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 《彷徨》 傷逝 弟兄 離婚 魯迅全集
《魯迅全集》━彷徨
目錄
9、傷逝
10、弟兄
11、離婚
9、傷逝
如果我能夠,我要寫下我的悔恨和悲哀,為子君,為自己。
會館〔2〕里的被遺忘在偏僻里的破屋是這樣地寂靜和空虛。時光過得真快,我愛子君,仗著她逃出這寂靜和空虛,已經(jīng)滿一年了。事情又這么不湊巧,我重來時,偏偏空著的又只有這一間屋。依然是這樣的破窗,這樣的窗外的半枯的槐樹和老紫藤,這樣的窗前的方桌,這樣的敗壁,這樣的靠壁的板床。深夜中獨自躺在床上,就如我未曾和子君同居以前一般,過去一年中的時光全被消滅,全未有過,我并沒有曾經(jīng)從這破屋子搬出,在吉兆胡同創(chuàng)立了滿懷希望的小小的家庭。
不但如此。在一年之前,這寂靜和空虛是并不這樣的,常常含著期待;期待子君的到來。在久待的焦躁中,一聽到皮鞋的高底尖觸著磚路的清響,是怎樣地使我驟然生動起來呵!于是就看見帶著笑渦的蒼白的圓臉,蒼白的瘦的臂膊,布的有條紋的衫子,玄色的裙。她又帶了窗外的半枯的槐樹的新葉來,使我看見,還有掛在鐵似的老干上的一房一房的紫白的藤花。
然而現(xiàn)在呢,只有寂靜和空虛依舊,子君卻決不再來了,而且永遠(yuǎn),永遠(yuǎn)地!……
子君不在我這破屋里時,我什么也看不見。在百無聊賴中,順手抓過一本書來,科學(xué)也好,文學(xué)也好,橫豎什么都一樣;看下去,看下去,忽而自己覺得,已經(jīng)翻了十多頁了,但是毫不記得書上所說的事。只是耳朵卻分外地靈,仿佛聽到大門外一切往來的履聲,從中便有子君的,而且橐橐地逐漸臨近,——但是,往往又逐漸渺茫,終于消失在別的步聲的雜沓中了。我憎惡那不像子君鞋聲的穿布底鞋的長班〔3〕的兒子,我憎惡那太像子君鞋聲的常常穿著新皮鞋的鄰院的搽雪花膏的小東西!
莫非她翻了車么?莫非她被電車撞傷了么?……
我便要取了帽子去看她,然而她的胞叔就曾經(jīng)當(dāng)面罵過我。
驀然,她的鞋聲近來了,一步響于一步,迎出去時,卻已經(jīng)走過紫藤棚下,臉上帶著微笑的酒窩。她在她叔子的家里大約并未受氣;我的心寧帖了,默默地相視片時之后,破屋里便漸漸充滿了我的語聲,談家庭專制,談打破舊習(xí)慣,談男女平等,談伊孛生,談泰戈爾,談雪萊〔4〕……。她總是微笑點頭,兩眼里彌漫著稚氣的好奇的光澤。壁上就釘著一張銅板的雪萊半身像,是從雜志上裁下來的,是他的最美的一張像。當(dāng)我指給她看時,她卻只草草一看,便低了頭,似乎不好意思了。這些地方,子君就大概還未脫盡舊思想的束縛,——我后來也想,倒不如換一張雪萊淹死在海里的記念像或是伊孛生的罷;但也終于沒有換,現(xiàn)在是連這一張也不知那里去了。
"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quán)利!"
這是我們交際了半年,又談起她在這里的胞叔和在家的父親時,她默想了一會之后,分明地,堅決地,沉靜地說了出來的話。其時是我已經(jīng)說盡了我的意見,我的身世,我的缺點,很少隱瞞;她也完全了解的了。這幾句話很震動了我的靈魂,此后許多天還在耳中發(fā)響,而且說不出的狂喜,知道中國女性,并不如厭世家所說那樣的無法可施,在不遠(yuǎn)的將來,便要看見輝煌的曙色的。
送她出門,照例是相離十多步遠(yuǎn);照例是那鲇魚須的老東西的臉又緊帖在臟的窗玻璃上了,連鼻尖都擠成一個小平面;到外院,照例又是明晃晃的玻璃窗里的那小東西的臉,加厚的雪花膏。她目不邪視地驕傲地走了,沒有看見;我驕傲地回來。
"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quán)利!"這徹底的思想就在她的腦里,比我還透澈,堅強(qiáng)得多。半瓶雪花膏和鼻尖的小平面,于她能算什么東西呢?
我已經(jīng)記不清那時怎樣地將我的純真熱烈的愛表示給她。豈但現(xiàn)在,那時的事后便已模胡,夜間回想,早只剩了一些斷片了;同居以后一兩月,便連這些斷片也化作無可追蹤的夢影。我只記得那時以前的十幾天,曾經(jīng)很仔細(xì)地研究過表示的態(tài)度,排列過措辭的先后,以及倘或遭了拒絕以后的情形??墒桥R時似乎都無用,在慌張中,身不由己地竟用了在電影上見過的方法了。后來一想到,就使我很愧恧,但在記憶上卻偏只有這一點永遠(yuǎn)留遺,至今還如暗室的孤燈一般,照見我含淚握著她的手,一條腿跪了下去……。
不但我自己的,便是子君的言語舉動,我那時就沒有看得分明;僅知道她已經(jīng)允許我了。但也還仿佛記得她臉色變成青白,后來又漸漸轉(zhuǎn)作緋紅,——沒有見過,也沒有再見的緋紅;孩子似的眼里射出悲喜,但是夾著驚疑的光,雖然力避我的視線,張皇地似乎要破窗飛去。然而我知道她已經(jīng)允許我了,沒有知道她怎樣說或是沒有說。
她卻是什么都記得:我的言辭,竟至于讀熟了的一般,能夠滔滔背誦;我的舉動,就如有一張我所看不見的影片掛在眼下,敘述得如生,很細(xì)微,自然連那使我不愿再想的淺薄的電影的一閃。夜闌人靜,是相對溫習(xí)的時候了,我常是被質(zhì)問,被考驗,并且被命復(fù)述當(dāng)時的言語,然而常須由她補(bǔ)足,由她糾正,像一個丁等的學(xué)生。
這溫習(xí)后來也漸漸稀疏起來。但我只要看見她兩眼注視空中,出神似的凝想著,于是神色越加柔和,笑窩也深下去,便知道她又在自修舊課了,只是我很怕她看到我那可笑的電影的一閃。但我又知道,她一定要看見,而且也非看不可的。
然而她并不覺得可笑。即使我自己以為可笑,甚而至于可鄙的,她也毫不以為可笑。這事我知道得很清楚,因為她愛我,是這樣地?zé)崃?,這樣地純真。
去年的暮春是最為幸福,也是最為忙碌的時光。我的心平靜下去了,但又有別一部分和身體一同忙碌起來。我們這時才在路上同行,也到過幾回公園,最多的是尋住所。我覺得在路上時時遇到探索,譏笑,猥褻和輕蔑的眼光,一不小心,便使我的全身有些瑟縮,只得即刻提起我的驕傲和反抗來支持。她卻是大無畏的,對于這些全不關(guān)心,只是鎮(zhèn)靜地緩緩前行,坦然如入無人之境。
尋住所實在不是容易事,大半是被托辭拒絕,小半是我們以為不相宜。起先我們選擇得很苛酷,——也非苛酷,因為看去大抵不像是我們的安身之所;后來,便只要他們能相容了??戳硕嗵帲@才得到可以暫且敷衍的處所,是吉兆胡同一所小屋里的兩間南屋;主人是一個小官,然而倒是明白人,自住著正屋和廂房。他只有夫人和一個不到周歲的女孩子,雇一個鄉(xiāng)下的女工,只要孩子不啼哭,是極其安閑幽靜的。
我們的家具很簡單,但已經(jīng)用去了我的籌來的款子的大半;子君還賣掉了她唯一的金戒指和耳環(huán)。我攔阻她,還是定要賣,我也就不再堅持下去了;我知道不給她加入一點股分去,她是住不舒服的。
和她的叔子,她早經(jīng)鬧開,至于使他氣憤到不再認(rèn)她做侄女;我也陸續(xù)和幾個自以為忠告,其實是替我膽怯,或者竟是嫉妒的朋友絕了交。然而這倒很清靜。每日辦公散后,雖然已近黃昏,車夫又一定走得這樣慢,但究竟還有二人相對的時候。我們先是沉默的相視,接著是放懷而親密的交談,后來又是沉默。大家低頭沉思著,卻并未想著什么事。我也漸漸清醒地讀遍了她的身體,她的靈魂,不過三星期,我似乎于她已經(jīng)更加了解,揭去許多先前以為了解而現(xiàn)在看來卻是隔膜,即所謂真的隔膜了。
子君也逐日活潑起來。但她并不愛花,我在廟會〔5〕時買來的兩盆小草花,四天不澆,枯死在壁角了,我又沒有照顧一切的閑暇。然而她愛動物,也許是從官太太那里傳染的罷,不一月,我們的眷屬便驟然加得很多,四只小油雞,在小院子里和房主人的十多只在一同走。但她們卻認(rèn)識雞的相貌,各知道那一只是自家的。還有一只花白的叭兒狗,從廟會買來,記得似乎原有名字,子君卻給它另起了一個,叫作阿隨。我就叫它阿隨,但我不喜歡這名字。
這是真的,愛情必須時時更新,生長,創(chuàng)造。我和子君說起這,她也領(lǐng)會地點點頭。
唉唉,那是怎樣的寧靜而幸福的夜呵!
