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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7《中國小說史略》第二十五篇至后記 清之以小說見才學者 清末之譴責小說

2022-04-08 00:00 作者:知識課代表  | 我要投稿

《魯迅全集》━中國小說史略

目錄

第二十五篇 清之以小說見才學者

第二十六篇 清之狹邪小說

第二十七篇 清之俠義小說及公案

第二十八篇 清末之譴責小說

后記




第二十五篇 清之以小說見才學者

? ? ? ?以小說為庋學問文章之具,與寓懲勸同意而異用者,在清蓋莫先于《野叟曝言》〔1〕。其書光緒初始出,序云康熙時江陰夏氏作,其人“以名諸生貢于成均,既不得志,乃應大人先生之聘,輒祭酒帷幕中,遍歷燕晉秦隴?!^而假道黔蜀,自湘浮漢,溯江而歸。所歷既富,于是發(fā)為文章,益有奇氣,……然首已斑矣。(自是)屏絕進取,壹意著書”,成《野叟曝言》二十卷,然僅以示友人,不欲問世,迨印行時,已小有缺失;一本獨全,疑他人補足之。二本皆無撰人名,金武祥(《江陰藝文志》凡例)則云夏二銘作。二銘,夏敬渠之號也;光緒《江陰縣志》(十七《文苑傳》)云,“敬渠,字懋修,諸生;英敏績學,通史經(jīng),旁及諸子百家禮樂兵刑天文算數(shù)之學,靡不淹貫?!阶阚E幾遍海內(nèi),所交盡賢豪。著有《綱目舉正》,《經(jīng)史余論》,《全史約編》,《學古編》,詩文集若干卷?!迸c序所言者頗合,惟列于趙曦明〔2〕之后,則乾隆中蓋尚存。

  《野叟曝言》龐然巨帙,回數(shù)多至百五十四回,以“奮武揆文天下無雙正十熔經(jīng)鑄史人間第一奇書”二十字編卷,即作者所以渾括其全書。至于內(nèi)容,則如凡例言,凡“敘事,說理,談經(jīng),論史,教孝,勸忠,運籌,決策,藝之兵詩醫(yī)算,情之喜怒哀懼,講道學,辟邪說,……”無所不包,而以文白為之主。白字素臣,“是錚錚鐵漢,落落奇才,吟遍江山,胸羅星斗。說他不求宦達,卻見理如漆雕;說他不會風流,卻多情如宋玉。揮毫作賦,則頡頏相如;抵掌談兵,則伯仲諸葛,力能扛鼎,退然如不勝衣;勇可屠龍,凜然若將隕谷。旁通歷數(shù),下視一行;閑涉岐黃,肩隨仲景。以朋友為性命;奉名教若神明。真是極有血性的真儒,不識炎涼的名士。他平生有一段大本領,是止崇正學,不信異端;有一副大手眼,是解人所不能解,言人所不能言”(第一回)。然而明君在上,君子不窮,超擢飛騰,莫不如意。書名辟鬼,舉手除妖,百夷懾于神威,四靈集其家囿。文功武烈,并萃一身,天子崇禮,號曰“素父”。而仍有異術,既能易形,又工內(nèi)媚,姬妾羅列,生二十四男。男又大貴,且生百孫;孫又生子,復有云孫。其母水氏年百歲,既見“六世同堂”,來獻壽者亦七十國;皇帝贈聯(lián),至稱為“鎮(zhèn)國衛(wèi)圣仁孝慈壽宣成文母水太君”(百四十四回)。凡人臣榮顯之事,為士人意想所能及者,此書幾畢載矣,惟尚不敢希帝王。至于排斥異端,用力尤勁,道人釋子,多被誅夷,壇場荒涼,塔寺毀廢,獨有“素父”一家,乃嘉祥備具,為萬流宗仰而已。

  《野叟曙言》云是作者“抱負不凡,未得黼黻休明,至老經(jīng)猷莫展”,因而命筆,比之“野老無事,曝日清談”(凡例云)??芍f學寄慨,實其主因,圣而尊榮,則為抱負,與明人之神魔及佳人才子小說面目似異,根柢實同,惟以異端易魔,以圣人易才子而已。意既夸誕,文復無味,殊不足以稱藝文,但欲知當時所謂“理學家”之心理,則于中頗可考見。

  雍正末,江陰人楊名時〔3〕為云南巡撫,其鄉(xiāng)人拔貢生夏宗瀾〔4〕嘗從之問《易》,以名時為李光地〔5〕門人,故并宗光地而說益怪。乾隆初,名時入為禮部尚書,宗瀾亦以經(jīng)學薦授國子監(jiān)助教,又歷主他講席,仍終身師名時(《四庫書目》六及十《江陰志》十六及十七)。稍后又有諸生夏祖熊〔6〕,亦“博通群經(jīng),尤篤好性命之學,患二氏說漫衍,因復考辨以歸于正”(《江陰志》十七)。蓋江陰自有楊名時(卒贈太子太傅謚文定)而影響頗及于其鄉(xiāng)之士風;自有夏宗瀾師楊名時而影響又頗及唯一盛業(yè),故若文白者之言行際遇,固非獨作者一人之理想人物矣。文白或云即作者自寓,析“夏”字作之;又有時太師,則楊名時也,其崇仰蓋承夏宗瀾之緒余,然因此遂或誤以《野叟曝言》為宗瀾作。

  欲于小說見其才藻之美者,則有屠紳《蟫史》二十卷。紳字賢書,號笏巖,亦江陰人,世業(yè)農(nóng)。紳幼孤,而資質(zhì)聰敏,年十三即入邑庠,二十成進士,尋授云南師宗縣知縣,遷尋甸州知州,五校鄉(xiāng)闈,頗稱得士,后為廣州同知。嘉慶六年以候補在北京,暴疾卒于客舍,年五十八(一七四四——一八○一)。紳豪放嫉俗,生平慕湯顯祖之為人,而作吏頗酷,又好內(nèi),姬侍眾多(已上俱見《鶚亭詩話》附錄);為文則務為古澀艷異,晦其義旨,志怪有《六合內(nèi)外瑣言》,雜說有《鶚亭詩話》(見第二十二篇),皆如此。《蟫史》為長篇,署“磊砢山房原本”,金武祥(《粟香隨筆》二)云是紳作?!?〕書中有桑蠋生,蓋作者自寓,其言有云,“予,甲子生也?!迸c紳生年正同。開篇又云,“在昔吳依官于粵嶺,行年大衍有奇,海隅之行,若有所得,輒就見聞傳聞之異辭,匯為一編。”且假傅鼐〔9〕捍苗之事(在乾隆六十年)為主干,則始作當在嘉慶初,不數(shù)年而畢;有五年四月小停道人序。次年,則紳死矣。

  《蟫史》首即言閩人桑蠋生海行,舟敗墮水,流至甲子石之外澳,為捕魚人所救,引以見甘鼎。鼎官指揮,方奉檄筑城防寇,求地形家,見生大喜,如其圖依甲子石為垣,遂成神奇之城,敵不能瞰。又于地穴中得三篋書,其一凡二十卷,‘題曰‘徹土作稼之文,歸墟野鳧氏畫’。又一篋為天人圖,題曰‘眼藏須彌僧道作’。又一篋為方書,題曰‘六子攜持極老人口授’。蠋生謂指揮曰,‘此書明明授我主賓矣。何言之?徹土,桑也;作稼,甘也。’……營龕于秘室,置之;行則藏枕中;有所求發(fā)明,則拜而同啟視;兩人大悅?!保ǖ谝换兀┮讯朽椞忑堈邽閬y,自署廣州王,其黨婁萬赤有異術,則翊輔之。甘鼎進討;有龍女來助,擒天龍,而萬赤逸去。鼎以功晉位鎮(zhèn)撫,仍隨石玨協(xié)剿??埽制平蝗?;萬赤在交址,則仍不能得。旋擢兵馬總帥,赴楚蜀黔廣備九股苗,遂與諸苗戰(zhàn),多歷奇險,然皆勝,其一事云:

  ……須臾,苗卒大呼曰,“漢將不敢見陣耶?”季孫引五百人,翼而進。兩旗忽下,地中飛出滴血雞六,向漢將啼;又六犬皆火色,亦嚎聲如豺。軍士面灰死,木立,僅倚其械。矩兒飛椎鑿六犬腦,皆裂。木蘭袖蛇醫(yī),引之啄一雞,張喙死;五雞連棲而不鳴。惟見瓦片所圖雞犬形,狼藉于地,實非有二物也?!瓘椭两鸫蠖级綘I中,則癩牛病馬各六,均有皮無毛;士卒為角觸足踏者皆死,一牛龁金大都督之足,已齒陷于骨;矩兒揮兩戚落牛首,齒仍不脫;木蘭急遣虎頭神鑿去其齒,足骨亦折焉,令左右舁歸大營。牛馬奔突無所制,木蘭以鯉鱗帕撒之,一鱗露一劍,并斫一十牛馬。其物各吐火四五尺,鱗劍為之焦灼,火大延燒,牛馬皆叫囂自得。見獼猴擲身入,舉手作霹靂聲,暴雨滅火,平地起水丈余,牛馬俱浸死。木蘭喜曰,“吾固知樂王子能傳滅火真人衣缽矣?!彼?,見牛馬皆無有,乃砌壁之破甕朱書牛馬字:

  是為鱻妖之“窮神盡化”云。……(卷九)

  婁萬赤亦在苗中,知交址將有事,潛歸。甘鼎至廣州,與撫軍區(qū)星進擊交址。區(qū)用獷兒策,疾薄宜京,斬關而入,擒其王,交民悉降;甘則由水道進,列營于江橋北。

  ……婁萬赤與其師李長腳斗法于江橋南?!铋L腳變金井給萬赤,即墜入,忽有鐵樹挺出,井闌撐欲破。

  獷兒引慶喜至,出白羅巾擲樹巔,砉然有聲,鐵樹不復見,李長腳復其形,覓萬赤,臥橋畔沙石間。遂袖出白壺子一器,持向萬赤頂骨咒曰,……咒畢,舉手振一雷。

  萬赤精氣已鑠,躍入江中,將隨波出海。木蘭呼鱗介士百人追之飄浮,所在必見吆喝,乃變?yōu)榄F鞍。乘海蟹空腹,入之,以為“藏身之固”矣,交址人善撈蟹者,得是物如箕,大喜,刳蟹將取其腹腴,一蟲隨手出,倏墜地化為人形,俄頃長大,固儼然盲僧焉,詢之不復語。有屠者攜刀來視,咄咄曰,“蟹腹自有‘仙人’,一名‘和尚’,要是謔語;斷無別腸容此妖物,不誅戮之,吾南交禍未已也?!睋]刀斫其首。時甘君已入城,與區(qū)撫軍議班師矣;常越所部卒持盲僧首以獻,轉告兩元戎。桑長史進曰,“斯必萬赤頭也。記天人第二圖為大蟹浮海中,篆云‘橫行自斃’。某當初疑萬赤先亡,乃今始驗?!边m李長腳入辭,視其頭笑曰,“此賊以水火陰陽,為害中國,不死于黃鉞而死于屠刀,固犬豕之流耳。仙骨何有哉?

