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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2《死魂靈》② 魯迅全集 魯迅翻譯作品

2022-10-15 06:42 作者:知識課代表  | 我要投稿

《魯迅全集》━死魂靈(魯迅譯)

目錄

第一部

第三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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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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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時候,乞乞科夫是很愉快的坐在他那皮篷馬車里,已經(jīng)在村路上走了許多工夫了。他的趣味和嗜好的主要對象是什么,我們是從第二章早就明白了的,所以他把肉體和心靈都化在這上面,也看得毫不覺到奇怪。從他那顯在臉上的表情看起來,那推測,那估量,那計劃,都好象很得意,因為他總在露出些滿足的微笑來。他盡在想著那些事,而對于他那受了瑪尼羅夫家的仆役的款待,弄得飄飄然了的馬夫,可曾注意著右邊的花馬,卻一點也沒有留心。這花馬很狡猾,當中間的青馬和左邊的那匹因為從一個議員買來,名字就叫“議員”的棗騮,都在使勁的前進的時候,它卻只裝作好象也在拉車模樣。那兩匹馬,卻因為自己這樣的賣力,人可以從眼睛里看出它們的滿足來?!澳惚M量的刁罷!沒有好處的!我還要使你刁些呢!”綏里方說著,略略欠起身子來,給了懶馬一鞭子?!耙乇痉郑氵@廢料……!阿青……是好馬,它肯盡職;我也要多給它些草料的,因為它是好馬。議員呢——也是一匹好馬……喂,你搖耳朵干什么?昏蛋,人對你講話,你要留心!我不會教你壞道的,你這驢子!好罷,隨便你跑!”于是他又給了一鞭子,嘮叨道:“哼!野蠻!拿破侖,該死的東西!”接著是向它們一起大聲的叫道:“喂!心肝寶貝!”并且給三匹都吃了一鞭子,不過這并非責罰,乃是他中意它們了的表示。他把這小高興分給它們之后,又向著花馬道:“你當作對我玩些花樣,我會看不出你壞處來的罷。這不成的,我的寶貝,如果想人尊敬你,你得規(guī)規(guī)矩矩的做。你瞧!剛才的老爺府上的人們——那是好人!我只喜歡和好人談天,好人——是我的朋友,也是好伙計;我喜歡和他同桌吃飯,或者喝一杯茶。好人是誰都尊敬的!比如我們的老爺——誰都尊敬他,你好好的聽著罷,就因為他肯給我們的皇上盡力,又是個六等官呀……”

  綏里方這樣的想開去,一直跑到最飄渺,最玄妙的事情上去了。假如乞乞科夫留心的聽一下,是可以明白關(guān)于他本身的許多仔細的;但他的思想,都用在自己的計算上,待到一聲霹靂,這才使他從夢中驚醒,向周圍看了一看;空中已經(jīng)密布了云,大雨點打在煙塵陡亂的驛路上。接著一個又是一個更近的更響的霹靂,雨就傾盆似的倒了下來。對于車篷,開初是橫打的,忽然從這邊,忽然從那邊,接著又改換了攻擊法,打鼓似的向篷頂上直淋,弄到水點都濺到乞乞科夫的臉上。他只好放下皮簾,遮住了原是開著以便賞鑒風景的小圓窗,一面叫綏里方趕快走。綏里方被打斷了講演,也知道這不再是遷延的時候了,便從馬夫臺下,拉出一件青布的外套似的東西來,兩手向袖子里一套,抓住韁繩,向著那聽了他的講演,覺得愉快的疲勞,正在踉踉蹌蹌的三匹牲口,發(fā)一聲喊。不過已經(jīng)走過了兩條岔路,還是三條呢,卻連綏里方自己也弄不明白了。他想了一通之后,就隨隨便便的定為確已走過了許多十字路。凡俄國人,一到緊要關(guān)頭,是總歸不肯深思遠慮,只想尋一條出路的,他也這樣,到了其次的岔路,便向右一彎,對馬匹叫道:“喂,好朋友,走好哪!”一面趕著它們開快步,至于順著這條路走到那里去呢,他可是并沒有怎么想過的。

  雨好象并不想就住。蓋在村路上的灰塵,一下子就化了泥漿,馬匹的拉車越來越艱難了。梭巴開維支的村莊,還是望不見,乞乞科夫覺得很焦急。照他的計算,是早該走到了的。他從窗洞里向兩面探望,然而漆黑一團,什么也看不見。

  “綏里方!”他終于從窗口伸出頭去,叫了起來。

  “什么事呀,老爺?”綏里方回答說。

  “你瞧罷;村子還看不見呢!”

  “對了,老爺,還看不見呢!”于是綏里方揮著鞭子,唱起歌似的東西來了。說這是歌,是不可以的,因為很散漫,而且長到無窮無盡。綏里方把一切都放進那里面去,全俄國的馬夫?qū)︸R所用的稱贊語和吆喝聲,還有隨手牽來,隨口說出的一切種類的形容詞。到后來,他竟拉得更遠,至于稱他的牲口為“書記”了。

  但乞乞科夫現(xiàn)在卻發(fā)見了他的車在左右搖動,每一搖動,就給他很有力的一震;使他想到這好象已經(jīng)離開道路,拉到耕過的田里來了。綏里方大約也覺得的,然而他一聲不響。

  “你究竟在怎樣的路上走呀,你這流氓?”乞乞科夫喊道。

  “有什么法子呢,我的老爺,已經(jīng)晚上了。我是連我的鞭子也看不見呢,就這么漆黑!”正說著這話,馬車就向一旁直歪過去了,至于使乞乞科夫得用兩只手使勁的攀住。他這才看出,綏里方是喝得爛醉的。

  “停下來!停下來!你要摔出我去了!”他向他叫喊。

  “不會的,我的老爺,您怎么會想到我要摔出您去呢,”綏里方說?!叭绻@樣,可就壞了,那我自己也知道;唔,不會的,無論怎樣,我不會摔出您去的!”他這時就把馬車拉轉(zhuǎn)來,車轉(zhuǎn)得很緩,可是終于全部翻倒了。乞乞科夫爬在泥漿里。綏里方是在拉住馬;但馬也好象自己站住了似的,因為正疲乏得要命。這意外的大事件使綏里方?jīng)]了辦法。他爬下馬夫臺,兩手插腰,對馬車站著,當他的主人在泥漿里打滾,掙扎著想要站起來的時候,就說道:“這東西可到底翻倒了!”

  “你醉得像豬一樣!”乞乞科夫說。

  “沒有的事,我的老爺!我怎么會喝醉呢!我知道的,喝醉,是壞事情。我不過和一個好朋友談了些閑天;和一個好人,是可以談?wù)劦摹@不算壞事情——后來我們就一起吃了飯。這也沒有什么不對——和一個好人吃一點東西。”

  “你前回喝醉了的時候,我怎么對你說的,唔?你又忘記了么?”乞乞科夫說。

  “一點也沒有,您好老爺,我怎樣能忘記呢?我知道我的本分!我知道喝醉是很不對的。我不過和體面人談了些天,這可不算……”

  “我要用鞭子狠抽你一頓,那你就明白了,什么叫作和體面人談天……”

  “隨您好老爺?shù)母吲d,”綏里方完全滿足了,回答道?!叭绻o鞭子,那很好,我是沒有貳話的。如果做了該吃鞭子的事,怎么可以不給鞭子呢;這全都隨您的便,您是主子呀!農(nóng)奴是應(yīng)該給點鞭子的,要不然,就不聽話。規(guī)矩總得有。如果我鬧出事來,那么,抽我一頓就是了,怎么可以不給鞭子呢?”

  對于這樣的一種深思熟慮,乞乞科夫竟想不出回答來。但在這時候,好象運命也發(fā)了慈悲了。忽然間,遠遠的聽到了狗叫。乞乞科夫高興極了,就命令綏里方出發(fā),并且叫他用了全速力的走。俄國的馬夫是有一種微妙的本能的,可以用不著眼睛;所以他即使合了眼,飛快的跑,也會跑到一處什么目的地。綏里方雖然看不見東西,卻放馬一直向著村子沖過去,待到車棒碰著了籬垣,簡直再沒有可走的路,這才停下來。乞乞科夫只能在極密的煙雨中,看見了象是屋頂?shù)囊黄?。他便叫綏里方去尋大門,假使俄國不用惡狗來代替管門人,發(fā)出令人不禁用手掩住耳朵的大聲,報告著大門的所在,那一定是尋得很費工夫的。窗戶里漏著一點光,這微明也落到籬垣上,向我們的旅客通知了走向大門的路徑。綏里方去一敲,不多久,角門開處,就現(xiàn)出一個披著睡衣的人影來。主仆兩個,也聽到對他們?nèi)陆械陌l(fā)沙的女人聲音了:“誰敲門呀?誰在這里逛蕩呀?”

  “我們是旅客,媽媽,我們在尋一個過夜的地方,”乞乞科夫說。

  “是么?真莽撞!”那老婆子嘮叨著?!皝淼眠@么遲。這兒不是客店。這兒是住著一位地主太太的?!?/span>

  “叫我怎么辦呢,媽媽?我們迷了路了。這樣的天氣,我們又不能在露天下過夜?!?/span>

  “真的,天是又暗,又壞,”綏里方提醒道。

  “不要你說,驢子!”乞乞科夫說。

  “您是什么人呀?”那老婆子問。

  “是一個貴族,媽媽?!?/span>

  貴族這個字,好象把老婆子有些打動了。“等一等,我稟太太去,”她低聲說著,進去了,兩分鐘之后,又走出來,手里提著一個風燈。大門開開了。這回是別的窗子里也有了亮光。馬車拉進了大門,停在一所小小的屋子的前面。這屋子在黑暗里,很不容易看得明白,只有一邊照著些從窗子里射出來的光;屋前還有一個水洼,燈光也映在這上面。大雨潺潺的注在木屋頂上,又像溪流似的落在下面的水桶中。狗兒們發(fā)著各色各樣的叫聲,一匹昂著頭,發(fā)出拉長的幽婉的聲音;它懷著一種熱心,仿佛想得什么獎賞;另一匹卻像教會里的唱歌隊一樣,立刻接下去了;夾在中間,恰如郵車的鈴鐺一般響亮的,是大約還是小狗的最高音,最后壓倒全部合奏的是具有堅定的,狗式的,大約乃是老狗的最低音,因為合奏一到頂點,它就像最低弦樂器似的拚命的叫起來了;中音歌手們都踮起腳趾,想更好的唱出高聲來,大家也都伸長了頸子,放開了喉嚨;獨有它,它最低弦樂演奏者,卻把沒有修剃的下巴藏在領(lǐng)子里,蹲著,膝髁幾乎要著地,忽然從這里起了嚇人的聲音,使所有的窗玻璃都因此發(fā)了響,發(fā)了抖。只要聽到這樣音樂似的各種的狗叫,原是就可以知道這村子是很體面的;但我們的半凍而全濕的主角,卻除了溫暖的眠床之外,什么也不理會。馬車剛要停下,他跳出來,一絆,幾乎倒在階沿上了。這時門口又出現(xiàn)了另一個女人,比先前的年青些,然而模樣很相像。她領(lǐng)乞乞科夫走進屋里去。經(jīng)過這里,他就瞥了一眼屋子的內(nèi)部;屋子是糊著舊的花條的壁紙的;壁上掛著幾幅畫,一律是花鳥,窗戶之間掛有小小的古風的鏡子,昏暗的鏡框上都刻著卷葉。鏡子后面塞著些信札,舊的紙牌,襪子,或者諸如此類;還有一口指針盤上描花的掛鐘……這些之外,乞乞科夫就什么也沒有看到了。他覺得他的眼瞼要粘起來,仿佛有誰給涂上了蜂蜜一樣。再過了幾分鐘,主婦出現(xiàn)了,是一位老太太,戴著睡帽,可見她是匆匆忙忙的走出來的,頸子上還圍著一條弗蘭絨的領(lǐng)巾。這位婆婆是小地主太太們中的一個,如果沒收成,受損失,是要悲嘆,頹唐的,然而一面也悄悄的,即使是慢慢的總把現(xiàn)錢一個一個的弄到藏在她柜子的抽屜里的花麻布錢包里面去。一個錢包裝盧布,別一個裝五十戈貝克,第三個裝二十五戈貝克的現(xiàn)貨,但看起來,卻好象柜子里面,除了襯衣,睡衣,線團,拆開的罩衫之外,什么也沒有似的。假使因為過節(jié),烤著酪餅和姜餅的時候,舊的給燒破了,或者自然穿破了,這拆開的就要改作新的用。如果衣服沒有燒破,也還很可以穿呢,我們的省儉的老太太大約還要使這罩衫拆開著躺在抽屜里,終于和許多別樣的舊貨,由她的遺囑傳授給那里的一位平輩親戚或者外甥侄子的。

  乞乞科夫首先告罪,說是為了他突然的登門,驚動了她了?!安灰o,不要緊!”那主婦說。“上帝竟教您來得這么晚!又是這樣的大風雨!走了這么遠的路,本應(yīng)該請您用點什么的,可是在這樣的深夜里,我實在不能豫備了!”

  一種奇特的騷擾打斷了主婦的話,乞乞科夫很吃了一嚇。這騷擾,也像忽然之間,屋子里充滿了蛇一樣;但抬眼一看,也就完全安靜了;他知道,這是掛鐘快要敲打時候的聲音。接著這騷擾,又發(fā)出一種沙聲來,到底是敲起來了,聚了所有的力量,兩點鐘,那聲音仿佛是誰拿了棍子,敲著一個開裂的壺,于是鐘擺又平穩(wěn)下去了,從新來來往往的擺著。

  乞乞科夫向主婦致謝,并且聲明自己一無所需,請她不要抱歉,除了一張眠床之外,他是什么也不希望了的。這時他想問明,他究竟錯走到什么地方來了,到梭與開維支先生的村莊去,還有多少遠,但那老太太的回答,卻道是她從來沒有聽到過這姓名,姓這的地主,是那里也沒有的。

  “那么,瑪尼羅夫,您許是知道的罷?”乞乞科夫問。

  “那是怎樣的人呀,瑪尼羅夫?”