安寧和幸福是要凝固的,永久是這樣的安寧和幸福。我們在會館里時,還偶有議論的沖突和意思的誤會,自從到吉兆胡同以來,連這一點也沒有了;我們只在燈下對坐的懷舊譚中,回味那時沖突以后的和解的重生一般的樂趣。
子君竟胖了起來,臉色也紅活了;可惜的是忙。管了家務(wù)便連談天的工夫也沒有,何況讀書和散步。我們常說,我們總還得雇一個女工。
這就使我也一樣地不快活,傍晚回來,常見她包藏著不快活的顏色,尤其使我不樂的是她要裝作勉強(qiáng)的笑容。幸而探聽出來了,也還是和那小官太太的暗斗,導(dǎo)火線便是兩家的小油雞。但又何必硬不告訴我呢?人總該有一個獨立的家庭。這樣的處所,是不能居住的。
我的路也鑄定了,每星期中的六天,是由家到局,又由局到家。在局里便坐在辦公桌前鈔,鈔,鈔些公文和信件;在家里是和她相對或幫她生白爐子,煮飯,蒸饅頭。我的學(xué)會了煮飯,就在這時候。
但我的食品卻比在會館里時好得多了。做菜雖不是子君的特長,然而她于此卻傾注著全力;對于她的日夜的操心,使我也不能不一同操心,來算作分甘共苦。況且她又這樣地終日汗流滿面,短發(fā)都粘在腦額上;兩只手又只是這樣地粗糙起來。
況且還要飼阿隨,飼油雞,……都是非她不可的工作。我曾經(jīng)忠告她:我不吃,倒也罷了;卻萬不可這樣地操勞。她只看了我一眼,不開口,神色卻似乎有點凄然;我也只好不開口。然而她還是這樣地操勞。
我所豫期的打擊果然到來。雙十節(jié)的前一晚,我呆坐著,她在洗碗。聽到打門聲,我去開門時,是局里的信差,交給我一張油印的紙條。我就有些料到了,到燈下去一看,果然,印著的就是:
奉局長諭史涓生著毋庸到局辦事
秘書處啟十月九號
這在會館里時,我就早已料到了;那雪花膏便是局長的兒子的賭友,一定要去添些謠言,設(shè)法報告的。到現(xiàn)在才發(fā)生效驗,已經(jīng)要算是很晚的了。其實這在我不能算是一個打擊,因為我早就決定,可以給別人去鈔寫,或者教讀,或者雖然費力,也還可以譯點書,況且《自由之友》的總編輯便是見過幾次的熟人,兩月前還通過信。但我的心卻跳躍著。那么一個無畏的子君也變了色,尤其使我痛心;她近來似乎也較為怯弱了。
"那算什么。哼,我們干新的。我們……。"她說。
她的話沒有說完;不知怎地,那聲音在我聽去卻只是浮浮的;燈光也覺得格外黯淡。人們真是可笑的動物,一點極微末的小事情,便會受著很深的影響。我們先是默默地相視,逐漸商量起來,終于決定將現(xiàn)有的錢竭力節(jié)省,一面登"小廣告"去尋求鈔寫和教讀,一面寫信給《自由之友》的總編輯,說明我目下的遭遇,請他收用我的譯本,給我?guī)鸵稽c艱辛?xí)r候的忙。
"說做,就做罷!來開一條新的路!"
我立刻轉(zhuǎn)身向了書案,推開盛香油的瓶子和醋碟,子君便送過那黯淡的燈來。我先擬廣告;其次是選定可譯的書,遷移以來未曾翻閱過,每本的頭上都滿漫著灰塵了;最后才寫信。
我很費躊躕,不知道怎樣措辭好,當(dāng)停筆凝思的時候,轉(zhuǎn)眼去一瞥她的臉,在昏暗的燈光下,又很見得凄然。我真不料這樣微細(xì)的小事情,竟會給堅決的,無畏的子君以這么顯著的變化。她近來實在變得很怯弱了,但也并不是今夜才開始的。我的心因此更繚亂,忽然有安寧的生活的影像——會館里的破屋的寂靜,在眼前一閃,剛剛想定睛凝視,卻又看見了昏暗的燈光。
許久之后,信也寫成了,是一封頗長的信;很覺得疲勞,仿佛近來自己也較為怯弱了。于是我們決定,廣告和發(fā)信,就在明日一同實行。大家不約而同地伸直了腰肢,在無言中,似乎又都感到彼此的堅忍崛強(qiáng)的精神,還看見從新萌芽起來的將來的希望。
外來的打擊其實倒是振作了我們的新精神。局里的生活,原如鳥販子手里的禽鳥一般,僅有一點小米維系殘生,決不會肥胖;日子一久,只落得麻痹了翅子,即使放出籠外,早已不能奮飛?,F(xiàn)在總算脫出這牢籠了,我從此要在新的開闊的天空中翱翔,趁我還未忘卻了我的翅子的扇動。
小廣告是一時自然不會發(fā)生效力的;但譯書也不是容易事,先前看過,以為已經(jīng)懂得的,一動手,卻疑難百出了,進(jìn)行得很慢。然而我決計努力地做,一本半新的字典,不到半月,邊上便有了一大片烏黑的指痕,這就證明著我的工作的切實?!蹲杂芍选返目偩庉嬙?jīng)說過,他的刊物是決不會埋沒好稿子的。
可惜的是我沒有一間靜室,子君又沒有先前那么幽靜,善于體帖了,屋子里總是散亂著碗碟,彌漫著煤煙,使人不能安心做事,但是這自然還只能怨我自己無力置一間書齋。然而又加以阿隨,加以油雞們。加以油雞們又大起來了,更容易成為兩家爭吵的引線。
加以每日的"川流不息"的吃飯;子君的功業(yè),仿佛就完全建立在這吃飯中。吃了籌錢,籌來吃飯,還要喂阿隨,飼油雞;她似乎將先前所知道的全都忘掉了,也不想到我的構(gòu)思就常常為了這催促吃飯而打斷。即使在坐中給看一點怒色,她總是不改變,仍然毫無感觸似的大嚼起來。
使她明白了我的作工不能受規(guī)定的吃飯的束縛,就費去五星期。她明白之后,大約很不高興罷,可是沒有說。我的工作果然從此較為迅速地進(jìn)行,不久就共譯了五萬言,只要潤色一回,便可以和做好的兩篇小品,一同寄給《自由之友》去。只是吃飯卻依然給我苦惱。菜冷,是無妨的,然而竟不夠;有時連飯也不夠,雖然我因為終日坐在家里用腦,飯量已經(jīng)比先前要減少得多。這是先去喂了阿隨了,有時還并那近來連自己也輕易不吃的羊肉。她說,阿隨實在瘦得太可憐,房東太太還因此嗤笑我們了,她受不住這樣的奚落。
于是吃我殘飯的便只有油雞們。這是我積久才看出來的,但同時也如赫胥黎〔6〕的論定"人類在宇宙間的位置"一般,自覺了我在這里的位置:不過是叭兒狗和油雞之間。
后來,經(jīng)多次的抗?fàn)幒痛弑疲碗u們也逐漸成為肴饌,我們和阿隨都享用了十多日的鮮肥;可是其實都很瘦,因為它們早已每日只能得到幾粒高粱了。從此便清靜得多。只有子君很頹唐,似乎常覺得凄苦和無聊,至于不大愿意開口。我想,人是多么容易改變呵!
