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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4《死魂靈》④ 魯迅全集 魯迅翻譯作品

2022-10-15 06:42 作者:知識課代表  | 我要投稿


《魯迅全集》━死魂靈(魯迅譯)

目錄

第一部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七章

  ?

  旅人的幸福,是在和那些寒冷,泥濘,塵埃,渴睡的站長,鈴鐺聲,修馬車,吵架,馬夫,鐵匠,以及這一類的伴當(dāng),經(jīng)過了遠路的,無聊的旅行之后,卻終于望見了總在閃著明燈的摯愛的屋頂——他眼前已經(jīng)浮出那有著熟識的房子的可愛的老家來,已經(jīng)聽到出迎的家眷的歡呼,孩子們的高興和吵鬧,之后是幽婉的言談,時時被熱烈的愛撫所間斷,這就令人振起精神,將一切過去的辛苦從記憶中一掃而光了。幸福的是有著這樣一個老家的一家之主;但苦痛的是鰥夫!作家的幸福,是在慌忙避開那無聊的,惹厭的,以可怕的弱點驚人的實在的人物,卻在創(chuàng)出具有高潔之德的性格來,從變化無窮的情狀的大旋風(fēng)中,只選取一點例外,他的七弦琴的神妙的聲調(diào),也決不變更一回,也不從自己的高處下降,到他那不幸的,無力的弟兄們這里來,也不觸及塵世,卻只鉆在高超的形象的出世的合唱里。他的出色的運道,是加倍的值得羨慕的,他沉浸于這些之間,如在家眷的摯愛的圈子中;而各到各處,也遠遠的響遍了他的名望。他用檀香的煙云來蒙蔽人們的眼目,用妖媚的文字來馴伏他們的精神,隱瞞了人生的真實,卻只將美麗的人物給他們看。大家都拍著手追隨他的蹤跡,歡呼著圍住他的戎車。人們稱他為偉大的世界的詩人,翱翔于世間一切別的天才們之上的太空中,恰如大鷲的凌駕一切高飛的禽鳥一樣。他的姓名已足震動青年的熱烈的心,同情的淚在各人的眼睛里發(fā)閃……在力量上,沒有人能夠和他比并——他是一個神明!但和這相反,敢將隨時可見,卻被漠視的一切:絡(luò)住人生的無謂的可怕的污泥,以及布滿在艱難的,而且常是荒涼的世路上的嚴冷滅裂的平凡性格的深處,全都顯現(xiàn)出來,用了不倦的雕刀,加以有力的刻劃,使它分明地、凸出地放在人們的眼前的作者,那運道可是完全兩樣了!他得不到民眾的高聲的喝采,沒有感謝在眼淚中閃出,沒有被他的文字所感動的精魂的飛揚;沒有熱情的十六歲的姑娘滿懷著英雄的惆悵來迎接他;他不會從自己的箜篌上編出甜美的聲音來,令人沉醉;他還逃不脫當(dāng)時的審判,那偽善的麻木的判決,是將涵養(yǎng)在他自己溫暖的胸中的創(chuàng)作,稱為猥瑣,庸俗,和空虛,置之于侮辱人性的作者們的劣等之列,說他所寫的主角正是他自己的性格,從他那里搶去了心和精魂和才能的神火;因為當(dāng)時的審判,是不知道照見星光的玻璃和可以看清微生物的蠕動的玻璃,同是值得驚奇的,因為當(dāng)時的審判,是不知道高尚的歡喜的笑,等于高尚的抒情底的感動,和市場上小丑的搔癢,是有天淵之別的。當(dāng)時的審判并不知道這些,對于被侮蔑的詩人,一切就都變了罵詈和譴責(zé):他不同意,不回答,不附和,像一個無家的游子,孤另另的站在空街上。他的事業(yè)是艱難的,他覺得他的孤獨是苦楚的。

  憑著神秘的運命之力,我還要和我的主角攜著手,長久的向前走,在全世界,由分明的笑,和誰也不知道的不分明的淚,來歷覽一切壯大活動的人生。至于崇高的靈感的別一道噴泉,恰如暴風(fēng)雨一般,從閃鑠的,神圣的恐怖中抬起奮迅的頭來,使大家失色的傾聽著別的敘述的莊嚴的雷聲,卻還在較遠的時候……

  向前走!向前走!去掉你的陰郁的臉相,去掉你的刻在額上的憤激的皺紋,使我們和一切你的無聲的喧嚷和鈴鐺聲,再浸在人生里:我們來看看乞乞科夫在做什么罷。

  乞乞科夫是剛剛醒來的,他欠伸了一下,覺得睡的很舒暢。他再靜靜的仰臥了兩三分鐘,就使他的指頭作響,一想到自己快要有了將近四百個魂靈,他的臉便也開朗起來了。他于是跳下眠床來,不照鏡子,也不向自己的臉去看一眼,他原是很愛自己的臉的,尤其是下巴,因為他每有機會,總對著他的朋友們稱揚,特別是在刮臉的時候。“瞧一下罷,”他常常說,“我有多么出色的圓下巴呀?!庇谑蔷陀檬秩ッ幻5裉?,對于下巴,對于臉孔,卻連一眼也不看了,倒趕緊穿起繡花的摩洛哥皮長靴來。這在妥爾勖克???市賣的很多,因為合于我們俄國的嗜好,是一筆大生意。其次是他只穿一件短短的蘇格蘭樣小衫,頗為老練的用腳后跟點著地板,勇敢的跳了兩跳。這之后就立刻去做事:他走到箱子前面,恰如廉潔的地方法官在下了判決之后,要去用膳似的,做了一個滿足的手勢,于是彎向箱子上面去,取出一小包紙片來。他想要毫不拖延,把這事情辦妥。于是決計親自來寫注冊的呈文,以省付給代書的費用。公文的格式,他是很熟悉的;首先就用筆勢飛動的大字,寫好一千八百多少年;隨后再用小字寫下:地主某某,以及別樣必要的種種。兩個鐘頭,一切就都功行圓滿了。當(dāng)他接著拿起名單來,一看那些確是活著過,操勞過,耕作過,喝過酒,拉過車,騙過他的主人,或者也許是簡單的老實人的農(nóng)奴們的名字的時候,就起了一種奇特的不舒服的感覺。每條仿佛都有它特殊的性格,農(nóng)奴們都在自己發(fā)揮著一種固有的特征。屬于科羅皤契加的農(nóng)奴,是誰都帶著一個什么諢名的。潑留希金的名單,卻顯出文體之簡潔;往往只寫著本名和父稱的第一個字母,底下是點兩點。梭巴開維支的目錄,則以他的出格的詳細和完備,令人驚奇;連極細微的特性,也無不很注意的加以記載:對于其中之一,寫的是:“優(yōu)秀的木匠,”別一個是:“他懂事,不喝酒?!倍疫B各人的父母以及品行如何,也寫得詳詳細細。只在菲陀妥夫名下,注有備考道:“父親不明,母親是我的一個使女,名凱必妥里娜,但品行方正,不偷盜?!彼幸磺屑毮?,都給全體以新鮮之氣。令人覺得這些農(nóng)奴們,仿佛昨天還是活著似的。

  乞乞科夫再細心的熟讀了一回那名字。一種奇特的感動抓住了他了,他嘆息一聲,低低的自言自語道:“我的上帝,這里緊擠著多少人呀!你們在一生中,做了些什么事呢,可愛的家伙?你們過的是怎樣的生活呢?”于是他的眼睛,不知不覺的看在一個名字上面了。那就是曾經(jīng)屬于女地主科羅皤契加的,已經(jīng)說過的彼得·薩惠略夫·內(nèi)烏伐柴衣—科盧以多。他就禁不住又喊了一聲:“我的上帝,這可真長,得占滿一整行哩!你先前是怎樣的人呀?是你的手藝的好手,還是個平常的農(nóng)夫,而且是怎么送命的呢?在酒店里,或者是在大路上,給發(fā)昏的車子碾死的,你這廢物?——斯臺班·潑羅勃加,木匠,馴良,寡欲?!赌阍谶@里,我的斯臺班·潑羅勃加,好個大英雄,天生的禁衛(wèi)軍哩!你一定是皮帶上插著斧頭,肩膀上掛著長靴,走遍了許多遠路,只吃一戈貝克面包,兩戈貝克干魚,但在你的袋子里,卻總帶著百來個盧布,或者簡直整千的縫在你的麻布褲子里,或是藏在長統(tǒng)靴子里的罷。你死在什么地方的呢?你不過為著賺錢,爬上教堂的圓天井去,還是一直爬到十字架,在蔭架上一失腳,就掉了下來,有一個那里的米哈衣伯伯,只好自己搔搔頭皮,同情的嘮叨道:‘唉唉,凡涅,你這是怎么的呀?’于是親自用繩子縛了你的身子,悄悄的拖你回家的呢?——瑪克辛·臺略忒尼科夫,靴匠。靴匠嗎?唔?‘靴匠似的喝得爛醉’,諺語里有著的。我知道你,我知道你,我的好乖乖;如果你愿意,我就來講你一生的歷史給你聽。你是在一個德國人那里學(xué)手藝的,他供你食宿,用皮條罰你的偷懶,還不準出街,省得你去鬧事。你是一個真正的古怪脾氣人,卻不是鞋匠,那德國人和他的太太或則同業(yè)談起你的時候,實在也難以大聲的喊出你的好處來。到得學(xué)習(xí)期滿,你就心里想:‘現(xiàn)在我要買一所自己的小房子了,但我不高興像德國人那樣,一文一文的來積,我要一下子就成一個有錢人!’于是你將許多貢款付給了主人,自己開了一個店,收下一大批豫約,做起生意來了。你只花了三分之一的價錢,不知道從那里買了半爛的皮來,每逢賣掉一雙長靴,卻總要賺兩倍,然而你的靴子不到兩禮拜就開裂了,這回賺來的是對于你的手段的惡罵。你的店因此沒有生意了,你就開始來喝酒,在街上游來蕩去,并且說道:‘這世界壞透了!我們俄國人只好餓肚子:害事的第一就是德國人呵!’——唔,這是什么人呢:伊利沙貝土斯·服羅佩以????又見鬼:這是一個女人呀!她怎么跑進這里來的呢?梭巴開維支這流氓,是他偷偷的混在里面的!”乞乞科夫一點也不錯:這確是一個女人。她怎么入了這一伙的呢,只有上帝知道;但她的名字卻實在寫得又聰明又巧妙,能夠令人粗粗一看,覺得也確是一個男子,她的本名,是用男性式結(jié)末的:伊利沙貝土斯,卻不是伊利沙貝多。然而乞乞科夫不管這一點,只在名簿上把它劃掉了。——“還有你,‘老是走不到’的格力戈黎,你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呢?你是車夫,永是離開了你的老家,你的鄉(xiāng)土,用一輛三匹馬拉的席篷車子,載了商人們在市集里跑來跑去的嗎?是你自己的朋友為了一個胖胖的紅面龐的兵太太,在路上要了你的性命,還是你的皮手套和你的三匹雖然小,卻很強悍的馬所拉的車子,中了攔路強盜的意,還是躺在你炕床上,想來想去,忽然無緣無故的跑到酒店去,就在那里的路上,人不知鬼不覺的掉在冰洞???里的呢?唉唉,你這我的俄羅斯人呵!你是不喜歡壽終正寢的!——還有你們,我的乖乖,”他向那寫著潑留希金的逃走的農(nóng)奴的名單看了一眼,接著說:“你們大約都還活著的,然而又有什么意思呢?你們就像死掉了的一樣。你們的飛快的腿,現(xiàn)在把你們運到那里去了呵!你們在潑留希金家里就真的過得這樣壞,還是到樹林里彷徨,向旅人劫掠,也不過開開玩笑的呢?你們也許坐在監(jiān)牢里,還是找到了別的主人,現(xiàn)在正給他在種地呢?耶里米·凱略庚尼啟多·服羅吉多???,安敦·服羅吉多,其子,只要看你們的名字,人就知道你們是飛跑的好手了;坡坡夫,仆役……一定是一個學(xué)者,知道讀書,寫字的!他無須手里拿短刀,就會撈到一大批物事。試試看!沒有護照,你又落在警察局長的手里了。你勇敢的對面站立著:‘你的主人是誰呀?’那局長訊問說,還看著適宜的機會,在他的話里插下一句厲害的咒罵:——‘是地主某人,’你大膽的回答道。‘你怎么跑到這里來的?’局長問。“我繳過贖身錢,得了釋放的了,’你答得很順口?!愕淖o照在那里呢?’‘在我的主人家,市民批美諾夫那里?!乐Z夫被傳來了。‘你是批美諾夫嗎?’‘是的?!撬o了你護照的嗎?’‘不,他沒有給我護照?!阏f謊嗎?’局長說,于是又來一句厲害的話?!堑模 憬^不羞愧的回答道:‘我沒有把護照放在他那里,因為我回家太晚了,我是交給了打鐘人安替卜·潑羅呵羅夫,托他收管著的?!敲?,傳打鐘人來!他把護照交給了你嗎?’‘不,我沒有收到他的護照?!銥槭裁从謥碚f謊的?’局長從新問,而且再來一句厲害的話兒,以見其確鑿?!愕淖o照到底在那里呢?’‘我相信我是確有護照的,’你切實的回答道,‘大約我把它掉在路上的什么地方了。”——“但是你為什么偷了士兵的外套和神甫的錢箱的呢?”局長道,于是又添上一句挺硬的話兒,以見其確鑿?!]有,’你說,連睫毛也不動一下,‘我還沒有偷過東西?!侨嗽趺磿哪隳抢锼殉鐾馓讈淼哪??’‘我不知道,大約是別人把它放在我這里的!’——‘阿,你這賤胎,你這畜生!’局長搖著頭說,把兩手插在腰上?!由夏_鐐,帶他到牢監(jiān)里去?!褪抢?,我遵命!’你回答道。于是你從袋子里摸出鼻煙壺來,很和氣的請那正在給你上鐐的兩個傷兵去嗅,還問他們退伍有多么久了,在什么戰(zhàn)爭上成了殘廢的呢。之后是你游進牢監(jiān),靜靜的坐在那里面,直到法庭來開審你的案件。終于下了判決,把你從札來伏·科克夏斯克監(jiān)獄解到什么監(jiān)獄去了。那邊的法庭,卻又遠遠的送你到威舍貢斯克或是別的什么地方去;你每從這一個監(jiān)獄游歷到別一個監(jiān)獄,一看你的新住宅,總是說,‘哼,還是威舍貢斯克監(jiān)獄好,那邊地方大,夠玩一下拋骨兒???,而且伙伴也多呀?!獊喎タ铡し屏_夫么?哪,我的好人,還有你呢?你在什么地方逛蕩了,也許因為你愛自由生活,活在伏爾迦的什么處所,做著拉纖的伕子罷?……”到這里,乞乞科夫住了口,有些沉思起來了。他到底在想什么呢?他想著亞伐空·菲羅夫的運命,還是恰如一切俄國人一樣,無論他什么年紀,什么身分和品級,只要一想到自由的無拘無束的人生之樂,就自然而然,幾乎是無須說明的那種沉思呢?“但現(xiàn)在菲羅夫究竟在那里呀?他一定快活的夾在商人一伙里,高興的嚷嚷的在碼頭上到處閑逛。整一隊的拉纖夫,帽子上飾著花朵和絲絳,正和頸掛珠圈,發(fā)帶花條的他們的瘦長的女人和情人作著別,大聲的在吵鬧;輪舞回旋著,清歌嘹亮著,快把整個碼頭鬧翻,搬運夫們卻在喧嚷,吵鬧,勇猛的叫喊中,用鉤子起了九普特重的包里,裝在脊梁上,把豌豆和小麥倒進空船里面去,還連袋滾下了燕麥和壓碎麥;遠處是閃爍著袋子和包里積迭起來的大堆,好象一座炮彈的金字塔,塞滿著空地,這谷麥庫巍然高聳,一直要到帆船和船舶裝載起來,那走不完的艦隊,和春冰一同順流而去。船夫們呵,你們的工作是很多的,像先前的團結(jié),熱心協(xié)力一樣,你們至今也還在這么做,汗流滿面的拉著船纖,唱著恰如俄羅斯本國一般無窮盡的歌!”