  “是一個地主,太太?!?/span>

  “沒有,我從來沒有聽到過他的姓名,沒有這么一個地主的。”

  “那么,這里的地主全是些什么人呢?”

  “皤勃羅夫,斯惠寧,卡拉派且夫,哈爾巴庚,忒累巴庚,潑來卡科夫。”

  “都有錢沒有呢?”

  “沒有,先生,這里是沒有什么有錢人的。不過這有二十個,那有三十個魂靈罷了;有著百來個魂靈的人,這里是沒有的?!?/span>

  乞乞科夫這才明白,他竟錯走到這樣的窮鄉(xiāng)僻壤來了。

  “那么,您可以告訴我,從這兒到市上去有多么遠嗎?”

  “總該有六十維爾斯他罷。我真簡慢了客人,竟什么也不能請您吃!你高興喝一杯茶么,先生?”

  “多謝得很,太太。我只要有一張床,就盡夠了?!?/span>

  “是呀,真的呢,走了這么多的路,是要歇一歇的。請您躺在這張沙發(fā)上面罷,先生。喂!菲替涅,拿一床墊被,一個枕頭和一條手巾來!天哪,這樣的天氣!就像怪風雨呀!我這里是整夜的在圣像面前點著蠟燭哩。阿呀,我的上帝,您的背后和一邊,都齷齪得像野豬一樣了。這是在那里弄得這么臟的呢?”

  “謝謝上帝,我不過弄得這么臟;沒有折斷了脊梁,可還要算是運氣的!”

  “神圣的耶穌,您在說什么呀?您可愿意給您的背后刷一下呢?”

  “不不,多謝您!請您不要費心!還是請您吩咐您的使女,拿我的衣服去烘一烘,刷一下罷!”

  “聽著呀,菲替涅!”那使女已經(jīng)拿了燈走上階沿,搬進墊被來,并且用兩手一抖,絨毛的云便飛得滿屋,主婦于是轉(zhuǎn)過臉去,對她說道,“拿上衣和外套去,在火上烘一烘,就像老爺在著那時候的那樣子做,以后就拍一拍,刷它一個干凈。”

  “明白了,太太!”菲替涅在墊被上鋪上布單,放好兩個枕頭,一面說。

  “哦,床算是鋪好了!”主婦說?!罢埌仓昧T,先生,好好的睡!您可還要什么不?也許慣常是要有人捏捏腳后跟的罷。先夫在著的時候,不捏,可簡直是睡不著的?!?/span>

  然而客人又辭謝了這享樂。主婦一出去,他連忙脫下衣服來。把全副披掛,從上到下,都交給了菲替涅,她說過晚安,帶著濕淋淋的收獲,走掉了。當他只剩了獨自一個的時候,就頗為滿足的來看他那快要碰著天花板的眠床。他擺好一把椅子,踏著爬上眠床去,墊被也跟著他低下去,快要碰到地板,從綻縫里擠了出來的絨毛,又各到各處,飛滿了一屋子。他熄了燈,拉上羽紗被來蒙著頭,蜷得像圓面包一樣,一下子就睡著了。到第二天,他醒得不很早。太陽透過窗子,直射在他臉上,昨夜靜靜的睡在墻壁和天花板上的蒼蠅,現(xiàn)在卻向他集中了它們?nèi)康淖⒁猓阂黄プ谙麓缴希硪黄フ驹诙渖希谌ビ窒肱艿窖劬@里來;還有胡里胡涂的一匹,竟在鼻孔邊占了地盤,他在半睡半醒中,一吸,就吸進鼻子里去了,自然是惹他打一個大噴嚏——但也因此使他醒轉(zhuǎn)了。他向屋子里一瞥,這才知道掛在壁上的原來也并非全是花鳥圖,他又看見一張庫土梭夫???的肖象和一幅油畫,上面是一個老人,穿著象是?;轄枴け说寐寰S支???時代的紅色袖口的制服。掛鐘又騷擾起來了,打了九點鐘;一個女人的頭在門口一探,立刻又消失了,因為乞乞科夫想要睡得熟,是全脫了他的衣服的。這一探的臉,他覺得有點認識,他要記出這究竟是誰來,終于明白了可就是這家的主婦。他連忙穿起小衫來,衣服就放在他旁邊,燥了,還刷得很干凈。于是他穿好外衣,走到鏡子前面,大聲的又打一個嚏,打得恰恰走近窗口來的火雞,——那窗門原也比地面高不了多少,——也大聲的啯啯的叫了起來,還用它那奇特的話,極快的向他說了些什么,那意思,總歸好象說是“恭喜”似的,乞乞科夫就回答它一句“昏蛋”。之后,他走向窗前,去觀察一下四近;從窗口所見,仿佛都是養(yǎng)雞場;因為在他眼前的,至少,是凡有又小又窄的院子中,滿是家禽和別樣的家畜。無數(shù)的公雞和火雞在那里奔走;其間有一只公雞跨開高傲的方步,搖著雞冠;側(cè)著腦袋,好象它正在傾聽什么似的。豬的一家也混在這里面;老母豬在掘垃圾堆,也似乎兼顧著小豬仔,但到底完全忘記,自去大嚼那散在地上的西瓜皮去了。這小院子或是養(yǎng)雞場,是用板壁圍起來的,外面是一大片菜園,種著卷心菜,蔥,馬鈴薯,甜菜和別樣的蔬菜。菜園里面,又處處看見蘋果樹和別的果子樹,上面蒙起網(wǎng)來,防著喜鵲和麻雀。尤其是麻雀,成著大群,飛來飛去,簡直像斜掛的云一樣。因此還有許多嚇鳥的草人,都擎在長竿上,伸開了臂膊;有一個還戴著這家的主婦的舊頭巾。菜園后面是農(nóng)奴的小屋子,位置很凌亂,也不成為有空場和通路的排列,但由乞乞科夫看來,那居民們的生活是要算好的:屋頂板一舊,就都換上新的了,也看不見一扇倒壞的門,向這邊開口的倉庫里,有的是一輛豫備的貨車,有時還有二輛?!昂?!這小村子可也并不怎么小哩!”他自言自語的說,并且立刻打定主意,要和主婦去扳談,好打交道了。他從她先前探進頭來的門縫里向外一望,看見她在喝茶,就裝著高興而且和氣的模樣走過去。

  “日安,先生!您睡得怎么樣?”那主婦說著,站了起來。她比昨夜穿得闊綽了,頭上已不戴睡帽,換了黑色的頭巾。頸子上卻還是圍著什么一些物事。

  “很好的,好極了,”乞乞科夫一面說,一面坐在靠椅上?!澳?,太太?”

  “不行呀,先生!”

  “這是怎么的呢?”

  “睡不著呀。腰痛,腿痛,連腳跟都痛。”

  “就會好的,太太,您不要愁。”

  “但愿就會好呵。豬油呀,松節(jié)油呀,我都擦過了。您用什么對茶呢?這個瓶子里的是果子汁?!?/span>

  “很好,太太。就是果子汁罷?!?/span>

  大約讀者也已經(jīng)覺到,乞乞科夫雖然表示著殷勤的態(tài)度,但比起在瑪尼羅夫家來,卻隨便說話,沒有拘束得遠了。這里應(yīng)該說明的,是有許多節(jié)目,俄國固然趕不上外國,但善于交際,外國人卻也遠不及我們。我們的交際樣式上的許多精微和層次,是簡直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一個法國人或德國人,一生一世也不會懂得我們的舉動的奇特和差別;他們對一個富翁和一個香煙小販說話,所用的幾乎是一樣的調(diào)子,一樣的聲音,縱使他們的心里,對于富翁也佩服之至。我們這里可是完全不同了:我們有這樣的藝術(shù)家,對著蓄有二百個魂靈的地主說話,和對那蓄有三百個的全兩樣;但對他說話,又和蓄有五百個的全兩樣;而和他說起來,又和對于蓄有八百個魂靈的地主全兩樣;就是增到一百萬也不要緊,各有各的說法。我們來舉一個例罷,這并非我們這里,乃是一個很遠的王國的什么地方,這地方有一個衙門,又假如這衙門里有一位長官或是所長。當他坐在中間,圍繞著他的屬員們的時候,我要請讀者仔細的看一看——我相信,你們就要嚇得說不出話來了。威嚴,清高——有什么還不顯在他顧盼之間呢?倘要拿了畫筆,畫出他來,給他留下這相貌,那簡直是普洛美修斯!???一點不差:一個普洛美修斯!他老雕似的看,他的步子是柔軟,鎮(zhèn)定,而且穩(wěn)當。但你們看著這老雕罷,他一出大廳,走近他的上司的屋子去,可就不大能夠認識了;他緊緊的挾著公文夾,逃跑的鵓鴣似的急急的走過去,幾乎要失了魂。倘到一個俱樂部,或者赴一個夜會,如果都是職位較低的人們,那么,我們的普洛美修斯是仍不失為真正普洛美修斯的,但只要有一個人,比他大一點,我們的普洛米修斯可就要起一種連渥辟提烏斯???也夢想不到的變化:比蒼蠅還要小,他簡直化為幾乎沒有,一粒微乎其微的塵沙了!“然而這豈不是伊凡·彼得洛維支嗎?”有人看見了他,就會說,“伊凡·彼得洛維支還要高大些,這人卻很小,又很瘦;他總用大聲說話,也總不笑的,但這人,哼,卻小鳥兒似的啾啾唧唧,而且總在陪笑哩?!比欢呓プ蛹氁豢础策€是伊凡·彼得洛維支!“阿呀,這樣,”人就對自己說……然而我們還是再講這里的登場人物罷。我們知道,乞乞科夫是已經(jīng)決定,不再客氣了;他于是拿了一杯茶,加一點果子汁,談起來道:

  “您的村莊可真的出色呵,太太?;觎`有多少呢?”

  “到不了八十,”那主婦說,“可惜我們光碰著這樣的壞年頭;去年又來了一個歉收,連上帝都要發(fā)慈悲的!”

  “可是農(nóng)奴卻都顯得活潑,屋子也像樣。但我想請教您:您貴姓呀?昨天到得太晚,忙昏了……”

  “科羅皤契加,???十等官夫人?!?/span>

  “多謝。還有您的本名和父稱呢?”

  “那斯泰莎·彼得洛夫娜?!?/span>

  “那斯泰莎·彼得洛夫娜么?高雅得很!——那斯泰莎·彼得洛夫娜。我有一個嫡親的姨母,是家母的姊妹,也叫那斯泰莎·彼得洛夫娜?!?/span>

  “可是您的貴姓是什么呢?”地主太太問?!澳嵌悇?wù)官罷?不是的?”

  “不是的,太太,”乞乞科夫微笑著回答道?!拔也皇嵌悇?wù)官;我在外面走,只為著自己的事情。”

  “那么,您是經(jīng)手人?多么可惜!我把我的蜂蜜都賤賣了;您一定是要的,先生,可對?”

  “不,我不大收買過蜂蜜?!?/span>

  “那就是什么別樣的東西。要麻罷?我現(xiàn)在可實在還不多——至多半普特????!?/span>

  “唉,不的,太太,我要的是別樣的貨色,請您告訴我,您這里可死了許多農(nóng)奴沒有呢?”

  “唉唉!先生,十八個!”那老人嘆息著,說?!斑€都是很出色,會做事的。自然也有些在大起來,可是有什么用呢,毫沒力氣的家伙,稅務(wù)官一到,卻每個魂靈的稅都要收。他們已經(jīng)死掉了,還得替他們付錢。上禮拜里,我這里燒死了一個鐵匠,一個很有本領(lǐng)的鐵匠!也知道做銅匠手藝的?!?/span>

  “莫非這村子里失了火嗎,太太?”

  “謝上帝不給有這樣的災(zāi)殃!如果是火災(zāi),那可就更壞了。并不是的,他全由自己燒死的?;鹗菑乃锩娴氖裁吹胤綗鰜淼?;他真也喝的太多了,人只看見好象一道青煙,他就這么的焦掉了,一直到烏黑的像一塊炭;唉唉,是一個很有本領(lǐng)的鐵匠呢。我現(xiàn)在簡直全不能坐車出去了。這里就再沒有人會釘馬掌。”

  “這是上帝的意志呵,太太,”乞乞科夫嘆息著說,“違背上帝的意思的事,人是嘮叨不得的。您知道不?您肯把他們讓給我嗎,那斯泰莎·彼得洛夫娜?”

  “讓什么呀,先生?”

  “唔,就是所有的那些人,那已經(jīng)死掉了的?!?/span>

  “我怎么能把他們讓給您呢!”

  “唔,那很容易?;蛘呶覇柲I也可以。我付給您錢?!?/span>

  “但是,怎么辦呢?我實在還不懂您。您想把他們從土里刨出來嗎?”

  乞乞科夫知道這老婆子弄錯了目標,必須將事情解釋給她聽。于是用簡單的幾句話,說明了這所謂讓與或交易,不過是紙面上的事,而且魂靈還要算是活著的。

  “但是,您拿他們做什么用呢?”老婆子說,詫異地凝視著他。

  “這是我的事情了!”

  “但他們是死了的呀!”

  “當然,誰說他們是活的呢?正因為他們是死了的,所以使您吃虧,您仍舊要付人頭稅,我就想替您去掉這擔子和麻煩呵;現(xiàn)在懂了沒有?不但去掉,我并且還要付您五個盧布呢。您現(xiàn)在明白了罷?”