但是阿隨也將留不住了。我們已經(jīng)不能再希望從什么地方會有來信,子君也早沒有一點食物可以引它打拱或直立起來。冬季又逼近得這么快,火爐就要成為很大的問題;它的食量,在我們其實早是一個極易覺得的很重的負(fù)擔(dān)。于是連它也留不住了。
倘使插了草標(biāo)〔7〕到廟市去出賣,也許能得幾文錢罷,然而我們都不能,也不愿這樣做。終于是用包袱蒙著頭,由我?guī)У轿鹘既シ诺袅?,還要追上來,便推在一個并不很深的土坑里。
我一回寓,覺得又清靜得多多了;但子君的凄慘的神色,卻使我很吃驚。那是沒有見過的神色,自然是為阿隨。但又何至于此呢?我還沒有說起推在土坑里的事。
到夜間,在她的凄慘的神色中,加上冰冷的分子了。
"奇怪?!泳?,你怎么今天這樣兒了?"我忍不住問。
"什么?"她連看也不看我。
"你的臉色……。"
"沒有什么,——什么也沒有。"
我終于從她言動上看出,她大概已經(jīng)認(rèn)定我是一個忍心的人。其實,我一個人,是容易生活的,雖然因為驕傲,向來不與世交來往,遷居以后,也疏遠(yuǎn)了所有舊識的人,然而只要能遠(yuǎn)走高飛,生路還寬廣得很。現(xiàn)在忍受著這生活壓迫的苦痛,大半倒是為她,便是放掉阿隨,也何嘗不如此。但子君的識見卻似乎只是淺薄起來,竟至于連這一點也想不到了。
我揀了一個機(jī)會,將這些道理暗示她;她領(lǐng)會似的點頭。然而看她后來的情形,她是沒有懂,或者是并不相信的。
天氣的冷和神情的冷,逼迫我不能在家庭中安身。但是,往那里去呢?大道上,公園里,雖然沒有冰冷的神情,冷風(fēng)究竟也刺得人皮膚欲裂。我終于在通俗圖書館里覓得了我的天堂。
那里無須買票;閱書室里又裝著兩個鐵火爐??v使不過是燒著不死不活的煤的火爐,但單是看見裝著它,精神上也就總覺得有些溫暖。書卻無可看:舊的陳腐,新的是幾乎沒有的。
好在我到那里去也并非為看書。另外時常還有幾個人,多則十余人,都是單薄衣裳,正如我,各人看各人的書,作為取暖的口實。這于我尤為合式。道路上容易遇見熟人,得到輕蔑的一瞥,但此地卻決無那樣的橫禍,因為他們是永遠(yuǎn)圍在別的鐵爐旁,或者靠在自家的白爐邊的。
那里雖然沒有書給我看,卻還有安閑容得我想。待到孤身枯坐,回憶從前,這才覺得大半年來,只為了愛,——盲目的愛,——而將別的人生的要義全盤疏忽了。第一,便是生活。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世界上并非沒有為了奮斗者而開的活路;我也還未忘卻翅子的扇動,雖然比先前已經(jīng)頹唐得多……。
屋子和讀者漸漸消失了,我看見怒濤中的漁夫,戰(zhàn)壕中的兵士,摩托車〔8〕中的貴人,洋場上的投機(jī)家,深山密林中的豪杰,講臺上的教授,昏夜的運動者和深夜的偷兒……。子君,——不在近旁。她的勇氣都失掉了,只為著阿隨悲憤,為著做飯出神;然而奇怪的是倒也并不怎樣瘦損……。
冷了起來,火爐里的不死不活的幾片硬煤,也終于燒盡了,已是閉館的時候。又須回到吉兆胡同,領(lǐng)略冰冷的顏色去了。近來也間或遇到溫暖的神情,但這卻反而增加我的苦痛。記得有一夜,子君的眼里忽而又發(fā)出久已不見的稚氣的光來,笑著和我談到還在會館時候的情形,時時又很帶些恐怖的神色。我知道我近來的超過她的冷漠,已經(jīng)引起她的憂疑來,只得也勉力談笑,想給她一點慰藉。然而我的笑貌一上臉,我的話一出口,卻即刻變?yōu)榭仗摚@空虛又即刻發(fā)生反響,回向我的耳目里,給我一個難堪的惡毒的冷嘲。子君似乎也覺得的,從此便失掉了她往常的麻木似的鎮(zhèn)靜,雖然竭力掩飾,總還是時時露出憂疑的神色來,但對我卻溫和得多了。
我要明告她,但我還沒有敢,當(dāng)決心要說的時候,看見她孩子一般的眼色,就使我只得暫且改作勉強(qiáng)的歡容。但是這又即刻來冷嘲我,并使我失卻那冷漠的鎮(zhèn)靜。
她從此又開始了往事的溫習(xí)和新的考驗,逼我做出許多虛偽的溫存的答案來,將溫存示給她,虛偽的草稿便寫在自己的心上。我的心漸被這些草稿填滿了,常覺得難于呼吸。我在苦惱中常常想,說真實自然須有極大的勇氣的;假如沒有這勇氣,而茍安于虛偽,那也便是不能開辟新的生路的人。不獨不是這個,連這人也未嘗有!
子君有怨色,在早晨,極冷的早晨,這是從未見過的,但也許是從我看來的怨色。我那時冷冷地氣憤和暗笑了;她所磨練的思想和豁達(dá)無畏的言論,到底也還是一個空虛,而對于這空虛卻并未自覺。她早已什么書也不看,已不知道人的生活的第一著是求生,向著這求生的道路,是必須攜手同行,或奮身孤往的了,倘使只知道捶著一個人的衣角,那便是雖戰(zhàn)士也難于戰(zhàn)斗,只得一同滅亡。
我覺得新的希望就只在我們的分離;她應(yīng)該決然舍去,——我也突然想到她的死,然而立刻自責(zé),懺悔了。幸而是早晨,時間正多,我可以說我的真實。我們的新的道路的開辟,便在這一遭。
我和她閑談,故意地引起我們的往事,提到文藝,于是涉及外國的文人,文人的作品:《諾拉》,《海的女人》〔9〕。稱揚諾拉的果決……。也還是去年在會館的破屋里講過的那些話,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空虛,從我的嘴傳入自己的耳中,時時疑心有一個隱形的壞孩子,在背后惡意地刻毒地學(xué)舌。
她還是點頭答應(yīng)著傾聽,后來沉默了。我也就斷續(xù)地說完了我的話,連余音都消失在虛空中了。
"是的。"她又沉默了一會,說,"但是,……涓生,我覺得你近來很兩樣了??墒堑??你,——你老實告訴我。"
我覺得這似乎給了我當(dāng)頭一擊,但也立即定了神,說出我的意見和主張來:新的路的開辟,新的生活的再造,為的是免得一同滅亡。
臨末,我用了十分的決心,加上這幾句話:
"……況且你已經(jīng)可以無須顧慮,勇往直前了。你要我老實說;是的,人是不該虛偽的。我老實說罷:因為,因為我已經(jīng)不愛你了!但這于你倒好得多,因為你更可以毫無掛念地做事……。"
我同時豫期著大的變故的到來,然而只有沉默。她臉色陡然變成灰黃,死了似的;瞬間便又蘇生,眼里也發(fā)了稚氣的閃閃的光澤。這眼光射向四處,正如孩子在饑渴中尋求著慈愛的母親,但只在空中尋求,恐怖地回避著我的眼。
我不能看下去了,幸而是早晨,我冒著寒風(fēng)徑奔通俗圖書館。
在那里看見《自由之友》,我的小品文都登出了。這使我一驚,仿佛得了一點生氣。我想,生活的路還很多,——但是,現(xiàn)在這樣也還是不行的。
我開始去訪問久已不相聞問的熟人,但這也不過一兩次;他們的屋子自然是暖和的,我在骨髓中卻覺得寒冽。夜間,便蜷伏在比冰還冷的冷屋中。
冰的針刺著我的靈魂,使我永遠(yuǎn)苦于麻木的疼痛。生活的路還很多,我也還沒有忘卻翅子的扇動,我想。——我突然想到她的死,然而立刻自責(zé),懺悔了。
在通俗圖書館里往往瞥見一閃的光明,新的生路橫在前面。她勇猛地覺悟了,毅然走出這冰冷的家,而且,——毫無怨恨的神色。我便輕如行云,漂浮空際,上有蔚藍(lán)的天,下是深山大海,廣廈高樓,戰(zhàn)場,摩托車,洋場,公館,晴明的鬧市,黑暗的夜……。
而且,真的,我豫感得這新生面便要來到了。
我們總算度過了極難忍受的冬天,這北京的冬天;就如蜻蜓落在惡作劇的壞孩子的手里一般,被系著細(xì)線,盡情玩弄,虐待,雖然幸而沒有送掉性命,結(jié)果也還是躺在地上,只爭著一個遲早之間。
寫給《自由之友》的總編輯已經(jīng)有三封信,這才得到回信,信封里只有兩張書券〔10〕:兩角的和三角的。我卻單是催,就用了九分的郵票,一天的饑餓,又都白挨給于己一無所得的空虛了。
然而覺得要來的事,卻終于來到了。
這是冬春之交的事,風(fēng)已沒有這么冷,我也更久地在外面徘徊;待到回家,大概已經(jīng)昏黑。就在這樣一個昏黑的晚上,我照常沒精打采地回來,一看見寓所的門,也照常更加喪氣,使腳步放得更緩。但終于走進(jìn)自己的屋子里了,沒有燈火;摸火柴點起來時,是異樣的寂寞和空虛!
正在錯愕中,官太太便到窗外來叫我出去。
"今天子君的父親來到這里,將她接回去了。"她很簡單地說。
這似乎又不是意料中的事,我便如腦后受了一擊,無言地站著。
"她去了么?"過了些時,我只問出這樣一句話。
"她去了。"
"她,——她可說什么?"