  “我的上帝!已經(jīng)十二點鐘了!”乞乞科夫一看表,忽然喊了起來?!拔疫@許多工夫,盡在耽延些什么呀?我還有些正經(jīng)事要做,卻先在說傻話,還在做傻夢!我真是一個傻子!實在的!”他說著這話,就用一件歐羅巴樣的換了他那蘇格蘭樣的衣服,把褲子的帶扣收緊一點,使他的豐滿的肚子不至于十分凸出,灑了阿兌可倫,???將溫暖的帽子拿在手里,挾著文件,到民事法廳結(jié)束買賣合同去了。他的匆促,并非因為怕太遲——這一點是用不著耽心的,廳長是他的好朋友,可以由他的愿意,把辦公時間延長或者縮短,恰如荷馬???的老宙斯???一樣,倘要停止他所愛惜的英雄們的斗爭,或者給與一種方法,將他們救出,就使白天延長,或者一早成為黑夜;然而乞乞科夫是自有其急切的希望的,事情要趕緊結(jié)束,越快越好;在還未辦妥之間,他總覺得不穩(wěn)當(dāng),不舒服:因為他究竟不能完全忘記這在買賣的并不是真正的魂靈,所以這樣的一副擔(dān)子,還是從速卸下的好。他懷著這樣的思想,披著熊皮里子的赭色呢的溫暖的外套,剛要走出大街去,卻就在橫街的轉(zhuǎn)角,和一個也是肩披熊皮里子的外套,頭戴連著耳遮的皮帽的紳士沖撞了。紳士發(fā)出一聲歡呼來——那是瑪尼羅夫。兩個人就互相擁抱,在這地方大約這樣的過了五分鐘。于是互相接吻,很有勁,很熱烈,至于后來門牙都痛了一整天。因為歡喜,瑪尼羅夫的臉上就只剩了鼻子和嘴唇,他的眼睛是簡直不見了。他用兩只手捏住了乞乞科夫的手,約有十五分鐘之久,一直到乞乞科夫的手熱得很。他用了最優(yōu)美,最親熱的態(tài)度述說了自己怎樣為了擁抱保甫爾·伊凡諾維支,所以飛到這里來,并且用一種恭維話收尾,這一種話,平常是大概請年青女郎一同跳舞才說的。當(dāng)瑪尼羅夫從他那皮外套里,取出一卷粉紅帶子束著的紙來的時候,乞乞科夫可真不知道應(yīng)該怎樣道謝了,他只不過張著嘴巴。

  “這是什么?”

  “這是農(nóng)奴們。”

  “哦!”——他連忙打開紙卷,很快的看了一遍,那筆跡的美麗和勻凈,真使他吃了驚了。“這可寫得真好!”他說。“簡直無須謄清了。而且還畫著邊線!畫了這出色的邊線的是誰呢?”

  “唉,您還不如不問罷,”瑪尼羅夫說。

  “您?”

  “我的內(nèi)人!”

  “阿呀,我的上帝!這真叫我抱歉得很,我竟累您們費了這么多的力!”

  “為人保甫爾·伊凡諾維支,我們效點力是不算什么的!”

  乞乞科夫感謝的一鞠躬。當(dāng)瑪尼羅夫聽到他要到民事法廳去辦妥買賣合同的時候,就自己聲明,可以做領(lǐng)導(dǎo)。兩個朋友就手挽著手,一同走下去。遇見每一個小高處,每一個土岡或者每一個高低,瑪尼羅夫總用手攙著乞乞科夫,幾乎要舉起來,并且愉快地微笑著說,他是不肯使保甫爾·伊凡諾維支吃苦的。乞乞科夫頗為惶窘,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怎樣感謝,因為他覺得,他實在也并不輕。他們倆這樣的互相提攜著,一直到那法院所在的廣場上——是一所三層樓的大屋子,白得像一塊石灰,這大概是象征著在這里辦公的人員們的純潔的。廣場上的另外的房屋,以大小而論,都卑陋得不能和石造的官廳相比。這是:一間守衛(wèi)室,前面站著一個拿槍的兵,兩三處待雇馬車的停留場,臨了是處處還有些上面照例劃著木炭或粉筆的書畫的長板壁。除此以外,在這冷靜的,或者如我們俄國人的說法,是好看的廣場上,再也看不到什么東西了。從二樓或三樓的窗里,露出幾個臺彌斯???法師的廉潔的頭來,但即刻又縮了回去,一定是長官走進這屋子里來了罷。兩位朋友同上樓梯去,不是走,卻是急急忙忙的跑,因為乞乞科夫不愿意瑪尼羅夫用手來扶他,便放快了腳步,但這一面因為不愿意乞乞科夫疲乏,便也跑上前去了,于是到得走上昏暗的長廊時,兩個人就都弄得上氣接不著下氣。長廊和大廳的干凈,他們都沒有特別詫異。那時是還不很管這些的,齷齪了,就聽它齷齪,決不裝出很適意,很好看的外觀來。臺彌斯完全以她的本相見客,穿著常服和睡衣。我們的主角們所走過的辦公室,我們原也應(yīng)該記載一下的,但在凡是衙門之前,作者卻懷著一種大大的敬畏。即使有了機會,在最煊赫的時期,去見識和歷覽那很華貴的景況,就是上蠟的地板和新漆的桌椅,他也是恭謹?shù)捻樝卵劬?,急忙走過,所以那地方的一切如何出色,如何繁華之類,也還是不會覺得的。我們的主角們,是看見了一大批紙張,空白的和寫滿的,俯在桌上的腦袋,寬闊的頸子,小地方做的燕尾服和常禮服,或者只是一件普通的淡灰色的小衫,這和別的衣服一對照,就顯得非常惹眼,那人卻側(cè)著頭,幾乎躺在紙上,用了很流走的筆致,在寫一件報告;這大約是關(guān)于一宗田產(chǎn)的案件,那平和的所有者,是什么地方的地主,他為此涉了一世訟,也在他的產(chǎn)業(yè)的安靜的享用里,生育了兒孫,但現(xiàn)在卻要失掉,或者是他的什么地方要被抄沒了。有時也聽到一點很短的句子,那是用沙聲說出來的:“菲陀舍·菲陀舍維支,請您遞給我三六八號的文件!您怎么總撈了公家的墨水瓶塞子去!他是在政府里的呀!”間或有一種尊嚴的聲音,分明是長官所發(fā),命令式的叱咤道:“喂,再去抄過,要不然,我就把你脫掉靴子,關(guān)你六整天沒有東西吃!”

  筆尖刮紙的聲音,非常之響,那喧鬧,好象幾輛裝著枯枝的車子,走過一個樹林,在道路上,又積著四阿耳申???之高的枯葉一樣。

  乞乞科夫和瑪尼羅夫走向坐著兩個年青官員的第一頂桌子走,探問他們道:“請教!您可以告訴我,這里的契據(jù)課是在那里么?”

  “您什么事呀?”兩個官都轉(zhuǎn)過身來,一齊的說。

  “我要遞一個請求書?!?/span>

  “您買了什么了?”

  “我先要知道的,是契據(jù)課在那里?這里呢,還是別地方?”

  “請您先告訴我們您買了什么東西,什么價錢,那么我們就告訴您應(yīng)該到那里去。這樣可是不行的!”

  乞乞科夫立刻覺到,這兩個也如一切年青的官員們一樣,不過是好奇,也想藉此把自己和自己的地位弄得緊要一點,顯豁一點。

  “請您聽一下,我的可敬的先生們,”他說,“我知道得很清楚,凡有關(guān)于買賣契約的一切事務(wù),是統(tǒng)歸一個科里管理的,我在請求您的就是教給我這地方,我應(yīng)該往那里走;如果您不知道這地方在那里,那么,我們還是去問別人罷!”這時那兩個官就一句話也沒有答,有一個只用一個指頭指著一間房子,里面坐著一位正在編排文件的老人。乞乞科夫和瑪尼羅夫便從桌子之間,一直走過去。那老人一心不亂的在辦公。

  “我要請教,”乞乞科夫行一個禮,說,“這里是契據(jù)課么?”

  那老人抬起眼來,慢吞吞的說道:“不,這里不是契據(jù)課?!?/span>

  “那么,在那里呢?”

  “這是契約課管的?!?/span>

  “但是契約課在那里呢?”

  “伊凡·安敦諾維支這里?!?/span>

  “但伊凡·安敦諾維支在那里呢?”

  那老人用指頭向別的一個屋角上一指,于是乞乞科夫和瑪尼羅夫便到伊凡·安敦諾維支那里去了。伊凡·安敦諾維支本已用一只眼睛,從旁在瞥著他們了的,但又立刻向著他的紙張,拼命的寫起來了。

  “我想請教,這里可是契據(jù)課呢?”乞乞科夫行著禮,一面說。

  伊凡·安敦諾維支似乎沒有聽到,因為他只在拚命的辦公,并不回答。人立刻可以看出,他已是中年了,不再像那些年青的話匣子和輕骨頭。大約伊凡·安敦諾維支是已經(jīng)上了四十歲的;有一頭濃密的黑發(fā),那臉面的中間部,凸得很高,大有集中于鼻子之概;一句話,這樣的相貌,我們這里是普通叫作“壺瓶臉”的。

  “我想請教,契據(jù)課在那里呢?”乞乞科夫再說一遍。

  “這里,”伊凡·安敦諾維支說,這時他把高鼻子略略一抬,但即刻又寫下去了。

  “我來辦理的是這樣的事情:為了移住的目的,我從這省的幾個地主買了一些農(nóng)奴;合同已經(jīng)帶來了,只要注一注冊?!?/span>

  “出主同來了嗎?”

  “有幾個在這里了,別的幾個我有委托信?!?/span>

  “您也帶了請求書來了?”

  “是的,帶在這里!我想……我非常之忙……這事情今天就可以辦了嗎?”