  “我還是不明白,”那老婆子躊躕著,說,“我向來沒有賣過死人。”

  “這有什么稀奇!如果您賣過了,這才稀奇哩。您莫非以為這真的值錢的嗎?”

  “不不,我自然并不這么想。這怎么會值錢呢?已經(jīng)什么用處也沒有了的!但使我擔心的,卻是他們已經(jīng)死掉了的這一點?!?/span>

  “這女人可真的是糊涂,”乞乞科夫想。“您聽我說,太太,您再想一想罷!像他們還是活著一樣,付出人頭稅去,這是您的很大的損失呀。”

  “阿呀,先生,再也不要提了,”地主太太打斷他的話?!叭Y拜前,我就又繳了一百五十盧布,還要應(yīng)酬稅務(wù)官?!?/span>

  “您瞧罷,太太,您再想想看,從此您就用不著應(yīng)酬稅務(wù)官了,因為納稅的是我,不是您了。全副擔子我挑了去,連稅契的經(jīng)費也歸我出。您明白了罷!”

  主婦沉思了;她覺得這交易也并不壞;不過太新鮮,太古怪,也恐怕買主會給她上一個大當。他從那里來的呢,只有上帝知道,況且又到的這么半夜三更。

  “那么,您可以了罷,太太。”乞乞科夫說。

  “老實說,先生,我可向來沒有賣過死人?;钊四兀鞘怯羞^的,還在三年前,我把兩個娃兒讓給了潑羅多波波夫,一百盧布一個;他高興得很。那都是很能做事的。她們連飯單也會織的?!?/span>

  “現(xiàn)在說的可不是活人呀!上帝在上!我要的是死人!”

  “老實說,我首先就怕會吃虧呢。你到底還是瞞著我;先生,也許他們是……,他們的價錢還要貴得遠的?!?/span>

  “您聽我說,太太……您在想什么呀!他們怎么會值錢;您想想看!這是廢料呀!您要知道,是毫沒用處的廢料呀!譬如您得了舊貨,我們來說破布片罷:那自然是還值些錢的,紙廠還會來買它。然而他們,卻什么用也沒有了!好,請您自己說,他們還有什么用?。俊?/span>

  “那是一點不錯的!自然什么用也沒有。但使我擔心的,也就是他們已經(jīng)死掉了的這一點呵?!?/span>

  “我的上帝,這真是一匹胡涂蟲,”乞乞科夫忍耐不住了,對著自己說?!翱偟谜f伏她。真的,我弄得出汗了!這該死的老家伙!”于是他從衣袋里掏出手帕來,在額上拭著汗。但乞乞科夫的懊惱是沒有道理的。即使是闊人,尤其是官員,如果和他們一接近,就知道關(guān)于這些事,就和科羅皤契加一式一樣。一在腦袋里打定了什么主意之后,你就是用十匹馬也拉它不轉(zhuǎn)。無論怎樣抗辯,都沒有用。縱使說得大白天一樣明明白白,也總像橡皮球碰著石墻壁似的彈回來了。乞乞科夫拭過汗,就又想,用了別樣的方法,來打動她試試看。

  “太太,”他說,“您是不管我說什么,還是只顧自己說什么呢……我付您錢,十五盧布的鈔票;您懂了沒有?這是錢呀,路上是不會撒著的。比方您賣出蜂蜜去,什么價錢呢?請你說一句罷!”

  “一普特十二個盧布?!?/span>

  “您不要造孽,太太!您沒有賣到十二個盧布的?!?/span>

  “真的,先生!”

  “現(xiàn)在您看,這是蜂蜜呀。到您能夠采取它,恐怕要費一個年頭,一整年的心計,辛苦和手腳的。馬車載著到各處走,保護那可憐的蜂兒。一冬天還得藏在窖子里。您瞧就是!但死魂靈,卻是不在這世界上的了。您并沒有吃辛苦,費手腳。他們的離開這世界,給您的府上有損失,都是上帝的意志。那一面,十二個盧布是您一切心計和辛苦的報酬,而這一面,您什么力氣也不化,進益卻不止十二個,倒是十五個盧布,而且并非銀的,卻是很好看的滴藍的鈔票哩?!逼蚱蚩品蛴眠@么強有力而且發(fā)人深省的道理,上了戰(zhàn)場之后,他以為這老婆子的終于降伏,大約是可以無疑的了。

  “一點不錯,”那地主太太說,“我是一個可憐的不懂世故的寡婦,還是再等一下,等有別的買主到這里來罷。我也可以比一比價錢。”

  “不要鬧笑話,太太!您自己想想看,您在說什么了。誰會來買這東西呢。他要這做什么用呢?”

  “也許湊巧可以用在家務(wù)上的呵……”老婆子反對道。——但她沒有說完話,張開嘴巴,吃驚的看定他,緊張著在等候回答。

  “死人用在家務(wù)上!——我的上帝,您真的不知道想到那里去了!莫非在您的菜園里,到夜里好嚇雀子嗎?!對不對?”

  “神圣的耶穌,救救我們罷!你說著多么可怕的話呀?!蹦抢掀抛诱f,劃了一個十字。

  “另外還有什么用呢?墳和骨頭,還是您的。這買賣不過是紙面上的事。究竟怎么樣?您至少總得回答我一句。”

  那老婆子又沉思起來了。

  “您只在想些什么呀,那斯泰莎·彼得洛夫娜?”

  “我可真不知道我該怎么辦才是哩。您還不如買點麻去罷!”

  “什么,麻!謝謝您!我要的是別的東西,您卻拿您的麻來嚕蘇。給麻靜靜的麻它的去罷!如果我下一次來拜訪,恐怕要買麻也難說的。那么,怎么樣呢,那斯泰莎·彼得洛夫娜?”

  “上帝知道,這真是古怪透頂?shù)呢浬?,我向來沒有經(jīng)手過的?!?/span>

  這時候,乞乞科夫再也忍耐不住了。他憤憤的抓起一把椅子,在地板上一頓,并且詛咒她遭著惡鬼。

  說到惡鬼,地主太太就怕得要命。

  “阿呀呀,不要提它了!上帝也在的!”她臉色發(fā)青,叫喊說。“就在兩三天前的夜里,我夢里總是看見它,看見這地獄胚子。禱告之后,我卜了一回牌,可確是上帝差來罰我的呀。它的模樣真可怕。它的角,比公牛的還長。”

  “我希望您不至于看見一打!我還不及真正的基督教徒的博愛;我一看見一個可憐的寡婦沒處安身,沒法生活……那還是和你的田地都完結(jié)罷?!?/span>

  “阿呀呀,你在這里說著多么怕人的話呀?!崩掀抛鱼枫返目炊ㄋ?,說。

  “真的,沒有別的話好說了,簡直沒有——您不要怪我說的直白——就像一匹鎖住的狗,躺在干草上;自己不吃草,卻又不肯交給誰。您田地里的所有的出產(chǎn),我都要買,因為我是也在辦差的……”這里他順便撒了一點謊,并不希望好處的,然而很有效。

  這“辦差”的話,給了那斯泰莎·彼得洛夫娜一個深的印象了;她說話,幾乎用了懇求的聲音:“為什么你就立刻生氣呢?要是我早知道你這么暴躁,我倒不如不要回嘴的好了。”

  “那里那里,我全沒有生氣呀!所有的事情比不上一個擠過汁的檸檬。我會氣惱嗎?”

  “好咧,好咧。我拿十五盧布鈔票把他們讓給你就是。不過有一件事,先生,辦差的時候不要忘記我,如果你要麥呀,蕎麥粉呀,壓碎麥子呀,或是肉類的話?!?/span>

  “不會不會,太太,我再也不會忘記你了的?!彼幻嬗檬植林龡l小河似的,流下他臉孔來的汗,一面說。他還訊問,她在市里可有一個在法院里的密友,全權(quán)代理或相識者,可以辦妥那訂立合同和一切其余的必要的例規(guī)的人?!坝械模亲〕?,希理耳神甫;他的兒子是在法院里的。”科羅皤契加說。乞乞科夫就托她寄一封委托書去,還至于自己來起草稿省得老婆子寫些無用的費話。

  “如果他給上司買我一點面粉或是家畜,”科羅皤契加其時想,“那就好了。我應(yīng)該應(yīng)酬他一下。昨晚上還剩著一點蛋面。我還是去吩咐菲替涅烤蛋餅罷。用奶油面來做雞蛋饅頭,倒也不壞。這我做得好,也用不著多少時光。”于是主婦走了出去,實行饅頭計畫去了,并且好象還要添上家庭烹調(diào)法上的另外幾樣。但乞乞科夫卻因為去取提箱里的紙,走進了他睡過一夜的客廳。屋子早已打掃好,胖胖的毛絨被和墊被,已經(jīng)搬走了。沙發(fā)前面放著一張蓋了罩布的桌子。他把提箱擱在桌子上,自己坐在沙發(fā)上,想休息一下;因為他覺得,自己滿身是汗了:凡有他穿在身上的,從小衫到襪子,完全稀濕?!翱鄩蛭伊?,這該死的老貨,”他說,休息了一會之后,就開開提箱來。

  作者知道,許多讀者們是愛新奇,很愿意明白提箱的構(gòu)造和裝著的東西的。那可以,我為什么不給滿足一下這好奇心呢??傊锩媸沁@樣子:中間一個肥皂盒;肥皂盒旁邊有狹狹的六七格,可以放剃刀。其次是兩個放沙粉盒和墨水瓶的方格。兩格之間有一條深溝,是裝羽毛筆,封信蠟和長的物事的。還有一些有蓋和沒有蓋的格子,為裝短的物事,如拜客名片,送葬名片,戲園門票以及留作紀念的別的各種票子之用。抽出上面的抽屜來,也有許多格子。其中的一個很寬大,藏著裁開了的許多紙。還有一個做在旁邊的秘密的小抽屜,可以暗暗的抽出來,乞乞科夫的錢就總藏在這里面。這小抽屜,他總是飛快的抽開,同時又飛快的關(guān)上的,所以他究竟有多少錢呢,無從明白。乞乞科夫馬上動手,削好筆尖,寫起來了。這時候,主婦也走進屋里來。

  “你的箱子可真好哪,先生!”她說著,在旁邊坐下了,“你一定是在墨斯科買的罷?”

  “對了,在墨斯科?!逼蚱蚩品蚧卮鹬匀粚憽?/span>

  “我知道,在那邊買來的都是好的。兩年以前,我的姊妹從那邊帶了一雙孩子穿的暖和的長靴來。真好貨色!不會破!她現(xiàn)在還穿著呢。阿呀,你有這許多印花,”她向提箱里看了一眼,就說。而實際上,也確有很多的印花在里面?!澳闼臀乙粌蓮埩T。我沒有這東西。有時是得向法院去上呈文的??煽偸菦]有印花。”

  乞乞科夫向她解釋,這并不是她所意料那樣的印花。這是只用于買賣契約的,聲請書上就不能用。但為了省得麻煩,他仍然送了她一張值一盧布的物事。寫好信件之后,他就請她簽名,并且要看農(nóng)奴們的名單。但這位地主太太卻好象全無她自己的農(nóng)奴們的冊子,倒是暗記在心里的。他催她說,自己來鈔。有些姓,尤其是諢名,使他非常詫異,至于正在鈔錄的時候,一聽到就得暫時停下來。給他一個特別的印象的是彼得·薩惠略夫·內(nèi)烏伐柴衣——科盧以多???,使他不禁叫了起來道:“好長的名字!”有一個名叫科羅符衣·啟爾辟支,???別一個卻只簡截的叫科婁維·伊凡。???他鈔完之后,用鼻子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就嗅出奶油煎炒的食物的香味來。

  “請您用一點罷?!敝鲖D說。乞乞科夫回顧時,看見了擺滿著美味的食品的桌子;有香菇,有烙餅,有蛋糕,有蒸餅,有酪條,有脆餅和烘糕,以及各式各樣的包子:大蔥包子,芥末包子,凝乳包子,白魚包子,還有莫名其妙的許許多。

  “請呀,這是奶油煎過的蛋糕,也許還可以罷?”那主婦說。

  乞乞科夫抓過那奶油煎過的蛋糕來,沒有吃到一半,就極口稱贊起來了。在實際上,蛋糕本身固然并不壞;但當和老婆子使盡力氣和轉(zhuǎn)戰(zhàn)沙場之后,也覺得格外可口了。

  “您不用蒸餅么?”那主婦說。作為這一個問題的答案的,是乞乞科夫即刻抓起三個蒸餅來,卷作一筒,蘸了溶化的奶油,拋進嘴巴里,于是用飯單揩揩嘴唇和兩只手。他大約這樣的吃了三回之后,就請主婦吩咐去駕車。那斯泰莎·彼得洛夫娜立刻派菲替涅到院子里去了,還教她回來的時候,再帶幾個熱的蒸餅來。

  “府上的蒸餅真是好極了,太太?!逼蚱蚩品蛞幻嫒ツ脛倓偹蛠淼恼麸灒幻嬲f。

  “對啦,家里的廚娘,倒是做得很好的,”主婦回答道,“可惜的是今年的收成壞得很,面粉也就并不怎么好了。但是您為什么這樣的急急呢?”她一看見乞乞科夫已經(jīng)拿起了帽子,就說?!败囎舆€完全沒有套好哩。”

  “阿,馬上套好的,太太。我的馬夫是套得很快的。”

  “您到辦差的時候,不會忘記我的罷,是不是?”

  “不會的,不會的?!逼蚱蚩品蛘f著,跨出了大門。

  “您不要買葷油嗎?”主婦說,跟在他后面。

  “為什么不要?我當然要買的。不過得緩一緩。”

  “到耶穌復活節(jié),我就有很好的葷油了。”

  “您放心,我到您這里來買;您有什么,我就買什么,也要豬油?!?/span>

  “恐怕您也要絨毛罷?一到腓立波夫加???,我就也有鳥兒的絨毛了?!?/span>

  “好的,好的?!逼蚱蚩品蛘f。

  “你瞧罷,先生,你的車子還沒有套好哩。”他們倆走到階沿的時候,那主婦說。

  “他馬上套好的。只請您告訴我,我怎么走到大路上去呢?”