"沒說什么。單是托我見你回來時告訴你,說她去了。"
我不信;但是屋子里是異樣的寂寞和空虛。我遍看各處,尋覓子君;只見幾件破舊而黯淡的家具,都顯得極其清疏,在證明著它們毫無隱匿一人一物的能力。我轉(zhuǎn)念尋信或她留下的字跡,也沒有;只是鹽和干辣椒,面粉,半株白菜,卻聚集在一處了,旁邊還有幾十枚銅元。這是我們兩人生活材料的全副,現(xiàn)在她就鄭重地將這留給我一個人,在不言中,教我借此去維持較久的生活。
我似乎被周圍所排擠,奔到院子中間,有昏黑在我的周圍;正屋的紙窗上映出明亮的燈光,他們正在逗著孩子推笑。我的心也沉靜下來,覺得在沉重的迫壓中,漸漸隱約地現(xiàn)出脫走的路徑:深山大澤,洋場,電燈下的盛筵;壕溝,最黑最黑的深夜,利刃的一擊,毫無聲響的腳步……。
心地有些輕松,舒展了,想到旅費,并且噓一口氣。
躺著,在合著的眼前經(jīng)過的豫想的前途,不到半夜已經(jīng)現(xiàn)盡;暗中忽然仿佛看見一堆食物,這之后,便浮出一個子君的灰黃的臉來,睜了孩子氣的眼睛,懇托似的看著我。我一定神,什么也沒有了。
但我的心卻又覺得沉重。我為什么偏不忍耐幾天,要這樣急急地告訴她真話的呢?現(xiàn)在她知道,她以后所有的只是她父親——兒女的債主——的烈日一般的嚴(yán)威和旁人的賽過冰霜的冷眼。此外便是虛空。負(fù)著虛空的重?fù)?dān),在嚴(yán)威和冷眼中走著所謂人生的路,這是怎么可怕的事呵!而況這路的盡頭,又不過是——連墓碑也沒有的墳?zāi)埂?br/>
我不應(yīng)該將真實說給子君,我們相愛過,我應(yīng)該永久奉獻(xiàn)她我的說謊。如果真實可以寶貴,這在子君就不該是一個沉重的空虛。謊語當(dāng)然也是一個空虛,然而臨末,至多也不過這樣地沉重。
我以為將真實說給子君,她便可以毫無顧慮,堅決地毅然前行,一如我們將要同居時那樣。但這恐怕是我錯誤了。她當(dāng)時的勇敢和無畏是因為愛。
我沒有負(fù)著虛偽的重?fù)?dān)的勇氣,卻將真實的重?fù)?dān)卸給她了。她愛我之后,就要負(fù)了這重?fù)?dān),在嚴(yán)威和冷眼中走著所謂人生的路。
我想到她的死……。我看見我是一個卑怯者,應(yīng)該被擯于強(qiáng)有力的人們,無論是真實者,虛偽者。然而她卻自始至終,還希望我維持較久的生活……。
我要離開吉兆胡同,在這里是異樣的空虛和寂寞。我想,只要離開這里,子君便如還在我的身邊;至少,也如還在城中,有一天,將要出乎意表地訪我,像住在會館時候似的。
然而一切請托和書信,都是一無反響;我不得已,只好訪問一個久不問候的世交去了。他是我伯父的幼年的同窗,以正經(jīng)出名的拔貢〔11〕,寓京很久,交游也廣闊的。
大概因為衣服的破舊罷,一登門便很遭門房的白眼。好容易才相見,也還相識,但是很冷落。我們的往事,他全都知道了。
"自然,你也不能在這里了,"他聽了我托他在別處覓事之后,冷冷地說,"但那里去呢?很難。——你那,什么呢,你的朋友罷,子君,你可知道,她死了。"
我驚得沒有話。
"真的?"我終于不自覺地問。
"哈哈。自然真的。我家的王升的家,就和她家同村。"
"但是,——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誰知道呢??傊撬懒司褪橇恕?#34;
我已經(jīng)忘卻了怎樣辭別他,回到自己的寓所。我知道他是不說謊話的;子君總不會再來的了,像去年那樣。她雖是想在嚴(yán)威和冷眼中負(fù)著虛空的重?fù)?dān)來走所謂人生的路,也已經(jīng)不能。她的命運,已經(jīng)決定她在我所給與的真實——無愛的人間死滅了!
自然,我不能在這里了;但是,"那里去呢?"
四圍是廣大的空虛,還有死的寂靜。死于無愛的人們的眼前的黑暗,我仿佛一一看見,還聽得一切苦悶和絕望的掙扎的聲音。
我還期待著新的東西到來,無名的,意外的。但一天一天,無非是死的寂靜。
我比先前已經(jīng)不大出門,只坐臥在廣大的空虛里,一任這死的寂靜侵蝕著我的靈魂。死的寂靜有時也自己戰(zhàn)栗,自己退藏,于是在這絕續(xù)之交,便閃出無名的,意外的,新的期待。
一天是陰沉的上午,太陽還不能從云里面掙扎出來;連空氣都疲乏著。耳中聽到細(xì)碎的步聲和咻咻的鼻息,使我睜開眼。大致一看,屋子里還是空虛;但偶然看到地面,卻盤旋著一匹小小的動物,瘦弱的,半死的,滿身灰土的……。
我一細(xì)看,我的心就一停,接著便直跳起來。
那是阿隨。它回來了。
我的離開吉兆胡同,也不單是為了房主人們和他家女工的冷眼,大半就為著這阿隨。但是,"那里去呢?"新的生路自然還很多,我約略知道,也間或依稀看見,覺得就在我面前,然而我還沒有知道跨進(jìn)那里去的第一步的方法。
經(jīng)過許多回的思量和比較,也還只有會館是還能相容的地方。依然是這樣的破屋,這樣的板床,這樣的半枯的槐樹和紫藤,但那時使我希望,歡欣,愛,生活的,卻全都逝去了,只有一個虛空,我用真實去換來的虛空存在。
新的生路還很多,我必須跨進(jìn)去,因為我還活著。但我還不知道怎樣跨出那第一步。有時,仿佛看見那生路就像一條灰白的長蛇,自己蜿蜒地向我奔來,我等著,等著,看看臨近,但忽然便消失在黑暗里了。
初春的夜,還是那么長。長久的枯坐中記起上午在街頭所見的葬式,前面是紙人紙馬,后面是唱歌一般的哭聲。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知道他們的聰明了,這是多么輕松簡截的事。
然而子君的葬式卻又在我的眼前,是獨自負(fù)著虛空的重?fù)?dān),在灰白的長路上前行,而又即刻消失在周圍的嚴(yán)威和冷眼里了。
我愿意真有所謂鬼魂,真有所謂地獄,那么,即使在孽風(fēng)怒吼之中,我也將尋覓子君,當(dāng)面說出我的悔恨和悲哀,祈求她的饒??;否則,地獄的毒焰將圍繞我,猛烈地?zé)M我的悔恨和悲哀。
我將在孽風(fēng)和毒焰中擁抱子君,乞她寬容,或者使她快意……。
但是,這卻更虛空于新的生路;現(xiàn)在所有的只是初春的夜,竟還是那么長。我活著,我總得向著新的生路跨出去,那第一步,——卻不過是寫下我的悔恨和悲哀,為子君,為自己。
我仍然只有唱歌一般的哭聲,給子君送葬,葬在遺忘中。
我要遺忘;我為自己,并且要不再想到這用了遺忘給子君送葬。
我要向著新的生路跨進(jìn)第一步去,我要將真實深深地藏在心的創(chuàng)傷中,默默地前行,用遺忘和說謊做我的前導(dǎo)……。
一九二五年十月二十一日畢。
〔1〕本篇在收入本書前未在報刊上發(fā)表過。
〔2〕會館舊時都市中同鄉(xiāng)會或同業(yè)公會設(shè)立的館舍,供同鄉(xiāng)或同業(yè)旅居、聚會之
〔3〕長班舊時官員的隨身仆人,也用來稱呼一般的"聽差"。
〔4〕伊孛生(H.Ibsen,1828-1906)通譯易卜生,挪威劇作家。泰戈爾(R.Tagore,1861-1941),印度詩人。一九二四年曾來過我國。當(dāng)時他的詩作譯成中文的有《新月集》、《飛鳥集》等。雪萊(P.B.Shelley,1792-1822),英國詩人。曾參加愛爾蘭民族獨立運動,因傳播革命思想和爭取婚姻自由屢遭迫害。后在海里覆舟淹死。他的《西風(fēng)頌》、《云雀頌》等著名短詩,"五四"后被介紹到我國。
〔5〕廟會又稱"廟市",舊時在節(jié)日或規(guī)定的日子,設(shè)在寺廟或其附近的集市。
〔6〕赫胥黎(T.Huxley,1825-1895)英國生物學(xué)家。他的《人類在宇宙間的位置》(今譯《人類在自然界的位置》),是宣傳達(dá)爾文的進(jìn)化論的重要著作。
〔7〕草標(biāo)舊時在被賣的人身或物品上插置的草桿,作為出賣的標(biāo)志。
〔8〕摩托車當(dāng)時對小汽車的稱呼。
〔9〕《諾拉》通譯《娜拉》(又譯作《推偶之家》);《海的女人》,通譯《海的夫人》。都是易卜生的著名劇作。
〔10〕書券購書用的代價券,可按券面金額到指定書店選購。舊時有的報刊用它代替現(xiàn)金支付稿酬。
〔11〕拔貢清代科舉考試制度:在規(guī)定的年限(原定六年,后改為十二年)選拔"文行計優(yōu)"的秀才,保送到京師,貢入國子監(jiān),稱為"拔貢"。是貢生的一種。
10、弟兄
公益局一向無公可辦,幾個辦事員在辦公室里照例的談家務(wù)。秦益堂捧著水煙筒咳得喘不過氣來,大家也只得住口。久之,他抬起紫漲著的臉來了,還是氣喘吁吁的,說:
"到昨天,他們又打起架來了,從堂屋一直打到門口。我怎么喝也喝不住。"他生著幾根花白胡子的嘴唇還抖著。"老三說,老五折在公債票上的錢是不能開公賬的,應(yīng)該自己賠出來……。"
"你看,還是為錢,"張沛君就慷慨地從破的躺椅上站起來,兩眼在深眼眶里慈愛地閃爍。"我真不解自家的弟兄何必這樣斤斤計較,豈不是橫豎都一樣?……"
"像你們的弟兄,那里有呢。"益堂說。
"我們就是不計較,彼此都一樣。我們就將錢財兩字不放在心上。這么一來,什么事也沒有了。有誰家鬧著要分的,我總是將我們的情形告訴他,勸他們不要計較。益翁也只要對令郎開導(dǎo)開導(dǎo)……。"
"那--里……。"益堂搖頭說。
"這大概也怕不成。"汪月生說,于是恭敬地看著沛君的眼,"像你們的弟兄,實在是少有的;我沒有遇見過。你們簡直是誰也沒有一點自私自利的心思,這就不容易……。"
"他們一直從堂屋打到大門口……。"益堂說。
"令弟仍然是忙?……"月生問。
"還是一禮拜十八點鐘功課,外加九十三本作文,簡直忙不過來。這幾天可是請假了,身熱,大概是受了一點寒……。"
"我看這倒該小心些,"月生鄭重地說。"今天的報上就說,現(xiàn)在時癥流行……。"
"什么時癥呢?"沛君吃驚了,趕忙地問。
"那我可說不清了。記得是什么熱罷。"
沛君邁開步就奔向閱報室去。
"真是少有的,"月生目送他飛奔出去之后,向著秦益堂贊嘆著。"他們兩個人就像一個人。要是所有的弟兄都這樣,家里那里還會鬧亂子。我就學(xué)不來……。"
"說是折在公債票上的錢不能開公賬……。"益堂將紙煤子插在紙煤管子里,恨恨地說。
辦公室中暫時的寂靜,不久就被沛君的步聲和叫聽差的聲音震破了。他仿佛已經(jīng)有什么大難臨頭似的,說話有些口吃了,聲音也發(fā)著抖。他叫聽差打電話給普悌思普大夫,請他即刻到同興公寓張沛君那里去看病。
月生便知道他很著急,因為向來知道他雖然相信西醫(yī),而進(jìn)款不多,平時也節(jié)省,現(xiàn)在卻請的是這里第一個有名而價貴的醫(yī)生。于是迎了出去,只見他臉色青青的站在外面聽聽差打電話。
"怎么了?"