  ……”……(卷二十)

  自是交址平。桑蠋生還閩;甘鼎亦棄官去,言將度庾嶺云。

  《蟫史》神態(tài),仿佛甚奇,然探其本根,則實未離于神魔小說;其綴以褻語,固由作者稟性,而一面亦尚承明代“世情書”之流風。特緣勉造硬語,力擬古書,成詰屈之文,遂得掩凡近之意。洪亮吉〔10〕(《北江詩話》)評其詩云,“如栽盆紅藥,蓄沼文魚?!蓖衄啞?1〕序其《鶚亭詩話》云,“貌淵奧而實平易,……然筆致逋峭可喜?!奔粗^雖華艷而乏天趣,徒奇崛而無深意也?!断r史》亦然,惟以其文體為他人所未試,足稱獨步而已。

  以排偶之文試為小說者,則有陳球之《燕山外史》八卷。

  球字蘊齋,秀水諸生,家貧,以賣畫自給,工駢儷,喜傳奇,因有此作(《光緒嘉興府志》五十二)。自謂“史體從無以四六為文,自我作古,極知僭妄,……第行于稗乘,當希末減”。蓋未見張鷟《游仙窟》(見第八篇),遂自以為獨創(chuàng)矣。

  其本成于嘉慶中(約一八一○),專主詞華,略以寄慨,故即取明馮夢楨所撰《竇生傳》〔12〕為骨干,加以敷衍,演為三萬一千余言。傳略謂永樂時有竇繩祖,本燕人,就學于嘉興,悅貧女李愛姑,迎以同居;久之,父迫令就婚淄川宦族,遂絕去。愛姑復為金陵鹺商所紿,輾轉落妓家,得俠士馬遴之助,終復歸竇,而大婦甚妒,虐遇之,生不能堪,偕愛姑遁去,會有唐賽兒之亂,又相失。比生復歸,則資產(chǎn)已空,婦亦求去,孑然止存一身,而愛姑忽至,自言當日匿尼庵中,今遂返矣。

  是年竇生及第,累官至山東巡撫;迎愛姑入署如命婦。未幾生男,求乳媼,有應者,則前大婦也,再嫁后夫死子殤,遂困頓為賤役,而生仍優(yōu)容之。然婦又設計害馬遴,主亦牽連得罪;顧終竟昭雪復官,后與愛姑皆仙去。其事殊庸陋,如一切佳人才子小說常套,而作者奮然有取,則殆緣轉折尚多,足以示行文手腕而已,然語必四六,隨處拘牽,狀物敘情,俱失生氣,姑勿論六朝儷語,即較之張鷟之作,雖無其俳諧,而亦遜其生動也。仍錄其敘竇生為父促歸,愛姑悵悵失所之辭,以備一格:

  ……其父內(nèi)存愛犢之思,外作搏牛之勢,投鼠奚遑忌器,打鴨未免驚鴛;放苙之豚,追來入苙,喪家之犬,叱去還家。疾驅(qū)而身弱如羊,遂作補牢之計,嚴錮而人防似虎,終無出柙之時;所虞龍性難馴,拴于鐵柱,還恐猿心易動,辱以蒲鞭。由是姑也薔薇架畔,青黛將顰,薛荔墻邊,紅花欲悴,托意丁香枝上,其意誰知,寄情豆蔻梢頭,此情自喻。而乃蓮心獨苦,竹瀝將枯,卻嫌柳絮何情,漫漫似雪,轉恨海棠無力,密密垂絲。才過迎春,又經(jīng)半夏,采葑采葛,只自空期,投李投桃,俱為陳跡,依稀夢里,徒栽侍女之花,抑郁胸前,空帶宜男之草。未能蠲忿,安得忘憂?鼓殘瑟上桐絲,奚時續(xù)斷,剖破樓頭菱影,何日當歸?豈知去者益遠,望乃徒勞,昔雖音問久疏,猶同鄉(xiāng)井,后竟夢魂永隔,忽阻山川。室邇?nèi)隋?,每切三秋之感,星移物換,僅深兩地之思。……(卷二)

  至光緒初(一八七九),有永嘉傅聲谷注釋之,然于本文反有刪削。

  雍乾以來,江南人士惕于文字之禍,因避史事不道,折而考證經(jīng)子以至小學,若藝術之微,亦所不廢;惟語必征實,忌為空談,博識之風,于是亦盛。逮風氣既成,則學者之面目亦自具,小說乃“道聽途說者之所造”,史以為“無可觀”,故亦不屑道也;然尚有一李汝珍之作《鏡花緣》。汝珍字松石,直隸大興人,少而穎異,不樂為時文,乾隆四十七年隨其兄之海州任,因師事凌廷堪〔13〕,論文之暇,兼及音韻,自云“受益極多”,時年約二十。其生平交游,頗多研治聲韻之士;

  汝珍亦特長于韻學,旁及雜藝,如壬遁星卜象緯,以至書法弈道多通。顧不得志,蓋以諸生終老海州,晚年窮愁,則作小說以自遣,歷十余年始成,道光八年遂有刻本。不數(shù)年,汝珍亦卒,年六十余(約一七六三——一八三○)。于音韻之著述有《音鑒》〔14〕,主實用,重今音,而敢于變古(以上詳見新標點本《鏡花緣》卷首胡適《引論》)。蓋惟精聲韻之學而仍敢于變古,乃能居學者之列,博識多通而仍敢于為小說也;惟于小說又復論學說藝,數(shù)典談經(jīng),連篇累牘而不能自己,則博識多通又害之。

  《鏡花緣》凡一百回,大略敘武后于寒中欲賞花,詔百花齊放;花神不敢抗命,從之,然又獲天譴,謫于人間,為百女子。時有秀才唐敖,應試中探花,而言官舉劾,謂與叛人徐敬業(yè)輩有舊,復被黜,因慨然有出塵之想,附其婦弟林之洋商舶遨游海外,跋涉異域,時遇畸人,又多睹奇俗怪物,幸食仙草,“入圣超凡”,遂入山不復返。其女小山又附舶尋父,仍歷諸異境,且經(jīng)眾險,終不遇;但從山中一樵父得父書,名之曰閨臣,約其“中過才女”后可相見;更進,則見荒冢,曰鏡花冢;更進,則入水月村;更進,則見泣紅亭,其中有碑,上鐫百人名姓,首史幽探,終畢全貞,而唐閨臣在第十一。人名之后有總論,其文有云:

  泣紅亭主人曰:以史幽探哀萃芳冠首者,蓋主人自言窮探野史,嘗有所見,惜湮沒無聞,而哀群芳之不傳,因筆志之?!Y以花再芳畢全貞者,蓋以群芳淪落,幾至澌滅無聞,今賴斯而不朽,非若花之重芳乎?所列百人,莫非瓊林琪樹,合璧駢珠,故以全貞畢焉。(第四十八回)

  閨臣不得已,遂歸;值武后開科試才女,得與試,且亦入選,名次如碣文。于是同榜者百人大會于宗伯府,又連日宴集,彈琴賦詩,圍棋講射,蹴鞠斗草,行令論文,評韻譜,解《毛詩》,盡觴詠之樂。已而有兩女子來,自云考列四等才女,而實風姨月姊化身,旋復以文字結嫌,弄風驚其坐眾??莿t現(xiàn)形助諸女;麻姑亦化為道姑,來和解之,于是即席誦詩,皆包含坐中諸人身世,自過去及現(xiàn)在,以至將來,間有哀音,聽者黯淡,然不久意解,歡笑如初。末則文蕓起兵謀匡復,才女或亦在軍,有死者;而武家軍終敗。于是中宗復位,仍尊太后武氏為則天大圣皇帝。未幾,則天下詔,謂來歲仍開女試,并命前科眾才女重赴“紅文宴”,而《鏡花緣》隨畢。然以上僅全局之半,作者自云欲知“鏡中全影,且待后緣”,則當有續(xù)書,然竟未作。

  作者命筆之由,即見于《泣紅亭記》,蓋于諸女,悲其銷沉,爰托稗官,以傳芳烈。書中關于女子之論亦多,故胡適以為“是一部討論婦女問題的小說,他對于這個問題的答案,是男女應該受平等的待遇,平等的教育,平等的選舉制度”(詳見本書《引論》四)。其于社會制度,亦有不平,每設事端,以寓理想;惜為時勢所限,仍多迂拘,例如君子國民情,甚受作者嘆羨,然因讓而爭,矯偽已甚,生息此土,則亦勞矣,不如作詼諧觀,反有啟顏之效也。

  ……說話間,來到鬧市,只見一隸卒在那里買物,手中拿著貨物道,“老兄如此高貨,卻討恁般賤價,教小弟買去,如何能安?務求將價加增,方好遵教。若再過謙,那是有意不肯賞光交易了。”……只聽賣貨人答道,“既承照顧,敢不仰體。但適才妄討大價,已覺厚顏;不意老兄反說貨高價賤,豈不更教小弟慚愧?況敝貨并非‘言無二價’,其中頗有虛頭。俗云‘漫天要價,就地還錢’。今老兄不但不減,反要加增,如此克己,只好請到別家交易,小弟實難遵命。”唐敖道,“‘漫天要價,就地還錢’,原是買物之人向來俗談;至‘并非言無二價,其中頗有虛頭’,亦是買者之話。不意今皆出于賣者之口,倒也有趣?!敝宦犽`卒又說道,“老兄以高貨討賤價,反說小弟‘克己’,豈不失了忠恕之道?凡事總要彼此無欺,方為公允。試問‘那個腹中無算盤’,小弟又安能受人之愚哩?”談之許久,賣貨人執(zhí)意不增。隸卒賭氣,照數(shù)付價,拿了一半貨物,剛要舉步。賣貨人那里肯依,只說“價多貨少”,攔住不放。路旁走過兩個老翁,作好作歹,從公評定,令隸卒照價拿了八折貨物,這才交易而去。

  ……唐敖道,“如此看來,這幾個交易光景,豈非‘好讓不爭’的一幅行樂圖么?我們還打聽甚么?且到前面再去暢游。如此美地,領略領略風景,廣廣見識,也是好的?!薄ǖ谑换亍队^雅化閑游君子邦》)

  又其羅列古典才藝,亦殊繁多,所敘唐氏父女之游行,才女百人之聚宴,幾占全書什七,無不廣據(jù)舊文(略見錢靜方《小說叢考》上)〔15〕,歷陳眾藝,一時之事,或亙數(shù)回。而作者則甚自喜,假林之洋之打諢,自論其書云,“這部‘少子’,乃圣朝太平之世出的;是俺天朝讀書人做的。這人就是老子的后裔。老子做的是《道德經(jīng)》,講的都是元虛奧妙。他這‘少子’雖以游戲為事,卻暗寓勸善之意,不外風人之旨。上面載著諸子百家,人物花鳥,書畫琴棋,醫(yī)卜星相,音韻算法,無一不備。還有各樣燈謎,諸般酒令,以及雙陸馬吊,射鵠蹴毬,斗草投壺,各種百戲之類。件件都可解得睡魔,也可令人噴飯。”(二十三回)蓋以為學術之匯流,文藝之列肆,然亦與《萬寶全書》〔16〕為鄰比矣。惟經(jīng)作者匠心,剪裁運用,故亦頗有雖為古典所拘,而尚能綽約有風致者,略引如下:

  ……多九公道,“林兄如餓,恰好此地有個充饑之物。”隨向碧草叢中摘了幾枝青草。……林之洋接過,只見這草宛如韭菜,內(nèi)有嫩莖,開著幾朵青花,即放入口內(nèi),不覺點頭道,“這草一股清香,倒也好吃。請問九公,他叫甚么名號?……”唐敖道,“小弟聞得海外鵲山有青草,花如韭,名‘祝余’,可以療饑。大約就是此物了。”

  多九公連連點頭。于是又朝前走。……只見唐敖忽然路旁折了一枝青草,其葉如松,青翠異常,葉上生著一子,大如芥子,把子取下,手執(zhí)青草道,“舅兄才吃祝余,小弟只好以此奉陪了?!闭f罷,吃入腹內(nèi)。又把那個芥子放在掌中,吹氣一口,登時從那子中生出一枝青草來,也如松葉,約長一尺,再吹一口,又長一尺,一連吹氣三口,共有三尺之長,放在口邊,隨又吃了。林之洋笑道,“妹夫要這樣很嚼,只怕這里青草都被你吃盡哩。這芥子忽變青草,這是甚故?”多九公道,“此是‘躡空草’,又名‘掌中芥’。取子放在掌中,一吹長一尺,再吹又長一尺,至三尺止。人若吃了,能立空中,所以叫作躡空草。”

  林之洋道,“有這好處,俺也吃他幾枝,久后回家,儻房上有賊,俺躡空追他,豈不省事?!庇谑歉魈帉ち硕鄷r,并無蹤影。多九公道,“林兄不必找了。此草不吹不生。

  這空山中有誰吹氣栽他?剛才唐兄吃的,大約此子因鳥雀啄食,受了呼吸之氣,因此落地而生,并非常見之物,你卻從何尋找?老夫在海外多年,今日也是初次才見。若非唐兄吹他,老夫還不知就是躡空草哩?!薄ǖ诰呕兀?/p>

  ※       ※        ※

  〔1〕 《野叟曝言》 清夏敬渠(1705—1787)撰。此書有清光緒七年(1881)毗陵匯珍樓活字本,二十冊,一五二回,其中缺一三二回至一三五回,第一三六回僅存末頁。又有光緒八年(1882)申報館排印本,二十卷,一五四回,增多兩回,原本缺失者皆已補全;卷首有光緒壬午年(1882)西岷山樵序。夏敬渠除《野叟曝言》外,尚撰有《浣玉軒集》等。

  〔2〕 趙曦明(1704—1787) 字敬夫,號瞰江山人,清江陰(今屬江蘇)人,撰有《桑梓見聞錄》、《顏氏家訓注》等。

  〔3〕 楊名時(1661—1757) 字賓實,號凝齋,清江陰(今屬江蘇)人,官至禮部尚書兼國子監(jiān)祭酒。撰有《易義隨記》、《詩義記講》等。

  〔4〕 夏宗瀾 字起八,清江陰人。由拔貢生薦授國子監(jiān)助教。撰有《易卦剳記》等。

  〔5〕 李光地(1642—1718) 字晉卿,號榕村,清安溪(今屬福建)人,官至文淵閣大學士。主編《性理精義》、《朱子大全》等書,另撰有《榕村全集》等。

  〔6〕 夏祖熊 字夢占,清江陰人。撰有《易學大成》等。

  〔7〕 程朱 指北宋程顥、程頤和南宋朱熹。程顥(1032—1085),字伯淳,人稱明道先生,洛陽(今屬河南)人。程頤(1033—1107),字正叔,人稱伊川先生,程顥之弟。二人著作經(jīng)朱熹編為《二程全書》。朱熹,參看本卷第88頁注〔15〕。陸王,指南宋陸九淵和明王守仁。