  “哼!今天!不,今天是不行的,”伊凡·安敦諾維支說。“也還得調(diào)查一下,看看可有已經(jīng)抵押出去的。”

  “不過伊凡·格力戈利也維支,這里的廳長,是我的一個好朋友;他該肯把這事情趕辦一下的罷?!?/span>

  “但這里可也不只伊凡·格力戈利也維支在辦事,還有別的人們呀,”伊凡·安敦諾維支不大高興的說。

  這時乞乞科夫明白其中的底細了,于是說道:“別人大概也肯照應(yīng)的。我自己就在辦公,知道這程序?!?/span>

  “您還是找伊凡·格力戈利也維支去,”伊凡·安敦諾維支說,和氣了一點?!八麜啥ㄕl辦的。和我們沒有關(guān)系?!?/span>

  乞乞科夫從衣袋里掏出一張鈔票來,放在伊凡·安敦諾維支的面前。那人卻毫不在意,立刻用一本書遮上了。乞乞科夫還想通知他,但伊凡·安敦諾維支又把頭一搖,告訴他不必如此。

  “他領(lǐng)你們到辦公室去!”伊凡·安敦諾維支說,還點點頭。于是在場的一位大法師,他為了拼命的為女神臺彌斯效勞,弄到兩袖的肘彎都開了裂,從洞里吐出后面的里子來,但也得了十四等官的品級,就必恭必敬的走到我們的兩位朋友跟前,像先前斐爾吉留斯的領(lǐng)導(dǎo)但丁???似的,引他們往辦公室去了,這里擺著一些寬闊的靠椅,在其中的一把上,在法鑒???和兩本厚書之前,巍然的坐著廳長,好象太陽神。一到這里,新斐爾吉留斯便敬畏得連他的腳也重到跨不開了。于是他向后轉(zhuǎn),把破得像一片席子上粘著雞毛的背后,示給了兩位朋友。當(dāng)他們走進屋里時,才看見廳長并不是獨自一個人,旁邊還坐著梭巴開維支,完全被法鑒所遮掩。客人的到來,使在場的人發(fā)了幾聲歡呼,廳長的椅子格格的響著,被推到一邊去。梭巴開維支也起來了,拖著他的長袖子,整個清清楚楚站在那里。廳長來和乞乞科夫擁抱,辦公室里又起了一通朋友的接吻聲。他們彼此問過好,由此知道了兩個人都腰痛,算是因為生平大抵安坐不動而得的。廳長好象已經(jīng)從梭巴開維支聽到了置產(chǎn)的事情;因為他很誠懇的向乞乞科夫道賀,這使我們的主角有一點窘急,尤其是現(xiàn)在,那兩位出主,梭巴開維支和瑪尼羅夫,他原是分頭秘密說定的,現(xiàn)在卻面對面的站著了。但他還是謝了廳長,于是向著梭巴開維支道:

  “您好嗎?”

  “謝謝上帝,我不能說壞。”梭巴開維支說,而且實在,他也真的沒有說壞的理由,比起這生得奇特的地主來,倒是一塊鐵先會受寒,咳嗽的。

  “是的,您的健康,可真是出色,”廳長說。“您那故去的令尊,也和您一樣結(jié)實的?!?/span>

  “是的,他還獨自去打熊哩!”梭巴開維支回答道。

  “我想,如果您獨自和一只熊交手,您也足夠摔倒它的,”廳長說。

  “那里,我可不成,”梭巴開維支答道?!拔夷窍雀缚杀任疫€要強,”于是他嘆息著接下去道:“那里,現(xiàn)在可是沒有這樣的人了。您就拿我的生活來做例子罷。這是什么生活,不過如此,哼哼……”

  “為什么您的生活沒有意思呢?”廳長問。

  “沒有,實在不能說是有意思,”梭巴開維支說,搖著頭?!澳约合胂刖褪?,伊凡·格力戈利也維支,我已經(jīng)五十歲了,沒有遭過一回喉痛,沒有生過一個瘡……這可不會有好結(jié)果的!這總有一回要算帳的……”說到這里,梭巴開維支就非常憂郁了。

  “這家伙……”乞乞科夫和廳長幾乎同時想?!澳抢锸遣徽f壞呀!”

  “我還帶了一封給您的信來呢。”乞乞科夫從袋子里取出潑留希金的信來,一面說。

  “誰給的?”廳長問道。他接過信去,開了封,驚奇的叫了起來道:“潑留希金的!他也還生存在這世界上嗎?這也是一種生活呀!先前是一個多么聰明,多么富裕的人呵!但現(xiàn)在……”

  “是一匹豬狗了!”梭巴開維支說?!笆沁@樣的一個惡棍,使他那所有的人們都餓肚子!”

  “可以,很愿意!”廳長看過信札之后,大聲說。“我很高興給他代理的!這宗交易,您希望怎么結(jié)束呢?現(xiàn)在就辦,還是等一下?”

  “就辦!”乞乞科夫說?!拔艺氚萃心?,費神在今天就辦一辦。因為我明天就要走了,買賣合同和請求書都帶來在這里!”

  “好得很,但您明天要走,我們可不能這么早就放你的。注冊是馬上就辦,您卻還得在這里和我們過幾天。我就發(fā)命令,”他說著,開開了通到辦公室的門。那里面滿是官員,像一群蜜蜂的圍著蜂房一樣,如果可以把文件比作蜂房的話:“伊凡·安敦諾維支在這里嗎?”

  “有!在這里!”屋子中間,有一個聲音回答道。

  “來一下!”

  讀者已經(jīng)熟識的壺瓶臉伊凡·安敦諾維支,在官廳里出現(xiàn)了,行一個恭敬的禮。

  “伊凡·安敦諾維支,請您拿了這些契約去,并且……”

  “伊凡·格力戈利也維支,”梭巴開維支插嘴道?!罢埬灰?,我們還得要見證呢,至少每一面有兩個。請您馬上去邀檢事來罷,他沒有什么事,一定坐在家里的:代理的梭羅土哈,???什么事情都替他辦掉了;像梭羅土哈那樣的大強盜,在這世界上是不會再有的!衛(wèi)生監(jiān)督也不大辦事,大約總在家里的,如果他不去找熟人打牌的話;哦哦,還有住在近地的一大批人們在這里呢:德魯哈且夫斯基,培古希金——都是用他們的幽閑,使可愛的大地受不住的人物!”

  “不錯!一點不錯!”廳長說著,立刻派一個事務(wù)員去邀請他們?nèi)チ恕?/span>

  “我還要拜托您一件事,”乞乞科夫說,“請您再邀一個女地主的代理人來,我和他也成了一點小交易的——那是住持法師希理耳神甫的兒子;他就在您們這里做事?!?/span>

  “可以可以,我馬上派人去叫他!”廳長說。“這算是一切都辦好了,我只還要拜托您一件事,請您不要給官們什么。我的朋友是用不著破費的?!庇谑撬窒蛞练病ぐ捕刂Z維支下了一道看來好象實在不大稱心的命令。這合同,仿佛對于廳長給了一種很好的印象似的,尤其是當(dāng)他看見買價將近十萬盧布的時候。他凝視著乞乞科夫的眼睛,有幾分鐘之久,終于說道:“您看,保甫爾·伊凡諾維支。您可真的收了一大批了!”

  “哦哦,是的!”乞乞科夫回答說。

  “這是好事情呀。真的!這是好事情!”

  “對啦,現(xiàn)在我自己想,我也不能做什么更好的事了。無論如何,人生的目的,并不是什么自由思想家所追尋的荒誕的年青時候的空想,倘不腳踏實地,是決不定終局的方法的?!彼眠@機會,不但用幾句責(zé)備的句子,攻擊了青年們和他們的自由主義,并且也是法律上的話。然而,很該留心的是他的話里總還含著一點不妥之處,仿佛他又就要接著說出來道:“哼,什么?乖乖,你說謊,而且不輕哩!”真的,他竟不敢向梭巴開維支和瑪尼羅夫看一眼,因為怕在他們的臉上,遇見一種不舒服的表情。但他的憂愁并沒有用;梭巴開維支的臉上毫無變化,瑪尼羅夫卻完全被這名言所感動,賞識得只在顛頭簸腦,并且那精神的貫注,恰如一個知音者遇到歌女壓倒了弦索,發(fā)出她那賽過鶯歌的妙音的時候一樣了。

  “您怎么不告訴伊凡·格力戈利也維支的呢,您究竟買了些什么?”梭巴開維支指點道?!斑€有您呢,伊凡·格力戈利也維支?您竟全沒有問,他買的是些什么嗎?您要知道,那是多么出色的家伙呵!錢算什么!我連做車子的米錫耶夫也賣給他了?!?/span>

  “真的?沒有罷?”廳長攔著說?!拔抑肋@米錫耶夫;這人在他的一門,是一個好手;他給我修過一回車子的。但請您原諒一下……這是怎么的呢?……您不是對我說過的嗎,他死了……”

  “誰?米錫耶夫死了?”梭巴開維支一點也不惶窘,回問道。“您說的是他的兄弟,那確是死了;這一個卻是好好的,像水里的魚一樣;比先前還要好。不久以前,還給我做了一輛這樣的馬車,您就是到墨斯科去也買不出。這人是可以稱為皇家御匠的?!?/span>

  “不錯,米錫耶夫是一個好手,”廳長接著說,“但我很奇怪,您竟肯這么輕易的把他放掉?!?/span>

  “是呀,如果單單一個米錫耶夫呢!還有斯臺班·潑羅勃加,那個木匠,燒磚頭的彌盧錫金,靴匠瑪克辛·臺略忒尼科夫——他們都去了,我把他們一起賣掉了?!钡?dāng)廳長問他這些都是家務(wù)上有用的工人,為什么竟肯放走的時候,梭巴開維支卻做了一個毫不在意的手勢,回答道:“我不知道,不過我起了胡涂想頭就是!我自己想:唉,什么,我賣掉他們罷,那就胡里胡涂的真的把他們賣掉了!”于是他垂下頭去,好象現(xiàn)在倒后悔起來模樣,還接著說道:“年紀大了,頭發(fā)白了,還是不聰明!”

  “但請您允許我問一聲,保甫爾·伊凡諾維支,”廳長問,“您買了不帶田地的農(nóng)奴,究竟是做什么的呢?莫非目的是在使他們移住么?”

  “自然是移??!”

  “哦,那自然又作別論了。但移到那里去呀?”

  “移到……到赫爾生省去?!?/span>

  “阿,那是很出色的地方!”廳長說,又稱贊了一番那地方的草之好和長。

  “您的田地夠用嗎?”

  “很夠——給農(nóng)奴移住的這一點,是綽綽有余的。”

  “那地方也有一條河嗎,還不過一個池子?”

  “有一條河。另外也還有一個池子。”說到這里,乞乞科夫不覺看了梭巴開維支一眼,那人雖然照舊的毫無動靜,但乞乞科夫卻覺得仿佛在他的臉上,看出了這樣的句子來:“你撒謊,我的寶貝!我就不很相信真的有池子,有河和一切田地哩?!?/span>

  在他們繼續(xù)著談天之間,見證人漸漸的出現(xiàn)了:首先是檢事,就是讀者已經(jīng)認識,總在著左眼的那一位,衛(wèi)生局監(jiān)督,還有德魯哈且夫斯基先生,培古希金先生以及別的,即梭巴開維支之所謂用他們的幽閑,使大地受不住的人物。其中的好些位,是連乞乞科夫也還是全不相識的;缺少的證人,就請一兩個官員充了數(shù)。不但住持法師希理耳神甫的兒子,連住持法師自己也被邀到了。每個見證人,都連自己的一切品級和勛等,在文件上簽了名,這一個用圓體字,那一個用斜體字;第三個用的是所謂翻筋斗字,或者灑出俄國字母里從未見過的文字來。那令人佩服的伊凡·安敦諾維支,又敏捷又切實的辦妥了一切,契約登記了,日子填上了,冊里存根了,而且又送到該去的地方去了,此外只要付半成的注冊費,以及官報上的揭示費就夠,乞乞科夫只化了很少的錢。哦,廳長就下命令,注冊費只要他付給一半,那別的一半,卻算在別個請求人的身上了。這是怎么辦的呢,老天爺知道。

  “那么,”到諸事全都恭喜停當(dāng)了之后,廳長說,“這事情,我們就只差一個潤一潤了?!?/span>

  “非常愿意,”乞乞科夫說?!皶r候請您定。如果在這樣愉快的聚會里,我這邊不肯開一兩瓶香檳,那可是一宗罪過哩?!?/span>

  “不,您弄錯了:香檳我們自己辦,”廳長說;“這是我們的義務(wù)和責(zé)任。您是我們的客人,要我們招待的。您知道嗎,我的紳士諸君?我們姑且跑到警察局長那里去罷,他是一個真正的魔術(shù)師;如果他到魚市場或者酒鋪子里去走一轉(zhuǎn),只要眼睛一,就會變出一桌出色的午餐來,可以用這來賀喜。趁這機會,我們還可以打一回牌。”

  一個這樣有道理的提議,是沒有人能反對的。單是提出魚市場這一句話,就使見證人們的嘴里流滿了唾沫;大家立刻抓起了有邊帽和無邊帽,公事就這樣的收場。當(dāng)人們走過辦公室時,伊凡·安敦諾維支——就是那壺瓶臉——向乞乞科夫謙虛的鞠一個躬,說道:“您買了十萬盧布的農(nóng)奴,我效了力,卻只有一張白鈔票?!???