  “這叫我怎么辦呢?”主婦說?!肮諒澓芏啵f給你明白,是不容易的;或者不如叫一個娃兒同去,給你引路的好罷??墒悄愕迷隈R夫臺上有地方給她坐?!?/span>

  “那自然?!?/span>

  “那么,我叫一個娃兒同去就是,她認識路的,不過你不要把她帶走,你聽哪,新近就有一個給幾個買賣人拐去了。”

  乞乞科夫?qū)λs定,決不拐帶女孩兒,科羅皤契加就又放了心。檢閱她的院子了。她首先看到女管家,正從倉庫里搬出一只裝著蜂蜜的木桶。其次向一個農(nóng)奴一瞥,他正在門道上出現(xiàn),于是順次的向她的家私什物看過去。為什么我們要把科羅皤契加講得這么長呢?科羅皤契加,瑪尼羅夫,家務(wù)或非家務(wù),和我們又有什么相干呢?我們不管這些罷!在這世界上,是沒有整齊到異乎尋常的!剛剛看見歡喜,它就變成悲哀,如果留得它很長久,接著會迸出怎樣的一個思想來呢,誰也不知道!人當然可以這么想:怎樣么!?在無窮之長的人格完成的梯級上,科羅皤契加豈不是的確站在最下面么?將她和她的姊妹們隔開的深淵,豈不是的確深得很么?和住在貴族府邸的不可近的圍墻里邸里是有趣的香噴噴的鑄鐵的扶梯,那扶梯,是眩耀著銅光,紅木的家具,華貴的地毯的她們?和看了半本書,就打呵欠,焦躁的等著淵博精明的來客,在這里給他們的精神開拓一片地,以便發(fā)揮他們的見解,賣弄他們的拾來的思想的她們?——這思想,是遵照著“趨時”的神圣的規(guī)則,一禮拜里就風靡了全市的,這思想,是并非關(guān)于因為懶散,弄得不可收拾的他們的家庭和田地,卻只是關(guān)于法蘭西的政治有怎樣的變革,或者目前的加特力教帶了怎樣傾向的。算了罷,算了罷,為什么要講這些事?然而又為什么在愉快無愁的無思無慮的瞬息中,卻自然會透進一種奇特的光線到我們這里來的呢?臉上的微笑還未消盡,人卻已經(jīng),豈不是那一個,他變了另一個了,此刻顯在他臉上的,已是別一種新的影子了。

  “來了,我的車,”乞乞科夫一看見他的馬車駛了過來,喊道,“你怎么盡是這么慢騰騰的,你這驢子!你那昨天的酒氣一定還沒有走盡罷。”

  對于這,綏里方?jīng)]有回答一句話。

  “那么,再見,太太!哦,您的那小姑娘呢?”

  “喂!貝拉該耶!”老婆子向一個站在階沿近旁的大約十一二歲的娃兒,叫道。這孩子身穿一件手織的有顏色的麻布衫。赤著腳,因為剛弄得滿腿泥濘,一直到上面,所以看起來好象穿著長統(tǒng)靴。“給這位先生引路去!”

  綏里方拉她登上馬夫臺。上去的時候,先在踏腳上踏了一下,因此有點齷齪了,但即刻矯捷的爬上,坐在綏里方的旁邊。她之后,乞乞科夫也把腳踏在踏腳上,重得車子向右邊歪了過去,但也就坐好了?!昂牵F(xiàn)在是全都舒齊了。再會罷,太太!”他用這話向地主太太告別,馬也開了步。

  綏里方一路上都很認真,正經(jīng),對于自己的職務(wù)也很注意,這是他在有了錯處或者喝醉過酒之后,向來如此的。馬匹也都干凈得出奇。有一匹的頸套,平常是破破爛爛,連麻屑都從破綻里露了出來的,現(xiàn)在也子細的縫過,修好了。他在路上,簡直不大開口,不過有時響一聲鞭子,也沒有對他的馬匹講演,雖然連阿花也極愿意聽一點訓詞。因為在這些時候,雄辯滔滔的御者是總歸放寬韁繩,鞭子也不過Pro forma地在馬背上拂拂的。然而陰凄凄的嘴,這回卻只有單調(diào)的不高興的吆喝了,例如:“噓!噓!昏蛋!慢罷!”之類,另外再也沒有什么。阿青和議員也不滿足,因為沒有聽到一句友愛的稱贊它們的話。阿花在它那柔軟肥胖的身上,吃了不少出格的受不住的鞭子?!扒屏T,這是怎么一回事?”它把耳朵略略一豎,自己想?!八怪缿?yīng)該打在那里;他不打背脊,卻直接的打在怕痛的處所,不是耳朵上一鞭,就是肚子上一鞭?!?/span>

  “右邊?是不是?”綏里方用了這枯燥的話,轉(zhuǎn)臉去問那并排坐著的小姑娘,一面拿鞭子指著亮澄澄的新綠之間的,給雨濕得烏黑的道路。

  “不,還不!我就要告訴你了!”小姑娘回答道。

  “那么,往那兒走呢!”當他們臨近十字路的時候,綏里方問。

  “這邊!”小姑娘用手一指,說。

  “阿??!你!”綏里方說?!斑@就是右邊呀!連左右也分不清?!?/span>

  天氣雖然好得很,道路卻還是稀爛,爛泥粘著車輪,立刻好象包上了毛氈,車子不大好走了。而且泥土又很厚,很粘。因為這緣故,在午前,他們就走不到大路。如果沒有這小姑娘,那是一定也很難走到的,因為許多岔路,就像把捉住的螃蟹,從網(wǎng)里放了出來一樣,向四面八方的跑著。綏里方的容易迷路,真也怪不得他。那小姑娘又即指著遠處的已經(jīng)看得分明的房屋,說道:“那就是大路了?!?/span>

  “那屋子是什么呢?”綏里方問。

  “客店呀?!毙」媚镎f。

  “哦,那是我們自己找得到的了。你現(xiàn)在可以回家去了?!?/span>

  他勒住車,幫她跳下去,一面自言自語道:“你這泥腿?!?/span>

  乞乞科夫給她一枚兩戈貝克的銅錢。她活潑的跑回去了,高興得很,因為她能夠坐在馬夫臺上跑了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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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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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臨近客店的時候,乞乞科夫就叫停車,這為了兩種原因,一是要給馬匹休息了,二是自己也要吃些東西,添一點力氣。作者應(yīng)該聲明,這一類人物的好胃口和食欲,可實在是令人羨慕的。對于那些住在彼得堡或是墨斯科,整天的想著早上吃什么,中上吃什么,后天早上又吃什么,待到要用午膳了,就先吞一兩顆丸藥,然后慢慢的吃下幾個蠣黃和海蟹以及別的奇妙的海味去,終于就向凱爾巴特???或是高加索一跑的上流先生們,倒并不覺得有什么大意思。不,這些先生們,是引不起作者的羨慕來的。然而中流的人們呢,第一個驛站上要火腿,第二個驛站上要乳豬,到第三站是一片鱘魚或者有蒜的香腸炙一下,于是向食桌面前坐下,無論什么時候,總仿佛不算一回事似的。大口魚的湯,鱘鰉魚和魚膏在他的嘴里發(fā)響,發(fā)沸,還伴著魚肉包子或一個鯰魚包子,使不想吃的也看得嘴饞?!@些人物,是有一種很值得羨慕的天稟的。上流的先生們里面,情愿立刻犧牲他的農(nóng)奴和他那用了本國式或外國式加以現(xiàn)代的改良,但已經(jīng)抵押或并未抵押的田地的一半,來換取這好市民式的胃口的,目下也不只一兩個了。然而對不起,即使用了錢以及改良了的或沒有改良的田地,也還是弄不到一個中流先生那樣的胃口來。

  木造的破爛的客店,把乞乞科夫招進它那熏得烏黑的屋檐下去了,屋檐被車光的柱子所支持,很像舊式的教堂燭臺模樣。這客店是俄國式農(nóng)民小屋之一種,不過規(guī)模大一點。窗邊和屋頂下,都有新木頭的雕鏤的垂花,給暗昏的墻壁一比,更顯得出色。外層的窗戶上,畫著插些花卉的酒壺。

  乞乞科夫走上狹窄的木梯,跨進大門去。他在這里推開那嘎嘎發(fā)響的門,就遇見一個身穿花布衣,口說“請進來”的胖胖的老婆子。一到飯?zhí)?,他又遇到那些在村市的木造小客店里,一定看見的老相好了;生銹的茶炊,刨光的松板壁,屋角上的裝著茶壺茶碗的三角架,圣像面前的描金的磁器,系著紅綠帶子,剛剛生過孩子的一匹貓,還有一面鏡,能把兩只眼睛變作四只,臉孔照成好象一種蛋餅的東西,最后,是插在圣像后面的香草和石竹的花束,但早經(jīng)干透,有誰高興去嗅一下,就只好打起噴嚏來。

  “您有乳豬么?”乞乞科夫轉(zhuǎn)過臉去,問那胖老婆子道。

  “有有!”

  “用山葵腌的,還是用酸酪腌的?”

  “自然有山葵也有乳酪的。”

  “拿來!”

  老婆子就到柜子里去尋東西,先拿來一張碟子,其次是一塊硬得像干樹皮樣的飯單,后來一把刀,發(fā)了黃的骨柄,刀身薄得好象削筆刀,結(jié)末是一把只有兩個刺的叉子和一個簡直站不住的鹽瓶。

  我們的主角就照著他自己的習慣,立刻和她扳談起來了。他訊問她,她自己就是這客店的主人呢,還是另外還有東家;可以賺多少錢;她的兒子們是否和她同住;大兒子是什么職業(yè),已經(jīng)結(jié)了婚呢,還是還是單身;他娶了一個怎樣的女人,有嫁資呢,還是沒有;他的岳父是否滿足;嫁妝太少了,那兒子可曾不高興。總而言之,他什么瑣屑都不忘記。至于他要訊問近地住著怎樣的地主,那是不消說得的,他明白了這里有的是勃羅辛,坡契太耶夫,米勒諾衣,大佐且潑拉可夫,梭巴開維支?!芭?!你知道梭巴開維支嗎?”他問那老婆子,但接著又知道她不但認識梭巴開維支,也認識瑪尼羅夫,而且瑪尼羅夫要比梭巴開維支“規(guī)矩”點。“他立刻要一盤燒母雞或是燒牛肉;如果有羊肝,那么,他就也要羊肝,什么都只吃一點點。梭巴開維支卻總是只要一樣,還吃得一個精光。是的,錢照舊,東西還要添好許多哩。”

  當乞乞科夫在這樣的談天,一面享用著他的乳豬,盤里只剩了一片了的時候,忽然聽到了跑來的馬車的輪聲。他從窗口一望,就看見一輛駕著三頭駿馬的輕快的篷車,停在客店前面了。從車子里出來了兩位紳士。一個身材高大,黃頭發(fā)的,別一個比較的矮小些,黑頭發(fā)。黃頭發(fā)穿一件暗藍的獵褂,黑頭發(fā)是蒲哈拉???布的普通的花條的短衫。還看見遠遠的來了一輛空的小篷車;拉的是頸圈和麻繩絡(luò)頭都已破爛,毛鬣蓬松的四匹馬。黃頭發(fā)即刻走上扶梯來,黑頭發(fā)卻還在車子里尋東西,一面指著駛來的車,和仆役說話。乞乞科夫覺得這聲音仿佛有些熟識似的,他正在凝視著他的時候,那黃頭發(fā)已經(jīng)摸著門口,把門開開了。是一個高大的漢子,長臉盤,或者如人們所慣說的失神的臉相,一撮發(fā)紅的胡須。從他那蒼白的臉色判斷起來,他是常常卷在煙里的,如果不是硝磺煙,那就是煙草煙。他向乞乞科夫優(yōu)雅的鞠躬,這邊也給了一個照樣的鞠躬作為回答。不到幾分鐘,他們就的確都想扳談起來,結(jié)識一下模樣,因為倘沒有那黑頭發(fā)旅客突然闖進屋里來,他們就已經(jīng)做到第一步,幾乎要同時說出大雨洗了塵埃,涼爽宜于旅行之類的彼此的愉快來了。那人除下帽子,摔在桌子上,使勁的搔著頭發(fā)。他是一個中等身材的漢子,通紅的面頰,雪白鑠亮的牙齒,漆黑的胡子的好家伙。他有血乳交融一般的新鮮的顏色;他的臉上就躍動著健康。

  “唷,唷,唷,”他一看見乞乞科夫,就突然張開臂膊,喊起來了?!笆裁匆愕竭@里來的?”