"報上說……說流行的是猩……猩紅熱。我我午后來局的時,靖甫就是滿臉通紅……。已經(jīng)出門了么?請……請他們打電話找,請他即刻來,同興公寓,同興公寓……。"
他聽聽差打完電話,便奔進(jìn)辦公室,取了帽子。汪月生也代為著急,跟了進(jìn)去。
"局長來時,請給我請假,說家里有病人,看醫(yī)生……。"他胡亂點著頭,說。
"你去就是。局長也未必來。"月生說。
但是他似乎沒有聽到,已經(jīng)奔出去了。
他到路上,已不再較量車價如平時一般,一看見一個稍微壯大,似乎能走的車夫,問過價錢,便一腳跨上車去,道,"好。只要給我快走!"
公寓卻如平時一般,很平安,寂靜;一個小伙計仍舊坐在門外拉胡琴。他走進(jìn)他兄弟的臥室,覺得心跳得更利害,因為他臉上似乎見得更通紅了,而且發(fā)喘。他伸手去一摸他的頭,又熱得炙手。
"不知道是什么?。坎灰o罷?"靖甫問,眼里發(fā)出憂疑的光,顯系他自己也覺得不尋常了。
"不要緊的,……傷風(fēng)罷了。"他支梧著回答說。
他平時是專愛破除迷信的,但此時卻覺得靖甫的樣子和說話都有些不祥,仿佛病人自己就有了什么豫感。這思想更使他不安,立即走出,輕輕地叫了伙計,使他打電話去問醫(yī)院:可曾找到了普大夫?
"就是啦,就是啦。還沒有找到。"伙計在電話口邊說。
沛君不但坐不穩(wěn),這時連立也不穩(wěn)了;但他在焦急中,卻忽而碰著了一條生路:也許并不是猩紅熱。然而普大夫沒有找到,……同寓的白問山雖然是中醫(yī),或者于病名倒還能斷定的,但是他曾經(jīng)對他說過好幾回攻擊中醫(yī)的話:況且追請普大夫的電話,他也許已經(jīng)聽到了……。
然而他終于去請白問山。
白問山卻毫不介意,立刻戴起玳瑁邊墨晶眼鏡,同到靖甫的房里來。他診過脈,在臉上端詳一回,又翻開衣服看了胸部,便從從容容地告辭。沛君跟在后面,一直到他的房里。
他請沛君坐下,卻是不開口。
"問山兄,舍弟究竟是……?"他忍不住發(fā)問了。
"紅斑痧。你看他已經(jīng)見點了。"
"那么,不是猩紅熱?"沛君有些高興起來。
"他們西醫(yī)叫猩紅熱,我們中醫(yī)叫紅斑痧。"
這立刻使他手腳覺得發(fā)冷。
"可以醫(yī)么?"他愁苦地問。
"可以。不過這也要看你們府上的家運。"
他已經(jīng)胡涂得連自己也不知道怎樣竟請白問山開了藥方,從他房里走出;但當(dāng)經(jīng)過電話機(jī)旁的時候,卻又記起普大夫來了。他仍然去問醫(yī)院,答說已經(jīng)找到了,可是很忙,怕去得晚,須待明天早晨也說不定的。然而他還叮囑他要今天一定到。
他走進(jìn)房去點起燈來看,靖甫的臉更覺得通紅了,的確還現(xiàn)出更紅的點子,眼瞼也浮腫起來。他坐著,卻似乎所坐的是針氈;在夜的漸就寂靜中,在他的翹望中,每一輛汽車的汽笛的呼嘯聲更使他聽得分明,有時竟無端疑為普大夫的汽車,跳起來去迎接。但是他還未走到門口,那汽車卻早經(jīng)駛過去了;惘然地回身,經(jīng)過院落時,見皓月已經(jīng)西升,鄰家的一株古槐,便投影地上,森森然更來加濃了他陰郁的心地。
突然一聲烏鴉叫。這是他平日常常聽到的;那古槐上就有三四個烏鴉窠。但他現(xiàn)在卻嚇得幾乎站住了,心驚肉跳地輕輕地走進(jìn)靖甫的房里時,見他閉了眼躺著,滿臉仿佛都見得浮腫;但沒有睡,大概是聽到腳步聲了,忽然張開眼來,那兩道眼光在燈光中異樣地凄愴地發(fā)閃。
"信么?"靖甫問。
"不,不。是我。"他吃驚,有些失措,吃吃地說,"是我。我想還是去請一個西醫(yī)來,好得快一點。他還沒有來……。"
靖甫不答話,合了眼。他坐在窗前的書桌旁邊,一切都靜寂,只聽得病人的急促的呼吸聲,和鬧鐘的札札地作響。忽而遠(yuǎn)遠(yuǎn)地有汽車的汽笛發(fā)響了,使他的心立刻緊張起來,聽它漸近,漸近,大概正到門口,要停下了罷,可是立刻聽出,駛過去了。這樣的許多回,他知道了汽笛聲的各樣:有如吹哨子的,有如擊鼓的,有如放屁的,有如狗叫的,有如鴨叫的,有如牛吼的,有如母雞驚啼的,有如嗚咽的……。他忽而怨憤自己:為什么早不留心,知道,那普大夫的汽笛是怎樣的聲音的呢?
對面的寓客還沒有回來,照例是看戲,或是打茶圍〔2〕去了。但夜卻已經(jīng)很深了,連汽車也逐漸地減少。強(qiáng)烈的銀白色的月光,照得紙窗發(fā)白。
他在等待的厭倦里,身心的緊張慢慢地弛緩下來了,至于不再去留心那些汽笛。但凌亂的思緒,卻又乘機(jī)而起;他仿佛知道靖甫生的一定是猩紅熱,而且是不可救的。那么,家計怎么支持呢,靠自己一個?雖然住在小城里,可是百物也昂貴起來了……。自己的三個孩子,他的兩個,養(yǎng)活尚且難,還能進(jìn)學(xué)校去讀書么?只給一兩個讀書呢,那自然是自己的康兒最聰明,——然而大家一定要批評,說是薄待了兄弟的孩子……。
后事怎么辦呢,連買棺木的款子也不夠,怎么能夠運回家,只好暫時寄頓在義莊〔3〕里……。
忽然遠(yuǎn)遠(yuǎn)地有一陣腳步聲進(jìn)來,立刻使他跳起來了,走出房去,卻知道是對面的寓客。
"先帝爺,在白帝城……。"〔4〕
他一聽到這低微高興的吟聲,便失望,憤怒,幾乎要奔上去叱罵他。但他接著又看見伙計提著風(fēng)雨燈,燈光中照出后面跟著的皮鞋,上面的微明里是一個高大的人,白臉孔,黑的絡(luò)腮胡子。這正是普悌思。
他像是得了寶貝一般,飛跑上去,將他領(lǐng)入病人的房中。兩人都站在床面前,他擎了洋燈,照著。
"先生,他發(fā)燒……。"沛君喘著說。
"什么時候,起的?"普悌思兩手插在褲側(cè)的袋子里,凝視著病人的臉,慢慢地問。
"前天。不,大……大大前天。"
普大夫不作聲,略略按一按脈,又叫沛君擎高了洋燈,照著他在病人的臉上端詳一回;又叫揭去被臥,解開衣服來給他看??催^之后,就伸出手指在肚子上去一摩。
"Measles……"普悌思低聲自言自語似的說。
"疹子么?"他驚喜得聲音也似乎發(fā)抖了。
"疹子。"
"就是疹子?……"
"疹子。"
"你原來沒有出過疹子?……"
他高興地剛在問靖甫時,普大夫已經(jīng)走向書桌那邊去了,于是也只得跟過去。只見他將一只腳踏在椅子上,拉過桌上的一張信箋,從衣袋里掏出一段很短的鉛筆,就桌上颼颼地寫了幾個難以看清的字,這就是藥方。
"怕藥房已經(jīng)關(guān)了罷?"沛君接了方,問。
"明天不要緊。明天吃。"
"明天再看?……"
"不要再看了。酸的,辣的,太咸的,不要吃。熱退了之后,拿小便,送到我的,醫(yī)院里來,查一查,就是了。裝在,干凈的,玻璃瓶里;外面,寫上名字。"
普大夫且說且走,一面接了一張五元的鈔票塞入衣袋里,一徑出去了。他送出去,看他上了車,開動了,然后轉(zhuǎn)身,剛進(jìn)店門,只聽得背后gogo的兩聲,他才知道普悌思的汽車的叫聲原來是牛吼似的。但現(xiàn)在是知道也沒有什么用了,他想。
房子里連燈光也顯得愉悅;沛君仿佛萬事都已做訖,周圍都很平安,心里倒是空空洞洞的模樣。他將錢和藥方交給跟著進(jìn)來的伙計,叫他明天一早到美亞藥房去買藥,因為這藥房是普大夫指定的,說惟獨這一家的藥品最可靠。
"東城的美亞藥房!一定得到那里去。記?。好纴喫幏?!"他跟在出去的伙計后面,說。
院子里滿是月色,白得如銀;"在白帝城"的鄰人已經(jīng)睡覺了,一切都很幽靜。只有桌上的鬧鐘愉快而平勻地札札地作響;雖然聽到病人的呼吸,卻是很調(diào)和。他坐下不多久,忽又高興起來。
"你原來這么大了,竟還沒有出過疹子?"他遇到了什么奇跡似的,驚奇地問。
"…………"
"你自己是不會記得的。須得問母親才知道。"
"…………"
"母親又不在這里。竟沒有出過疹子。哈哈哈!"