  “是的,但那是怎樣的農(nóng)奴呀,”乞乞科夫低聲的回答道,“全是些不行的,沒用的人兒,還值不到那價錢的一半哩?!币练病ぐ捕刂Z維支就明白了他是一個性格堅定的人,從他那里,自己是再也撈不到什么的了。

  “潑留希金賣給您魂靈,是什么一個價錢呀?”梭巴開維支在他的別一只耳朵邊悄悄的說。

  “但是您為什么把服羅佩以混了進去的?”乞乞科夫回答道。

  “那個服羅佩以?”梭巴開維支問。

  “就是那個女人,伊利沙貝多呀。您還把語尾改了‘土斯’了?!?/span>

  “我可不知道這服羅佩以,”梭巴開維支說著,混進別的客人里去了。

  大家排成大隊,進了警察局長的家里。這警察局長可真是一位魔術(shù)師;他剛聽到該做的事情,就已經(jīng)叫了警務(wù)員來,是一位穿磁漆長靴的精干的腳色,好象在他耳朵邊不過悄悄的說了兩句話;于是又簡單的問他道:“你懂了嗎?”而當(dāng)客人們還在摸牌的時候,別一間屋里的桌子上,可早擺出頂出色的東西來了:鱘魚,蝶鮫,熏鮭魚,新的腌魚子,陳的腌魚子,青魚,鯰魚,各種干酪,熏的舌頭——這都是從魚市場搬來的食單。此外還添了自家廚房里做出來的幾樣:魚肉包子,餡是九普特重的鱘魚的軟骨和頰肉做的,磨菇包子,油炸包子,松脆糕餅之類。講老實話,警察局長可確是這市鎮(zhèn)的父母和恩人。他在市民之間,就和在他自己的家族之間一樣,他很會替店鋪或布行來安排,也像在自己的倉庫里一樣。要而言之,如大家所常說,他是總在他的地位上,盡著下文似的職務(wù)的。是他為了他的官而設(shè),還是他的官為了他而設(shè)的呢,這可實在很難決定。他極善于做官,所以他的收入雖然比前任幾乎要多一倍,卻仍被全市鎮(zhèn)所愛戴。先是商人們尤其特別的珍重他,因為他毫不驕傲;而且也實在的,他給他們的孩子行洗禮,自己去做教父,雖然也很擠些他們的血,但連這也做得非常之聰明:或者親熱的拍拍肩膀,向他們微微一笑,或者邀他們?nèi)ズ炔?,招他們?nèi)ゴ蚺?,于是問起生意怎樣,萬事如何,如果知道誰的孩子生著病,他就會立刻給與忠告,開出適當(dāng)?shù)乃幬秮恚灰谎砸员沃?,他實在是一個好腳色。就是坐著馬車,到各處巡視秩序的時候,也總在找人講話:“喂,米哈伊支,我們總該玩一下我們的小玩意罷?”——“自然,亞歷舍·伊凡諾維支,”那人回答著,脫了帽,“我們自然得玩一下的!”“聽哪,伊理亞·派拉摩諾維支,什么時候到我這里來,看看我的快馬罷;它跑的比你那匹還要快;之后就駕在賽跑馬車上,我們來看一下究竟怎樣!”那酷愛賽馬的商人,便萬分滿足的微笑起來,摸著胡子,說道“好的,我們來看一下,亞歷舍·伊凡諾維支!”這時連店員們也都除下了帽子,愉快的凝視著,似乎想要說:“亞歷舍·伊凡諾維支真是一個出色的人!”一言以蔽之,他很隨俗,商人們對他倒有很佩服的意思,說道:“亞歷舍·伊凡諾維支確也拿得多一點,但他的話卻也靠得住的?!?/span>

  警察局長看得午餐已經(jīng)齊備,便向他的客人們提議,還是用膳之后,再來打牌,于是大家就都走進食堂去,從這處所,是早有一股可愛的香味,一直透進鄰室來的。這種香味久已很愉快的引得我們的客人的鼻孔發(fā)癢,梭巴開維支也已經(jīng)從門口望過筵席,把旁邊一點的躺在一張大盤子里的鱘魚看在眼里的了??腿藗兒冗^黑綠的阿列布色的燒灑,這種顏色,是只能在俄國用它雕刻圖章的透明的西伯利亞的石頭上才會看見的,于是用叉子武裝起來,從各方面走向食桌去。這時候,真如諺語所說,誰都現(xiàn)出真的性格和嗜好來了,這個吃魚子,那個拿鮭魚,第三個弄干酪。對于這些小東西,梭巴開維支卻一眼也不看,一徑就跑向鄰近的鱘魚那里去,在別人都在吃,喝,談天之間,只消短短的一刻鐘,就吃得干干凈凈,待到警察局長記起了這魚,說道:“您嘗嘗這天然產(chǎn)物罷,看怎樣,我的紳士諸君!”一面帶領(lǐng)大家,手里都捏著叉子,一同走近鱘魚去的時候,卻看見這天然產(chǎn)物只還剩下一個尾巴了;但梭巴開維支卻顯得和這件事全不相干,走向旁邊的一個盤子去,用叉戳著一尾很小的干魚。吃完了鱘魚之后,梭巴開維支就埋在一把靠椅里,什么也不再吃喝,不過還在著眼睛了。看模樣,警察局長是不喜歡省酒的。第一回的干杯,恐怕讀者自己也猜得到,是為了赫爾生省的新地主的健康。第二回,是為了他那農(nóng)奴們的平安和他的幸福的移住。于是再為他未來的體面漂亮的夫人的健康痛飲,我們的主角就露出快活的微笑來。于是大家都擁到他面前來,勸他在這市里,至少也得再留兩禮拜?!安恍械模8枴ひ练仓Z維支!剛跨進門,立刻又走,這就是停也不停!不行的,在我們這里再過幾時罷!您在這里我們還要給您做媒哩。伊凡·格力戈利也維支,我們來給他找一個太太,可好?”

  “好的,好的,找一個太太,”廳長附和著說。“就是您用兩手兩腳來反抗,您也得結(jié)親。我的好人,沒法辦!跟著做,跟著走!您也無須多話,我們是不喜歡開玩笑的!”

  “怎么,我為什么要用兩手兩腳來反抗呢?結(jié)親并不是這么一回事,立刻就……首先得有一個新娘子。”

  “有的是新娘子呀!怎么會沒有呢?您要怎么的,就有怎么的?!?/span>

  “那么,如果這樣子……”

  “好極,他停下了!”大家都叫喊起來?!叭f歲,呼爾啦!保甫爾·伊凡諾維支,呼爾啦!”于是手里拿著杯子,跑過來要和乞乞科夫碰杯。乞乞科夫?qū)Υ蠹叶家灰坏呐鲞^。

  “再來一回!”熱昏了的人們說,就只好再碰了一回;而且他們還要碰第三回,于是就又碰了第三回。在這暫時之間,大家都非常高興。廳長在快活的時候,是一個極其可愛的人,屢次抱著乞乞科夫,感動之余,吃吃的說道:“我的親愛的心肝,我的親愛的媽媽子!”真的,他還響著指頭,繞了乞乞科夫跳舞起來了,一面唱著有名的民歌道:“你這狗入的呀!你這可瑪令斯克的種地的呀!”香檳之后,又喝匈牙利葡萄酒,使景況更加活潑,集會更加愉快了起來。打牌是忘記得一干二凈了:大家嚷叫著,爭辯著,談?wù)撝磺锌烧労筒豢烧劦氖虑椤?,甚而至于軍事問題,都發(fā)表著自由的意見,倘在平常時候,是即使他自己的孩子,也要因此吃一頓痛打的。一大批非常煩難的問題,都在這時機得了解決。乞乞科夫卻還不到這么高興,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真是赫爾生省的地主,在講各種經(jīng)濟上的革新和改良,三圃制度的耕種法,兩個精神的幸福與和合,還對梭巴開維支朗誦了一封維特寫給夏綠蒂?的押韻的信,但對手卻不過眼睛,因為他埋在靠椅里,吃了鱘魚之后,實在想要睡覺了。乞乞科夫也立刻悟到自己不免過了分,就托找一輛車,到底是借了檢事的馬車,回到自己的家去。那車夫,從中途就可以看出他是一個老練的能手,因為他只用一只手拉著韁繩,別一只卻反過來緊緊的抓住了沉思著搖來幌去的乞乞科夫。他坐著檢事的馬車,這樣的回到旅館來。還講了許多工夫種種的呆話:講黃頭發(fā),紅面龐,右頰有一個酒窩的新娘,講赫爾生省的田產(chǎn),講資本金以及這一類的許多事。綏里方也奉到各種關(guān)于管理田產(chǎn)的命令:例如他應(yīng)該把新的移住的農(nóng)奴全體召集,一個一個的來點名。綏里方默默的聽了好久,終于走出屋子去了,只先向彼得爾希加說了一聲“喂,給老爺去脫掉衣服!”彼得爾希加首先是去替乞乞科夫脫長靴,幾乎連他的人也要從眠床上拉下。到底脫掉了,主人就像平常一樣,自己脫衣服,再在床上翻滾了幾分鐘,翻得眠床都格格的發(fā)響,于是乎真的算是赫爾生省的地主而睡去了。其時彼得爾希加便把褲子和發(fā)閃的越橘色的燕尾服搬到前房來,掛在木制的鉤子上,用毛刷和衣拍拚命的刷呀拍,弄得一條廊下都好象塵頭滾滾。他剛要取下衣服來的時候,卻望見綏里方從弄堂走出,那是剛由馬房里回來的。他們的眼睛相會了,也就仿佛出于本能似的,彼此立刻懂得:老爺睡著了,為什么不到那個酒館子里去跑一趟呢?彼得爾希加趕緊又把燕尾服和褲子搬進屋里去,走下扶梯來,關(guān)于旅行的目的,一字不提,兩個人只談著平常的閑天,走到外面去了。他們的散步,是不必許多時光的,無非穿過街道,向著一所正和旅館對面的房屋,走進低矮的,熏得烏黑的玻璃門,到了地窖一般的酒館里,在這里,早有一大群各色各樣的人在等候他們了:刮過胡子和不刮的,穿著皮袍和沒穿的,只穿一件短衫的,也間有穿了外套的。彼得爾希加和綏里方在這里怎樣消遣他們的時光的呢,——只有敬愛的上帝知道;夠了,一個鐘頭之后,他們就臂膊挽著臂膊,默默的走了出來,好象彼此都非常小心,而且大家注意著每一條街的轉(zhuǎn)角。之后是還是臂膊挽著臂膊,也不肯暫時分離一下,足有一刻鐘之久,這才走完扶梯,好容易到得樓上。彼得爾希加對著他的矮床,站了一會,靜靜的想著,像在想他怎么才可以睡得最好,于是橫著躺下了,兩腳都碰在地板上。綏里方也爬到這床上去,他的頭就枕了彼得爾希加的肚皮;他已經(jīng)全然忘記,這并非他自己的臥處,而他的鋪位,是在什么地方的下房里,或是馬房里的馬匹旁邊的了。兩人立刻睡去了,起了極有力,極壯大的打鼾,那主人卻由鼻子里發(fā)出一種輕軟的聲息,和他們的相和鳴。這之后,全旅館也都寂靜了,所有居人,都入了酣睡;只在一個小窗里,還閃爍著微弱的燈光;這地方就住著那從略山到來的中尉,好象對于長靴,是有很大的嗜好的,因為已經(jīng)定做了四雙,現(xiàn)在又在試穿第五雙了。他屢次走到床前去,想脫下長靴來睡覺,然而還是決不定:長靴做得真好,他總是翹起了一只腳,極愜意的看著非常等樣的靴后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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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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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乞乞科夫的農(nóng)奴購買,已經(jīng)成為市鎮(zhèn)上談話的對象了。人們爭辯,交談,還研究那為了移住的目的來購買農(nóng)奴,到底是否有利。其中的許多討論,是以確切和客觀出色的:“自然有益,”一個說,“南省的地土,又好又肥,那是不消說得,但沒有水,可教乞乞科夫的農(nóng)奴怎么辦呢?那地方是沒有河的呀?!薄澳堑惯€不要緊,就是沒有河,也還不算什么的,斯臺班·特密忒里維支;不過移民是一件很沒把握的事情。誰都知道,農(nóng)奴是怎么的:他搬到新地方去種地——那地方可是什么也沒有——沒有房屋,也沒有莊園——我對你們說,他是要跑掉的,準得像二二如四一樣,系好他的靴子,他走了,到找著他,您得費許多日子!”——“不不,請您原諒,亞歷舍·伊凡諾維支,我可全不是您那樣的見解。如果您說,農(nóng)奴們是要從乞乞科夫那里逃走的。一個真的俄羅斯人,是什么事情都做得來,什么氣候都住得慣的。您只要給他一雙溫暖的手套,那么,您要送他到那里去,就到那里去,就是一直到康木卡太也不要緊。他會跑一下,取點暖,捏起斧頭,造一間新屋子的。”——“然而親愛的伊凡·格力戈利也維支,你可把一件事情完全忘掉了:你竟全沒想到,乞乞科夫買了去的是怎樣的農(nóng)奴。你全忘了一個地主,是決不肯這么輕易的放走一個好家伙的,如果不是酒鬼,醉漢,以及撒野,偷懶的東西,你拿我的腦袋去。”——“是了,這我也同意,沒有人肯賣掉一個好家伙,乞乞科夫的人們大概多半是酒鬼,那自然是對的,但還應(yīng)該想一想歷來的道德:剛才也許確是一條懶蟲,然而如果把他一遷移,就能突然變成一個誠實的奴仆。這在世界上,在歷史上,也不是初見的例子了。”——“不——不然,”國立工廠的監(jiān)督說?!澳嘈盼遥@是決不然的,因為對于乞乞科夫的農(nóng)奴,現(xiàn)有兩個大敵在那里。第一敵——是和小俄羅斯的各省相近,那地方,誰都知道,賣酒是自由的。我敢對你們斷定,只要兩禮拜,他們便浸在酒里,成為游惰漢和偷懶的了。第二敵——是放浪生活的習(xí)慣和嗜好,這是他們從移住學(xué)來的。乞乞科夫必須看定,管住,他應(yīng)該把他們管得嚴,每一件小事情,都要罰得重,什么也不托別人做,都是自己來,必要的時候,就給鞭子,打嘴巴?!薄盀槭裁雌蚱蚩品蛞H自去給鞭子呢?他可以用一個監(jiān)督的。”——“好,您找得到很合適的監(jiān)督嗎?那簡直都是騙子和流氓!”——“這是因為主人自己不內(nèi)行,他們這才成為騙子的?!薄皩?,”許多人插嘴說?!叭绻刂髯约憾稽c田產(chǎn)上的事務(wù),明白他的人們——那么,他總能找到好監(jiān)督?!比欢鴩⒐S的監(jiān)督抗議了,以為五千盧布以下,是找不到好監(jiān)督的。審判廳長卻指摘說,只用三千盧布;也就能夠找一個,于是監(jiān)督質(zhì)問道:“您豫備從那里去找他呢?您能夠從您的鼻子里挖出他來嗎?”審判廳長的回答是:“鼻子里當(dāng)然挖不出來的,那不成。不過這里,就在這區(qū)里,卻是有一個,就是彼得·彼得洛維支·薩木倚羅夫,如果乞乞科夫要他來監(jiān)督他的農(nóng)奴,卻正是合式的人物!”許多人試把自己置身在乞乞科夫的地位上和這一大群農(nóng)奴移住到陌生地方去,就覺得憂愁,真是一件大難事;大家尤其害怕的是像乞乞科夫的農(nóng)奴那樣不穩(wěn)當(dāng)?shù)牟牧?,還會造起反來。這時警察局長注意說,造反倒是不足慮的;要阻止它,謝上帝幸而正有一個權(quán)力:就是審判廳長。審判廳長也全不必親自出馬,只要送了帽子去,這帽子,就足夠使農(nóng)奴們復(fù)歸于理性,回心轉(zhuǎn)意,靜靜的回到家里去了。對于乞乞科夫的農(nóng)奴們所懷抱的造反性,許多人也發(fā)表了意見和重要的提議。那想頭可實在非常兩樣。有主張過度的軍營似的嚴厲和出格的苛酷的,但也有別的,表示著所謂溫和。警察局長便加以注意,乞乞科夫現(xiàn)在是看見當(dāng)面有著神圣的義務(wù)的;他可以作為自己的農(nóng)奴們的父親,而且,照他愛用的口氣說,則是在他們之間,廣施慈善的教化。趁這機會,他還把現(xiàn)代教育的蘭凱斯太法,大大的稱贊了一通。