  乞乞科夫知道,這是羅士特來夫,和這先生,曾在檢事家里一同吃過飯,不到幾分鐘,他就已經(jīng)顯得非常親密,叫起你我來了,雖然從乞乞科夫這一面,對他也并沒有給與什么些微的沾惹。

  “你哪里去的?”羅士特來夫問,并不等候回答,又立刻接下去道:“我是從市集那里來的,好朋友;你給我道喜罷。我精光了,我連最后的一文也沒有了。實實在在,一生一世,就沒有弄得這么精光過。我只好雇一輛街車了。在窗口望一望罷,它還在這里!”于是他把乞乞科夫的頭扭轉(zhuǎn)去,幾乎碰在窗框上?!翱纯催@小馬,這該死的畜生好容易把我拖到這里來了——我終于只好坐上他的車。”和這話同時,羅士特來夫就用指頭指一指他的同伴。

  “哦——你們還沒有相識哩。我的姻兄彌秀耶夫!我們講了你一早晨?!粜闹?,’我說,‘我們也許遇見乞乞科夫的?!?,我精光到怎樣,你怕不見得明白。不管你信不信,我不但失掉了我的四匹乏馬,我真的什么都化光了。我也沒有了表和鏈子?!逼蚱蚩品蛳蛩豢?,他可真的沒有帶著表和鏈子。而且看起來,好象他一邊的胡子,也比別一邊少一點,薄一點似的。

  “但是,如果我的袋子里還有二十盧布呢,”羅士特來夫說下去道,“只要二十個,不必多,我一定什么都贏回來,不但什么都贏回來,還要——那么,我就是一位闊紳士,我現(xiàn)在還有三千在袋子里面哩?!?/span>

  “那是你在那邊也說了的,”這時黃頭發(fā)回答他說?!暗轿医o你五十盧布的時候,你立刻又都輸?shù)袅?。?/span>

  “上帝在上,我沒有輸?shù)簟U娴臎]有。如果我那一回不發(fā)傻,那是至今還在的。如果我在那該死的七的加倍之后,不去打那角頭,我可以把全場鬧翻?!?/span>

  “但是你沒有把它鬧翻呀?!秉S頭發(fā)說。

  “自然沒有,因為我在不合適的時候,打了角頭了。你以為你的大佐玩得很好嗎?”

  “不管好不好,總之他使你輸?shù)袅??!?/span>

  “那算得什么,”羅士特來夫說,“我也會使他輸?shù)眠@么光。他該玩一回陀勃列忒???來試試,那我們就知道了,這家伙能什么。但這幾天卻逛得真有意思哩,朋友乞乞科夫。哦,真的,這市集可真像樣。商人們自己就說,向來沒有過這樣的熱鬧。從我那領(lǐng)地里拿來的東西,無論什么,都得了大價錢賣掉了。唉唉,朋友,我們怎樣的吃喝呵!就是現(xiàn)在想起來,畜生……可惜你沒有在一起。你想想看,離市三維爾斯他的地方扎著一隊龍騎兵,你想,全體的官兵,總該有四十個,我相信全到市里來了,于是大喝了起來……騎兵二等大尉坡采路耶夫,是一個體面人;——有胡子,——這么多。他把波爾陀的葡萄酒單叫作燒酒兒?!旖o我拿一瓶葡萄燒來,’他向堂倌大嚷著。中尉庫夫新涅科夫……你知道,朋友,是一個很可愛的人!簡直可以說,是一個真正的酒客。我們是常在一起的。還有坡諾馬略夫可給我們喝了怎樣的酒呵!那是一個騙子,你要知道。他這里買不得東西。鬼知道他用什么混到酒里去。這家伙是用白檀,燒焦的軟木,接骨木心在著色的;但如果要他從最里面的,叫作‘至圣無上’的屋子里,悄悄的取出一瓶來,那可實在,朋友,立刻要相信是在七重天上了。還有香檳,我對你說!……比起這來,那知事家的簡直就是水酒。告訴你罷,還不是單單的香檳哩,是一種極品香檳,雙蒸的香檳呀。我還喝了一瓶法國酒,‘篷篷’牌,哪,那香氣——哼,就像薔薇苞,另外呢,都有,你想什么就像什么……阿唷,我們大喝了呵!……我們之后還來了一個公爵。他要香檳。對不起,全市里一瓶也不剩了;兵官們把所有的酒都喝光了。你可以相信我,中飯的時候,我一個就灌了十七瓶!”

  “喂,喂!十七瓶,你可是還沒有到的?!秉S頭發(fā)點破道。

  “我是一個很正直的人,我確是喝了的?!?/span>

  “你怎么想,就怎么說罷。我對你說,你一下子是擋不住十瓶的?!?/span>

  “打一個賭罷!”

  “賭什么呢?”

  “好,我們來賭你那市上買來的獵槍!”

  “我不來。”

  “唉,什么,來罷,試試看!”

  “但是我一點也不想試。”

  “你以為沒有槍,就和沒有帽子一樣壞。聽呀,朋友乞乞科夫,我可是真可惜你沒有在那里。我知道,你一定會和庫夫新涅科夫中尉分拆不開的。你們立刻會成為知己的。他不像檢事和那些我們市里的鄉(xiāng)下闊佬一樣,為了每一文錢發(fā)抖。他都來:蓋勒畢克???呀,彭吉式加???呀,你愛什么就玩什么。唉唉,乞乞科夫,但和你玩什么,做什么呢。真的,你是一個大滑頭,你這老狐貍!和我親一個嘴!我愛得你要死了。彌秀耶夫你瞧,運命拉攏了我們的;他來找我呢還是我在找他?一個很好的日子里,他來了,上帝才知道他從那里來的!但是我恰恰也正住在這地方……那邊車子有多少呀,好朋友!多得很哩,你要知道。en—gros???呀!我也去抽了一回簽,贏了兩小盒香油,一只磁杯,一張六弦琴。我現(xiàn)來看看我的運氣的時候,又都輸出去了,舞弊呵,還添上六個盧布。如果你知道庫夫新涅科夫是怎樣的一個花花公子,那就好。所有跳舞場,我總和他一同去;有一個,那真是好打扮,瓔珞,花邊,哼,什么都全有。我總在自己想:她媽的!但那庫夫新涅科夫呢——就是一匹野獸,可對?——卻坐近她去,用法國話去打招呼了。你可以相信我,他是連一個鄉(xiāng)下女人也不肯放過的。他叫作‘摘野莓’。魚也真好,尤其是鱘魚。我?guī)Я艘粭l來——還好,還在有錢的時候,我就想到要買它一條了。那么,你現(xiàn)在要到那里去呀?”

  “哦,我要去找一個人,”乞乞科夫說。

  “找怎樣的人?唉唉,算了罷!我們還是一同到我的家里去罷!”

  “不,不,這不行。我有事情呢。”

  “怎么,有事情!胡說白道!喂,你,阿波兌勒杜克·伊凡諾維支???!”

  “不行,真的,我有事情,而且很有點要緊的!”

  “我來打一個賭,你撒謊!你說罷,到底找誰去?”

  “唔,可以的。找梭巴開維支去。”

  羅士特來夫立刻迸出一種洪大而且響亮的笑來,這種笑,是只有活潑而健康的人才有的,這時他大張了嘴巴,臉上的筋肉都在抖動,就露出一口完整的、糖一般又白又亮的牙齒來,連隔著兩道門,在第三間屋子里的鄰人,也會從夢中驚起,睜大了眼睛,喊起來道:“怎的這么高興呀!”

  “這有什么好笑呢?”乞乞科夫說,對于這在笑的人,他有一點懊惱了。

  然而羅士特來夫放大了喉嚨,仍然笑,一面嚷道:“不,請不要見氣;我要笑炸了!”

  “這毫沒有什么可笑:我和他約過的?!逼蚱蚩品蛘f。

  “但到他那里去,你的生活不會有意思;他完全是一個吝嗇鬼,劊子手!我明白你的脾氣;如果你想在那里玩彭吉式加,喝好蓬蓬酒或者別的什么,那是一個天大的錯。聽哪,好朋友!拋掉這媽的梭巴開維支罷!到我那里去!我請你吃鱘魚,坡諾馬略夫這畜生,是什么時候都應(yīng)酬得亂七八糟的,卻擔保道:‘這是我特別辦給你的!你就是跑遍全市集,也找不到這樣的貨色?!贿^他是一個奸刁的流氓!我就當面對他說:‘您和我們的包做燒酒人,都是天下第一等大騙子?!疫@么說了。這畜生就笑起來,摸摸自己的胡子。庫夫新涅科夫和我,是每天到他店里去吃早飯的。哦,好朋友,我?guī)缀跬浉嬖V你了:我知道你不會放開我,不過得聲明在先,你就是出一萬盧布也弄它不到手!”——“喂,坡爾菲里!”他走向窗口,去叫他的仆人。那人卻一只手拿一把刀,一只手拿著面包皮和一片鱘魚,那是趁了到車子里去取東西的機會撈來的。“喂,坡爾菲里!”羅士特來夫喊道,“拿那小狗來!一條很好的狗!哼!”他轉(zhuǎn)臉向了乞乞科夫,接下去道?!白匀皇峭祦淼模∧侵魅瞬豢腺u。我要用那匹棗騮馬和他換,你知道,就是我從式服替斯略夫換來的那一匹呀。”但乞乞科夫卻從他有生以來,一向就沒有見過式服斯替略夫和棗騮馬。

  “老爺們不要用點什么嗎?”這時那老婆子走近他們來,說。

  “不!不要!我告訴你,朋友!我們逛了呀!不過你可以給我們一杯燒酒!你有什么酒?”

  “有亞尼斯?!崩掀抛踊卮鸬馈?/span>

  “就是,也行,一杯亞尼斯。”羅士特來夫大聲說。

  “那就也給我一杯!”那黃頭發(fā)道。

  “戲園里一個歌女上臺了,唱起來簡直像夜鶯一樣,這樣的一只金絲雀!庫夫新涅科夫是坐在我旁邊的,對我說:‘朋友,你知道!這野莓我想摘一下了!’由我看來,就是玩樂的棚子的數(shù)目,也在五十以上。綏那爾提???風磨似的打著旋子,有四個鐘頭?!庇谑撬麖南蛩偷偷膹澲睦掀抛拥氖掷铮舆^杯子來。“拿這兒來!”一看見坡爾菲里捧著小狗,走進屋子里,他忽然大叫起來。坡爾菲里的衣服,也像他的主人一樣,穿一件蒲哈拉布的短衫,不過更加臟一點。

  “拿這兒來,放在這兒,地板上面!”

  坡爾菲里把狗兒放在地板上,它就張開了四條腿,嗅起地板來了。

  “就是這條狗!”羅士特來夫說著,一面捏住它的領(lǐng)子,用一只手高高的舉起。那狗就迸出一種真的叫苦的聲音。

  “我吩咐過你的,你又沒有做,”羅士特來夫?qū)ζ聽柗评镎f,一面留心的看著那狗的肚子?!绑黧魉愫喼比挥浀昧??!?/span>

  “沒有,我篦了的。”

  “那么,這些跳蚤從那兒來的呀?”

  “那我不知道。也許是,它從馬車上弄來的罷!”

  “胡說!昏蛋!給它篦篦,你夢里也想不到;我看是就是你這驢子把自己的過給了它的。瞧呀,乞乞科夫,瞧呀,怎樣的耳朵!你來呀,碰一碰看!”

  “何必呢!我看見的!這種子很好?!逼蚱蚩品蛘f。

  “不不,碰一碰看;摸一下耳朵!”

  乞乞科夫要向羅士特來夫表示好意,便摸了一下那狗的耳朵?!笆堑?,會成功一匹好狗的?!彼犹碇f。

  “再摸摸它那冰冷的鼻頭!拿手來呀!”因為要不使他掃興,乞乞科夫就又碰一碰那鼻子,于是說道:“不是平常的鼻子!”

  “這是真正的猛狗呵!”羅士特來夫還要繼續(xù)的說?!拔业谜姓J,我想找一匹猛狗,是已經(jīng)很久的了。喂,坡爾菲里,拿它去?!?/span>

  坡爾菲里捧著狗的肚子,搬回馬車去了。

  “聽哪,乞乞科夫,你現(xiàn)在應(yīng)該無條件的同我一道去。離這里不過五維爾斯他。我們一下子就到。這之后,你可以再找梭巴開維支去的?!?/span>

  “唔!”乞乞科夫想,“其實我竟不妨也去找羅士特來夫一趟。歸根結(jié)蒂,他也不會比別人壞。同大家一樣,是一個人!況且他又輸了錢。這人什么都大意。我也許能夠無須破費,從他那里搶點什么來的?!薄耙埠昧T,可以的,不過有一層。你不能留住我;我的時間是貴的?!?/span>

  “你瞧,心肝,你這么聽話;乖乖,走過來,給你親一個嘴罷!”于是羅士特來夫和乞乞科夫擁抱著,親愛的接了吻?!昂芎?,現(xiàn)在我們?nèi)齻€兒走罷!”