  陸九淵(1139—1193),字子靜,號存齋,南宋金溪(今屬江西)人。

  有《象山先生全集》。王守仁(1472—1528),字伯安,號陽明,明余姚(今屬浙江)人。有《王文成公全書》。程朱學說偏于客觀唯心主義,陸王學說偏于主觀唯心主義。

  〔8〕 關于《蟫史》撰者,據(jù)《粟香隨筆》卷二云:“屠笏巖刺史,名紳,又號賢書?!小读蟽?nèi)外瑣言》二十卷,署黍余裔孫編。《蟫史》二十卷,署磊砢山人撰,近年上海以洋版刷印,流傳頗廣。”

  〔9〕 傅鼐(1758—1811) 字重庵,清山陰(今浙江紹興)人,歷任寧洱知縣、鳳凰廳同知、湖南按察使。乾隆末至嘉慶中,曾于湘黔一帶鎮(zhèn)壓苗民起義。

  〔10〕 洪亮吉(1746—1809) 字稚存,號北江,清陽湖(今江蘇常州)人,曾由編修出督貴州學政。撰有《洪北江全集》等。

  〔11〕 汪瑔(1828—1891) 字芙生,號谷庵,清山陰(今浙江紹興)人。有《隨山館集》等。

  〔12〕 馮夢楨(1548—1605) 字開之,明秀水(今浙江嘉興)人,官至南京國子監(jiān)祭酒。撰有《歷代貢舉志》、《快雪堂集》等。所撰《竇生傳》,敘竇繩祖與李愛姑悲歡離合的故事。此傳亦載小說《燕山外史》卷首。

  〔13〕 凌廷堪(1755—1809) 字次仲,清歙縣(今屬安徽)人,曾任寧國府學教授。撰有《燕樂考原》、《校禮堂文集》等。

  〔14〕 《音鑒》 李汝珍撰,六卷,系研究南北方音的音韻學著作。

  〔15〕 據(jù)錢靜方《小說叢考·鏡花緣考》載,該書所敘“君子國見張華《博物志》”,“大人國見《山海經(jīng)》”,“毗騫國見《南史》”等。

  〔16〕 《萬寶全書》 舊題明陳繼儒纂輯,清毛煥文增補。正編二十卷,續(xù)編六卷。內(nèi)容多載日用生活知識,兼雜酒令、燈謎、博戲、卜筮等。 





第二十六篇 清之狹邪小說

? ? ? ?唐人登科之后,多作冶游,習俗相沿,以為佳話,故伎家故事,文人間亦著之篇章,今尚存者有崔令欽《教坊記》及孫棨《北里志》〔1〕。自明及清,作者尤夥,明梅鼎祚之《青泥蓮花記》〔2〕,清余懷之《板橋雜記》〔3〕尤有名。是后則揚州,吳門,珠江,上海諸艷跡,皆有錄載;

  〔4〕且伎人小傳,亦漸侵入志異書類中,然大率雜事瑣聞,并無條貫,不過偶弄筆墨,聊遣綺懷而已。若以狹邪中人物事故為全書主干,且組織成長篇至數(shù)十回者,蓋始見于《品花寶鑒》〔5〕,惟所記則為伶人。

  明代雖有教坊,而禁士大夫涉足,亦不得挾妓,然獨未云禁招優(yōu)。達官名士以規(guī)避禁令,每呼伶人侑酒,使歌舞談笑;有文名者又揄揚贊嘆,往往如狂酲,其流行于是日盛。清初,伶人之焰始稍衰,后復熾,漸乃愈益猥劣,稱為“像姑”,流品比于娼女矣?!镀坊▽氳b》者,刻于咸豐二年(一八五二),即以敘乾隆以來北京優(yōu)伶為專職,而記載之內(nèi),時雜猥辭,自謂伶人有邪正,狎客亦有雅俗,并陳妍媸,固猶勸懲之意,其說與明人之凡為“世情書”者略同。至于敘事行文,則似欲以纏綿見長,風雅為主,而描摹兒女之書,昔又多有,遂復不能擺脫舊套,雖所謂上品,即作者之理想人物如梅子玉杜琴言輩,亦不外伶如佳人,客為才子,溫情軟語,累牘不休,獨有佳人非女,則他書所未寫者耳。其敘“名且”杜琴言往梅子玉家問病時情狀云:

  卻說琴言到梅宅之時,心中十分害怕,滿擬此番必有一場羞辱。及至見過顏夫人之后,不但不加呵責,倒有憐恤之心,又命他去安慰子玉,卻也意想不到,心中一喜一悲。但不知子玉病體輕重,如何慰之?只好遵夫人之命,老著臉走到子玉房里。見簾幃不卷,幾案生塵,一張小楠木床掛了輕綃帳。云兒先把帳子掀開,叫聲“少爺,琴言來看你了”。子玉正在夢中,模模糊糊應了兩聲。琴言就坐在床沿,見那子玉面龐黃瘦,憔悴不堪。

  琴言湊在枕邊,低低叫了一聲,不絕淚涌下來,滴在子玉的臉上。只見子玉忽然呵呵一笑道: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p>

  子玉吟了之后,又接連笑了兩笑。琴言見他夢魔如此,十分難忍,在子玉身上掀了兩掀,因想夫人在外,不好高叫,改口叫聲“少爺”。子玉猶在夢中想念,候到七月七日,到素蘭處,會了琴言,三人又好訴衷談心,這是子玉刻刻不忘,所以念出這兩句唐曲來?;陦艏群ǎ粫r難醒,又見他大笑一會,又吟道:

  “我道是黃泉碧落兩難尋,……”

  歌罷,翻身向內(nèi)睡著。琴言看他昏到如此,淚越多了,只好呆怔怔看著,不好再叫。……(第二十九回)

  《品花寶鑒》中人物,大抵實有,就其姓名性行,推之可知。惟梅杜二人皆假設,字以“玉”與“言”者,即“寓言”之謂,蓋著者以為高絕,世已無人足供影射者矣。書中有高品,則所以自況,實為常州人陳森書(作者手稿之《梅花夢傳奇》上,自署毘陵陳森,則“書”字或誤衍),號少逸,道光中寓居北京,出入菊部中,因拾聞見事為書三十回,然又中輟,出京漫游,己酉(一八四九)自廣西復至京,始足成后半,共六十回,好事者競相傳鈔,越三年而有刻本(楊懋建《夢華瑣簿》)。

  至作者理想之結局,則具于末一回,為名士與名旦會于九香園,畫伶人小像為花神,諸名士為贊;諸伶又書諸名士長生祿位,各為贊,皆刻石供養(yǎng)九香樓下。時諸伶已脫梨園,乃“當著眾名士之前”,熔化釵鈿,焚棄衣裙,將燼時,“忽然一陣香風,將那灰燼吹上半空,飄飄點點,映著一輪紅日,像無數(shù)的花朵與蝴蝶飛舞,金迷紙醉,香氣撲鼻,越旋越高,到了半天,成了萬點金光,一閃不見”云。

  其后有《花月痕》十六卷五十二回,題“眠鶴主人編次”,咸豐戊午年(一八五八)序,而光緒中始流行。其書雖不全寫狹邪,顧與伎人特有關涉,隱現(xiàn)全書中,配以名士,亦如佳人才子小說定式。略謂韋癡珠韓荷生皆偉才碩學,游幕并州,極相善,亦同游曲中,又各有相眷妓,韋者曰秋痕,韓者曰采秋。韋風流文采,傾動一時,而不遇,困頓羈旅中;秋痕雖傾心,亦終不得嫁韋。已而韋妻先歿,韋亦尋亡,秋痕殉焉。韓則先為達官幕中上客,參機要,旋以平寇功,由舉人保升兵科給事中,復因戰(zhàn)績,累遷至封侯。采秋久歸韓,亦得一品夫人封典。班師受封之后,“高宴三日,自大將軍以至走卒,無不雀忭?!保ǖ谖迨兀┒f乃僅一子零丁,扶棺南下而已。其布局蓋在使升沉相形,行文亦惟以纏綿為主,但時復有悲涼哀怨之筆,交錯其間,欲于歡笑之時,并見黯然之色,而詩詞簡啟,充塞書中,文飾既繁,情致轉晦。符兆綸〔6〕評之云,“詞賦名家,卻非說部當行,其淋漓盡致處,亦是從詞賦中發(fā)泄出來,哀感頑艷?!彪m稍諛,然亦中其失。至結末敘韓荷生戰(zhàn)績,忽雜妖異之事,則如情話未央,突來鬼語,尤為通篇蕪累矣。

  ……采秋道,“……妙玉稱個‘檻外人’,寶玉稱個‘檻內(nèi)人’;妙玉住的是櫳翠庵,寶玉住的是怡紅院。……

  書中先說妙玉怎樣清潔,寶玉常常自認濁物。不見將來清者轉濁,濁者極清?”癡珠嘆一口氣,高吟道,“‘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已百年身?!彪S說道,“……就書中‘賈雨村言’例之:薛者,設也;黛者,代也。設此人代寶玉以寫生,故‘寶玉’二字,寶字上屬于釵,就是寶釵;玉字下系于黛,就是黛玉。釵黛直是個‘子虛烏有’,算不得什么。倒是妙玉,真是做寶玉的反面鏡子,故名之為妙。一僧一尼,暗暗影射,你道是不是呢?”采秋答應。……癡珠隨說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北闱弥缸永室鞯溃?/p>

  “銀字箏調(diào)心字香,英雄底事不柔腸?我來一切觀空處,也要天花作道場。采蓮曲里猜蓮子,叢桂開時又見君,何必搖鞭背花去,十年心已定香熏。”

  荷生不待癡珠吟完,便哈哈大笑道,“算了,喝酒罷。”說笑一回,天就亮了。癡珠用過早點,坐著采秋的車先去了。午間,得荷生柬帖云:

  “頃晤秋痕,淚隨語下,可憐之至。弟再四慰解,令作緩圖。臨行,囑弟轉致閣下云,‘好自靜養(yǎng)。耿耿此心,必有以相報也?!P錦念,率此布聞。并呈小詩四章,求和。”

  詩是七絕四首?!V珠閱畢,便次韻和云:

  “無端花事太凌遲,殘蕊傷心剩折枝,我欲替他求凈境,轉嫌風惡不全吹。蹉跎恨在夕陽邊,湖海浮沉二十年,駱馬楊枝都去也,……”

  正往下寫,禿頭回道,“菜市街李家著人來請,說是劉姑娘病得不好?!卑V珠驚訝,便坐車赴秋心院來。秋痕頭上包著縐帕,趺坐床上,身邊放著數(shù)本書,凝眸若有所思,突見癡珠,便含笑低聲說道,“我料得你挨不上十天。其實何苦呢?”癡珠說道,“他們說你病著,叫我怎忍不來呢?”秋痕嘆道,“你如今一請就來,往后又是糾纏不清?!卑V珠笑道,“往后再商量罷。”自此,癡珠又照舊往來了。是夜,癡珠續(xù)成和韻詩,末一章有“博得蛾眉甘一死,果然知己屬傾城”之句,至今猶誦人口?!?/p>

 ?。ǖ诙寤兀?/p>

  長樂謝章鋌《賭棋山莊詩集》有《題魏子安所著書后》〔7〕五絕三首,一為《石經(jīng)考》,一為《陔南山館詩話》,一即《花月痕》(蔣瑞藻《小說考證》八引《雷顛筆記》),因知此書為魏子安作。子安名秀仁,福建侯官人,少負文名,而年二十余始入泮,即連舉丙午(一八四六)鄉(xiāng)試,然屢應進士試不第,乃游山西陜西四川,終為成都芙蓉書院院長,因亂逃歸,卒,年五十六(一八一九——一八七四),著作滿家,而世獨傳其《花月痕》(《賭棋山莊文集》五)。〔8〕秀仁寓山西時,為太原知府保眠琴教子,所入頗豐,且多暇,而苦無聊,乃作小說,以韋癡珠自況,保偶見之,大喜,力獎其成,遂為巨帙云(謝章鋌《課余續(xù)錄》一)〔9〕。然所托似不止此,卷首有太原歌妓《劉栩鳳傳》〔10〕,謂“傾心于逋客,欲委身焉”,以索值昂中止,將抑郁憔悴死矣。則秋痕蓋即此人影子,而逋客實魏。韋韓,又逋客之影子也,設窮達兩途,各擬想其所能至,窮或類韋,達當如韓,故雖自寓一己,亦遂離而二之矣。