  市鎮(zhèn)里在這樣的談?wù)?,商量,有些人還因為個人的趣向,把他們的意見傳給了乞乞科夫,供給他妥善的忠告,也有愿作護衛(wèi),把農(nóng)奴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乃偷侥康牡厝サ?。對于忠告,乞乞科夫很謙恭的致了謝,聲明他當(dāng)隨時施用,然而謝絕了護衛(wèi),說這完全是多余的事情;由他購買下來的農(nóng)奴,全是特別馴良的性格。他們自愿一同遷移,心里非常高興。造反,是無論如何不會有的。

  凡有這些議論和談天,都給乞乞科夫招致了他正在切望的極好的結(jié)果。傳說散布開來了,說他是一個百萬財產(chǎn)的富翁,不會多,可也不會少。在第一章上我們已經(jīng)見過,對于乞乞科夫,本市的居民是即使沒有這回的事,原也很是喜歡了他的。況且老實說:他們真的都是好人,彼此和善的往來,親密的生活,他們的談話上,也都打著極其誠實和溫和的印記的:“敬愛的朋友,伊理亞·伊理支!”“聽哪,安諦派多·薩哈略維支,我的好人!”“你撒謊,媽媽子,伊凡·格力戈利也維支!”向著叫作伊凡·安特來也維支的郵政局長,人往往說:“司潑列辛·齊·德意支?,伊凡·安特來也維支?”

  總而言之,那地方是過得很像家族一樣的。許多人很有教養(yǎng):審判廳長還暗記著當(dāng)時還算十分時髦的修可夫斯基?的《路特米拉》,很有些讀得非常巧妙,例如那詩句:“森林入睡,山谷就眠”就是,最出色的是從他嘴里讀出“眠”字來,令人覺得好象真的看見山谷睡了覺;為要更加神似起見,到這時候,他還連自己也閉上了眼睛。郵政局長較傾向于哲學(xué),整夜很用功的讀著雍格的《夜》和厄凱支好然的《神奇啟秘》,還做了很長的摘錄;摘的是些什么呢,當(dāng)然沒有人能夠分明決定。除此之外,他還是一個大滑稽家,他有華麗的言語,據(jù)他自己說,也喜歡把他的話“裝飾”起來。而且他實在是用了一大批繁文把他的話裝飾起來的,例如:“親愛的先生,那是這樣的,您可知道,您可明白,您可以想象出來的,大概,所謂”以及別的許許多,他都大有心得;另外他又很適當(dāng)?shù)挠靡环N意味深長的眼,來裝飾他的話,或者簡直閉上一只眼睛,給人從他那諷刺的比喻里,覺出很兇的表現(xiàn)來。別的紳士們也大抵是很有教養(yǎng),非常開通的人物:這一個看凱蘭辛,那一個看《墨斯科新報》,第三個索性什么也不看。有一個,是大家叫作“睡帽”的,如果要他去做事,首先總得使勁的在他脅肋上沖一下,別一個卻簡直完全是懶骨頭,一生都躺在熊皮上,想要推他起來罷,什么力氣都白費,于是他也就總不起來了。看他們的外觀,自然都是漂亮,體面,殷勤足以感人的人物——生肺病的,其中一個也沒有。他們是全屬于這一種人種里面的,在只有四只眼睛的溫柔的互相愛撫的時候,往往用這樣的話來稱女人:我的胖兒,我的親愛的大肚子,我的羔子,我的壺盧兒,我的叭兒之類。然而大抵是良善的種族,可愛的,大度的人物,一個人如果做過他們的客,或者同桌打過一夜牌,就很快的和他們親密起來,十之九變成他們之一了?!谏瞄L妙法的乞乞科夫,就更加如此,因為他確是知道著令人喜愛的秘密的。他們熱愛著他,至于使他決不定怎樣離開這里的方法;他總只聽見:“唉唉,只要再一禮拜;請您在我們這里再停一個禮拜罷,保甫爾·伊凡諾維支?!薄谎砸员沃缰V語所說,他成為掌珠了。然而出格的強有力,出格的顯著,唔,非常之驚人,非常之奇特的,卻是乞乞科夫?qū)τ陂|秀們的印象。要說明一點這等事,我們是應(yīng)該講講閨秀們本身,以及她們的社會之類,應(yīng)該用活潑的輝煌的色彩,畫出所謂她們的精神的特色來的:然而這在作者,卻很難。一方面,是他在高官顯宦的太太之前,懷著無限量的尊崇和敬畏的,而別方面……是的,別方面呢……就不過是難得很。卻說N市的閨秀們……不,這不能,實在的,我怕?!贜市的閨秀們,什么是最值得注意的呢……不,奇怪得很,筆不肯動,它好象是一塊鉛塊了。那么,也好:只好把描寫她們的性格的事,讓給在他的調(diào)色版上,比我更有鮮明燦爛的彩色的精粹的別人去;我們卻單說一兩句她們的外觀,大體的表面就夠。

  N市的閨秀們是原有闊綽之稱的,這一點,所有的婦女們可真足取為模范。關(guān)于什么正當(dāng)?shù)呐e動,什么美善的調(diào)子,禮節(jié),以及態(tài)度上的最微妙最幽婉的訓(xùn)戒,尤其是關(guān)于研究時式,連細微末節(jié)也不漏之處,她們實在比彼得堡和墨斯科的閨秀們要進幾步。她們穿著富于趣味的衣飾,坐著漂亮的馬車,在大街上經(jīng)過:還依時式帶一個家丁,身綴金色絲絳,在踏臺上飄來飄去。一張名片,如果那名字是寫在忒力夫二或是凱羅厄斯上面的,那就是神圣的物事?。有兩位大家閨秀,以前本是很要好的朋友,也是堂姊妹,就為了這樣的一張名片彼此完全鬧開——其中之一,沒有去回看別一個。她們的丈夫和親戚后來用盡心力,想她們從新和睦,卻枉然——世界上的無論什么事,都該可以做成了,只有這一件可不成:使因為一面怠于回訪,變成仇敵的兩位閨秀從新和睦。于是這兩位,用這市里的紳士淑女們的口氣來說,就僵在“互加白眼”里了。關(guān)于這問題,有誰得了勝,就也會有許多非常動人的場面,那男人們往往為了他們的保護職務(wù),演出極壯大,極勇俠的表現(xiàn)來。他們之間,決斗自然是沒有的,因為大家都是文官;然而他們卻彼此竭力來抉發(fā)別人的缺點,誰都知道,無論如何,這是比決斗厲害得遠的。N市的閨秀們的風(fēng)氣,非常嚴緊,以高尚的憤怒,來對付一切過失和誘惑,如果給她們知道一種弱點,就判決得極嚴。如果她們一伙里,自己有了什么所謂這個那個的事呢,卻玩得非常之秘密,誰也覺不出究竟有了什么事。體面總不會損。就是那男人,即使自己覺得了,或者聽到了這個那個的事,也早有把握,會引了諺語,簡而得要的回答道:“我所不知,我就不管。”這里還該敘述的是N市的閨秀們也如她們那彼得堡的同行一樣,在言語和表白上,總是十分留心,而且努力于正當(dāng)?shù)恼Z調(diào)的。沒有人聽到過她們說:“我醒鼻涕!”“我出汗,”“我吐口水,”她們卻換上了這樣的話:“我清了一下鼻子”或則“我用了我的手巾?!睙o論如何,也總不能說:“這杯子或盤子臭,”不能的,連覺得有些這意思的影子的話也不能說,要挑選一句這樣的表現(xiàn)來替代它:“這杯子不成樣子呵”,或者別的這一類話。因為要使俄國話更加高尚,就把所有言語的幾乎一半,都從會話里逐出了,人就只好常常到法國話里去找逃路。這就成了完全兩樣的事情。用起法國話來,則即使比上面所述的還要厲害的詞句,也全不算什么事。關(guān)于N市的閨秀們,就表面上說起來,大略如此。自然,倘使再看得深一點,那就又有完全不同的東西出現(xiàn)的:然而深察婦人的心,危險得很。我還是只以表面為度,再往前去罷。這以前,閨秀們是不大提起乞乞科夫的,雖然對于他那愉快的,體面的交際態(tài)度,也自然十分覺得。然而自從他的百萬富翁的風(fēng)傳散布了以來,注意可也移到他另外的性質(zhì)上去了。這并不是我們的閨秀們利己,或是貪財。罪惡只在百萬富翁那一句話——不是百萬富翁本身,只是那句話;因為這句話的發(fā)音中,除暗示著錢袋之外,也還含有一點東西,對于壞人,對于好人,對于非壞非好人,都給以強有力的印象;一言以蔽之,就是沒有一個人不受它的影響的。百萬富翁有一種便當(dāng)之處,他能夠特別觀察那并非出于打算和謀劃的非利己的卑屈,純粹的卑屈:許多人知道得很清楚,他們不會從他這里有所得,也全不是向他有所求,然而偏要跑到他面前去,欣然微笑,摘下帽子,或者遇有百萬富翁在場的午餐會,便去設(shè)法運動也來招待他自己。說這一種對于卑屈的傾向,也染上了閨秀們,那是不可以的。然而在許多客廳里,卻確在開始議論起來,說乞乞科夫固不是美男子的標(biāo)本,但總不失為一個體面人,假使他再胖上一點點,可就沒有這么好看了。當(dāng)這時候,對于瘦長男子,還來了幾句近于侮辱的話:那不過是剔牙杖,不是人。閨秀們的打扮,也留心到各種的裝飾了。匹頭市場非常熱鬧,擠也擠不開。簡直是賽會。許多馬車穿梭似的在跑。有幾匹布,是從市集販來,因為價錢貴,至今不能賣掉的,這回卻變成繁銷,飛一般的脫手,使商人們也看得莫名其妙。當(dāng)彌撒之際,看見閨秀們中有一位在衣服下面曳著拖裙,那裙圈胖得很大,至于把整個教堂占領(lǐng),在場的警察便只好命令人民讓出地方都退到大門口去,以免損害太太的衣服。連乞乞科夫,終于也不得不被對他的異常的注意,引起一點驚異了。大好天氣的一天,他回到家里來,看見寫字桌上有一封信。發(fā)信的是那里,送來的是誰,全都無從明白:侍者說,送信人不許他說出發(fā)信人是誰來。信的開頭非常直截爽快,就是這樣的句子:“不行,我非寫信給你不可了!”以下說的是靈魂之間,實在神秘的交感,因為要使這真理格外顯得有力,就用上許多點和橫線,快要占到半行。再下去接續(xù)著幾句金言,那確鑿,真給人很深的意義,我們幾乎負有引在這里的義務(wù)的:“什么是人生?——是流寓憂愁的山谷,什么是世界?——是無所感覺的人堆。”發(fā)信人于是說到為了去世已經(jīng)二十五年的弱母,她眼淚滴濕了花箋;并且勸乞乞科夫從此離開拘束精神,閉塞呼吸的都會,跟她到荒野去;一到信的末尾,竟涌出確實的絕望來,用這幾行做了結(jié)束:

  ?

  兩匹斑鳩兒

  載君到墳頭,

  彼輩鳴且歌

  示君吾深憂。

  ?