  “不成,我是得請你原諒的,”黃頭發(fā)說,“我該回家去了。”

  “嚇,胡涂,朋友!我不放你走?!?/span>

  “不成,真的,我的太太也要不高興的;況且你現(xiàn)在可以坐他的馬車去了?!?/span>

  “不行,不行,不行!你萬不要想?!?/span>

  那黃頭發(fā)是這樣的人們中的一個,起初,看他的性格是剛強的,別人剛剛張開嘴,他的話里已經(jīng)帶著爭辯,如果和他的意見相反,他也決不贊成。他不肯稱愚蠢為聰明,尤其是別人吹起笛子來,他決不跳舞。但到結(jié)末,卻顯出他的性質(zhì)里有著一點柔弱、馴良,到底是對于他首先所反對的,變了贊成,稱愚蠢為聰明,而且跟著別人的笛子,做起非常出色的跳舞來了。他們以激昂始,以丟臉終。

  “嚇,胡涂,”對于那黃頭發(fā)的抗議,羅士特來夫回答著,把帽子捺在他的頭上,于是——黃頭發(fā)就跟著他們出去了。

  “慈善的老爺,酒錢還沒有付呢,”老婆子從他們后面叫喊道。

  “不錯,不錯,媽媽!對不起好兄弟,你替我付一付!我的袋子里一文也沒有?!?/span>

  “要多少?”那親戚問。

  “有限得很,先生。不過八十戈貝克?!?/span>

  “胡說!給她半盧布,已經(jīng)太多了。”

  “太少一點,慈善的老爺,”老婆子說,但也謝著收了錢,沒命的跑去開門了。她并不折本,因為她把燒酒漲價了四倍。

  旅客們上馬車,就了坐。乞乞科夫的車,和坐著羅士特來夫和他親戚的篷車并排著走,三個人在一路上都可以彼此自由的談天。羅士特來夫的鄉(xiāng)下牲口拉著的小篷車,緩緩的跟著,總是慢一點。那里面坐著坡爾菲里和小狗。

  我們的旅客們的熱心的談天,在讀者一定是沒有什么大趣味的,我們還不如趁這時候,講幾句羅士特來夫本人罷,他在我們的詩篇里,所演的恐怕也并不是很小的腳色。

  羅士特來夫的相貌,讀者一定已經(jīng)很有些認識了。我們里面的無論誰,遇到這種典型的人物,是決不只一次的。大家稱他們?yōu)榭炷袃?;當還是兒童和在學校的時候,就被看作好腳色,但也因此得到往往很痛的鞭笞。他們的臉上,總表現(xiàn)著坦白,直爽,和確實的英勇。他們一看見人,別人還不及四顧,就馬上成了朋友。他們還立誓要做永久的朋友,而且好象也要守住他們的誓約似的;然而這新朋友大抵就在結(jié)交的歡宴的這一晚上,發(fā)生爭論,又彼此打起來了。他們愛說話,會化錢,有膽量,不改口。羅士特來夫已經(jīng)三十五歲了,卻還像十八二十歲一樣:愛逛蕩,找玩樂。結(jié)婚也沒有改變他一點,況且他的太太不久就赴了安樂的地府,只留給他兩個孩子,那在他是毫無用處的。他把照管孩子們的事,都托付了一個真的非常之好的保姆。在自己的家里,他停不了一整天。如果什么地方有市集,什么地方有集會,有跳舞或是祝典,即使距離有十五維爾斯他之遠,他的精靈的鼻子也嗅得出;一剎時他就在那里了,在賭桌上吵起來,大搗其亂,因為他也如這一流人一樣,是一個狂熱的賭客。我們在第一章上已經(jīng)知道,他是玩得并不十分干凈的,他會耍一套做記號和弄花樣,所以到后來,這玩耍就常常變成別種的玩耍:他不是挨一頓痛打,遭幾腳狠踢,就是被人拔掉他那出色的茂密的絡(luò)腮胡子,至于只剩了也很有限的半部胡子回家。然而他那健康豐滿的面頰,是用極好的質(zhì)料造成的,又貫注著很強的繁殖力,胡子立刻又生出來了,而且比先前的更出色。而且最奇特的是,這大概是只有在俄國才會出現(xiàn)的,——不久之后,他就又和痛打了他的朋友混在一起,大家扳談,仿佛全沒有過什么事,他這一面,也好象毫未受過侮辱似的了。

  在若干關(guān)系上,羅士特來夫是一位“故事的”人物。沒有那一個集會,只要他有份,會不鬧出一點“故事”來的。那“故事”常常是:被幾個憲兵捏著臂膊,拉出客廳,或者給他自己的朋友硬推到門外去。如果不是這些,那么,就總要鬧一點別人決不會鬧出來的什么事,或者在食堂里喝得爛醉,只是笑個不住,或者受了親口所說的謊話的拖累,終于自己吃虧。他無緣無故的說謊。他會突然想到,講了起來,說自己有過一匹馬,是藍條紋毛的,或淡紅條紋毛的,或者是諸如此類的胡說,一直弄到在場的人們?nèi)甲唛_,并且說道:“哪,兄弟,我看你是誕妄起來了!”有一些人,是有一種毫無緣故,對于身邊的人,說些壞話的熱情的。例如有人,身居高位,一表非凡,胸前掛著星章,親愛的握了別一個的手,談著令人沉思默想的極深刻的問題,但突然又當大家的眼前,說起對手的壞話來了,他就像一個平庸的十四等官,不再是胸前掛著星章,談著令人沉思默想的極深刻的問題的人物,人們就只好癡立,出驚,至多是聳一聳肩。羅士特來夫就也有這一種奇特的嗜好的。一有誰接近他,他就弄得他非常之窘:他散布一切出乎情理之外的,幾乎不能更加昏妄的謠言,拆散婚姻,破壞交易,然而并不以為對人做了壞事;倒相反,待到再和他見面,卻很親熱的走過來,說道:“你真是一個平凡得很的家伙!你為什么一向不來看看我呢?”在許多事情上,羅士特來夫確是一個多方面的人物,這就是說,他無所不能。他肯馬上領(lǐng)你們到天涯海角去,他肯一同去冒險,他肯和你們換東西。槍,狗,馬,都是他的交換目的物,然而想沾便宜的隱情,卻是絲毫沒有的;這不過是含在他那性格里面的一種活潑性和豪爽性的關(guān)系。他在市集上,幸而碰著一個傻瓜,賭贏了,那就把先前在店鋪里看中了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買攏來:馬的頸圈,發(fā)香蠟燭,保姆的頭巾,一匹母馬,葡萄干,一只銀盆,荷蘭麻布,上等面粉,淡巴菇,手槍,青魚,畫,磨石,壺,長統(tǒng)靴,磁器,到用完了錢為止。然而他把這些好東西帶回家去的事情,是非常少有的:大抵就在這一日里,和別一外運道更好的賭客玩牌,弄得一干二凈,有時還要添上自己的煙斗,煙袋,煙嘴,或者簡直又是四駕馬全班和一切附屬品:篷車和馬夫,弄得主人只好自己穿了一件短衣或者蒲哈拉布衫,跑去找尋可以許他搭車的朋友。這樣的是羅士特來夫!人也許以為這是過去的典型,并且說,現(xiàn)在可全沒有羅士特來夫們了。啊,不然!說這話的人,是不對的。羅士特來夫在這世界上,是不至于消滅得這么快的。我們之間,到處都是,而且大約不過是偶然穿了一件別樣的衣服;然而人們是粗心,皮相的;一個人只要換上別樣的衣服,他們也就當作完全另一個人了。

  這之間,三輛馬車已經(jīng)到了羅士特來夫家的階沿的前面。招待他們的設(shè)備,家里卻一點也沒有。食堂中央,有兩個做工的站在踏臺上,刷著墻壁,一面唱著永不會完的單調(diào)的歌兒;石灰灑滿了一地板。羅士特來夫立刻跑向他們?nèi)?,他們就得和他們的踏臺一同連忙滾出,于是跑向間壁的屋子,到那里續(xù)發(fā)其次的命令去了。客人們聽到,他在叫廚子備午餐;已經(jīng)又覺得有點肚餓的乞乞科夫,就知道總得快到五點鐘,這才可以入座。羅士特來夫又即回來了,要帶客人們到他那領(lǐng)地上去散步,還給他們看看可看的東西。他們?yōu)榱四慷眠@一切,大約花了兩個多鐘頭。直到無所不看,無可再看的時候,羅士特來夫這才安靜。他們最先看馬房,有兩匹母馬,一匹是帶斑的灰色的,一匹是棗紅色的,還有一匹栗殼色的雄馬。雄馬也并不見得出色,但羅士特來夫卻宣誓而且力說,這是他化了一萬盧布買來的。

  “一萬是一定不到的,”那親戚注意道,“這還值不到一千。”

  “上帝在上!這值一萬!”羅士特來夫說。

  “你要起誓,隨便起多少就是,”那親戚回答著。

  “那么,好罷,你肯打一個賭?”羅士特來夫說。

  然而親戚不要賭。

  于是羅士特來夫把空的馬房示給客人們,先前是有幾匹好馬在這里面的。也還有一只雄山羊,向來的迷信,以為這是馬房里萬不可少的東西,它和它的伙伴會立刻很要好,在肚子下往來散步,像在家里一樣。之后,羅士特來夫又帶了兩位紳士走,要給他們看一匹鎖著的小狼?!斑@是狼兒!”他說,“我是在用生肉喂它的!”之后又去看一個池,這池里,據(jù)羅士特來夫說,有著這么大的魚,倘要拉它上來,至少也得用兩條大漢。然而這時候,他的親戚又懷疑了。“聽哪,乞乞科夫,”羅士特來夫說,“我給你看幾條出色的狗,那筋肉之強壯,是萬想不到的!還有那鼻子!尖得象針!”他說著,領(lǐng)他們?nèi)サ揭婚g干凈的小屋子,在四面圍著的大院子的中央。他們一走進去,就看見一大群收羅著的狗,長毛的和淺毛的,所有毛色,所有種類,深灰色的,黑色的,黑斑的和灰斑的,淺色點的,虎斑的,灰色點的,黑耳朵的,白耳朵的,此外還不少……還有聽起來簡直象是無上命令似的各種狗名字,例如咬去,醒來,罵呀,發(fā)火,不要臉,上帝在此,暴徒,刺兒,箭兒,燕子,寶貝,女監(jiān)督等。羅士特來夫在它們里,完全好象在他自己的家族之間的父親:所有的狗,都高高興興的翹起了獵人切口之所謂“鞭”的尾巴,活潑的向客人們沖來,招呼了。至少有十條向羅士特來夫跳起來,把爪子搭在他的肩膀上。罵呀向乞乞科夫也表示了同樣的親愛,用后腳站起,給了一個誠懇的接吻,至于使他連忙吐一口唾沫。于是羅士特來夫用以自傲的狗的好筋肉,大家都已目睹了——誠然,狗也真的好。還去看克理米亞的母狗,已經(jīng)瞎了眼,據(jù)羅士特來夫說,是就要倒斃的。兩年以前,卻還是一條很好的母狗。大家也來察看這母狗,看起來,它也確乎瞎了眼。從這里又走開去,因為要去看水磨,但使上面的磨石不動搖,并且轉(zhuǎn)得很快的軸子,或者用俄國鄉(xiāng)下人的怪話,為了它上上下下的跳著,就叫作“蚤子”的那軸子,卻沒有了?!艾F(xiàn)在是就要到鐵廠了?!绷_士特來夫說。走了幾步,大家也的確看見了鐵廠,于是又察看了一下。

  “在這田坂上,”羅士特來夫指著,說,“兔子就有這么多,連地面都看不見了。新近我就親自用手拉住了一匹的后腳。”

  “哪,你要知道,用手是捉不住兔子的。”那親戚插嘴說。

  “我可是捉住了一匹!真的!”羅士特來夫回答道?!芭?,現(xiàn)在我要帶你們看我的領(lǐng)地的邊界去了。”他向乞乞科夫轉(zhuǎn)過臉來,接著說。

  羅士特來夫領(lǐng)客人們經(jīng)過田坂,到處是生苔的小土岡??腿藗兌嫉脧男莞暮透^的田里取路。乞乞科夫覺得有些疲乏了。許多地方,他的腳竟陷在爛地里:泥土應(yīng)腳陷得很深。開初,他們是在留心回避著走的,但到知道了這也不中用,就不管什么地方爛泥積得最厚,單是信步的跑上去了。走過許多路之后,終于也看見了邊界,是用一個木樁和一條小溝分劃開來的。

  “這是邊界,”羅士特來夫說。“統(tǒng)統(tǒng),所有在這邊的——都是我的產(chǎn)業(yè),連那個樹林,那你們望去在那邊藍森森的,還有樹林后面的地方,都是我的?!?/span>

  “什么時候變了你的樹林的?”那親戚問?!澳阈陆I的嗎?先前可還不是你的呢?!?/span>

  “唔,就是新近買進來的,”羅士特來夫說。

  “怎么能買的這樣快呢?”

  “就是前天買好的,化了好多的錢,媽的!”

  “那時你不在市集上嗎?”

  “唉唉,你這聰明的梭夫倫,人就不能一面逛市集,一面買田地嗎?不錯,我是在市集上,管家卻當我不在的時候,把林子買下來了。”

  “那總該是管家買的了,”那親戚說,還是不相信,搖搖頭。

  客人們?nèi)耘f走著先前的不像樣的路,回了家。羅士特來夫又引他們到自己的書齋里,但一間辦事房里總歸可以看到的東西,在這里卻什么也不能發(fā)見的,這就是說沒有書,也沒有紙,壁上只掛著一把長刀和兩枝槍,一枝三百盧布,別一枝是八百盧布。那親戚向屋子里看了一遍,盡是搖著頭。羅士特來夫又給他的朋友們看了幾柄土耳其的劍,其中的一柄上見有銘文道,“匠人薩惠黎·西比略科夫”???,大概只是誤刻上去的。這之后,客人們又有搖琴賞鑒了,羅士特來夫立刻奏起一個曲子來。搖琴的聲音并不壞,不過里面好象發(fā)生了一點什么,因為羅士特來夫奏著的瑪茲爾加,忽然變成《英雄馬爾巴羅???上陣了》的歌,而這又用那很舊的華勒支曲來結(jié)了末。羅士特來夫早已不搖了,但這機器有一個極勇敢的管子,簡直不肯沉默,獨自還響了很久的時光。之后是大家要看煙斗了,羅士特來夫收集得很不少:木煙斗,磁煙斗,海泡石煙斗,煙熏了的和沒有煙熏的,麂皮包著的和沒有包著的,等等;又看見一枝琥珀嘴的長煙管,是羅士特來夫新近贏來的,還有一個刺繡的煙袋,是在什么驛站上,忘魂失魄的愛上了他的一位伯爵夫人的贈品,而且她的手兒,是“盡纖細之極致”的,這句話,大約算是把完美之至的意思,竭力表示了出來的了。大家吃過幾片鱘魚之后,將近五點鐘,這才就了食桌。在羅士特來夫的生活上,中餐是沒有排在大節(jié)目里面的,因為對于食品的烹調(diào),好象并不十分看重;有的太熟,有的還生。廚子也似乎大抵只照著一種什么靈感,就用手頭的一切好物事,做出肴饌來:近旁剛有胡椒瓶,他就把胡椒末撒在菜盤里——桌上有一株卷心菜,他就也加上卷心菜,還隨手放進牛奶,火腿,豌豆去—— 一言以蔽之:他混起來,只要這菜熱,也就已經(jīng)有一種味道了!但羅士特來夫?qū)τ诰祁?,卻看得很要緊:湯還沒有上桌,他就先敬了客人一大杯葡萄酒,第二杯是上等白葡萄。因為府署和縣署所在的市里,是沒有平常的白葡萄酒的。此后羅士特來夫又叫取一瓶瑪兌拉酒來,“就是大元帥,也沒有喝過這么好的?!钡拇_,這瑪兌拉會燒人的喉嚨,因為商人們是知道他們的買主——地主——的嗜好,喜歡強有力的瑪兌拉的,他就盡量的羼進蔗酒去,有時也看準了俄國人的胃臟,什么都受得下,于是放一點王水???在里面。臨了,羅士特來夫又叫取一瓶很特別的酒來,據(jù)他說,是一種香檳和蒲爾戈濃的綜合。他極熱心的斟滿了左右兩邊的杯子,給他的親戚和乞乞科夫;但乞乞科夫覺到,他給自己卻斟得很少。這使乞乞科夫有了一點戒心;當羅士特來夫正對著親戚談天或是斟酒之際,便乘機把自己的一杯倒在菜盤里了。接著又立刻拿出一瓶鳥莓燒酒來,據(jù)羅士特來夫說,是全像奶油味道的,但奇怪的是不過發(fā)著很強的濁酒氣。后來又喝了一種香醪,有一個名目,然而很不容易記,連主人自己第二回說起來也完全是另一個了。中餐早已完畢,酒也都試過了,但客人們卻還不離開桌面,乞乞科夫總不愿意當著那個親戚的面,向羅士特來夫說出他藏在心里的事情來:那親戚究竟是外人,這事情卻只能密談的。但那親戚也未必是一個于他有害的人,因為他已經(jīng)大醉,埋在椅子里,早就抬不起頭的了。后來他自己也覺得情形有些不妙,就請羅士特來夫放他回家去,而且說的很低,很倦的聲音,好象——用民族的俄國的表現(xiàn)說起來——用鉗在馬頭上拔馬嚼子。