  全書以伎女為主題者,有《青樓夢》六十四回,題“釐峰慕真山人著”,序則云俞吟香。吟香名達,江蘇長洲人,中年頗作冶游,后欲出離,而世事牽纏,又不能遽去,光緒十年(一八八四)以風疾卒,所著尚有《醉紅軒筆話》《花間棒》《吳中考古錄》及《閑鷗集》〔11〕等(鄒弢《三借廬筆談》四)?!肚鄻菈簟烦捎诠饩w四年,則取吳中倡女,以發(fā)揮其“游花國,護美人,采芹香,掇巍科,任政事,報親恩,全友誼,敦琴瑟,撫子女,睦親鄰,謝繁華,求慕道”(第一回)

  之大理想,所寫非實,從可知矣。略謂金挹香字企真,蘇州府長洲縣人,幼即工文,長更慧美,然不娶,謂欲得“有情人”,而“當世滔滔,斯人誰與?竟使一介寒儒,懷才不遇,公卿大夫竟無一識我之人,反不若青樓女子,竟有慧眼識英雄于未遇時也”(本書《題綱》)。故挹香游狹邪,特受伎人愛重,指揮如意,猶南面王。例如:

  ……(挹香與二友及十二妓女)至軒中,三人重復觀玩,見其中修飾,別有巧思。軒外名花綺麗,草木精神。正中擺了筵席,月素定了位次,三人居中,眾美人亦序次而坐:

  第一位鴛鴦館主人褚愛芳 第二位煙柳山人王湘云 第三位鐵笛仙袁巧云 第四位愛雛女史朱素卿 第五位惜花春起早使者陸麗春 第六位探梅女士鄭素卿 第七位浣花仙史陸文卿……第十一位梅雪爭先客何月娟末位護芳樓主人自己坐了;兩旁四對侍兒斟酒。眾美人傳杯弄盞,極盡綢繆。挹香向慧瓊道,“今日如此盛會,宜舉一觴令,庶不負此良辰?!痹滤氐?,“君言誠是,即請賜令?!鞭谙阏f道,“請主人自己開令。”月素道,“豈有此理,還請你來。”挹香被推不過,只得說道,“有占了?!北娒廊说?,“令官必須先飲門面杯起令,才是。”

  于是十二位美人俱各斟酒一杯,奉與挹香;挹香一飲而盡,乃啟口道,“酒令勝于軍令,違者罰酒三巨??!”眾美人唯唯聽命?!ǖ谖寤兀?/p>

  挹香亦深于情,侍疾服勞不厭,如:

  ……一日,挹香至留香閣,愛卿適發(fā)胃氣,飲食不進。挹香十分不舍,忽想著過青田著有《醫(yī)門寶》四卷,尚在館中書架內(nèi),其中胃氣丹方頗多,遂到館取而復至,查到“香郁散”最宜,令侍兒配了回來,親侍藥爐茶灶;

  又解了幾天館,朝夕在留香閣陪伴。愛卿更加感激,乃口占一絕,以報挹香?!ǖ诙换兀?/p>

  后乃終“掇巍科”,納五妓,一妻四妾。又為養(yǎng)親計,捐職仕余杭,即遷知府,則“任政事”矣。已而父母皆在府衙中跨鶴仙去;挹香亦悟道,將入山,……心中思想道,“我欲勘破紅塵,不能明告他們知道,只得一個私自瞞了他們,踱了出去的了?!贝稳諏懥巳庑?,寄與拜林夢仙仲英,無非與他們留書志別的事情,又囑拜林早日代吟梅完其姻事。過了幾天,挹香又帶了幾十兩銀子,自己去置辦了道袍道服草帽涼鞋,寄在人家,重歸家里。又到梅花館來,恰巧五美俱在,挹香見他們不識不知,仍舊笑嘻嘻在著那里,覺心中還有些對他們不起的念頭。想了一回,嘆道,“既解情關,有何戀戀!”……(第六十回)

  遂去,羽化于天臺山,又歸家,悉度其妻妾,于是“金氏門中兩代白日升天”(第六十一回)。其子則早掄元;舊友亦因挹香汲引,皆仙去;而曩昔所識三十六伎;亦一一“歸班”,緣此輩“多是散花苑主坐下司花的仙女,因為偶觸思凡之念,所以謫降紅塵,如今塵緣已滿,應該重入仙班”(第六十四回)也。

  《紅樓夢》方板行,續(xù)作及翻案者即奮起,各竭智巧,使之團圓,久之,乃漸興盡,蓋至道光末而始不甚作此等書。然其余波,則所被尚廣遠,惟常人之家,人數(shù)鮮少,事故無多,縱有波瀾,亦不適于《紅樓夢》筆意,故遂一變,即由敘男女雜沓之狹邪以發(fā)泄之。如上述三書,雖意度有高下,文筆有妍媸,而皆摹繪柔情,敷陳艷跡,精神所在,實無不同,特以談釵黛而生厭,因改求佳人于倡優(yōu),知大觀園者已多,則別辟情場于北里而已。然自《海上花列傳》出,乃始實寫妓家,暴其奸譎,謂“以過來人現(xiàn)身說法”,欲使閱者“按跡尋蹤,心通其意,見當前之媚于西子,即可知背后之潑于夜叉,見今日之密于糟糠,即可卜他年之毒于蛇蝎”(第一回)。則開宗明義,已異前人,而《紅樓夢》在狹邪小說之澤,亦自此而斬也。

  《海上花列傳》今有六十四回,題“云間花也憐儂著”,或謂其人即松江韓子云〔12〕,善弈棋,嗜鴉片,旅居上海甚久,曾充報館編輯,所得筆墨之資,悉揮霍于花叢中,閱歷既深,遂洞悉此中伎倆(《小說考證》八引《談瀛室筆記》);而未詳其名,自署云間,則華亭人也。其書出于光緒十八年(一八九二),每七日印二回,〔13〕遍鬻于市,頗風行。大略以趙樸齋為全書線索,言趙年十七,以訪母舅洪善卿至上海,遂游青樓,少不更事,沉溺至大困頓,旋被洪送令還。而趙又潛返,愈益淪落,至“拉洋車”。書至此為第二十八回,忽不復印。

  作者雖目光始終不離于趙,顧事跡則僅此,惟因趙又牽連租界商人及浪游子弟,雜述其沉湎征逐之狀,并及煙花,自“長三”至“花煙間”具有;略如《儒林外史》,若斷若續(xù),綴為長篇。其訾倡女之無深情,雖責善于非所,而記載如實,絕少夸張,則固能自踐其“寫照傳神,屬辭比事,點綴渲染,躍躍如生”(第一回)之約者矣。如述趙樸齋初至上海,與張小村同赴“花煙間”時情狀云:

  ……王阿二一見小村,便攛上去嚷道,“耐好??!騙我,阿是?耐說轉去兩三個月啘,直到仔故歇坎坎來。阿是兩三個月嘎?只怕有兩三年哉!……”小村忙陪笑央告道,“耐覅動氣,我搭耐說?!北銣愔醢⒍溥叄p輕的說話。說不到四句,王阿二忽跳起來,沉下臉道,“耐倒乖殺哚。耐想拿件濕布衫撥來別人著仔,耐末脫體哉,阿是?”小村發(fā)急道,“勿是呀,耐也等我說完仔了唲?!蓖醢⒍阌峙涝谛〈鍛牙锶ヂ牐膊恢竟具筮笳f些甚么,只見小村說著,又努嘴,王阿二即回頭把趙樸齋瞟了一眼,接著小村又說了幾句。王阿二道,“耐末那價呢?”小村道,“我是原照舊啘。”王阿二方才罷了;立起身來,剔亮了燈臺;問樸齋尊姓;又自頭至足,細細打量。樸齋別轉臉去,裝做看單條。只見一個半老娘姨,一手提水銚子,一手托兩盒煙膏,……蹭上樓來,……

  把煙盒放在煙盤里,點了煙燈,沖了茶碗,仍提銚子下樓自去。王阿二靠在小村身旁燒起煙來,見樸齋獨自坐著,便說,“榻床浪來軃軃唲?!睒泯S巴不得一聲,隨向煙榻下手躺下,看著王阿二燒好一口煙,裝在槍上,授于小村,颼飗飗直吸到底?!恋谌冢〈逭f,“覅吃哉?!蓖醢⒍{(diào)過槍來,授與樸齋。樸齋吸不慣,不到半口,斗門噎住?!醢⒍⒑炞哟蛲熝?,替他把火。樸齋趁勢捏他手腕,王阿二奪過手,把樸齋腿膀盡力摔了一把,摔得樸齋又痠又痛又爽快。樸齋吸完煙,卻偷眼去看小村,見小村閉著眼,朦朦朧朧,似睡非睡光景,樸齋低聲叫“小村哥”。連叫兩聲,小村只搖手,不答應。王阿二道,“煙迷呀,隨俚去罷?!睒泯S便不叫了。

  ……(第二回)

  至光緒二十年,則第一至六十回俱出,進敘洪善卿于無意中見趙拉車,即寄書于姊,述其狀。洪氏無計;惟其女曰二寶者頗能,乃與母赴上海來訪,得之,而又皆留連不遽返。

  洪善卿力勸令歸,不聽,乃絕去。三人資斧漸盡,馴至不能歸,二寶遂為倡,名甚噪。已而遇史三公子,云是巨富,極愛二寶,迎之至別墅消夏,謂將娶以為妻,特須返南京略一屏當,始來迓,遂別。二寶由是謝絕他客,且貸金盛制衣飾,備作嫁資,而史三公子竟不至。使樸齋往南京詢得消息,則云公子新訂婚,方赴揚州親迎去矣。二寶聞信昏絕,救之始蘇,而負債至三四千金,非重理舊業(yè)不能償,于是復攬客,見噩夢而書止。自跋謂將續(xù)作,然不成。后半于所謂海上名流之雅集,記敘特詳,但稍失實;至描寫他人之征逐,揮霍,及互相欺謾之狀,乃不稍遜于前三十回。有述賴公子賞女優(yōu)一節(jié),甚得當時世態(tài):

  ……文君改裝登場,一個門客湊趣,先喊聲“好!”

  不料接接連連,你也喊好,我也喊好,一片聲嚷得天崩地塌,海攪江翻?!挥匈嚬优醺勾笮?,極其得意。

  唱過半出,就令當差的放賞。那當差的將一卷洋錢散放在巴斗內(nèi),呈賴公子過目,望臺上只一撒,但聞索郎一聲響,便見許多晶瑩焜耀的東西,滿臺亂滾;臺下這些幫閑門客又齊聲一號。文君揣知賴公子其欲逐逐,心上一急,倒急出個計較來,當場依然用心的唱,唱罷落場,……含笑入席。不提防賴公子一手將文君攔入懷中;文君慌的推開立起,佯作怒色,卻又爬在賴公子肩膀,悄悄的附耳說了幾句,賴公子連連點頭道,“曉得哉?!薄?/p>

  (第四十四回)

  書中人物,亦多實有,而悉隱其真姓名,〔14〕惟不為趙樸齋諱。相傳趙本作者摯友,時濟以金,久而厭絕,韓遂撰此書以謗之,印賣至第二十八回,趙急致重賂,始輟筆,而書已風行;已而趙死,乃續(xù)作貿(mào)利,且放筆至寫其妹為倡云。然二寶淪落,實作者豫定之局,故當開篇趙樸齋初見洪善卿時,即敘洪問“耐有個令妹,……阿曾受茶?”答則曰,“匆曾。今年也十五歲哉?!币褳楹笪姆€也。光緒末至宣統(tǒng)初,上海此類小說之出尤多,往往數(shù)回輒中止,殆得賂矣;而無所營求,僅欲摘發(fā)伎家罪惡之書亦興起,惟大都巧為羅織,故作已甚之辭,冀震聳世間耳目,終未有如《海上花列傳》之平淡而近自然者。

  ※       ※        ※

  〔1〕 崔令欽 唐博陵(今河北定縣)人。開元時官左金吾,天寶時遷著作佐郎,肅宗時改倉部郎中,后為萬州刺史,終國子司業(yè)。所撰《教坊記》,一卷,記述唐開元天寶時期教坊的制度、軼聞和樂曲的起源、內(nèi)容等。孫棨《北里志》,參看本卷第97頁注〔9〕。

  〔2〕 梅鼎祚(1549—1615) 字禹金,明宣城(今屬安徽)人。

  撰有傳奇《玉合記》、雜劇《昆侖奴》等。所撰《青泥蓮花記》,分七門十三卷。

  〔3〕 余懷(1616—?) 字澹心,別號鬘持老人,清莆田(今屬福建)人。撰有《味外軒文稿》、《研山堂集》等。所撰《板橋雜記》,分雅游、麗品、軼事三卷。

  〔4〕 記述妓家故事之作,揚州有芬利它行者《竹西花事小錄》等;

