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

弗洛伊德后期兩部關(guān)于社會和人類思考的作品，分別是《一個幻覺的未來》和《文明及其缺憾》，而我們這次要討論的是前者。它們都是弗洛伊德晚年用精神分析的方法，對于他還是個不夠成熟的年輕人時就非常感興趣的文化問題的思考。

在《一個幻覺的未來中》，他用精神分析的方法將宗教分析為“那些無助個體超我的投射”，他們臣服于后者這個全知全能的上帝，也就是“父王”（father-king）。與伏爾泰一樣，弗洛伊德也一樣能接住理性和科學的力量來擺脫宗教這種幻覺。

他主要的方法論為，把一群人的歷史看成一個個人的歷史，從而揭示出文化的秘密，或者說集體的“被壓抑的內(nèi)容”。弗洛伊德通過個人的知識與經(jīng)歷站在社會與歷史的交織點上，來理解宏觀角度內(nèi)發(fā)生的事情。這是他所運用的精神分析的“想象力”，也是米爾斯所說的“社會學的想象力”。

我們從人和文明的關(guān)系，宗教起源于什么，對宗教到哪里去這三個方面來理解弗洛伊德這本書，最后再談一下我對我們?nèi)绾芜\用這種“想象力”的看法。這次說人和文明的關(guān)系。

二、一段引文

引用一段文學作品對人性的描述，加深對弗洛伊德人本能的理解。

“總之，一切都可以用來形容這整個世界史，即最紊亂的想像力能夠想到的一切。只有一句話沒法拿來形容——即合乎理性。剛說頭一句話你們就被人噎了回去。甚至還常常會碰到這樣一類把戲：要知道，生活中常常會出現(xiàn)這樣一些品德優(yōu)良和富有理性的人，這樣一些賢哲和熱愛人類的人，他們的人生目標就是好好做人，盡可能做到品德優(yōu)良和合乎理性，可以說吧，以身作則，給他人指明方向，說實在的，就是為了向他人證明，一個人活在世上的確可以做到既品德優(yōu)良而又合乎理性。結(jié)果怎樣呢？大家知道，許多有志于此的人，早也罷，晚也罷，在生命行將終了的時候，叛變了自己的為人宗旨，鬧了個大笑話，有時這笑話甚至還非常不登大雅之堂。現(xiàn)在我要請問諸位：一個具有這樣怪異品質(zhì)的人，我們能期望他做出什么好事來呢？你們可以把一切人間財富撒滿他全身，你們可以把他完全淹沒在幸福中，就像在水面上似的只看見他在幸福的表面不斷冒泡；你們可以讓他在經(jīng)濟上如此富足，讓他再也不需要做任何事情，除了睡覺，吃蜜糖餅干，以及張羅著不要讓世界史中斷（指繁衍后代）以外——即使這樣，他，也就是這人，出于他的忘恩負義，出于純粹的血口噴人，也會做出骯臟下流的事來，他甚至會拿他的蜜糖餅干冒險，故意極其有害的胡說一氣，故意做出毫無經(jīng)濟頭腦的極其荒謬的事，他這樣做的惟一目的就是為了在這一切積極有利的合乎理性的行為之中硬摻上一些他自己的極端有害的虛妄的因素。他之所以硬要留住自己的虛妄的幻想，留住自己的極端卑鄙的愚蠢，惟一的目的就是為了向自己證明（倒像這樣做非常必要似的），人畢竟是人，而不是鋼琴上的琴鍵，可以任由自然規(guī)律隨意彈奏，但是彈奏來彈奏去卻可能彈出這樣的危險，即除了按日程表辦事以外，什么事也不敢想不敢做。不僅如此，甚至在這樣的情況下，即使他當真是一只鋼琴上的琴鍵，而且有人甚至利用自然科學和運用數(shù)學方法向他證明了這點，即便這樣，他也不會變得理性一些，他非要反其道而行之，他這樣做僅僅因為忘恩負義；非固執(zhí)己見不可。倘若他沒有辦法，不可能這樣做——他就會想辦法來破壞和制造混亂，想辦法來制造各種各樣的苦難，非把自己的主張堅持到底不可！然后向全世界發(fā)出詛咒，因為只有人才會詛咒（這是人的特權(quán)，也是人之所以區(qū)別于其他動物的最主要之點），要知道，他單靠詛咒就能達到自己的目的，也就是說真正確信他是人，而不是鋼琴上的琴鍵！假如你們說，這一切也都可以按照對數(shù)表計算出來，既包括混亂，也包括黑暗和詛咒，既然可以預(yù)先算出來，就可以防止一切，理性就會起作用——那人遇到這種情況就會故意變成瘋子，為的就是不要有理性，為的就是固執(zhí)己見！我相信這點，并且對這說法負責，因為要知道，整個的人的問題，似乎還的的確確在于人會時時刻刻向自己證明，他是人，而不是什么管風琴中的琴栓！哪怕因此而挨揍，還是要證明；哪怕說他野蠻，說他不開化，還是非證明不可。而在這之后怎能不作孽，怎能不夸耀，說什么這倒還沒有發(fā)生，這愿望暫時還只有鬼知道取決于什么……”