  “不行,不行,不行,我不放你走!”羅士特來夫說。

  “不要難我了,好朋友!真的,我要走!”那親戚懇求道?!澳悴辉撨@么虐待我的!”

  “胡說!發(fā)昏!來,我們玩一下彭吉式加。”

  “不行,好人,還是你自己玩罷!我實在不能玩了,我的太太要很不高興我的;我也還得對她講講市集的情形去。真的,朋友!不給她一點小高興,這是我的大罪過呀。求求你,不要留我了罷!”

  “管她老婆什么媽……!好象頂要緊的是你們兩口子在一起!”

  “不不,真的,朋友!她是很好的,我的太太——能干,誠實,一個模范的賢妻!她待我好。你可以相信我,我是常常感激得至于下淚的。不不,不要想留住我了罷;我是一個正人君子——我得走了。我告訴你!老老實實!”

  “放他走罷,我們要他做什么呢!”乞乞科夫悄悄的對羅士特來夫說。

  “你說的對!”羅士特來夫道,“我最討厭這樣的孱頭!”于是他大聲的說下去道:“好罷,那就滾你的。去!盡找你的老婆去,你這吹牛皮的!”

  “不是的,朋友!你不能罵我是吹牛皮的!”那親戚回答說。“我仗她才有生活呢。真的!她是很可愛,很好,很溫柔,嬌小……我常常要流出眼淚來。她會問我,我在市集上看見了些什么——我得統(tǒng)統(tǒng)告訴她——她很可愛……”

  “那么,去和她胡說白道去就是!”

  “不,聽哪,好朋友!你不能這樣說她的,這也就是侮辱我呀,她是很好,很可愛的?!?/span>

  “是了,快滾罷!找她去!”

  “是的,的確,我要走了;原諒我不能奉陪。我是極高興在這里的,但是我實在做不到?!蹦怯H戚總在絮叨著一切陪罪的話,卻沒有留心到他已經(jīng)坐上馬車,拉出大門,在露天底下,田野上面了。由此知道,他的太太怕也未必會聽到多少市集的情形罷。

  “這么一個廢物!”羅士特來夫走向窗口,目送著跑遠去的馬車,說?!斑@么跑!那旁邊的馬倒不壞,我早就看上了的。不過這家伙總不肯。只是一個孱頭!”

  大家走到隔壁的屋里去。坡爾菲里拿進燭火來,乞乞科夫忽然見有一副紙牌在主人的手里了,卻不知道他是從那里取來的。

  “來一下小玩意罷,朋友!”羅士特來夫說,一面把紙牌一擠,又一松,那十字封條就斷掉,落在地上了。“消遣消遣呀,你知道。我想玩一下三百盧布的彭吉式加!”

  然而乞乞科夫只裝作全沒有聽到那些話的樣子,卻自己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說道:“哦,幾乎忘記了,我要和你商量一點事!”

  “什么事呀?”

  “但你得豫先約定可以允許我!”

  “那是什么事呢?”

  “不,你得先和我約定的!你聽真!”

  “那么,好罷??梢缘?!”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那么:你一定有一大批死掉的農(nóng)奴,戶口冊上卻還沒有注銷的罷!”

  “自然!這又怎么樣呢?”

  “都讓給我。把他們歸到我的名下去!”

  “你拿這有什么用呢?”

  “我有用?!?/span>

  “不,你說,什么用?”

  “就是有用……這是我這邊的事情了—— 一句話,我有用處?!?/span>

  “里面一定還有緣故的。你一定在計劃什么事。說出來罷!什么事?”

  “唉唉,什么計劃呵!這樣的無聊東西。我能拿它計劃什么呢?”

  “那么,你要他們做什么呢?”

  “我的上帝,你真是愛管閑事!無論什么垃圾,你也要用手去摸一下,而且簡直還會嗅一下!”

  “是的,但是你為什么不肯說呢?”

  “就是我說了,你有什么用呢?這是很簡單的,不過我想這么的干一下!”

  “就是了,如果你不說,我就也不給!”

  “聽罷,這是你丟面子的。你說過一言為定的了,現(xiàn)在卻想不算了!”

  “很好,隨你說罷。在你沒有告訴我之前,我不答應(yīng)!”

  “我怎么告訴他才是呢?”乞乞科夫想;他略一盤算,才來說明他的要找死魂靈,為的是想在交際社會里,增加自己的名望,他沒有大財產(chǎn),所以原有的魂靈也不多。

  “你胡說,”羅士特來夫說,打斷了他的話,“你胡說,兄弟!”

  乞乞科夫自己也覺到,他的謊實在撒的不聰明,這虛構(gòu)的口實也的確沒有力量?!澳敲矗?,我老實告訴你罷,”他正經(jīng)的說道,“我請你只放在自己的心里,不要傳開去。我準備結(jié)婚了,但可恨的是我那新婦的父母是極難說話的人,總想出人頭地。一對該死的東西!和這樣的有了關(guān)系,我倒在懊悔了。他們一定要新郎至少也有三百個魂靈,但我可一共幾乎還缺一百五十個,那么……”

  “不的,兄弟,你胡說!”羅士特來夫又喊起來。

  “不,真的,這回是連這樣的一點謊也沒有的,”乞乞科夫說著,用拇指頭在小指尖上劃出一塊極小的地方來。

  “如果不是胡說,拿我的腦袋去!”

  “聽哪,你侮辱我!我是何等樣人呀?我為什么總要說謊呢?”

  “可是我明白你了:你是一個大騙子——要知道我是看朋友交情上,這才說說的。如果我是你的上司,第一著就是在樹上縊死你!”

  聽了這話,乞乞科夫覺得受侮了。凡有粗鹵的,有傷中庸的界限的表現(xiàn),是使他不舒服的。他不喜歡和不相干的別人親昵,但如果那是上等人物,就又作別論。因此他現(xiàn)在覺得心里不高興。

  “上帝在上,我要縊死你!”羅士特來夫重復說,“我很坦白說出來,而且說這也并不是為了侮辱你,倒是因為我自己相信,我是你的朋友。”

  “一切事情都有一個界限,”乞乞科夫儼然的說。“倘若你愛用這樣的語調(diào),不如進兵營去?!薄谑撬纸酉氯サ溃骸澳悴豢纤?,那么,賣給我也可以的?!?/span>

  “賣!我明白你了。你是一個流氓。你不肯多出錢的?!?/span>

  “哪,你也該知足了!想一想罷,你以為那是寶石似的東西嗎?”

  “你說的對,我明白你了。”

  “不,聽罷,朋友,多么小氣呀。你其實是應(yīng)該送給我的?!?/span>

  “那就是了,我一個錢也不要,給你看看我并不是這么一個吝嗇鬼。你買一匹種馬去,農(nóng)奴就算作添頭?!?/span>

  “請你想想,我要種馬做什么用呢?”乞乞科夫說,對于這提議,非常詫異了。

  “你做什么用?買這搗亂家伙,我化了一萬盧布,你只要出四千?!?/span>

  “但是我拿它去做什么呀!我并沒有牧場?!?/span>

  “是的,再聽我說,你還沒有懂呢。現(xiàn)在我只要三千。其余的一千你可以后來再付的。”

  “是的,但是,我簡直完全用不著!實實在在!”

  “那就是了,那么,買我的那匹棗紅的母馬去罷!”

  “我也用不著母馬?!?/span>

  “我給你母馬,還添上你已經(jīng)見過的那匹灰色小馬,只要二千盧布?!?/span>

  “我用不著馬!”乞乞科夫說。

  “你可以再去賣掉的。無論在那一個市集上,你都能賺三倍?!?/span>

  “如果你相信可以賺這么多的錢,還是自己賣去罷。”

  “這能賺錢,我是知道的,不過我愿意你也賺一點。”

  乞乞科夫陳謝了他的友情,并且堅決的回絕了棗紅的母馬和灰色的小馬。

  “那么,在我這里買幾匹狗去罷!有一對可以給你的小夫妻在這里;會使你樂到脊梁都抽搐起來的。刺毫毛,硬胡子;那成堆的毫毛,就像刺猬的刺一樣,而且那肋骨呵——簡直是鐵箍。還有那又小又胖的爪子——幾乎不沾地!……”

  “唉唉!我用不著狗。我不是獵戶?!?/span>

  “但我很希望你也養(yǎng)幾條狗。不過,你知道,如果你不要狗,那就買我的搖琴去。我告訴你,那是好東西。我自己呢,我是一個正人君子,不打謊,那時化了一千。給你卻只要九百?!?/span>

  “我要搖琴做什么用呀?我又不是德國人,要拿了這東西挨家的討錢去!”

  “但這并不是德國人所有的那樣筒琴哩。這是一個風琴,你仔細的看去。真正瑪霍戈尼樹做的!來,我再給你看一下罷!”羅士特來夫就捏住乞乞科夫的手,拉到鄰室去;他抵抗,兩腳釘住了地板,想不動,他力辯,自己很知道那搖琴,然而都沒有用。他總得再聽一回馬爾巴羅怎樣的去上陣。

  “如果你不愿意給我錢,那么,我們就這么辦罷,你知道。我給你搖琴,再加上所有的死魂靈,你就留下你的篷車,還只要再付三百盧布。”

  “又來了?我怎么回去呢?”

  “我另外給你一輛車。在庫房里,我就給你看!你只要去漆一下。那就是一輛很體面的馬車了!”

  “這人給冒失鬼附了體嗎,”乞乞科夫想,并且下了英勇的決心,凡有羅士特來夫的馬車,搖琴,以及一切平常和異常的狗,即使那是未嘗前聞的,鐵箍似的肋骨和又小又肥的爪子,都給他一個不要。

  “但是你全都到手了呀:馬車,搖琴,死魂靈?!?/span>

  “但是我不要,”乞乞科夫又說了一遍。

  “為什么你簡直不要?”

  “很簡單,因為我不要,這就盡夠了!”

  “唉唉,你這家伙!和你打交道,是不能像和一個好朋友或是伴當?shù)摹U媸且粋€……!人立刻明白,你是有兩個舌頭的人?!?/span>

  “是的,我是驢子,對不對?毫無用處的東西,我為什么非買不可呢?”

  “不不,不要提了!現(xiàn)在我明白你了。這樣的一個無賴漢,的的確確。好罷,你聽著,我們來玩一下彭吉式加。我押上所有的死魂靈,再加搖琴。”

  “不,不,我的好人,用賭博來決輸贏,是靠不住的,”乞乞科夫向?qū)κ帜弥募埮瓶戳艘谎?,說。他覺得對手很難相信。連紙牌也可疑。

  “為什么靠不?。俊绷_士特來夫說?!斑@是沒有什么靠不住的;如果你運氣好,媽的,就什么都到手。瞧罷,你的運氣多么好,”他說著,攤開幾張紙牌來,要引起乞乞科夫打牌的興趣。“哪,這樣的好運氣,這樣的好運氣!總是這樣上風。你瞧,這是該死的十,我會因此輸?shù)镁獾?。我知道會使我輸?shù)镁狻5俏议]起眼睛,心里想,媽的!請便罷,這奸細!”

  羅士特來夫正在講說的時候,坡爾菲里又拿進一瓶酒來了。但乞乞科夫都堅決的拒絕,不喝酒也不玩牌。

  “你為什么不要玩?”羅士特來夫道。

  “因為我不高興。老實說,我根本就不是一個賭友。”

  “為什么你不是一個賭友的呢?”

  “就因為我不是一個賭友呀,”乞乞科夫說,并且聳一聳肩。

  “無聊家伙,你這!”

  “上帝這樣的造了我了,我也沒法?!?/span>

  “簡直是一條懶蟲。先前我至少還當你是一個有些體面的人??墒悄闳幻靼状蚪坏?。對你不能說知心話,你是連一點點的面子也不要的。全像梭巴開維支!廢料一枚!”