  吳門(蘇州)有西溪山人《吳門畫舵錄》、個中生《吳門畫航續(xù)錄》等;

  珠江(廣州)有支機生(繆艮)《珠江名花小傳》、周友良《珠江梅柳記》等;上海有松北玉魫生(王韜)《海陬冶游錄》、《淞濱瑣話》等。

  〔5〕 《品花寶鑒》 卷首有石函氏(陳森)自序??逃谙特S二年(1852),原刊本扉頁題:“戊申年(1848)十月幻中了幻齋開雕,己酉年(道光二十九年,1849)六月工竣。”又據(jù)《夢華瑣簿》載:“《寶鑒》是年(丁酉,道光十七年,1837)僅成前三十回;及己酉,少逸游廣西歸京,乃足成六十卷。余壬子(咸豐二年,1852)乃見其刊本?!?/p>

  〔6〕 符兆綸 字雪樵,清宜黃(今屬江西)人,曾官福建知縣。

  撰有《夢梨云詩抄》等。下面的引文見《繪圖花月姻緣》卷首。

  〔7〕 謝章鋌 字枚如,清長樂(今屬福建)人,官至內(nèi)閣中書。

  撰有《賭棋山莊全集》。《賭棋山莊詩集》,十四卷?!额}魏子安所著書后》五言詩三首,見卷八。題《花月痕》一首云:“有淚無地灑,都付管城子。醇酒與婦人,末路乃如此。獨抱一片心,不生亦不死。”

  〔8〕 《賭棋山莊文集》卷五《魏子安墓志銘》:“秀仁,字子安,一字子敦,侯官人?!俨焕?,年二十八,始補弟子員,即連舉丙午鄉(xiāng)試?!壤蹜汗俨坏冢擞螘x,游秦,游蜀。故鄉(xiāng)先達,與一時能為禍福之人,莫不愛君重君,而卒不能為君大力。君見時事多可危,手無尺寸,言不見異,而亢臟抑郁之氣,無所發(fā)舒,因遁為稗官小說,托于兒女子之私,名其書曰《花月痕》?!?/p>

  〔9〕 關于《花月痕》撰寫過程,《課余續(xù)錄》卷一云:“是時子安旅居山西,就太原知府保眠琴太守館?!嘞救眨x書,又苦叢雜,無聊極,乃創(chuàng)為小說,以自寫照。其書中所稱韋瑩字癡珠者,即子安也。方草一兩回,適太守入其室,見之,大歡喜。乃與子安約:十日成一回。一回成,則張盛席,招菊部,為先生潤筆壽,于是浸淫數(shù)十回,成巨帙焉?!?/p>

  〔10〕 《劉栩鳳傳》 即《棲梧花史小傳》,內(nèi)容記述河南滑縣歌妓劉栩鳳生平。

  〔11〕 《醉紅軒筆話》 此書及《花間棒》、《吳中考古錄》、《閑鷗集》,均見鄒弢《三借廬筆談》,未見刻本。

  〔12〕 韓子云(1856—1894) 名邦慶,別號太仙,清松江(今屬上海)人。曾任申報館編輯。

  〔13〕 關于《海上花列傳》刊出情況,該書自光緒十八年(1892)二月初一日起,陸續(xù)刊印于韓邦慶所編文藝雜志《海上奇書》。

  該刊開始時每逢初一、十五出刊一期,每期印《海上花列傳》二回;第九期起,改為每月一期,出至十五期停刊,《海上花列傳》共刊出三十回。

  〔14〕 據(jù)《譚瀛室隨筆》載:《海上花列傳》“書中人名,大抵皆有所指,熟于同、光間上海名流事實者,類能言之。茲姑舉所知者,如:

  齊韻叟為沈仲馥,史天然為李木齋,賴頭黿為勒元俠,方蓬壺為袁翔父,一說為王紫詮,李實夫為盛樸人,李鶴汀為盛杏蓀,黎篆鴻為胡雪巖,王蓮生為馬眉叔,小柳兒為楊猴子,高亞白為李芋仙。以外諸人,茍以類推之,當十得八九,是在讀者之留意也。” 







第二十七篇 清之俠義小說及公案

? ? ? ? ? 明季以來,世目《三國》《水滸》《西游》《金瓶梅》為“四大奇書”〔1〕,居說部上首,比清乾隆中,《紅樓夢》盛行,遂奪《三國》之席,而尤見稱于文人。惟細民所嗜,則仍在《三國》《水滸》。時勢屢更,人情日異于昔,久亦稍厭,漸生別流,雖故發(fā)源于前數(shù)書,而精神或至正反,大旨在揄揚勇俠,贊美粗豪,然又必不背于忠義。其所以然者,即一緣文人或有憾于《紅樓》,其代表為《兒女英雄傳》;一緣民心已不通于《水滸》,其代表為《三俠五義》。

  《兒女英雄傳評話》本五十三回,今殘存四十回,題“燕北閑人著”。馬從善序〔2〕云出文康手,蓋定稿于道光中。文康,費莫氏,字鐵仙,滿洲鑲紅旗人,大學士勒?!?〕次孫也,“以資為理藩院郎中,出為郡守,洊擢觀察,丁憂旋里,特起為駐藏大臣,以疾不果行,卒于家?!奔冶举F盛,而諸子不肖,遂中落且至困憊。文康晚年塊處一室,筆墨僅存,因著此書以自遣。升降盛衰,俱所親歷,“故于世運之變遷,人情之反復,三致意焉?!保ú⑿蛘Z)榮華已落,愴然有懷,命筆留辭,其情況蓋與曹雪芹頗類。惟彼為寫實,為自敘,此為理想,為敘他,加以經(jīng)歷復殊,而成就遂迥異矣。書首有雍正甲寅觀鑒我齋序,謂為“格致之書”,反《西游》等之“怪力亂神”而正之;

  〔4〕次乾隆甲寅東海吾了翁識,謂得于春明市上,不知作者何人,研讀數(shù)四,“更于沒字處求之”〔5〕,始知言皆有物,因補其闕失,弁以數(shù)言云云:皆作者假托。開篇則謂“這部評話……初名《金玉緣》;因所傳的是首善京都一樁公案,又名《日下新書》。篇中立旨立言,雖然無當于文,卻還一洗穢語淫詞,不乖于正,因又名《正法眼藏五十三參》,初非釋家言也。后來東海吾了翁重訂,題曰《兒女英雄傳評話》。

  ……”(首回)多立異名,搖曳見態(tài),亦仍為《紅樓夢》家數(shù)也。

  所謂“京都一樁公案”者,為有俠女曰何玉鳳,本出名門,而智慧驍勇絕世,其父先為人所害,因奉母避居山林,欲伺間報仇。其怨家曰紀獻唐,有大勛勞于國,勢甚盛。何玉鳳急切不得當,變姓名曰十三妹,往來市井間,頗拓弛玩世;

  偶于旅次見孝子安驥困厄,救之,以是相識,后漸稔。已而紀獻唐為朝廷所誅,何雖未手刃其仇而父仇則已報,欲出家,然卒為勸沮者所動,嫁安驥。驥又有妻曰張金鳳,亦嘗為玉鳳所拯,乃相睦如姊妹,后各有孕,故此書初名《金玉緣》。

  書中人物亦常取同時人為藍本;或取前人,如紀獻唐,蔣瑞藻(《小說考證》八)云,“吾之意,以為紀者,年也;獻者,《曲禮》云,‘犬名羹獻’;唐為帝堯年號:合之則年羹堯也?!涫论E與本傳所記悉合?!卑搀K殆以自寓,或者有慨于子而反寫之。十三妹未詳,當純出作者意造,緣欲使英雄兒女之概,備于一身,遂致性格失常,言動絕異,矯揉之態(tài),觸目皆是矣。如敘安驥初遇何于旅舍,慮其入室,呼人抬石杜門,眾不能動,而何反為之運以入,即其例也:

  ……那女子又說道,“弄這塊石頭,何至于鬧的這等馬仰人翻的呀?”張三手里拿著镢頭,看了一眼,接口說,“怎么‘馬仰人翻’呢?瞧這家伙,不這么弄,問得動他嗎?打諒頑兒呢?!蹦桥幼叩礁埃涯菈K石頭端相了端相,……約莫也有個二百四五十斤重,原是一個碾糧食的碌碡;上面靠邊,卻有個鑿通了的關眼兒?!韧炝送煨渥?,……把那石頭撂倒在平地上,用右手推著一轉,找著那個關眼兒,伸進兩個指頭去勾住了,往上只一悠,就把那二百多斤的石頭碌碡,單撒手兒提了起來。向著張三李四說道,“你們兩個也別閑著,把這石頭上的土給我拂落凈了?!眱蓚€屁滾尿流,答應了一聲,連忙用手拂落了一陣,說,“得了。”那女子才回過頭來,滿面含春的向安公子道,“尊客,這石頭放在那里?”安公子羞得面紅過耳,眼觀鼻鼻觀心的答應了一聲,說,“有勞,就放在屋里罷?!蹦桥勇犃?,便一手提著石頭,款動一雙小腳兒,上了臺階兒,那只手撩起了布簾,跨進門去,輕輕的把那塊石頭放在屋里南墻根兒底下;回轉頭來,氣不喘,面不紅,心不跳。眾人伸頭探腦的向屋里看了,無不咤異?!ǖ谒幕兀?/p>

  結末言安驥以探花及第,復由國子監(jiān)祭酒簡放烏里雅蘇臺參贊大臣,未赴,又“改為學政,陛辭后即行赴任,辦了些疑難大案,政聲載道,位極人臣,不能盡述”。因此復有人作續(xù)書三十二回,文意并拙,且未完,云有二續(xù),序題“不計年月無名氏”〔6〕蓋光緒二十年頃北京書估之所造也。

  《三俠五義》出于光緒五年(一八七九),原名《忠烈俠義傳》,百二十回,首署“石玉昆〔7〕述”,而序則云問竹主人原藏,入迷道人編訂,皆不詳為何如人。凡此流著作,雖意在敘勇俠之士,游行村市,安良除暴,為國立功,而必以一名臣大吏為中樞,以總領一切豪俊,其在《三俠五義》者曰包拯。拯字希仁,以進士官至禮部侍郎,其間嘗除天章閣待制,又除龍圖閣學土,權知開封府,立朝剛毅,關節(jié)不到,世人比之閻羅,有傳在《宋史》(三百十六)。而民間所傳,則行事率怪異,元人雜劇中已有包公“斷立太后”及“審烏盆鬼”〔8〕諸異說;明人又作短書十卷曰《龍圖公案》〔9〕,亦名《包公案》,記拯借私訪夢兆鬼語等以斷奇案六十三事,然文意甚拙,蓋僅識文字者所為。后又演為大部,仍稱《龍圖公案》,則組織加密,首尾通連,即為《三俠五義》藍本矣?!?0〕《三俠五義》開篇,即敘宋真宗未有子,而劉李二妃俱娠,約立舉子者為正宮。劉乃與宮監(jiān)郭槐密謀,俟李生子,即易以剝皮之貍貓,謂生怪物。太子則付宮人寇珠,命縊而棄諸水,寇珠不忍,竊授陳林,匿八大王所,云是第三子,始得長育。劉又讒李妃去之,忠宦多死。真宗無子,既崩,八王第三子乃入承大統(tǒng),即仁宗也。書由是即進敘包拯降生,惟以前案為下文伏線而已。復次,則述拯婚宦及斷案事跡,往往取他人故事,并附著之。比知開封,乃于民間遇李妃,發(fā)“貍貓換子”舊案,時仁宗始知李為真母,迎以歸。拯又以忠誠之行,感化豪客,如三俠,即南俠展昭,北俠歐陽春,雙俠丁兆蘭,丁兆蕙,以及五鼠,為鉆天鼠盧方,徹地鼠韓彰,穿山鼠徐慶,翻江鼠蔣平,錦毛鼠白玉堂等,率為盜俠,縱橫江湖間,或則偶入京師,戲盜御物,人亦莫能制,顧皆先后傾心,投誠受職,協(xié)誅強暴,人民大安。后襄陽王趙玨謀反,匿其黨之盟書于沖霄樓,五鼠從巡按顏查散探訪,而白玉堂遽獨往盜之,遂墜銅網(wǎng)陣而死;書至此亦完。其中人物之見于史者,惟包拯八王等數(shù)人;故事亦多非實有,五鼠雖明人之《龍圖公案》及《西洋記》皆載及,而并云物怪,與此之為義士者不同,宗藩謀反,仁宗時實未有,此殆因明宸濠事〔11〕而影響附會之矣。至于構設事端,頗傷稚弱,而獨于寫草野豪杰,輒奕奕有神,間或襯以世態(tài),雜以詼諧,亦每令莽夫分外生色。值世間方飽于妖異之說,脂粉之談,而此遂以粗豪脫略見長,于說部中露頭角也。