沛君在床上醒來時,朝陽已從紙窗上射入,刺著他朦朧的眼睛。但他卻不能即刻動彈,只覺得四肢無力,而且背上冷冰冰的還有許多汗,而且看見床前站著一個滿臉流血的孩子,自己正要去打她。
但這景象一剎那間便消失了,他還是獨自睡在自己的房里,沒有一個別的人。他解下枕衣來拭去胸前和背上的冷汗,穿好衣服,走向靖甫的房里去時,只見"在白帝城"的鄰人正在院子里漱口,可見時候已經(jīng)很不早了。
靖甫也醒著了,眼睜睜地躺在床上。
"今天怎樣?"他立刻問。
"好些……。"
"藥還沒有來么?"
"沒有。"
他便在書桌旁坐下,正對著眠床;看靖甫的臉,已沒有昨天那樣通紅了。但自己的頭卻還覺得昏昏的,夢的斷片,也同時閃閃爍爍地浮出:
——靖甫也正是這樣地躺著,但卻是一個死尸。他忙著收殮,獨自背了一口棺材,從大門外一徑背到堂屋里去。地方仿佛是在家里,看見許多熟識的人們在旁邊交口贊頌……。
——他命令康兒和兩個弟妹進(jìn)學(xué)校去了;卻還有兩個孩子哭嚷著要跟去。他已經(jīng)被哭嚷的聲音纏得發(fā)煩,但同時也覺得自己有了最高的威權(quán)和極大的力。他看見自己的手掌比平常大了三四倍,鐵鑄似的,向荷生的臉上一掌批過去……。
他因為這些夢跡的襲擊,怕得想站起來,走出房外去,但終于沒有動。也想將這些夢跡壓下,忘卻,但這些卻像攪在水里的鵝毛一般,轉(zhuǎn)了幾個圍,終于非浮上來不可:
——荷生滿臉是血,哭著進(jìn)來了。他跳在神堂〔5〕上……。那孩子后面還跟著一群相識和不相識的人。他知道他們是都來攻擊他的……。
——"我決不至于昧了良心。你們不要受孩子的誑話的騙……。"他聽得自己這樣說。
——荷生就在他身邊,他又舉起了手掌……。
他忽而清醒了,覺得很疲勞,背上似乎還有些冷。靖甫靜靜地躺在對面,呼吸雖然急促,卻是很調(diào)勻。桌上的鬧鐘似乎更用了大聲札札地作響。
他旋轉(zhuǎn)身子去,對了書桌,只見蒙著一層塵,再轉(zhuǎn)臉去看紙窗,掛著的日歷上,寫著兩個漆黑的隸書:廿七。
伙計送藥進(jìn)來了,還拿著一包書。
"什么?"靖甫睜開了眼睛,問。
"藥。"他也從惝恍中覺醒,回答說。
"不,那一包。"
"先不管它。吃藥罷。"他給靖甫服了藥,這才拿起那包書來看,道,"索士寄來的。一定是你向他去借的那一本:《SesameandLilies》〔6〕。"
靖甫伸手要過書去,但只將書面一看,書脊上的金字一摩,便放在枕邊,默默地合上眼睛了。過了一會,高興地低聲說:
"等我好起來,譯一點寄到文化書館去賣幾個錢,不知道他們可要……。"
這一天,沛君到公益局比平日遲得多,將要下午了;辦公室里已經(jīng)充滿了秦益堂的水煙的煙霧。汪月生遠(yuǎn)遠(yuǎn)地望見,便迎出來。
"嚯!來了。令弟全愈了罷?我想,這是不要緊的;時癥年年有,沒有什么要緊。我和益翁正惦記著呢;都說:怎么還不見來?現(xiàn)在來了,好了!但是,你看,你臉上的氣色,多少……。是的,和昨天多少兩樣。"
沛君也仿佛覺得這辦公室和同事都和昨天有些兩樣,生疏了。雖然一切也還是他曾經(jīng)看慣的東西:斷了的衣鉤,缺口的唾壺,雜亂而塵封的案卷,折足的破躺椅,坐在躺椅上捧著水煙筒咳嗽而且搖頭嘆氣的秦益堂……。
"他們也還是一直從堂屋打到大門口……。"
"所以呀,"月生一面回答他,"我說你該將沛兄的事講給他們,教他們學(xué)學(xué)他。要不然,真要把你老頭兒氣死了……。"
"老三說,老五折在公債票上的錢是不能算公用的,應(yīng)該……應(yīng)該……。"益堂咳得彎下腰去了。
"真是人心不同……。"月生說著,便轉(zhuǎn)臉向了沛君,
"那么,令弟沒有什么?"
"沒有什么。醫(yī)生說是疹子。"
"疹子?是呵,現(xiàn)在外面孩子們正鬧著疹子。我的同院住著的三個孩子也都出了疹子了。那是毫不要緊的。但你看,你昨天竟急得那么樣,叫旁人看了也不能不感動,這真所謂兄弟怡怡。"〔7〕
"昨天局長到局了沒有?"
"還是杳如黃鶴。你去簿子上補(bǔ)畫上一個到就是了。"
"說是應(yīng)該自己賠。"益堂自言自語地說。"這公債票也真害人,我是一點也莫名其妙。你一沾手就上當(dāng)。到昨天,到晚上,也還是從堂屋一直打到大門口。老三多兩個孩子上學(xué),老五也說他多用了公眾的錢,氣不過……。"
"這真是愈加鬧不清了!"月生失望似的說。"所以看見你們弟兄,沛君,我真是五體投地。是的,我敢說,這決不是當(dāng)面恭維的話。"
沛君不開口,望見聽差的送進(jìn)一件公文來,便迎上去接在手里。月生也跟過去,就在他手里看著,念道:
"公民郝上善等呈:東郊倒斃無名男尸一具請飭分局速行撥棺抬埋以資衛(wèi)生而重公益由。我來辦。你還是早點回去罷,你一定惦記著令弟的病。你們真是[脊鳥][令鳥]在原〔8〕……。"
"不!"他不放手,"我來辦。"
月生也就不再去搶著辦了。沛君便十分安心似的沉靜地走到自己的桌前,看著呈文,一面伸手去揭開了綠銹斑斕的墨盒蓋。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三日。選自《彷徨》
〔1〕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二六年二月十日北京《莽原》半月刊第三期。
〔2〕打茶圍舊時對去妓院喝茶、胡調(diào)一類行為的俗稱。
〔3〕義莊以慈善、公益名義供人寄存靈柩的地方。
〔4〕"先帝爺,在白帝城"京劇《失街亭》中諸葛亮的一句唱詞。先帝爺指劉備,他在彝陵戰(zhàn)役中被吳國的陸遜戰(zhàn)敗,死于白帝城(在今四川省奉節(jié)縣東)。
〔5〕神堂供奉祖先牌位或畫像的地方,也稱神龕,一般設(shè)在堂屋的正面?!?〕《SesameandLilies》《芝麻和百合》,英國政論家和藝術(shù)批評家羅斯金(.JRuskin.1819-1900)的演講論文集。
〔7〕"兄弟怡怡"語見《論語·子路》。怡怡,和氣、親切的樣子。
〔8〕"[脊鳥][令鳥]在原"語見《詩經(jīng)·小雅·常棣》:"脊令在原,兄弟急難。"[脊鳥][令鳥],原作脊令,據(jù)《毛詩正義》,這是一種生活在水邊的小鳥,當(dāng)它困處高原時,就飛鳴尋求同類
11、離婚
"阿阿,木叔!新年恭喜,發(fā)財發(fā)財!"