  “你說出來,為什么罵我的?不玩牌,就是我的錯處嗎?如果你是這么一個斤斤計較的家伙,那么,把魂靈賣給我就是了!”

  “你拿惡鬼去!而且還是沒有頭毛的。我本要白送給你的,現(xiàn)在你可是拿不到手了,就是你獻出一個王國來,我也不給。這樣的一個扒手!這樣的一個齷齪的壞貨!我從此不和你來往了。坡爾菲里,告訴管馬房的去,不要給他的馬匹吃燕麥了。給吃干草就盡夠?!?/span>

  這樣的結(jié)局,乞乞科夫是沒有豫先想到的。

  “我還是不看見你的好!”羅士特來夫說。

  這吵架并沒有阻礙了主人和他的客人一同吃晚飯,雖然這回在桌上不再擺出各種佳名的酒來。不過孤另另的站著一小瓶,是契沛爾酒之一種,但其實是人們大抵叫作酸的濁酒的。晚飯之后,羅士特來夫領(lǐng)乞乞科夫到一間旁邊的屋子里,那里面鋪著一張給他睡覺的床,并且說道:“你的床在這里。我不高興對你說什么晚安。”

  說完這話,他出去了,只剩下乞乞科夫一個人,心情惡劣之至。他在懊恨自己,自責他的同來這里,費了他許多要緊的時光;最難寬恕的是竟對他說出了自己的事情;真是粗心浮氣,活像一個傻子;因為這一類事情,是完全不能對羅士特來夫說的。羅士特來夫是一個壞貨;他會添造些謠言,不知道要散布怎樣的謊話,到底還弄出一個無聊的話柄來呢……晦氣,真真大晦氣!“我真是一頭驢子!”他對自己說。這一夜他睡得很壞。有一種很小,卻很勇敢的蟲,不住的來咬他,痛的擋不住,使他用五個指頭搔著痛處,一面嘮叨道:“惡鬼抓了你去罷,連羅士特來夫!”當他醒來的時候,還早得很。他的開首第一著,是披上睡衣,穿好長靴之后,就到院子邊沿的馬房去,吩咐綏里方立刻套車子。歸途中遇見了羅士特來夫,他也一樣的穿著睡衣,嘴里咬著煙斗,在院子里從對面走過來。

  羅士特來夫很親昵的招呼他,還問他夜里睡得怎么樣。

  “總是這樣!”乞乞科夫冷淡的答道。

  “我也是的,朋友……”羅士特來夫說?!澳憧芍溃医o該死的鬼東西鬧了一整夜,我簡直說不清;昨夜嘴里還有一種味兒,好象是一整隊的騎兵在那里面過夜。你知道,我夢見挨了鞭子。真的!你猜是誰打的呢?我來打一個賭,你一定猜不著:是騎兵二等大尉坡采路耶夫和庫夫新涅科夫打的?!?/span>

  “好,好,”乞乞科夫想,“如果你真的挨一頓打,那倒實在不壞的?!?/span>

  “上帝在上!這真的痛得要命!我就醒了;不錯,周身都癢;該死的東西,這跳蚤!哦,回去穿起衣服來罷;我就到你那里去。我只要再去申斥一下管家這無賴子就行?!?/span>

  乞乞科夫回到屋子里,洗過臉,換好了衣服。當他走進食堂去的時候,桌子上已經(jīng)擺著茶具和一瓶蔗酒了。屋里卻還分明的留著昨天的中餐和晚餐的遺跡;使女并沒有用過掃帚。地板上散著面包末屑,連桌布上也看見躺著成堆的煙灰。那主人,也就進來了,穿的還是睡衣,下面露著不穿小衫的,生著濃毛的胸脯。一只手拿了長煙管,一只手拿一個杯,喝著,這模樣,對于極討厭理發(fā)店招牌上面那樣卷起,掠光,或者剪短的頭的畫家,實在是一個很好的圖樣。

  “那么,你以為怎樣?”略停了一會之后,羅士特來夫說?!澳悴幌胭€一下魂靈嗎?”

  “我已經(jīng)告訴過你了,我不賭;卻買——我愿意這樣。”

  “我不想賣,這不像朋友。莫名其妙的事,我是不干的。賭——那可是另外一回事了。玩牌罷!”

  “我已經(jīng)告訴過你了,我是不賭的?!?/span>

  “你也不愿意交換嗎?”

  “我不愿意!”

  “唔,那么,聽罷,我們來下象棋,好嗎?你贏——就都是你的。該從戶口冊上注銷的,我這里有一大批。喂,坡爾菲里!拿象棋盤來!”

  “請你不要費神了,我可是不賭的!”

  “但這并不是賭博呀;這不講運氣,也不能玩花樣,什么都靠真本領(lǐng)的。而且我還得聲明,我下得很不行;你應(yīng)該饒我?guī)字!?/span>

  “也許這倒很好的,試試看,”乞乞科夫想?!拔蚁惹跋笃逑碌貌⒉粔?,況且他要在這里玩花樣,也很難的?!?/span>

  “也好!可以的。我還是和你下一盤象棋罷。”

  “魂靈——對一百盧布?好嗎?”

  “為什么?我想,五十盧布也足夠了。”

  “不行,你聽哪,五十,這不像一注的!還不如我加上一匹普通的獵狗,或者一個金的圖章罷,你知道,那就像人們掛在表鏈上那樣的東西?!?/span>

  “那就是了!我可以來。”乞乞科夫說。

  “可是你讓我先幾子呢?”羅士特來夫問。

  “這怎么可以?自然不讓先?!?/span>

  “至少,開手要讓我先兩子的。”

  “不行,我自己也下得很壞?!?/span>

  “知道了,這下得很壞!”羅士特來夫說著,動了一子。

  “我長久沒有碰過棋子了,”乞乞科夫說著,也動了一子。

  “知道了——這下得很壞,”羅士特來夫說著,又動了一子。

  “我長久沒有碰過棋子了,”乞乞科夫說著,又走下去。

  “知道了——這下得很壞,”羅士特來夫說著,又動了一子,同時又用睡衣的袖口,把別的一子推向前去了。

  “我長久沒有碰過棋子了……喂,這是怎么的,好朋友?把這一子收回去!”乞乞科夫喊著。

  “什么?”

  “這一子是你得退回去的,”乞乞科夫說;但他忽然看見在他的鼻子眼前另外還有一子,象是想去吃帥似的。它是怎么來的呢,卻只有一個上帝知道?!安恍?,”乞乞科夫說,“和你,是不能下的。人不能一下子就走三著!”

  “怎么三著?這是弄錯的。這一子是錯帶上來的;我退回去,如果你要這樣。”

  “還有這里的是怎么來的呢?”

  “你說的是那一子呀?”

  “這里,這一子,這想來吃帥的。”

  “你怎么了呀!你好象不明白似的。”

  “不,我的好人,棋子我都數(shù)過,什么都記的清清楚楚的,你剛剛把它推上來的。這里是它的原位!”

  “什么——那里?”羅士特來夫紅著臉,說?!澳愫f白道,朋友!”

  “不的,好人,恐怕正是你胡說白道,但可惜就是運氣小?!?/span>

  “你當我什么人?”羅士特來夫說?!澳悄阋詾槲以谕婊訂幔俊?/span>

  “我并沒有當你什么人,不過我自己警戒,不再和你下棋了?!?/span>

  “不成,現(xiàn)在你早不能退走了,”羅士特來夫憤激了起來,“棋已經(jīng)下開了頭的!”

  “可是我可以不下,因為你下得不像一個規(guī)矩人!”

  “你說謊!你沒有說出這樣話來的權(quán)利!”

  “不然,我的好人,那倒是你,你說謊的!”

  “我沒有玩花樣,你也不能退開。你得下完這一盤!”

  “你強迫我不來的,”乞乞科夫冷冷的說,走近棋局去,把棋子攪亂了。

  羅士特來夫怒得滿臉通紅,奔向乞乞科夫,至于使他倒退了兩步。

  “我卻要強迫你,和我來下棋。你攪亂了棋局,也沒有用的。我著著都記得!我們可以把這一局從新擺出來的!”

  “不成,我的好人,我不和你下,這就夠了!”

  “你不下嗎?是不?”

  “你自己看就是,人是不能和你來下的!”

  “不,要說明白:你下,還是不下?”羅士特來夫說著,更加走近乞乞科夫來,碰著了他的身體。

  “不下,”乞乞科夫說,一面只得擎起雙手,放在臉前,他看情形,已經(jīng)料到要有一場劇戰(zhàn)了。這準備很得當,因為羅士特來夫模樣是就要動手的,而且很容易打過來,會使我們的主角的漂亮豐滿的臉上,蒙上洗不去的恥辱;然而他把那一擊往斜下里架掉了,還緊緊的捏住了羅士特來夫的兩只喜歡打架的手。

  “坡爾菲里,保甫路式加!”羅士特來夫發(fā)瘋似的叫喊起來,一面掙脫著。

  這一叫喊,乞乞科夫就放掉了他的手,因為他不愿意給仆役目睹這有趣的場面,而且同時覺得,永遠扭住著羅士特來夫,也是毫無意思的。這剎那間,坡爾菲里走進屋子里來了,后面跟著保甫路式加,是一個強壯的小子,和他是嘗不到好味道的。

  “你總不肯下完這一局嗎?”羅士特來夫說?!罢f出來:是,還是不?!?/span>

  “要下完它,我可做不到?!逼蚱蚩品蛘f著,向窗外瞥了一眼。他看見自己的馬車已經(jīng)套好,旁邊是綏里方,好象只在等候叫他拉到門口來的命令。然而總逃不出這屋子去,因為門口站著兩匹強有力的驢子,羅士特來夫的家奴。

  “你總不肯下完這一局嗎?”羅士特來夫再說一遍,臉上氣得通紅。

  “如果你下得規(guī)規(guī)矩矩……但是……不下了!”

  “不下?你這惡棍!你覺得自己要輸了,你就會馬上不下了!打他!”他突然暴怒的喊起來,一面轉(zhuǎn)向坡爾菲里和保甫路式加,自己也抓起了他那櫻木的長煙管。乞乞科夫白得像一塊麻布。他想說些什么,但他只覺得自己的嘴唇在動,卻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

  “打他!”羅士特來夫大叫著,拿了他那櫻木的長煙管向他奔來,發(fā)紅而且流汗,恰如喊著向一個難攻的要塞沖鋒一樣?!按蛩 绷_士特來夫用了好象一個狂暴的中尉,正當猛烈的總攻擊之際,對他的中隊喊道“前進,兒郎們!”似的聲音大叫著,這中尉,是以蠻勇獲得名望的,當劇戰(zhàn)使他無法可想的時候,就只好發(fā)這命令。然而戰(zhàn)云已經(jīng)把他弄昏,他覺得周圍一切,都在打旋子了。大將斯服羅夫的影子,仿佛就在前面飄浮。重大的目標在那里,他就瞎七瞎八的沖過去。他喊著“前進呀,兒郎們!”但這事怎樣的破壞了已經(jīng)籌定的總攻擊的計劃,卻并不細想,而藏在云間一般的難攻的要塞的墻壁的槍洞里,有幾百萬槍口,和自己帶著的無力的小隊,會像輕微的羽毛似的在空中紛飛,以及敵人的槍彈會呼嘯著飛來,使這邊的叫喊沉默下去之類的事,也并不重視了。然而,就是把羅士特來夫當作一個沒頭沒腦的向要塞沖鋒,瘋里瘋氣的中尉似的人物罷,而這被他猛攻的要塞本身,卻和那種要塞毫不相象,倒相反,這要塞是感到一種恐怖,連心臟也掉到褲子里去了。他想拿著護身的椅子,已經(jīng)被家奴們從手里搶去了,他已經(jīng)閉上眼睛,死比活多,準備用脊梁來挨這家的主人的乞爾開斯的長煙管,另外還要出什么事呢,那可只有上帝知道了。然而福從天降,我們的主角的脅肋,肩膀,以及所有養(yǎng)得很好的各處的皮肉,幸而都沒有事。完全出乎意外,突然響起來了,好象天使的聲音,是一個鈴鐺聲,駛來的馬車的車輪聲,連屋里也聽得到的三匹跑熱了的馬的沉重的呼吸聲。大家都不禁連忙跑到窗口去。一個留了胡子,穿著軍人似的衣服的人,跨下車子來。他在門口問過主人之后,就走進屋子里,其時乞乞科夫還在嚇得發(fā)昏,也還在凡有垂死的人,總要嘗到的可憐之至的狀態(tài)里。

  “我可以問,兩位里面誰是羅士特來夫先生么?”那客人問,于是用了詫異的眼光,向手里拿著長煙管,站在那里的羅士特來夫看了一眼,也向剛從他那可悲的狀態(tài)里開始恢復轉(zhuǎn)來的乞乞科夫看了一眼。

  “我可以先問,光臨的是誰么?”羅士特來夫走近他去,說。

  “我是地方法院長!”

  “您貴干呢?”

  “我這來,為的是通知你一件我所收到的公文。在對于你的未決案件,有了法律的判決之前,你是被告。”

  “嚇,胡鬧!怎樣的案件?”羅士特來夫說。

  “您牽涉在地主瑪克西摩夫的案件里了,您在酩酊狀態(tài)之際,用杖子打他,給了他人格的侮辱?!?/span>

  “胡說,我根本就不認識這地主瑪克西摩夫?!?/span>

  “可敬的先生!您要承認我所給您的注意:我是官吏。您可以對您的仆役這么說,卻不能對我。”

  到這里,乞乞科夫便不再等候羅士特來夫?qū)τ谶@的回答,抓起自己的帽子,從地方法院長的背后溜出門外,坐上他的馬車,并且命令綏里方,趕馬匹用全速力跑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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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2《死魂靈》② 魯迅全集 魯迅翻譯作品的評論 (共 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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