  ……馬漢道,“喝酒是小事,但不知錦毛鼠是怎么個人?”……展爺便將陷空島的眾人說出,又將綽號兒說與眾人聽了。公孫先生在旁,聽得明白,猛然省悟道,“此人來找大哥,卻是要與大哥合氣的。”展爺?shù)?,“他與我素無仇隙,與我合什么氣呢?”公孫策道,“大哥,你自想想,他們五人號稱‘五鼠’,你卻號稱‘御貓’,焉有貓兒不捕鼠之理?這明是嗔大哥號稱御貓之故,所以知道他要與大哥合氣。”展爺?shù)?,“賢弟所說,似乎有理。但我這‘御貓’,乃圣上所賜,非是劣兄有意稱‘貓’,要欺壓朋友。他若真?zhèn)€為此事而來,劣兄甘拜下風,從此后不稱御貓,也未為不可?!北娙松形创鹧裕┶w虎正在豪飲之間,……卻有些不服氣,拿著酒杯,立起身來道,“大哥,你老素昔膽量過人,今日何自餒如此?這‘御貓’二字,乃圣上所賜,如何改得?儻若是那個甚么白糖咧,黑糖咧,他不來便罷,他若來時,我燒一壺開開的水,把他沖著喝了,也去去我的滯氣?!闭範斶B忙擺手說,“四弟悄言。豈不聞‘窗外有耳’?”剛說至此,只聽得拍的一聲,從外面飛進一物,不偏不歪,正打在趙虎擎的那個酒杯之上,只聽當啷啷一聲,將酒杯打了個粉碎。趙爺唬了一跳,眾人無不驚駭。只見展爺早已出席,將槅扇虛掩,回身復又將燈吹滅,便把外衣脫下,里面卻是早已結束停當?shù)?。暗暗將寶劍拿在手中,卻把槅扇假做一開,只聽拍的一聲,又是一物打在槅扇上。展爺這才把槅扇一開,隨著勁一伏身躥將出去。只覺得迎面一股寒風,嗖的就是一刀,展爺將劍扁著,往上一迎,隨招隨架,用目在星光之下仔細觀瞧,見來人穿著簇青的夜行衣靠,腳步伶俐:依稀是前在苗家集見的那人。二人也不言語,惟聽刀劍之聲,叮當亂響。展爺不過招架,并不還手,見他刀刀逼緊,門路精奇,南俠暗暗喝采;又想道,“這朋友好不知進退。我讓著你,不肯傷你。又何必趕盡殺絕?難道我還怕你不成?”暗道,“也叫他知道知道?!北惆褜殑σ粰M,等刀臨近,用個“鶴唳長空勢”,用力往上一削。只聽得噌的一聲,那人的刀已分為兩段,不敢進步,只見他將身一縱,已上了墻頭。展爺一躍身,也跟上去。……(第三十九回)

  當俞樾寓吳下時,潘祖蔭〔12〕歸自北京,出示此本,初以為尋常俗書耳,及閱畢,乃嘆其“事跡新奇,筆意酣恣,描寫既細入毫芒,點染又曲中筋節(jié),正如柳麻子說‘武松打店’,初到店內(nèi)無人,驀地一吼,店中空缸空甏,皆甕甕有聲:

  閑中著色,精神百倍”(俞序語)。而頗病開篇“貍貓換太子”之不經(jīng),乃別撰第一回,“援據(jù)史傳,訂正俗說?!庇忠詴心蟼b北俠雙俠,其數(shù)已四,非三能包,加小俠艾虎,則又成五,“而黑妖狐智化者,小俠之師也,小諸葛沈仲元者,第一百回中盛稱其從游戲中生出俠義來,然則此兩人非俠而何?”因復改名《七俠五義》,于光緒己丑(一八八九)序而傳之,乃與初本并行,在江浙特盛。

  其年五月,復有《小五義》出于北京,十月,又出《續(xù)小五義》,皆一百二十四回。序謂與《三俠五義》皆石玉昆原稿,得之其徒?!氨救Ф嗥?,分上中下三部,總名《忠烈俠義傳》,原無大小之說,因上部三俠五義為創(chuàng)始之人,故謂之大五義,中下二部五義即其后人出世,故謂之小五義?!薄缎∥辶x》雖續(xù)上部,而又自白玉堂盜盟單起,略當上部之百一回;全書則以襄陽王謀反,義俠之士競謀探其隱事為線索。是時白玉堂早被害,余亦漸衰老,而后輩繼起,并有父風。盧方之子珍,韓彰之子天錦,徐慶之子良,白玉堂之侄蕓生,旨意外湊聚于客舍,益以小俠艾虎,遂結為兄弟。諸人奔走道路,頗誅豪強,終集武昌,擬共破銅網(wǎng)陣,未陷而書畢?!独m(xù)小五義》即接敘前案,銅網(wǎng)先破,叛王遂逃,而諸俠仍在江湖間誅鋤盜賊。已而襄陽王成擒,天子論功,俠義之士皆受封賞,于是全書完。序雖云二書皆石玉昆舊本,而較之上部,則中部荒率殊甚,入下又稍細,因疑草創(chuàng)或出一人,潤色則由眾手,其伎倆有工拙,故正續(xù)遂差異也。

  且說徐慶天然的性氣一沖的性情,永不思前想后,一時不順,他就變臉,把桌子一扳,嘩喇一聲,碗盞皆碎。

  鐘雄是泥人,還有個土性情,拿住了你們,好眼相看,擺酒款待,你倒如此,難怪他怒發(fā)。指著三爺?shù)?,“你這是怎樣了?”三爺說,“這是好的哪?!闭髡f,“不好便當怎樣?”三爺說,“打你!”話言未了,就是一拳。鐘雄就用指尖往三爺肋下一點?!鞍?!”噗咚!三爺就躺于地下。焉知曉鐘寨主用的是“十二支講關法”,又叫“閉血法”,俗語就叫“點穴”。三爺心里明白,不能動轉。鐘雄拿腳一踢,吩咐綁起來。三爺周身這才活動,又教人捆上了五花大綁。展南俠自己把二臂往后一背,說,“你們把我捆上!”眾人有些不肯,又不能不捆。鐘雄傳令,推在丹鳳橋梟首。內(nèi)中有人嚷道,“刀下留人!”……

  (《小五義》第十七回)

  且說黑妖狐智化與小諸葛沈仲元二人暗地商議,獨出己見,要去上王府盜取盟單?!ㄖ腔┡婪趹引愔希吻Ю锘鹫彰鳎合旅媸且粋€方匣子,……上頭有一個長方的硬木匣子,兩邊有個如意金環(huán)。伸手揪住兩個金環(huán),往懷中一帶,只聽上面嗑嘆一聲,下來了一口月牙式鍘刀。智化把眼睛一閉,也不敢往前躥,也不敢往后縮,正在腰脊骨中當啷的一聲,智化以為是腰斷兩截,慢慢睜開眼睛一看,卻不覺著疼痛,就是不能動轉。列公,這是什么緣故?皆因他是月牙式樣;若要是鍘草的鍘刀,那可就把人鍘為兩段。此刀當中有一個過隴兒,也不至于甚大;又對著智爺?shù)难?;又對著解了百寶囊,底下沒有東西墊著;又有背后背著這一口刀,連皮鞘帶刀尖,正把腰脊骨護住?!偠灾褐腔辉摻^??砂焉蛑僭獓樍藗€膽裂魂飛?!ā独m(xù)小五義》第一回)

  大小五義之書既盡出,乃即見《正續(xù)小五義全傳》刊行,凡十五卷六十回,前有光緒壬辰(一八九二)繡谷居士序。其本即取《小五義》及續(xù)書,合為一部,去其復重,又汰其鋪敘,省略成十三卷五十二回。末二卷八回則謂襄陽王將就擒,而又逸去,至紅羅山,舉兵復戰(zhàn),乃始敗亡,是二書之所無,實為蛇足。行文敘事,亦雖簡明有加,而原有之游詞余韻,刊落甚多,故神采則轉遜矣。

  包拯顏查散而外,以他人為全書樞軸者,在先亦已嘗有。

  道光十八年(一八三八),有《施公案》八卷九十七回,一名《百斷奇觀》,記康熙時施仕綸(當作世綸)〔13〕為泰州知州至漕運總督時行事,文意俱拙,略如明人之《包公案》,而稍加曲折,一案或亙數(shù)回;且斷案之外,又有遇險,已為俠義小說先導。至光緒十七年(一八九一),則有《彭公案》二十四卷一百回,為貪夢道人作,述彭朋(當作鵬)〔14〕于康熙中為三河縣知縣,洊擢河南巡撫,回京出查大同要案等故事,亦不外賢臣微行,豪杰盜寶之類,而字句拙劣,幾不成文。

  其他類似《三俠五義》之書尚甚夥,通行者有《永慶升平》九十七回,為潞河郭廣瑞錄哈輔源〔15〕演說,敘康熙帝變裝私訪,及除邪教,平逆匪諸案;尋有續(xù)一百回,亦貪夢道人作。又有《圣朝鼎盛萬年青》八集,共七十六回,無撰人名,則記康熙帝以大政付劉塘陳宏謀〔16〕,自游江南,歷遇奸徒骫法,英杰效忠之事。余如《英雄大八義》《英雄小八義》《七劍十三俠》《七劍十八義》〔17〕等,其類尚多,大率出光緒二十年頃。后又有《劉公案》(劉墉),《李公案》(李丙寅當作秉衡)〔18〕;而《施公案》亦續(xù)至十集,《彭公案》續(xù)至十七集;

  《七俠五義》則續(xù)至二十四集,千篇一律,語多不通,甚至一人之性格,亦先后頓異,蓋歷經(jīng)眾手,共成惡書,漫不加察,遂多矛盾矣。

  《三俠五義》及其續(xù)書,繪聲狀物,甚有平話習氣,《兒女英雄傳》亦然。郭廣瑞序《永慶升平》云,“余少游四海,常聽評詞演《永慶升平》一書,……國初以來,有此實事流傳,咸豐年間有姜振名先生,乃評談今古之人,嘗演說此書,未能有人刊刻,傳流于世。余長聽哈輔源先生演說,熟記在心,閑暇之時,錄成四卷?!薄缎∥辶x》序亦謂與《三俠五義》皆石玉昆原稿,得之其徒,則石玉昆殆亦咸豐時說話人,與姜振名各專一種故事。文康習聞說書,擬其口吻,于是《兒女英雄傳》遂亦特有“演說”流風。是俠義小說之在清,正接宋人話本正脈,固平民文學之歷七百余年而再興者也。惟后來僅有擬作及續(xù)書,且多濫惡,而此道又衰落。

  清初,流寇悉平,遺民未忘舊君,遂漸念草澤英雄之為明宣力者,故陳忱作《后水滸傳》,則使李俊去國而王于暹羅(見第十五篇)。歷康熙至乾隆百三十余年,威力廣被,人民懾服,即士人亦無貳心,故道光時俞萬春作《結水滸傳》,則使一百八人無一幸免(亦見第十五篇),然此尚為僚佐之見也。

  《三俠五義》為市井細民寫心,乃似較有《水滸》余韻,然亦僅其外貌,而非精神。時去明亡已久遠,說書之地又為北京,其先又屢平內(nèi)亂,游民輒以從軍得功名,歸耀其鄉(xiāng)里,亦甚動野人歆羨,故凡俠義小說中之英雄,在民間每極粗豪,大有綠林結習,而終必為一大僚隸卒,供使令奔走以為寵榮,此蓋非心悅誠服,樂為臣仆之時不辦也。然當時于此等書,則以為“善人必獲福報,惡人總有禍臨,邪者定遭兇殃,正者終逢吉庇,報應分明,昭彰不爽,使讀者有拍案稱快之樂,無廢書長嘆之時……”(《三俠五義》及《永慶升平》序)云。

  而其時歐人之力又侵入中國。

  ※       ※        ※

  〔1〕 “四大奇書” 清李漁《三國演義序》云:“昔弇州先生有宇宙四大奇書之目,曰:《史記》也,《南華》也,《水滸》與《西廂》也。馮猶龍亦有四大奇書之目,曰:《三國》也,《水滸》也,《西游》與《金瓶梅》也。兩人之論各異。愚謂書之奇,當從其類,《水滸》在小說家,與經(jīng)史不類;《西廂》系詞曲,與小說又不類。今將從其類以配其奇,則馮說為近是?!保ㄒ娗鍍珊馓每尽度龂镜谝徊抛訒肪硎祝├顫O序。