“你們一定會向我嚷嚷（假如你們還肯賞光向我嚷嚷的話），這里誰也沒有剝奪我的意志呀；這里大家關(guān)心的只是怎樣才能使我的意志自覺地與我的正常利益，與自然規(guī)律和算術(shù)取得一致呀?！薄鞍ΓT位，當事情發(fā)展到運用對數(shù)表和算術(shù)，當人們只知道二二得四的時候，這時候還有什么自己的意志可言呢？即使沒有我的意志參與，二二也是得四。所謂自己的意志難道就是這樣嗎！”。

——《地下室手記》，陀思妥耶夫斯基

三、人和文明的關(guān)系

在弗洛伊德看來每個人身上都有反社會和反文化傾向（攻擊本能和性本能），但是人們?yōu)榱俗晕冶４婧退接⒘宋拿?；因為文明的實質(zhì)在于為了獲得財富而控制自然，即公平合理地分配財富，就能把威脅文明的那些危險摒除在外，所以文明的建立又要求壓抑人的本性；而又因為文明的目的個人的本能是如此不合，所以文明社會的規(guī)章制度只能通過一定程度的強制手段才能保存。總得來說，就是人建立了文明，而文明又反過來改造人。而文明要保存，必須要壓抑人的本能，人為了自己生存也必須壓抑自己的本能。

現(xiàn)在我們知道了，文明是建立在迫不得已和本能克制的基礎(chǔ)上。在弗洛伊德看來最早的本能愿望中有亂倫、同類相食和殺人欲望，但是現(xiàn)在我們對于本能的克制從外部強制逐漸內(nèi)在化，把社會禁律內(nèi)在化，也就是人的超我。這種心理轉(zhuǎn)變把人從文明的敵人變成了文明的工具。

從這個角度看，我們可以把這個超我理解成“他者的愿望”。

而對于使文明得以進步的人，也就是使文明的理想得以實現(xiàn)的人，會得到文明對于他財富和心理上的獎勵，使人獲得滿足。而“文明的理想——把對于什么是所達到最好成就和最值得人們奮力追求的成就的估計——包含在文化的精神財富中”。弗洛伊德認為這種文明的理想給人的滿足是自戀型的滿足，是對已經(jīng)成功獲得的一切感到洋洋得意，它可以滿足所有階級，甚至是被壓迫階級。因為被壓迫階級可以通過鄙視其他文明獲得正義感和自尊，同時被壓迫階級之所以不造反是因為他們能在主人身上看到他們的理想（在我看來不如理解為，是文明為了自我保存，造就了他們這樣的主人）。不然“盡管有著廣大人民群眾的合理敵意，這么多文明社會居然還能繼續(xù)長期存在，那簡直是不可思議”。

我們可以發(fā)揮一下想象，某號稱“娛樂圈紀委”的富二代，他的粉絲中有那么幾種人，一種是叫他“老公”的，第二種就是叫他“網(wǎng)紅”的（比如我）。這二種人構(gòu)成了對于他表象上評價好壞的連續(xù)譜，共同點就是窮。第一種人用戲謔的方式發(fā)揮自己對于現(xiàn)實的不滿，還可以逃避為自己的言行負責，內(nèi)心還是羨慕別人的爹；第二種人，直面自己嫉妒與不屑的內(nèi)心，一方面羨慕有這樣的爹，另一方面確實不覺得有什么了不起的。當然大部分時間這兩者相輔相成，多少要看具體情況。而第一種方式，又會由各種原因內(nèi)化于他們，于是好像真的把這位老哥當成自己“老公”。正如帕斯卡爾所說，如果你并不相信，但你仍然跪下，仿佛你相信，信仰會自動產(chǎn)生。但是他們對他們“老公”的敵意并沒有消失，只是被壓抑了，所以你可以看到他們可以煞有其事得既在批判他同時又贊美他，好像只有這樣才算是被自己安排得明明白白、公公正正一樣，在別人口中談及的時候也是這態(tài)度，讓人覺得看上去那不是他的“老公”，倒像是炫耀他的“兒子”。但是我們不要忘了，關(guān)鍵不是他們說了什么，而是說這些話的人是他們。這種把壓抑的敵意轉(zhuǎn)向自己的方式（我是說自己給自己洗腦，用閹割自己本能的方式來保證，自我與現(xiàn)實的一致），不斷地上演，直到獨立思考能力消失的那一天到來，于是就真的跪下了。

這種心態(tài)放到弗洛伊德的語境上，顯然是一個道理。他說道：“毫無疑問，人簡直就像一個悲慘的羅馬庶民，過著負債累累和被抓夫當差的生活；但是，作為一種補償，人又像是一個羅馬市民，在統(tǒng)治其他國家和頒布他們的法律方面，也有他的份?！?/p>

所以在弗洛伊德從文明和人本能的角度看來，文明雖然是人獲得教化、人際關(guān)系和財富的規(guī)章制度的統(tǒng)一體。但是文明既教化人，又閹割人。人想要有文明，又要面對文明的閹割。文明與人的關(guān)系就處在這樣的矛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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