"你好,八三!恭喜恭喜!……"
"唉唉,恭喜!愛姑也在這里……"
"阿阿,木公公!……"
莊木三和他的女兒——愛姑——剛從木蓮橋頭跨下航船去,船里面就有許多聲音一齊嗡的叫了起來,其中還有幾個人捏著拳頭打拱;同時,船旁的坐板也空出四人的坐位來了。莊木三一面招呼,一面就坐,將長煙管倚在船邊;愛姑便坐在他左邊,將兩只鉤刀樣的腳正對著八三擺成一個"八"字。
"木公公上城去?"一個蟹殼臉的問。
"不上城,"木公公有些頹唐似的,但因為紫糖色臉上原有許多皺紋,所以倒也看不出什么大變化,"就是到龐莊去走一遭。"
合船都沉默了,只是看他們。
"也還是為了愛姑的事么?"好一會,八三質(zhì)問了。
"還是為她。……這真是煩死我了,已經(jīng)鬧了整三年,打過多少回架,說過多少回和,總是不落局……。"
"這回還是到慰老爺家里去?……"
"還是到他家。他給他們說和也不止一兩回了,我都不依。這倒沒有什么。這回是他家新年會親,連城里的七大人也在……。"
"七大人?"八三的眼睛睜大了。"他老人家也出來說話了么?……那是……。其實呢,去年我們將他們的灶都拆掉了,〔2〕總算已經(jīng)出了一口惡氣。況且愛姑回到那邊去,其實呢,也沒有什么味兒……。"他于是順下眼睛去。
"我倒并不貪圖回到那邊去,八三哥!"愛姑憤憤地昂起頭,說,"我是賭氣。你想,小畜生姘上了小寡婦,就不要我,事情有這么容易的?老畜生只知道幫兒子,也不要我,好容易呀!七大人怎樣?難道和知縣大老爺換帖〔3〕,就不說人話了么?他不能像慰老爺似的不通,只說是走散好走散好。我倒要對他說說我這幾年的艱難,且看七大人說誰不錯!"
八三被說服了,再開不得口。
只有潺潺的船頭激水聲;船里很靜寂。莊木三伸手去摸煙管,裝上煙。
斜對面,挨八三坐著的一個胖子便從肚兜里掏出一柄打火刀,打著火線,給他按在煙斗上。
"對對。"①木三點頭說。
"我們雖然是初會,木叔的名字卻是早已知道的。"胖子恭敬地說。"是的,這里沿海三六十八村,誰不知道?施家的兒子姘上了寡婦,我們也早知道。去年木叔帶了六位兒子去拆平了他家的灶,誰不說應(yīng)該?……你老人家是高門大戶都走得進(jìn)的,腳步開闊,怕他們甚的!……"
"你這位阿叔真通氣,"愛姑高興地說,"我雖然不認(rèn)識你這位阿叔是誰。"
"我叫汪得貴。"胖子連忙說。
"要撇掉我,是不行的。七大人也好,八大人也好。我總要鬧得他們家敗人亡!慰老爺不是勸過我四回么?連爹也看得賠貼的錢有點頭昏眼熱了……。"
"你這媽的!"木三低聲說。
"可是我聽說去年年底施家送給慰老爺一桌酒席哩,八公公。"蟹殼臉道。
"那不礙事。"汪得貴說,"酒席能塞得人發(fā)昏么?酒席如果能塞得人發(fā)昏,送大菜〔4〕又怎樣?他們知書識理的人是專替人家講公道話的,譬如,一個人受眾人欺侮,他們就出來講公道話,倒不在乎有沒有酒喝。去年年底我們敝村的榮大爺從北京回來,他見過大場面的,不像我們鄉(xiāng)下人一樣。他就說,那邊的第一個人物要算光太太,又硬……。"
"汪家匯頭的客人上岸哩!"船家大聲叫著,船已經(jīng)要停下來。
"有我有我!"胖子立刻一把取了煙管,從中艙一跳,隨著前進(jìn)的船走在岸上了。
"對對!"他還向船里面的人點頭,說。
船便在新的靜寂中繼續(xù)前進(jìn);水聲又很聽得出了,潺潺的。八三開始打磕睡了,漸漸地向?qū)γ娴你^刀式的腳張開了嘴。前艙中的兩個老女人也低聲哼起佛號來,她們擷著念珠,又都看愛姑,而且互視,努嘴,點頭。
愛姑瞪著眼看定篷頂,大半正在懸想將來怎樣鬧得他們家敗人亡;"老畜生","小畜生",全都走投無路。慰老爺她是不放在眼里的,見過兩回,不過一個團(tuán)頭團(tuán)腦的矮子:這種人本村里就很多,無非臉色比他紫黑些。
莊木三的煙早已吸到底,火逼得斗底里的煙油吱吱地叫了,還吸著。他知道一過汪家匯頭,就到龐莊;而且那村口的魁星閣〔5〕也確乎已經(jīng)望得見。龐莊,他到過許多回,不足道的,以及慰老爺。他還記得女兒的哭回來,他的親家和女婿的可惡,后來給他們怎樣地吃虧。想到這里,過去的情景便在眼前展開,一到懲治他親家這一局,他向來是要冷冷地微笑的,但這回卻不,不知怎的忽而橫梗著一個胖胖的七大人,將他腦里的局面擠得擺不整齊了。
船在繼續(xù)的寂靜中繼續(xù)前進(jìn);獨有念佛聲卻宏大起來;此外一切,都似乎陪著木叔和愛姑一同浸在沉思里。
"木叔,你老上岸罷,龐莊到了。"
木三他們被船家的聲音警覺時,面前已是魁星閣了。他跳上岸,愛姑跟著,經(jīng)過魁星閣下,向著慰老爺家走。朝南走過三十家門面,再轉(zhuǎn)一個彎,就到了,早望見門口一列地泊著四只烏篷船。
他們跨進(jìn)黑油大門時,便被邀進(jìn)門房去;大門后已經(jīng)坐滿著兩桌船夫和長年。愛姑不敢看他們,只是溜了一眼,倒也并不見有"老畜生"和"小畜生"的蹤跡。
當(dāng)工人搬出年糕湯來時,愛姑不由得越加局促不安起來了,連自己也不明白為什么。"難道和知縣大老爺換帖,就不說人話么?"她想。"知書識理的人是講公道話的。我要細(xì)細(xì)地對七大人說一說,從十五歲嫁過去做媳婦的時候起……。"
她喝完年糕湯;知道時機(jī)將到。果然,不一會,她已經(jīng)跟著一個長年,和她父親經(jīng)過大廳,又一彎,跨進(jìn)客廳的門檻去了。
客廳里有許多東西,她不及細(xì)看;還有許多客,只見紅青緞子馬掛發(fā)閃。在這些中間第一眼就看見一個人,這一定是七大人了。雖然也是團(tuán)頭團(tuán)腦,卻比慰老爺們魁梧得多;大的圓臉上長著兩條細(xì)眼和漆黑的細(xì)胡須;頭頂是禿的,可是那腦殼和臉都很紅潤,油光光地發(fā)亮。愛姑很覺得稀奇,但也立刻自己解釋明白了:那一定是擦著豬油的。
"這就是屁塞〔6〕,就是古人大殮的時候塞在屁股眼里的。"七大人正拿著一條爛石似的東西,說著,又在自己的鼻子旁擦了兩擦,接著道,"可惜是新坑。倒也可以買得,至遲是漢。你看,這一點是水銀浸……。"
"水銀浸"周圍即刻聚集了幾個頭,一個自然是慰老爺;還有幾位少爺們,因為被威光壓得像癟臭蟲了,愛姑先前竟沒有見。
她不懂后一段話;無意,而且也不敢去研究什么"水銀浸",便偷空向四處一看望,只見她后面,緊挨著門旁的墻壁,正站著"老畜生"和"小畜生"。雖然只一瞥,但較之半年前偶然看見的時候,分明都見得蒼老了。
接著大家就都從"水銀浸"周圍散開;慰老爺接過"屁塞",坐下,用指頭摩挲著,轉(zhuǎn)臉向莊木三說話。
"就是你們兩個么?"
"是的。"
"你的兒子一個也沒有來?"
"他們沒有工夫。"
"本來新年正月又何必來勞動你們。但是,還是只為那件事,……我想,你們也鬧得夠了。不是已經(jīng)有兩年多了么?我想,冤仇是宜解不宜結(jié)的。愛姑既然丈夫不對,公婆不喜歡……。也還是照先前說過那樣:走散的好。我沒有這么大面子,說不通。七大人是最愛講公道話的,你們也知道。現(xiàn)在七大人的意思也這樣:和我一樣??墒瞧叽笕苏f,兩面都認(rèn)點晦氣罷,叫施家再添十塊錢:九十元!"