  末一行其實不很順當(dāng),然而不要緊:信是完全合于當(dāng)時的精神的。下面不署名,沒有本名和姓,自然也沒有月日和年份。只在附啟里,寫著乞乞科夫自己的心,會猜出發(fā)信的人來,而明天知事家里的跳舞會,這古怪腳色是也要到會的。

  一切都很有意思。匿名里面,含有很多的刺戟和誘惑,很多,至于引起了好奇心,使乞乞科夫再拿這信來看了兩三遍。終于叫了起來道:“這可是很有意思,如果查出了究竟誰是發(fā)信的人!”總而言之,事情確是分明的起了轉(zhuǎn)變了,他把一個鐘頭以上的工夫,化在奇特的揣摩推測里,于是做一個放開不問的姿勢,低下頭去,喃喃自語道:“但這信有點非常之故意做作!”以后是不說也知道,很小心的疊好信紙,放在提箱里,和一張戲園廣告,以及在那地方已經(jīng)躺了七年,沒有動過的一張婚禮請?zhí)隽肃従恿恕_@時可真的送進一張知事家里的跳舞會的請?zhí)麃?。在省會里,這是有點很普通的:什么地方有知事,就也得有跳舞會,要不然,闊人們是很容易欠缺相當(dāng)?shù)膼鄞骱妥鹁吹摹?/span>

  他立刻放下一切,不再看作一回事,抽出身子,專門去做跳舞會的準備去了;因為這件事實在有許多挑逗和刺戟。即使創(chuàng)造世界,恐怕也用不著化在裝飾上的那么多的心力和工夫。單是對著鏡子,檢閱和修煉自己的臉,就要一點鐘。他使自己的臉上顯出一大串各種不同的表現(xiàn):照見忽而正經(jīng)和威嚴,忽而含著微笑的恭敬,忽而又是不含那種微笑的恭敬;于是對鏡鞠幾個躬,一面吐著含含胡胡的,頗像法國話的聲音,雖然乞乞科夫也并不懂得法國話。之后他又裝了一通極其討人歡喜的驚愕,揚眉毛,牽嘴唇,連舌頭也活動了一兩次;你敬愛的上帝呵,如果人獨自在那里,又覺得自己是一個美丈夫,并且確信沒有人在鑰匙洞里張望的時候,有什么還會做不出來呢。臨末他還輕輕的自己摸一摸下巴,說道:“唉,唉,你這好家伙!”于是動手穿起衣服來。他始終覺得很高興:一面套褲帶,打領(lǐng)結(jié),一面卻在裝著胡亂的行禮,優(yōu)雅的鞠躬,并且跳了一下,雖然他從來沒有學(xué)過跳舞。但這一跳,可出了無傷大雅的結(jié)果:柜子發(fā)抖,刷子從桌上掉了下來了。

  他在會上的出現(xiàn),引起了非常特別的情形。所有在場的人,都連忙來迎接他,一個還捏紙牌在手里,別一個是正在談天,到了緊要之處,剛說出“您想,地方法官就回答道……”地方法官究竟怎么回答呢?他卻不再講下去,直奔我們的主角去和他打招呼了:“保甫爾·伊凡諾維支!“阿,我的天,保甫爾·伊凡諾維支!”“親愛的保甫爾·伊凡諾維支!”“可敬的保甫爾·伊凡諾維支!”“保甫爾·伊凡諾維支心肝!”“您來啦嗎,保甫爾·伊凡諾維支!”“他來了哩,我們的保甫爾·伊凡諾維支!“您給我擁抱一下罷,保甫爾·伊凡諾維支!”“這里來,給我誠心的接吻一下,我的寶貴的保甫爾·伊凡諾維支!”乞乞科夫覺得,他幾乎同時被許多人所擁抱了。他還沒有從審判廳長的擁抱里脫出,警察局長就已經(jīng)把他圍在他的臂膊里,警察局長又交給衛(wèi)生監(jiān)督,監(jiān)督交給燒酒專賣局長,燒酒專賣局長交給建筑技師……那知事,這時正和一對閨秀們站在一起,一只手拿一張?zhí)枪陌?,別一只手抱一匹波羅革那的小狗,一看見乞乞科夫就把兩樣——包紙和小狗——都拋在地板上,至于使小狗大聲的嗥起來……總而言之,來客是散布著快活和高興的。并未愉快得發(fā)光的臉,或者并未反映一點一般的高興的臉,竟一個也沒有。官們的臉,在他們的上司前來檢閱下屬的政績之際,就這樣的發(fā)光:這時最初的恐怖消散了,還覺得很得些上司的贊許,竟至于和氣的露出一點小小的玩笑來,那就是說幾句話,帶著愉快的微笑——于是圍著他的,跟著他的官們,就高興的加倍的笑起來了,連話也不大聽到,不大明白的官們,也一樣的高興的笑起來了,是的,連遠遠的一直站在門口,一生從來沒有笑過,只給百姓看他拳頭的警察——也遵照了反射和模擬的永久不變的定律,在他臉上現(xiàn)出微笑來,不過那微笑,卻很有些像他嗅了一種強烈的鼻煙,現(xiàn)在剛剛要打嚏。我們的主角和大家招呼,又給各人回答,自己覺得非常的純熟:他向右邊彎腰,又向左邊彎腰,雖然因為習(xí)慣,不免略有一點歪,然而不礙事,還是傾倒了所有在場的人物。閨秀們立刻像絢爛的花環(huán)似的來圍住他,把他罩在各種香氣的云霧里:這一個發(fā)著玫瑰味,那一個帶來紫羅蘭和春天的氣息,第三個是涌出強烈的木犀草的芳香。乞乞科夫只是昂起鼻子,吸進香氣去。她們的裝飾上,也展布著無窮的趣味;所有羽紗,緞子和網(wǎng)的顏色,全是最時式的輕淡和褪光的,那細微的差別,單是說說名目也就不容易——這地方的文化和趣味,是已經(jīng)達到這樣的高超和精細了。飄帶,結(jié)子和花束,以如畫的紛亂,在衣服上飛動,雖然這紛亂,是由許多不紛亂的頭腦,費過不少的時光。頭上的輕裝只擱在耳朵上,仿佛想要說:“且??!我要飛去了!只可惜不能帶了我的美人一同去!”她們都穿著很緊窄的衫子,看起來就顯出挺拔和合適的豐姿(我應(yīng)該趁這機會聲明,N市的閨秀們是都見得有點兒胖胖的,但她們知道很巧妙的收束起來,于是成了很適宜的姿態(tài),人也不覺得她們的肥大了。)一切都經(jīng)過深思熟慮:頸子和肩膀露出得剛剛合適,不太少,可也不太多:誰都照了自己的感覺和確信,顯示著她的東西,來要一個男人的命;其余的部分,就用了很大的鑒識和意趣,遮蓋起來:或者用一種飄帶做成的,比叫作“接吻”的點心連要輕飄飄的圍巾,淡煙似的繞在頸子上,或者在背后的衣服下面,襯一條我們鄉(xiāng)下大抵稱為“衛(wèi)道”的細麻所做的小小的花紗。這花紗,是前前后后,遮到?jīng)Q不使男子再會送命的程度的,然而這正是害事之處的嫌疑,卻也就在這里。長手套并不緊接著袖口,顯出肘彎以上的臂膊的動人的一段來,有許多還豐滿得令人羨慕;有一些人,因為拉得太高,竟把羔皮手套撕破了——總而言之,好象一切東西,都想要說:“不不,這不是鄉(xiāng)下,這是巴黎!”不過有時也突然現(xiàn)出一頂誰也一向沒有見過的包帽,或者跳出一枝孔雀毛,或者反對時髦的別的什么和一種只顧自己的趣味的表示來。然而沒有這些是不行的——這就是省會的特征:總要露一點這樣的破綻。乞乞科夫站在閨秀們的面前,心里想:“但究竟誰是發(fā)信人呢?”他試在一剎時中,伸出他的鼻子去;卻碰著了肘彎,翻領(lǐng),袖口,飄帶,香噴噴的小衫和衣服的一大陣。粗野的迦落巴特發(fā)狂似的在他眼前奔了過去:郵政局長夫人,地方審判廳長,插藍毛毛的太太,插白毛毛的太太,喬具亞的公爵咭卜卡咭哩全夫,彼得堡來的一個官,墨斯科來的一個官,法國人咕咕,沛爾勖諾夫斯基先生和沛來本陀夫斯基先生——都忽然當(dāng)面在地球上出現(xiàn),在那里奔騰奮迅了。

  “我們這里是——全省都在活動了哩!”乞乞科夫后退著,一面自己說。但當(dāng)閨秀們散開的時候,他卻又重行察看,看他可能從顏面和眼睛的表示上,辨出寄信的人來;然而,顏面和眼睛都不告訴他,寄信人是那一個。各到各處,每張臉上都漂泛著一點依稀的可疑,無限的微妙——唉,多么微妙……!“不成,”乞乞科夫心里說:“女人……就是這樣的物事”——這時他做了一個示意的手勢——“那簡直是無話可說的!如果誰想把她們臉上閃過的一切這曲折和層迭,再來敘述一下,或者模擬一下罷……也簡直辦不到!單是她們的眼睛就是一個無邊無際的國土,倘有人錯走了進去,那就完了!鉤也鉤不回,風(fēng)也刮不出。誰試來描寫一下她們的眼神罷:這溫潤,綿軟,蜜甜的眼神……誰知道這樣的眼神有多少種呢:剛的和柔的,朦朦朧朧的,或者如幾個人所說的‘酣暢的’眼神,而且還有并不酣,然而更加危險的——那就是簡直抓住人心,好象用箭穿通了靈魂的一種。不成,找不出話來形容的。這是人類社會的‘尋開心的’一半,再沒有別的了!”

  唉唉,不對!我不料我們的主角竟滑出一句街坊上的話來。但叫我怎么辦呢?這是在俄國的作家的運命!不過倘有一句街坊話混進這書里來,可不是作者之罪,倒是讀者,尤其是上流的讀者之罪:從他們那里,先就聽不到合式的俄國話,他們用德國話,法國話,英國話和你應(yīng)酬,多到令人情愿退避,連說話的樣子也拚命的學(xué)來頭,存本色:說法國話要用鼻音,或者發(fā)吼,說英國話呢,像一只鳥兒還不算到家,再得裝出一副真像鳥兒的臉相,而且還要嗤笑那不會學(xué)這模樣的人。他們所惟一竭力避忌的,是一切俄國話——至多,也不過在鄉(xiāng)下造一座俄國式的別墅。這樣的是上流的讀者,以及一切自以為上流的讀者!然而別一面卻又有:那么的嚴厲,那么的要求!他們簡直要最規(guī)矩,純粹,高尚的文體來做文章——一句話,是要俄國話自己圓熟完備,從云端里掉了下來,正落在他們的舌頭上,只要一張口,教跑出外面去就好了。人類社會的女性的一半,自然是很難猜測的;但我得聲明,我覺得可敬的讀者先生,卻往往更其難于猜測。

  這之間,乞乞科夫越加惶惑,不知道怎么從所有在場的閨秀里,認出發(fā)信人來了。他再來一種試驗,用了研究的眼光,去觀察她們中的每一個,覺得那些多情的女性的眼睛里,都閃爍著一點東西,是使可憐的凡骨的心中,收得希望和甘甜的痛楚,這使他終于喊起來道:“不行,這是枉然的,我看不出!”但這對于他始終如一的大高興,卻并無絲毫影響。還是用他那快活的,無拘無束的態(tài)度,和一兩位閨秀談幾句趣話,開著又快又小的腳步,忽而走向這個,忽而走向那個,輕飄飄的繞著女人,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好象穿高底靴的老花花公子,即俄國一般叫作“耗子公馬”的一樣。如果他要迅速穩(wěn)當(dāng)?shù)拇┻^一群人,就鞠一個躬,同時把腳兒伸出一點去,就是所謂螺旋勢子或是花花公子畫花押。閨秀們都很愉快而且滿足,不但是從他這里發(fā)見了一大堆可取和有趣的特色了,還在他臉孔的表情上,看出了一點凡有女人們一定非常喜歡的,尊嚴的,勇敢的,威武的東西來。真的,為了他,人幾乎要吵架了:許多人立刻覺到,乞乞科夫是大抵站在門口近旁的,大家就都要來坐靠近門口的椅子,有一位閨秀比別一位占了先,這時就幾乎現(xiàn)出不舒服的局面,有許多自己也想去坐的人,對于這無恥和胡鬧,都氣憤得很。

  乞乞科夫和閨秀們施展著活潑的談天,其實倒是她們向他來施展著活潑的談天,給了他許多非常微妙和優(yōu)秀的比喻的話頭,全都得加以想象和猜測,弄得他滿頭流汗,至于忘記了去盡禮節(jié)的義務(wù):就是向這家的主婦問安。直到聽見已經(jīng)對他站了兩三分鐘的知事太太的聲音,這才記得起來了。知事太太親密的搖著頭,用了柔和的,又有些狡猾的音調(diào),向他說話道:“阿,您來啦,保甫爾·伊凡諾維支!……”我在這里,不能把知事太太的話完全再現(xiàn),我只知道她說了幾句非常友愛和親熱的句子,就是我們的最高雅的作家們常常寫在小說和故事里的,名媛和俠士所說的那一類,他們是特別偏愛描寫我們客廳里的生活,而且趁這機會,顯出他們是精微的情景的大知識家來的。她說的大約是:“人已經(jīng)這么利害的占領(lǐng)了您的心,里面竟沒有一塊小地方,沒有一點小角落,剩給您這么忍心忘卻了的別人了嗎?”我們的主角立刻轉(zhuǎn)向知事太太去,而且已經(jīng)想好了回答,那回答,比起我們從斯風(fēng)斯基,林斯基,理定,格來明所寫的時行小說里,以及從別的出場人物之類的軍人們那里所聽到的來,自然只會好,不會壞,但當(dāng)他在無意中一抬眼的時候,卻忽然遭了打擊似的停止了。