  〔2〕 馬從善 自號古遼閬圃,文康家門客,余未詳。其序?qū)懹诠饩w戊寅年(1878),稱“《兒女英雄傳》一書,文鐵仙先生康所作也?!?/p>

  〔3〕 勒保(1740—1819) 費莫氏,字宜軒,清滿洲鑲紅旗人,官陜甘總督、四川總督、武英殿大學士兼軍機大臣等。曾鎮(zhèn)壓川、鄂、陜等地白蓮教起義及云、貴苗民起義。

  〔4〕 觀鑒我齋《兒女英雄傳》序云:“其書以天道為綱,以人道為紀,以性情為意旨,以兒女英雄為文章,……吾不圖于無意中果得于誠正、修齊、治平而外,快睹此格致一書也?!庇衷疲骸啊段饔斡洝菲渖褚补忠?,《水滸傳》其力也,《金瓶梅》其亂也。”

  〔5〕 東海吾了翁《兒女英雄傳序》云:“其事則日下舊聞,其文則忽莊忽諧,若明若昧,……研讀數(shù)四,更于沒字處求之,始知其所以忽莊忽諧,若明若昧者,言非無所為而發(fā)也。噫,傷已!惜原稿半殘闕失次,爰不辭固陋,為之點金以鐵,補綴成書,易其名曰《兒女英雄傳評話》?!?/p>

  〔6〕 《續(xù)兒女英雄傳》共三十二回,卷首有無名氏自序,不記年月。光緒二十四年(1898)北京宏文書局印行。

  〔7〕 石玉昆(約1810—約1871) 字振之,清天津人。道光咸豐年間說書藝人。

  〔8〕 “斷立太后” 見元雜劇《抱妝盒》,劇情敘宋真宗時李美人生子,遭劉皇后嫉害,陳琳抱妝盒救出幼主,幼主后即位為仁宗,密詢陳琳,尊生母李氏為皇太后?!皩彏跖韫怼?,見元雜劇《盆兒鬼》劇情敘汴梁人楊國用經(jīng)商遇害,尸首雖被燒成灰和土制成瓦盆,但“冤魂”不散,能作人聲,后經(jīng)包公審理伸冤。

  〔9〕 《龍圖公案》 十卷,明無名氏撰,序署“江左陶烺元乃斌父題于虎丘之悟石軒”。有繁簡兩本,繁本故事一百則,簡本故事六十六則。敘寫包公審案故事。

  〔10〕 這里的《龍圖公案》指傳鈔本《龍圖耳錄》,一二○回,系石玉昆說唱《龍圖公案》的記錄本(刪去唱詞)??尽吨伊覀b義傳》(亦名《三俠五義》)即從此本出。

  〔11〕 明宸濠事 明正德十四年(1519),宗室寧王朱宸濠偽稱奉太后密詔,于南昌起兵叛亂,后兵敗被殺。

  〔12〕 俞樾 參看本卷第219頁注〔28〕。俞樾將《三俠五義》改名《七俠五義》,并作序。序中所說的柳麻子,即柳敬亭(1587—1890),明末著名說書藝人。俞序關于柳敬亭說《水滸》的記述,本自明張岱《陶庵夢憶》卷五《柳敬亭說書》。潘祖蔭(1830—1890),字伯寅,號鄭奭,清吳縣(今屬江蘇)人,官至工部尚書。撰有《鄭奭詩存、文存》各一卷,編有《滂喜齋叢書》。

  〔13〕 施世綸(?—1722) 字文賢,清漢軍鑲黃旗人。曾任泰州知州,后官戶部侍郎、漕運總督,撰有《南堂集》?!妒┕浮窋懫溆嘘P事跡,多出附會臆造。

  〔14〕 彭鵬(1637—1704) 字奮斯,號古愚,清莆田(今屬福建)人,由三河知縣官至廣東巡撫。撰有《古愚心言》。《彭公案》敘寫其有關事跡,多出附會臆造。

  〔15〕 郭廣瑞 字筱亭,別號燕南居士,清潞河(今北京通縣)人。

  哈輔源,滿洲旗人。說書藝人,以專說《永慶升平》而聞名。

  〔16〕 劉墉(1719—1804) 字崇如,號石庵,清諸城(今屬山東)人,官至吏部尚書、體仁閣大學士。陳宏謀(1696—1771),字汝咨,號榕門,清臨桂(今屬廣西)人,官至湖廣總督、東閣大學士。此處正文“康熙”應為“乾隆”。

  〔17〕 《英雄大八義》 四卷,五十六回?!队⑿坌“肆x》系其續(xù)集,四卷,四十四回。敘寫東京汴梁宋士公等人故事。《七劍十三俠》,又名《七子十三生》,三集,一八○回,題“姑蘇桃花館主人唐蕓洲編次”。敘寫明王守仁平定朱宸濠叛亂故事。《七劍十八義》,未見,同類書有《七劍八俠十六義》、《五劍十八義》等多種。

  〔18〕 《劉公案》 僅見唱本《劉墉私訪大清傳》,四卷,敘寫乾隆時劉墉奉旨查辦國舅、濟南巡撫國泰事?!独罟浮?,一名《李公案奇聞》,三十四回,題“惜紅居士編纂”。敘寫清李秉衡辦理訟案事?!?/p>






第二十八篇 清末之譴責小說

? ? ? ?光緒庚子(一九○○)后,譴責小說之出特盛。蓋嘉慶以來,雖屢平內(nèi)亂(白蓮教,太平天國,捻,回),亦屢挫于外敵(英,法,日本),細民暗昧,尚啜茗聽平逆武功,有識者則已翻然思改革,憑敵愾之心,呼維新與愛國,而于“富強”尤致意焉。戊戌變政既不成,越二年即庚子歲而有義和團之變,群乃知政府不足與圖治,頓有掊擊之意矣。其在小說,則揭發(fā)伏藏,顯其弊惡,而于時政,嚴加糾彈,或更擴充,并及風俗。雖命意在于匡世,似與諷刺小說同倫,而辭氣浮露,筆無藏鋒,甚且過甚其辭,以合時人嗜好,則其度量技術之相去亦遠矣,故別謂之譴責小說。其作者,則南亭亭長與我佛山人名最著。

  南亭亭長為李寶嘉,字伯元,江蘇武進人,少擅制藝及詩賦,以第一名入學,累舉不第,乃赴上海辦《指南報》,旋輟,別辦《游戲報》,為俳諧嘲罵之文,后以“鋪底”售之商人,又別辦《海上繁華報》,〔1〕記注倡優(yōu)起居,并載詩詞小說,殊盛行。所著有《庚子國變彈詞》若干卷,《海天鴻雪記》六本,《李蓮英》一本,〔2〕《繁華夢》《活地獄》〔3〕各若干本。又有專意斥責時弊者曰《文明小史》,分刊于《繡像小說》中,〔4〕尤有名。時正庚子,政令倒行,海內(nèi)失望,多欲索禍患之由,責其罪人以自快,寶嘉亦應商人之托,撰《官場現(xiàn)形記》,擬為十編,編十二回,自光緒二十七至二十九年中成三編,后二年又成二編,三十二年三月以瘵卒,年四十(一八六七——

  一九○六),書遂不完;亦無子,伶人孫菊仙〔5〕為理其喪,酬《繁華報》之揄揚也。嘗被薦應經(jīng)濟特科,不赴,時以為高;

  又工篆刻,有《芋香印譜》〔6〕行于世(見周桂笙《新庵筆記》三,李祖杰致胡適書及顧頡剛《讀書雜記》等)。

  《官場現(xiàn)形記》已成者六十回,為前半部,第三編印行時(一九○三)有自序,略謂“亦嘗見夫官矣,送迎之外無治績,供張之外無材能,忍饑渴,冒寒暑,行香則天明而往,稟見則日昃而歸,卒不知其何所為而來,亦卒不知其何所為而去?!?/p>

  歲或有兇災,行振恤,又“皆得援救助之例,邀獎勵之恩,而所謂官者,乃日出而未有窮期”。及朝廷議汰除,則“上下蒙蔽,一如故舊,尤其甚者,假手宵小,授意私人,因苞苴而通融,緣賄賂而解釋:是欲除弊而轉滋之弊也”。于是群官搜括,小民困窮,民不敢言,官乃愈肆,“南亭亭長有東方之諧謔,與淳于之滑稽,又熟知夫官之齷齪卑鄙之要凡,昏聵糊涂之大旨”,愛“以含蓄蘊釀存其忠厚,以酣暢淋漓闡其隱微,……窮年累月,殫精竭誠,成書一帙,名曰《官場現(xiàn)形記》。

  ……凡神禹所不能鑄之于鼎,溫嶠所不能燭之以犀者,無不畢備也”。故凡所敘述,皆迎合,鉆營,朦混,羅掘,傾軋等故事,兼及士人之熱心于作吏,及官吏閨中之隱情。頭緒既繁,腳色復夥,其記事遂率與一人俱起,亦即與其人俱訖,若斷若續(xù),與《儒林外史》略同。然臆說頗多,難云實錄,無自序所謂“含蓄蘊釀”之實,殊不足望文木老人后塵。況所搜羅,又僅“話柄”,聯(lián)綴此等,以成類書;官場伎倆,本小異大同,匯為長編,即千篇一律。特緣時勢要求,得此為快,故《官場現(xiàn)形記》乃驟享大名;而襲用“現(xiàn)形”名目,描寫他事,如商界學界女界者亦接踵也。今錄南亭亭長之作八百余言為例,并以概余子:

  ……卻說賈大少爺,……看看已到了引見之期,頭天赴部演禮,一切照例儀注,不庸細述。這天賈大少爺起了一個半夜,坐車進城,……一直等到八點鐘,才有帶領引見的司官老爺把他帶了進去,不知走到一個甚么殿上,司官把袖一摔,他們一班幾個人在臺階上一溜跪下,離著上頭約摸有二丈遠,曉得坐在上頭的就是“當今”了?!堑腊?,又是明保的人員,當天就有旨,叫他第二天預備召見?!Z大少爺雖是世家子弟,然而今番乃是第一遭見皇上,雖然請教過多少人,究竟放心不下。當時引見了下來,先看見華中堂。華中堂是收過他一萬銀子古董的,見了面問長問短,甚是關切。后來賈大少爺請教他道,“明日朝見,門生的父親是現(xiàn)任臬司,門生見了上頭,要碰頭不要碰頭?”華中堂沒有聽見上文,只聽得“碰頭”二字,連連回答道,“多碰頭,少說話:是做官的秘訣。”賈大少爺忙分辨道,“門生說的是上頭問著門生的父親,自然要碰頭;倘不問,也要碰頭不要碰頭?”華中堂道,“上頭不問你,你千萬不要多說話;應該碰頭的地方,又萬萬不要忘記不碰,就是不該碰,你多磕頭,總沒有處分的?!币幌捳f得賈大少爺格外糊涂,意思還要問,中堂已起身送客了。賈大少爺只好出來,心想華中堂事情忙,不便煩他,不如去找黃大軍機,……或者肯賜教一二。誰知見了面,賈大少爺把話才說完,黃大人先問“你見過中堂沒有?他怎么說的?”賈大少爺照述一遍,黃大人道,“華中堂閱歷深,他叫你多碰頭少說話,老成人之見,這是一點兒不錯的?!?/p>

  ……賈大少爺無法,只得又去找徐大軍機。這位徐大人,上了年紀,兩耳重聽,就是有時候聽得兩句,也裝作不知。他平生最講究養(yǎng)心之學,有兩個訣竅:一個是“不動心”,一個是“不操心”?!髞硭@個訣竅被同寅中都看穿了,大家就送他一個外號,叫他做“琉璃蛋”。

  ……這日賈大少爺……去求教他,見面之后,寒暄了幾句,便題到此事。徐大人道,“本來多碰頭是頂好的事。

  就是不碰頭,也使得。你還是應得碰頭的時候,你碰頭;

  不必碰的時候,還是不必碰的為妙?!辟Z大少爺又把華黃二位的話述了一遍,徐大人道,“他兩位說的話都不錯。

  你便照他二位的話,看事行事,最妥?!闭f了半天,仍舊說不出一毫道理,只得又退了下來。后來一直找到一位小軍機,也是他老人家的好友,才把儀注說清。第二天召見上去,居然沒有出岔子?!ǖ诙兀?/p>