"…………"
"九十元!你就是打官司打到皇帝伯伯跟前,也沒有這么便宜。這話只有我們的七大人肯說。"
七大人睜起細(xì)眼,看著莊木三,點點頭。
愛姑覺得事情有些危急了,她很怪平時沿海的居民對他都有幾分懼怕的自己的父親,為什么在這里竟說不出話。她以為這是大可不必的;她自從聽到七大人的一段議論之后,雖不很懂,但不知怎的總覺得他其實是和藹近人,并不如先前自己所揣想那樣的可怕。
"七大人是知書識理,頂明白的;"她勇敢起來了。"不像我們鄉(xiāng)下人。我是有冤無處訴;倒正要找七大人講講。自從我嫁過去,真是低頭進(jìn),低頭出,一禮不缺。他們就是專和我作對,一個個都像個氣殺鐘馗〔7〕。那年的黃鼠狼咬死了那匹大公雞,那里是我沒有關(guān)好嗎?那是那只殺頭癩皮狗偷吃糠拌飯,拱開了雞櫥門。那小畜生不分青紅皂白,就夾臉一嘴巴……。"
七大人對她看了一眼。
"我知道那是有緣故的。這也逃不出七大人的明鑒;知書識理的人什么都知道。他就是著了那濫婊子的迷,要趕我出去。我是三茶六禮〔8〕定來的,花轎抬來的呵!那么容易嗎?……我一定要給他們一個顏色看,就是打官司也不要緊??h里不行,還有府里呢……。"
"那些事是七大人都知道的。"慰老爺仰起臉來說。"愛姑,你要是不轉(zhuǎn)頭,沒有什么便宜的。你就總是這模樣。你看你的爹多少明白;你和你的弟兄都不像他。打官司打到府里,難道官府就不會問問七大人么?那時候是,公事公辦,那是,……你簡直……。"
"那我就拚出一條命,大家家敗人亡。"
"那倒并不是拚命的事,"七大人這才慢慢地說了。"年紀(jì)青青。一個人總要和氣些:和氣生財。對不對?我一添就是十塊,那簡直已經(jīng)是天外道理了。要不然,公婆說走!就得走。莫說府里,就是上海北京,就是外洋,都這樣。你要不信,他就是剛從北京洋學(xué)堂里回來的,自己問他去。"于是轉(zhuǎn)臉向著一個尖下巴的少爺?shù)溃?#34;對不對?"
"的的確確。"尖下巴少爺趕忙挺直了身子,必恭必敬地低聲說。
愛姑覺得自己是完全孤立了;爹不說話,弟兄不敢來,慰老爺是原本幫他們的,七大人又不可靠,連尖下巴少爺也低聲下氣地像一個癟臭蟲,還打"順風(fēng)鑼"。但她在胡里胡涂的腦中,還仿佛決定要作一回最后的奮斗。
"怎么連七大人……。"她滿眼發(fā)了驚疑和失望的光。"是的……。我知道,我們粗人,什么也不知道。就怨我爹連人情世故都不知道,老發(fā)昏了。就專憑他們老畜生小畜生擺布;他們會報喪似的急急忙忙鉆狗洞,巴結(jié)人……。"
"七大人看看,"默默地站在她后面的"小畜生"忽然說話了。"她在大人面前還是這樣。那在家里是,簡直鬧得六畜不安。叫我爹是老畜生,叫我是口口聲聲小畜生,逃生子②。"
"那個娘濫十十萬人生的叫你逃生子?"愛姑回轉(zhuǎn)臉去大聲說,便又向著七大人道,"我還有話要當(dāng)大眾面前說說哩。他那里有好聲好氣呵,開口賤胎,閉口娘殺。自從結(jié)識了那婊子,連我的祖宗都入起來了。七大人,你給我批評批評,這……。"
她打了一個寒噤,連忙住口,因為她看見七大人忽然兩眼向上一翻,圓臉一仰,細(xì)長胡子圍著的嘴里同時發(fā)出一種高大搖曳的聲音來了。
"來--兮!"七大人說。
她覺得心臟一停,接著便突突地亂跳,似乎大勢已去,局面都變了;仿佛失足掉在水里一般,但又知道這實在是自己錯。
立刻進(jìn)來一個藍(lán)袍子黑背心的男人,對七大人站定,垂手挺腰,像一根木棍。
全客廳里是"鴉雀無聲"。七大人將嘴一動,但誰也聽不清說什么。然而那男人,卻已經(jīng)聽到了,而且這命令的力量仿佛又已鉆進(jìn)了他的骨髓里,將身子牽了兩牽,"毛骨聳然"似的;一面答應(yīng)道:
"是。"他倒退了幾步,才翻身走出去。
愛姑知道意外的事情就要到來,那事情是萬料不到,也防不了的。她這時才又知道七大人實在威嚴(yán),先前都是自己的誤解,所以太放肆,太粗鹵了。她非常后悔,不由的自己說:
"我本來是專聽七大人吩咐……。"
全客廳里是"鴉雀無聲"。她的話雖然微細(xì)得如絲,慰老爺卻像聽到霹靂似的了;他跳了起來。
"對呀!七大人也真公平;愛姑也真明白!"他夸贊著,便向莊木三,"老木,那你自然是沒有什么說的了,她自己已經(jīng)答應(yīng)。我想你紅綠帖〔9〕是一定已經(jīng)帶來了的,我通知過你。那么,大家都拿出來……。"
愛姑見她爹便伸手到肚兜里去掏東西;木棍似的那男人也進(jìn)來了,將小烏龜模樣的一個漆黑的扁的小東西〔10〕遞給七大人。愛姑怕事情有變故,連忙去看莊木三,見他已經(jīng)在茶幾上打開一個藍(lán)布包裹,取出洋錢來。
七大人也將小烏龜xx拔下,從那身子里面倒一點東西在真心上;木棍似的男人便接了那扁東西去。七大人隨即用那一只手的一個指頭蘸著掌心,向自己的鼻孔里塞了兩塞,鼻孔和人中立刻黃焦焦了。他皺著鼻子,似乎要打噴嚏。
莊木三正在數(shù)洋錢。慰老爺從那沒有數(shù)過的一疊里取出一點來,交還了"老畜生";又將兩份紅綠帖子互換了地方,推給兩面,嘴里說道:
"你們都收好。老木,你要點清數(shù)目呀。這不是好當(dāng)玩意兒的,銀錢事情……。"
"呃啾"的一聲響,愛姑明知道是七大人打噴嚏了,但不由得轉(zhuǎn)過眼去看。只見七大人張著嘴,仍舊在那里皺鼻子,一只手的兩個指頭卻撮著一件東西,就是那"古人大殮的時候塞在屁股眼里的",在鼻子旁邊摩擦著。
好容易,莊木三點清了洋錢;兩方面各將紅綠帖子收起,大家的腰骨都似乎直得多,原先收緊著的臉相也寬懈下來,全客廳頓然見得一團(tuán)和氣了。
"好!事情是圓功了。"慰老爺看見他們兩面都顯出告別的神氣,便吐一口氣,說。"那么,嗡,再沒有什么別的了。恭喜大吉,總算解了一個結(jié)。你們要走了么?不要走,在我們家里喝了新年喜酒去:這是難得的。"
"我們不喝了。存著,明年再來喝罷。"愛姑說。
"謝謝慰老爺。我們不喝了。我們還有事情……。"莊木三,"老畜生"和"小畜生",都說著,恭恭敬敬地退出去。
"唔?怎么?不喝一點去么?"慰老爺還注視著走在最后的愛姑,說。
"是的,不喝了。謝謝慰老爺。"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六日。①"對對"是"對不起對不起"之略,或"得罪得罪"的合音:未詳?!髡咴?。②私生兒?!髡咴ⅰ?br/>
〔1〕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北京《語絲》周刊第五十四期。
〔2〕拆灶是舊時紹興等地農(nóng)村的一種風(fēng)俗。當(dāng)民間發(fā)生糾紛時,一方將對方的鍋灶拆掉,認(rèn)為這是給對方很大的侮辱。
〔3〕換貼舊時朋友相契,結(jié)為異姓兄弟,各人將姓名、生辰、籍貫、家世等項寫在帖子上,彼此交換保存,稱為換帖。
〔4〕大菜舊時對西餐的俗稱。
〔5〕魁星閣供奉魁星的閣樓??窃俏覈糯煳膶W(xué)中所謂二十八宿之一奎星的俗稱。最初在漢代人的緯書《孝經(jīng)援神契》中有"奎主文昌"的說法,后奎星被附會為主宰科名和文運興衰的神。
〔6〕"屁塞"古時,人死后常用小型的玉、石等塞在死者的口、耳、鼻、肛門等處,據(jù)說可以保持尸體長久不爛。塞在肛門的叫"屁塞"。殉葬的金、玉等物,經(jīng)后人發(fā)掘,其出土不久的叫"新坑",出土年代久遠(yuǎn)的叫"舊坑",又古人大殮時,常用水銀粉涂在尸體上,以保持長久不爛;出土的殉葬的金、玉等物,浸染了水銀的斑點,叫"水銀浸"。
〔7〕"氣殺鐘馗"據(jù)舊小說《捉鬼傳》:鐘馗是唐代秀才,后來考取狀元,因為皇帝嫌他相貌丑陋,打算另選,于是"鐘馗氣得暴跳如雷",自刎而死。民間"氣殺鐘馗"(兇相、難看的面孔等意思)的成語即由此而來。
〔8〕三茶六禮意為明媒正娶。我國舊時習(xí)俗,娶妻多用茶為聘禮,所以女子受聘稱為受茶。據(jù)明代陳耀文的《天中記》卷四十四說:"凡種茶樹必下子,移植則不復(fù)生,故俗聘婦必以茶為禮,義固有所取也。""六禮",據(jù)《儀禮·士昏禮》(按昏即婚),即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六種儀式。
〔9〕紅綠帖舊時男女訂婚時兩家交換的帖子。
〔10〕指鼻煙壺。鼻煙是一種由鼻孔吸入的粉末狀的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