  知事太太站在他面前,然而并不止她自己:她還挽著一個十六七歲的年青的姑娘,鮮明的金色發(fā),精致整齊的相貌,尖銳的下巴和卵圓的臉盤,實在可以給美術(shù)家去做畫圣母的模范,在無論什么東西:山和樹林,平野,臉,嘴唇和腳,都喜歡廣大的俄國,是很不容易找出來的——當(dāng)他走出羅士特來夫家的時候,當(dāng)他的車子,因為車夫發(fā)昏或是馬匹的碰巧的沖突,和她的馬具纏繞起來的時候。當(dāng)米卡衣叔和米念衣叔想來解開這糾紛的結(jié)子的時候,他在路上遇見的,就是這金色發(fā)。乞乞科夫非常狼狽了,至于嘴里再也說不出有條理的句子來,只吃吃的講了一句癡呆的含胡話,無論是斯風(fēng)斯基或林斯基,理定或格來明,都決不肯使他滑出口來的。

  “您還沒認識我的女兒罷?”知事太太說。“她是剛從女塾里畢業(yè)出來的?!?/span>

  他回答說,他曾經(jīng)出乎意外地和她有過相見的光榮:以后還想添上幾句去,然而完全失敗了。知事太太又說了一兩句話,就和她的女兒走向大廳的那一頭,去招呼另外的客人,乞乞科夫卻還生根一般的站著。他在這地方還站了很久的工夫,恰如一個高高興興的到街上去散步的人,周圍景象,無不瀏覽,卻突然立住了,因為他想了起來,自己還忘記了什么;恐怕再沒有比這樣的人,更加不中用的了:只一擊就從他臉上失去了無憂無愁的樣子。他竭力的回想,自己究竟忘記了什么呢:手巾么?手巾就塞在衣袋里!他的錢?錢可是也在的!好象什么也沒有缺,然而總有一個莫名其妙的妖魔,在耳朵邊悄悄的告訴他忘記了什么。他只是胡胡涂涂的看著潮涌的人群,尾追的馬車,兵們的槍和帽,店家的招牌之類,心里卻并不明白。乞乞科夫也就是這模樣,和周圍的事情全不相關(guān)了。這之間,從女人的發(fā)香的口唇里,向他飛過許多柔膩的質(zhì)問和暗示來?!拔覀冞@些可憐的地上居民可以斗膽的問您,您在沉思著什么嗎?”——“您的思想所寄托的幸福的曠野,是在什么地方呢?”——“引您進這快活的暝想之谷的那人的名字,我們可以知道嗎?”然而他不再看重這些問題了,閨秀們的親愛的言語,恰如說給了風(fēng)的一樣,是的,他竟這樣的疏忽,至于放閨秀們靜靜的站著,自己卻跑到大廳的那一邊,去探知事太太和她女兒的蹤跡去了。但閨秀們卻并不肯這么輕易的就放手——各人都暗自下了堅固的決心,要用盡對于我們的心,非常危險的藥味,要用盡她們的極頂強烈的撩人之力。我在這里應(yīng)該夾敘一下,有幾個閨秀——我說,有幾個,決不是全體——是被一個小小的弱點所累的:如果她覺得自己有一點動人之處,無論前額也好,嘴也好,手也好,就以為這種特色,別人也應(yīng)該立刻佩服,大家異口同聲的喊道:“瞧呀,瞧呀,她有多么出色的希臘式的鼻子呀!”或者是“多么整齊的動人的前額呵!”如果有很美的肩膀呢,她首先就相信一切青年男子,都要給這肩膀所迷,她一走過,就無條件的叫起來道:“阿呀,她有多么出色的肩膀呀!”而對于臉孔,頭發(fā),眼睛和前額,卻看也不看,即使看,也不過當(dāng)作不關(guān)緊要的東西。閨秀們中的有幾個,是在這樣的想的。但這一晚上,卻誰都立下誓愿,在跳舞之際,要竭力表現(xiàn)得動人,還把自己的最大美艷的特色,顯得非常明白。郵政局長夫人在應(yīng)著音響,跳著華勒支舞之間,把她俊俏的頭,非常疲乏的側(cè)了起來,令人覺得真的到了上界。一個非??蓯鄣拈|秀,到會的目的,是完全不在跳舞的,用她自己的話來說,是在右腳的大趾上,有了雞眼睛模樣,豌豆兒大小的不舒服或是不便當(dāng),所以她只得穿了絨鞋,——但竟也坐不住了,就穿著她的絨鞋跳了幾回華勒支,為的是不過使郵政局長夫人不要太自鳴得意。

  然而這些一切,對于乞乞科夫并無豫期的效驗;他幾乎不看閨秀們的腳步和身段,只是踮起腳尖,從大家的頭上張望著可愛的金頭發(fā)的所在;忽而又彎低一點,由肩膀和臂膊之間去找尋她;他到底找到她了,他看見她和母親坐在一起,頭上儼然的搖動著插在一種東方式包帽上的羽毛。他好象就要向這堡壘沖鋒了。春色惱殺了他,還是有誰在背后推他呢?總之,他就不管一切阻礙,決然的沖過去:燒酒專賣局長被他在肋下一推,好容易才能用一條腿站住,總算幸而還沒有因此撞倒一排人;郵政局長也向后一跳,吃驚的看定他,帶著一點微妙的嘲笑;但乞乞科夫卻一看也不看,他只為那帶著長手套的遠地里的金頭發(fā)生著眼睛,滿心全是飛過場上,直到那邊的希望了。這時在別一角落上,已經(jīng)有四對跳著瑪茲爾加:靴后跟敲著地板,一個陸軍里的大尉,用了肉體和精神,兩手和兩腳,顯出他們夢里也沒有做過的奇想的姿勢來。乞乞科夫幾乎踏著了跳舞者的腳,一直跑向知事太太和她的女兒所坐的地方去。然而,待到和她們一接近,他卻非常膽怯,也不再開勇往直前的小步,竟簡直有些窘急,在一切舉動上,都顯出倉皇失措來了。

  在我們的主角那里,真的發(fā)生了一點所謂戀愛嗎,不能斷定;像他那樣的人,或者是并不很胖,卻也并不太瘦的人,竟會有戀愛的本領(lǐng)嗎,也可疑得很;然而這里卻演出了一點連他自己也講不明白的奇特的情景:據(jù)他后來自己說,他覺得,仿佛全個跳舞會以及喧囂和雜沓,在一剎時中,都退到很遠的遠方,提琴和喇叭,好象在山背后作響,一切全如被煙霧所籠罩,似乎草率地涂在一幅畫布上面的平原。而在這朦朧地,草率地涂在畫布上面的平原里,卻獨獨鋒利而分明的顯著動人的年青的金頭發(fā)的優(yōu)美的豐姿:她那出色的卵形的臉盤,她那苗條的充實的體態(tài),這是只在剛出女塾的女孩兒身上,才得看見的,還有她那近乎質(zhì)樸的潔白的衣服,輕松的裹著嬌柔的肢節(jié),到處顯出堂皇的精粹的曲線來。她好象一件象牙彫成的奇特美麗的小玩意;在朦朧昏暗的群集里,惟獨她燦然的見得雪白和分明。

  這世界上,也會有這等事:乞乞科夫在他的一生中,雖然不過很短的一瞬息,但也成了一下子詩人了;不過詩人的名目,也還過份一點。至少,在這瞬間,他覺得自己象是一個少年人,或者一個時髦的驃騎兵了。那美人兒旁邊恰有一把椅子是空的,他連忙坐下去。談話開首有些不中肯,不久也就滔滔不絕,他而且得意了起來,然而……我應(yīng)該在這里聲明我的很大的惋惜,凡是身負重要的職務(wù),上了年紀,有了品位的人,和閨秀們談天,是有一點不大順口的;說得很流暢的只有中尉,大尉以上的高級軍官就全不行。他們在說什么呢,只有上帝知道:可總不是怎么高明的物事,但年青的姑娘們卻笑得抖著肩膀;一個樞密顧問官倒也會對你們講些極頂神妙的東西:說俄羅斯是一個強國,或者說句應(yīng)酬話,自然并非沒有精神的,不過全都很帶著鈔書的味道,倘若他說一點笑話,自己先就笑個不停,比聽著的閨秀們還利害。我在這地方加了這樣的聲明,為的是要使讀者明白,為什么在我們的主角談話中間,我們的金頭發(fā)竟打起呵欠來了。但我們的主角好象全沒有覺得,仍舊不住的搬出他在各處已經(jīng)用過許多回的所有出色的物事來,例如:在洵畢爾斯克省的梭夫倫·伊凡諾維支·培斯貝七尼那里,這時住著他的女兒亞兌拉大·梭夫倫諾夫娜和她那三個堂姊妹:馬理亞·喀夫理羅夫娜、亞歷山特拉·喀夫理羅夫娜和亞兌拉大·喀夫理羅夫娜;還有,在略山省的菲陀爾·菲陀羅維支·貝來克羅耶夫那里;在噴沙省的弗勒勒·畢西理也維支·坡背陀諾斯尼和他的兄弟彼得·畢西理也維支那里,這時住著他們的堂姊妹加德里娜·密哈羅夫娜和兩個姪孫女:羅若·菲陀羅夫娜和愛密理亞·菲陀羅夫娜;最后是在伐忒卡省的彼得·華爾梭諾夫也維支那里,住著他的兒媳的姊妹貝拉該耶·雅戈羅夫娜和侄女蘇非亞·羅斯諦斯拉夫娜和兩個異父姊妹蘇非亞·亞歷山特羅夫娜和瑪克拉土拉·亞歷山特羅夫娜。

  乞乞科夫的態(tài)度惹起了一切閨秀們的不平。其中的一個故意在他旁邊經(jīng)過,要他悟出這一點來,并且用她展開的裾裙,稍稍鹵莽地掃著金頭發(fā),一面又整理著在她肩頭飄動的圍巾,那巾角就正拂在這年青閨秀的臉孔上;也在這時候,別一位閨秀便在乞乞科夫的背后,和從她那里洋溢出來的紫羅蘭香一起,嘴里飛出了一句頗為惡毒的辛辣的言辭。然而無論他實在沒有聽見,或者不過裝作不聽見,他的舉動在這地方卻真的有些不合,因為閨秀們的意見是總該給點尊重的。他也后悔自己的過失,但可惜是在后來,已經(jīng)到了太晚的時候了。

  許多臉上都畫出了應(yīng)有的憤怒??v使乞乞科夫的名聲在交際場里有這么大,縱使誰都確信他擁有百萬的家財,縱使他臉上帶著威嚴的,英勇的神氣,——但有一件事,是閨秀們決不饒恕男人的,無論怎樣,無論是誰,他一定完結(jié)。女人和男人比較起來,性格上原也較為沒有力,但到有些時候,她卻不但堅強不屈勝于男人,還勝于世界上的一切。乞乞科夫在無意中顯了出來的藐視,使那因為椅子事件,幾乎破裂的閨秀們復(fù)歸于平和與一致了。在她們隨便說說的無關(guān)緊要的言語中,就會突然發(fā)見惡毒尖利的嘲諷。完成了這不幸的,是又有一個少年人,做了一兩節(jié)關(guān)于跳舞者的譏刺詩,在外省的跳舞會里,沒有這事是幾乎不收場的。這詩又立刻說是乞乞科夫之作了。憤怒越來越大,閨秀們聚集在大廳的各處角落上,彼此切切私語,還給他幾句非常不好的指斥;可憐的金頭發(fā)也被奚落得半文不值,宣告了她的死刑。

  這之間,卻有一個極頂惱人的襲擊,等候著我們的主角;當(dāng)他的年青的對手打著呵欠,他向她講述古代各種的故事,說到希臘哲學(xué)家提阿改納斯的時候,羅士特來夫卻突然上臺,就從客廳的一間后房里走出來了。他從休息室里來,還是從那打著大牌的綠色小屋里跳出來的呢,他的出現(xiàn),是由于自愿,還是被人趕出來的呢,總之,他高興地,非常快活地走進客廳里來了,還挽著檢事,他確是已經(jīng)被拖了好久了的,因為這可憐的檢事皺著眉頭,看來看去,大約是在設(shè)法來擺脫他那親密的旅行的向?qū)?。而且他的境遇,實在也很難忍受的。羅士特來夫拖過兩杯紅茶——自然加了蔗酒的——來,一飲而盡;于是又是講大話。乞乞科夫一在遠處望見他,就決計犧牲了目前的佳遇,趕緊飛速的走開,因為這會面,是決不會有好事情的。但不幸的是身邊竟忽然現(xiàn)出知事來,自說找到了保甫爾·伊凡諾維支,非常高興,并且將他堅留,請他判斷和兩位閨秀之間的小小的辯論;因為關(guān)于婦女的愛之是否永久,大家的意見還不能相同;但這時候,羅士特來夫卻已經(jīng)看見,一徑向他跑來了:

  “阿唷!赫爾生的地主!赫爾生的地主”他叫喊著跑近來,一面哈哈大笑,笑得他那紅如春日薔薇的鮮活的面龐,只是抖個不住。“怎么樣?你買了許多死人了嗎?您要知道,大人!”于是轉(zhuǎn)向知事那邊,放開喉嚨,喊道:“他在做死魂靈的買賣哩!真的,聽罷,乞乞科夫!聽哪,我是看交情才對你說的,在這里的我們,都是你的好朋友,大人也在這里,我要絞死你,真的,我要絞死你!”

