn)了他的夢境,卻還是猜不出那意思來:他翻來覆去的想,要知道得多一些,然而到底不明白。他銜著煙斗,這樣的還坐了很多的時光,一直到晚膳擺在桌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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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1《死魂靈》① 魯迅全集 魯迅翻譯作品的評論 (共 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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