  乞乞科夫一點辦法也沒有了。

  “您不相信我罷,大人!”羅士特來夫接著說?!八麑ξ艺f的是:‘聽哪,把您的死掉的魂靈賣給我罷,’我?guī)缀跻λ懒?。待到我上了市?zhèn),人們卻告訴我說他因為要移住,買了三百萬盧布的魂靈,了不得的移住呀!他到我這里就來買過死人的。聽哪,乞乞科夫:你是一只豬,天在頭上,你是一只豬!大人也在這里,對不對,檢事先生?”

  然而檢事和乞乞科夫都非常失措,簡直找不出答話來;羅士特來夫卻有些快活起來了,不管別人,盡說著他的話:“哦,哦,我的乖乖……如果你不告訴我為什么要買死魂靈,我是不放開你的。聽哪,乞乞科夫,你應(yīng)該羞;你一定自己也明白,你沒有比我再好的好朋友了。瞧罷,大人也在這里……對不對,檢事先生?您不相信罷,大人,我們彼此有怎樣的交情,實在的,如果您問我——我站在這里,如果您問我:‘羅士特來夫,從實招來,你的親爺和乞乞科夫兩個里,你愛誰呀!’那我就回答說:乞乞科夫!天在頭上!……心肝,來呀,讓我和你接一個吻,親一個嘴。您也許可我和他接一個吻罷,大人。請你不要推卻,乞乞科夫,讓我在你那雪白的面龐上,親一個嘴兒罷!”然而羅士特來夫和他的親嘴來得很不像樣,幾乎是直奔過去的。大家都從他身邊退開,也不再去聽他了。不過他那買死魂靈的話,卻是放開喉嚨,喊了出來的,又帶著響亮的笑聲,所以連停在大廳的較遠之處的客人們,也無不加以注意。這報告來得太兀突,使大家的臉上帶著一半疑惑,一半胡涂的表情,一聲不響的呆立起來。乞乞科夫并且看見許多閨秀們都在使著眼色,惡意的可憎的微笑著,在有幾個的臉上,還看出一點非常古怪的東西和另有意思的東西來,于是更加狼狽了。羅士特來夫是一個說謊大家,那是誰都知道的.從他那里聽些胡說八道,也是誰都不以為意的:然而塵世的凡人——唉唉,怎么這凡人竟會這樣的呢,可實在很難解:一有極其昏妄,極其無聊的新聞,只要是新聞,他就無條件的散布到別一個凡人那里去,雖然也說:“又起了多么大的謠言了呵!”那別一個凡人就尖起耳朵,聽得很高興,后來固然也說道:“然而這是一個大謊,完全不必相信的!”于是連忙出外,去找第三個凡人,告訴他這故事,之后又因了義憤,同聲叫喊道:“多么下賤的謊話呀!”而消息就這樣的傳遍了全市鎮(zhèn),所有在此的凡人們,多日談?wù)撝@件事,一直到大家弄得厭倦,這才說,這故事是沒有談?wù)摰膬r值的。

  這無聊之至的偶然的事故,使我們的主角很是心神不定了。一個呆子的很胡涂,很荒謬的話,也往往會使一個聰明人手足無措。他忽然覺得很不舒服,而且苦惱了,好象穿著擦得光亮的長靴,踏在齷齪的、發(fā)臭的水洼里;總而言之,這不漂亮,很不漂亮!他要竭力的不想它,忘掉它,疏散它。他還坐下去打牌,然而什么都不順手,像一個彎曲的輪子:他錯抓了兩回別人的牌,有一回還至于忘記了并不該他打,卻擎起手,打出自己的牌去了。這保甫爾·伊凡諾維支,是一個好手,并且還可以稱為精細的賭客,怎么會犯這樣的錯誤,而且連他自說是希望所寄,有如上帝的畢克王也打掉了的呢,審判廳長簡直想不出緣故來。郵政局長,審判廳長,還有警察局長,自然也照例的和我們的主角打趣,說他一定在戀愛,而且他們知道,保甫爾·伊凡諾維支是懷著一顆發(fā)火的心的。誰使他的心受傷的呢,他們也很明白。然而這并不能給他慰安,雖然他也竭力的裝出笑容,用玩笑來回答他們的玩笑。晚餐也沒有使他快活起來??v使席上非常適意,而且羅士特來夫也因為連閨秀們也說他胡鬧,早已被人趕走了。當(dāng)跳著珂蒂倫時,他竟忽然坐在地板上,去抓跳舞者的衣裾,照閨秀們的口氣說,這實在是大失體統(tǒng)的。晚餐吃得很愉快,在閃耀著三臂燭臺,花朵,瓶子和裝滿點心的碟子之間的一切臉孔,都為了虛榮的歡喜和滿足在發(fā)光。軍官們,閨秀們和穿燕尾服的紳士們,誰都獻著出格的殷勤。有一個大佐,竟用出鞘的刀尖,把湯碟子挑到他的閨秀的前面。有了年紀的紳士們,連乞乞科夫也在內(nèi),則在熱心的討論,一面嚼著硬煮食品的魚或肉,盡量的撒上胡椒末,一面吐出確切的言語來;人們所爭論的,正是乞乞科夫向來很有趣味的對象,但這一晚上,他卻像一個從遠道歸來,疲乏困頓的人,腦子并不聽他的指揮,他也沒有參加的興致。他竟等不及晚餐散席,大反了往常的習(xí)慣,一早就回到家里去了。

  在讀者已經(jīng)很熟悉的門口擺著柜子,角落上窺探著蟑螂的屋子里,他的精神和思想,也如他所坐的臬兀不安的靠椅一樣,不大平靜。他的心很沉悶。一種沉重的空虛在苦惱他:“鬼捉了玩出這跳舞會的那些東西去!”他憤憤的叫道。“他們?yōu)槭裁匆@樣的高興?全省滿是壞收成,物價騰貴和饑荒,他們卻玩跳舞會!有什么好處:一大批娘兒們的舊貨。奇怪的是她身上穿著一千盧布以上的東西,歸根結(jié)蒂,還是農(nóng)奴們拿他的租錢來付,結(jié)果也終于還是我們的。誰都知道,男人們?yōu)槭裁匆@么斂錢,納賄的呢:就是為了給他的女人買很貴的圍巾,衣服,以及別的鬼知道叫作什么!這為的是什么呀?為的不過是使放蕩的娘兒們可以說,郵政局長太太有一身好衣服哩,——因此就拋掉一千盧布。于是嚷道:跳舞會,跳舞會,多么愉快呀!媽的這樣的跳舞會,我看和俄羅斯精神是一點也不合的,這完全是一種非俄羅斯制度。呸,還有哩:像精赤條條的拔光了毛的魔鬼似的,忽然跳出一個上了年紀的黑燕尾服的漢子來,把腿搖來搖去。別一個又和另一個弄在一起,和他談著正經(jīng)事,一面卻又在地板上左左右右,玩出古怪花樣來……這都不過是猴子學(xué)樣;猴子學(xué)樣罷了。因為法國人是到了四十歲,還像十五六歲的孩子一樣的,所以我們也得這么的來一下!哼,真的,我覺得每一個跳舞會之后,就總要弄出一件什么壞事情,連想也想不得!腦袋的空虛,就恰如和一個場面上的名人談了天,他說的全是浮面,講的都靠書本;聽起來原也很漂亮,有味的,然而聽著的人的腦袋,還是先前似的一無所得;其實倒不如和一個簡單的商人去談天,他只知道自己的本行,然而知道得透徹、切實,比起所有這些小擺設(shè)來,更要有價值。究竟從這樣的跳舞會里能弄出什么來呢?不知道可有一個作家,想照式照樣,寫出一切情形來的沒有?即使做了書,那跳舞會本身,卻還是荒謬胡涂之至的,不知道這究竟有什么影響:道德的,還是不道德的呢?究竟怎樣,鬼才知道。人就只要吐一口唾沫,拋掉書!”對于跳舞會,乞乞科夫大概說得這么不合意;但我相信,他的不滿,是另外還有一個原因的。招他憎恨的,其實全不是跳舞會,倒是那情狀,當(dāng)大眾之前,忽然來了一道莫明其妙的光,于是他就扮演了很奇特,很曖昧的腳色了。自然,如果他用了明白人的眼睛來看這事故,他是會覺得一切都是小事情,一句呆話也毫無關(guān)系的,尤其是在要事已經(jīng)幸而辦妥了的現(xiàn)在。但是——人卻有一點希奇:使他很惱怒的正是失掉了這人的寄托,雖然對于這寄托,他自己并不看重,評的極苛,還為了他們的尚浮華和愛裝飾下過很鋒利的攻擊。待到經(jīng)過充足的歷練,知道他自己也該負一點罪,那就更加惱怒了??v使他毫不氣忿自己,而且當(dāng)然還是不錯的??上覀冋l都有這一個小小的弱點,就是總要愛護自己,卻去找一個鄰近的東西,來泄自己的惱怒,或者用人,或者恰巧碰到的下屬,或者自己的女人,或者簡直是一把椅子,我們就把它摔到門口或者鬼知道的什么地方去,碰下它一條腿,或是一個靠手來,給看看我們紳士之流的惱怒。

  乞乞科夫也立刻找到一個鄰近,應(yīng)該將自己的惱怒,全都歸他負擔(dān)的來了。這親愛的鄰近就是羅士特來夫,不消說,他就上上下下,四面八方的拚命的痛罵了一通,恰如偷兒的對于村長,車夫的對于旅客,對于遠行的大尉,看情形也對于將軍的一樣,在許多古典的咒罵上,另外再加上一大批新鮮的,由他自己的發(fā)明精神而來的東西。羅士特來夫的整部家譜被拉出來了,他家族里的許多列祖列宗,都遭了利害的玩弄。

  但當(dāng)乞乞科夫為陰郁的思想所苦惱,一睡不睡的坐在他那堅硬的靠椅里,痛責(zé)著羅士特來夫和他的全家的時候,當(dāng)燭光漸漸低微,燭心焦了一大段,脂燭隨時怕會熄滅的時候,當(dāng)窗外的漆黑的暗夜,已由熹微的晨光,轉(zhuǎn)成莽蒼蒼的曙色的時候,當(dāng)遠處已有一二雞鳴,在睡著的市鎮(zhèn)的街道上,悄悄的走著一個只知道一條(可惜只是一條)不可拘束的俄羅斯人民所走的道路的,穿著簡單的呢外套的莫辨地位和出身的不幸人的時候——在市鎮(zhèn)的那一頭,使我們主角的苦惱的地位更加為難的戲劇,卻已經(jīng)在開幕了。這時候,在遠處的大街和小巷里,軋軋的走著一件非常奇特的東西,一下子很難叫出名目,既不像客車,也不像篷車,可又不像半篷車,倒仿佛一個胖面頰,大肚子的西瓜,擱在一對輪子上。這西瓜的面頰,就是車門,還剩有黃顏色的痕跡,但是很不容易關(guān),因為閂和鎖都不行了,只用幾條繩勉強的縛住。西瓜里面,塞滿著紗枕頭,有像煙袋的,有圓的,也有和普通枕頭一樣的,還有袋子,裝著谷物,白面包,小麥面包,捏粉的咸餅干。上面還露著一只填王瓜的雞和王瓜餡的包子。馬夫臺上站著一個人,家丁模樣,身穿雜色的手織麻布的背心。他不刮臉,頭發(fā)是已經(jīng)花白起來了。這是常見的人物,在我們那里的鄉(xiāng)下,普通都叫作“小子”的。這鐵輪皮和銹螺釘?shù)男[,驚醒了街的那一頭的巡丁,抓起鉞斧,在睡眼惺忪中放聲大叫道:誰呀?待到他覺得并沒有人,不過是猛烈的車輪聲在遠處作響,便伸手在領(lǐng)子上捉住一個小動物,走近街燈去,就在那地方親手用指甲執(zhí)行了死刑。于是又放下鉞斧,遵照著他的武士品級的規(guī)矩,仍舊熟睡了。馬匹的前蹄時時打著失,因為沒有釘著馬掌,而且也分明因為它們還沒有熟悉這幽靜的市鎮(zhèn)的街道。這輛車又轉(zhuǎn)過幾個彎,從一條街彎進別一條去,終于通過圣尼古拉區(qū)教堂旁邊的昏暗的小巷,停在住持太太的門口了。從車子里爬出一個姑娘來,頭戴包帕,身穿背心,捏起兩個拳頭,像男人似的使勁的槌門。(那雜色麻布背心的小子,是因為他睡得像死尸一樣,后來被拉著腳,從他的位置上拖開了。)狗兒嗥了起來。接著也開了門,好容易總算吞進了這不像樣的車輛。車子拉到堆著柴木,搭著許多雞棚和別的堆房的狹小的前園里;才從車子里又走出一位太太來;這就是女地主十等官夫人科羅皤契加。我們的主角一走,這位老太太就非常著急,怕自己遭了他的誆騙,在三夜不能睡覺之后,終于決了心,雖然馬匹還未釘好馬掌,也一定親赴市鎮(zhèn),去探聽一下死魂靈是什么時價,而且她這么便宜的賣掉了,是否歸結(jié)是上了一個大當(dāng)。她的到來,會發(fā)生什么結(jié)果呢,讀者從兩位閨秀們的談天里,立刻可以知道了。這談天……但這談天,還不如記在下一章里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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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4《死魂靈》④ 魯迅全集 魯迅翻譯作品的評論 (共 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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