  我佛山人為吳沃堯,字繭人,后改趼人,廣東南海人也,居佛山鎮(zhèn),故自稱“我佛山人”。年二十余至上海,常為日報撰文,皆小品;光緒二十八年新會梁啟超〔7〕印行《新小說》于日本之橫濱,月一冊,次年(一九○三),沃堯乃始學為長篇,即以寄之,先后凡數(shù)種,曰《電術奇談》,曰《九命奇冤》,〔8〕曰《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名于是日盛,而末一種尤為世間所稱。后客山東,游日本,皆不得意,終復居上海;三十二年,為《月月小說》〔9〕主筆,撰《劫余灰》《發(fā)財秘訣》《上海游驂錄》〔10〕;又為《指南報》作《新石頭記》〔11〕。又一年,則主持廣志小學校,甚盡力于學務,所作遂不多。宣統(tǒng)紀元,始成《近十年之怪現(xiàn)狀》〔12〕二十回,二年九月遽卒,年四十五(一八六六——一九一○)。別有《恨海》《胡寶玉》〔13〕二種,先皆單行;又嘗應商人之托,以三百金為撰《還我靈魂記》頌其藥,〔14〕一時頗被訾議,而文亦不傳(見《新庵筆記》三,《近十年之怪現(xiàn)狀》自序,《我佛山人筆記》汪維甫序)。短文非所長,后因名重,亦有人綴集為《趼廛筆記》《趼人十三種》〔15〕《我佛山人筆記四種》《我佛山人滑稽談》《我佛山人札記小說》〔16〕等。

  《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本連載于《新小說》〔71〕中,后亦與《新小說》俱輟,光緒三十三年乃有單行本甲至丁四卷,宣統(tǒng)元年又出戊至辛四卷,共一百八回。全書以自號“九死一生”者為線索,歷記二十年中所遇,所見,所聞天地間驚聽之事,綴為一書,始自童年,末無結束,雜集“話柄”,與《官場現(xiàn)形記》同。而作者經(jīng)歷較多,故所敘之族類亦較夥,官師士商,皆著于錄,搜羅當時傳說而外,亦販舊作(如《鐘馗捉鬼傳》之類),以為新聞。自云“只因我出來應世的二十年中,回頭想來,所遇見的只有三種東西:第一種是蛇蟲鼠蟻;第二種是豺狼虎豹;第三種是魑魅魍魎?!保ǖ谝换兀﹦t通本所述,不離此類人物之言行可知也。相傳吳沃堯性強毅,不欲下于人,遂坎坷沒世,故其言殊慨然。惜描寫失之張皇,時或傷于溢惡,言違真實,則感人之力頓微,終不過連篇“話柄”,僅足供閑散者談笑之資而已。其敘北京同寓人符彌軒之虐待其祖云:

  ……到了晚上,各人都已安歇,我在枕上隱隱聽得一陣喧嚷的聲音出在東院里?!铝艘魂?,又靜了一陣,靜了一陣,又嚷一陣,雖是聽不出所說的話來,卻只覺得耳根不清凈,睡不安穩(wěn)。……直等到自鳴鐘報了三點之后,方才朦朧睡去;等到一覺醒來,已是九點多鐘了。連忙起來,穿好衣服,走出客堂,只見吳亮臣李在茲和兩個學徒,一個廚子,兩個打雜,圍在一起竊竊私議。我忙問是甚么事?!脸颊_言,在茲道,“叫王三說罷,省了我們費嘴?!贝螂s王三便道,“是東院符老爺家的事。昨天晚上半夜里我起來解手,聽見東院里有人吵嘴,……就摸到后院里,……往里面偷看:原來符老爺和符太太對坐在上面,那一個到我們家里討飯的老頭兒坐在下面,兩口子正罵那老頭子呢。那老頭子低著頭哭,只不做聲。符太太罵得最出奇,說道,‘一個人活到五六十歲,就應該死的了,從來沒見過八十多歲人還活著的?!蠣?shù)?,‘活著倒也罷了。無論是粥是飯,有得吃吃點,安分守己也罷了;今天嫌粥了,明天嫌飯了,你可知道要吃的好,喝的好,穿的好,是要自己本事掙來的呢?!抢项^子道,‘可憐我并不求好吃好喝,只求一點兒咸菜罷了?!蠣斅犃?,便直跳起來,說道,‘今日要咸菜,明日便要咸肉,后日便要雞鵝魚鴨,再過些時,便燕窩魚翅都要起來了。我是個沒補缺的窮官兒,供應不起!’說到那里,拍桌子打板凳的大罵。……

  罵夠了一回,老媽子開上酒菜來,擺在當中一張獨腳圓桌上。符老爺兩口子對坐著喝酒,卻是有說有笑的。那老頭子坐在底下,只管抽抽咽咽的哭。符老爺喝兩杯,罵兩句;符太太只管拿骨頭來逗叭兒狗頑。那老頭子哭喪著臉,不知說了一句甚么話,符老爺?shù)菚r大發(fā)雷霆起來,把那獨腳桌子一掀,匉訇一聲,桌上的東西翻了個滿地,大聲喝道,‘你便吃去!’那老頭子也太不要臉,認真就爬在地下拾來吃。符老爺忽的站了起來,提起坐的凳子,對準了那老頭子摔去。幸虧站著的老媽子搶著過來接了一接,雖然接不住,卻擋去勢子不少。那凳子雖然還摔在那老頭子的頭上,卻只摔破了一點頭皮。倘不是那一擋,只怕腦子也磕出來了。”我聽了這一番話,不覺嚇了一身大汗,默默自己打主意。到了吃飯時,我便叫李在茲趕緊去找房子,我們要搬家了?!ǖ谄呤幕兀?/p>

  吳沃堯之所撰著,惟《恨海》《劫余灰》,及演述譯本之《電術奇談》等三種,自云是寫情小說,其他悉此類,而譴責之度稍不同。至于本旨,則緣借筆墨為生,故如周桂笙(《新庵筆記》三)言,亦“因人,因地,因時,各有變態(tài)”,但其大要,則在“主張恢復舊道德”(見《新庵譯屑》評語)云。

  又有《老殘游記》二十章,題“洪都百煉生”著,實劉鶚〔18〕之作也,有光緒丙午(一九○六)之秋于海上所作序;或云本未完,末數(shù)回乃其子續(xù)作之。鶚字鐵云,江蘇丹徒人,少精算學,能讀書,而放曠不守繩墨,后忽自悔,閉戶歲余,乃行醫(yī)于上海,旋又棄而學賈,盡喪其資。光緒十四年河決鄭州,鶚以同知投效于吳大澂〔19〕,治河有功,聲譽大起,漸至以知府用。在北京二年,上書請敷鐵道;又主張開山西礦,既成,世俗交謫,稱為“漢奸”。庚子之亂,鶚以賤值購太倉儲粟于歐人,或云實以振饑困者,全活甚眾;后數(shù)年,政府即以私售倉粟罪之,流新疆死(約一八五○——一九一○,詳見羅振玉《五十日夢痕錄》)。其書即借鐵英號老殘者之游行,而歷記其言論聞見,敘景狀物,時有可觀,作者信仰,并見于內(nèi),而攻擊官吏之處亦多。其記剛弼誤認魏氏父女為謀斃一家十三命重犯,魏氏仆行賄求免,而剛弼即以此證實之,則摘發(fā)所謂清官者之可恨,或尤甚于贓官,言人所未嘗言,雖作者亦甚自憙,以為“贓官可恨,人人知之,清官尤可恨,人多不知。蓋贓官自知有病,不敢公然為非;清官則自以為不要錢,何所不可?剛愎自用,小則殺人,大則誤國,吾人親目所見,不知凡幾矣。試觀徐桐李秉衡〔20〕,其顯然者也?!?/p>

  歷來小說,皆揭贓官之惡。有揭清官之惡者,自《老殘游記》始”也。

  ……那衙役們早將魏家父女帶到,卻都是死了一半的樣子。兩人跪到堂上,剛弼便從懷里摸出那個一千兩銀票并那五千五百兩憑據(jù),……叫差役送與他父女們看,他父女回說“不懂,這是甚么緣故?”……剛弼哈哈大笑道,“你不知道,等我來告訴你,你就知道了。昨兒有個胡舉人來拜我,先送一千兩銀子,道,你們這案,叫我設法兒開脫;又說,如果開脫,銀子再要多些也肯。……

  我再詳細告訴你,倘若人命不是你謀害的,你家為甚么肯拿幾千兩銀子出來打點呢?這是第一據(jù)?!热瞬皇悄愫Φ模腋嬖V他,‘照五百兩一條命計算,也應該六千五百兩?!隳枪苁碌木蛻撜f,‘人命實不是我家害的,如蒙委員代為昭雪,七千八千俱可,六千五百兩的數(shù)目卻不敢答應?!趺此翢o疑義,就照五百兩一條命算帳呢?這是第二據(jù)。我勸你們,早遲總得招認,免得饒上許多刑具的苦楚。”那父女兩個連連叩頭說,“青天大老爺。實在是冤枉?!眲傚霭炎雷右慌模笈?,“我這樣開導,你們還是不招?再替我夾拶起來!”底下差役炸雷似的答應了一聲“嗄!”……正要動刑。剛弼又道,“慢著。行刑的差役上來,我對你說。……你們伎倆,我全知道。你們看那案子是不要緊的呢,你們得了錢,用刑就輕;讓犯人不甚吃苦。你們看那案情重大,是翻不過來的了,你們得了錢,就猛一緊,把犯人當堂治死,成全他個整尸首,本官又有個嚴刑斃命的處分。我是全曉得的。今日替我先拶賈魏氏,只不許拶得他發(fā)昏,但看神色不好就松刑,等他回過氣來再拶。預備十天工夫,無論你甚么好漢,也不怕你不招!”……(第十六章)

  《孽?;ā芬怨饩w三十三年載于《小說林》〔21〕,稱“歷史小說”,署“愛自由者發(fā)起,東亞病夫編述”。相傳實常熟舉人曾樸〔22〕字孟樸者所為。第一回猶楔子,有六十回全目,自金汮掄元起,即用為線索,雜敘清季三十年間遺聞逸事;后似欲以豫想之革命收場,而忽中止,旋合輯為書十卷,僅二十回。金汮謂吳縣洪鈞,嘗典試江西,丁憂歸,過上海,納名妓傅彩云為妾,后使英,攜以俱去,稱夫人,頗多話柄。比洪歿于北京,傅復赴上海為妓,稱曹夢蘭,又至天津,稱賽金花,庚子之亂,為聯(lián)軍統(tǒng)帥所暱,勢甚張。書于洪傅特多惡謔,并寫當時達官名士模樣,亦極淋漓,而時復張大其詞,如凡譴責小說通??;惟結構工巧,文采斐然,則其所長也。書中人物,幾無不有所影射;使撰人誠如所傳,則改稱李純客者實其師李慈銘〔23〕字莼客(見曾之撰《越縵堂駢體文集序》),親炙者久,描寫當能近實,而形容時復過度,亦失自然,蓋尚增飾而賤白描,當日之作風固如此矣。即引為例:

  ……卻說小燕便服輕車,叫車夫徑到城南保安寺街而來。那時秋高氣爽,塵軟蹄輕,不一會,已到了門口。

  把車停在門前兩棵大榆樹陰下。家人方要通報,小燕搖手說“不必”,自己輕跳下車。正跨進門,瞥見門上新貼一副淡紅朱砂箋的門對,寫得英秀瘦削,歷落傾斜的兩行字,道:

  保安寺街藏書十萬卷

  戶部員外補闕一千年

  小燕一笑。進門一個影壁;繞影壁而東,朝北三間倒廳;沿倒廳廊下一直進去,一個秋葉式的洞門;洞門里面,方方一個小院落。庭前一架紫藤,綠葉森森,滿院種著木芙蓉,紅艷嬌酣,正是開花時候。三間靜室,垂著湘簾,悄無人聲。那當兒恰好一陣微風,小燕覺得在簾縫里透出一股藥煙,清香沁鼻。掀簾進去,卻見一個椎結小童,正拿著把破蒲扇,在中堂東壁邊煮藥哩。見小燕進來,正要起立。只聽房里高吟道,“淡墨羅巾燈畔字,小風鈴佩夢中人。”小燕一腳跨進去,笑道,“‘夢中人’是誰呢?”一面說,一面看,只見純客穿著件半舊熟羅半截衫,踏著草鞋,本來好好兒,一手捋著短須,坐在一張舊竹榻上看書。看見小燕進來,連忙和身倒下,伏在一部破書上發(fā)喘,顫聲道,“呀,怎么小翁來,老夫病體竟不能起迓,怎好怎好?”小燕道,“純老清恙,幾時起的?怎么兄弟連影兒也不知?”純客道,“就是諸公定議替老夫做壽那天起的??梢娎戏蚋1?,不克當諸公盛意。云臥園一集,只怕今天去不成了?!毙⊙嗟?,“風寒小疾,服藥后當可小痊。還望先生速駕,以慰諸君渴望?!?/p>

  小燕說話時,卻把眼偷瞧,只見榻上枕邊拖出一幅長箋,滿紙都是些抬頭。那抬頭卻奇怪,不是“閣下”“臺端”,也非“長者”“左右”,一迭連三,全是“妄人”兩字。小燕覺得詫異,想要留心看他一兩行,忽聽秋葉門外有兩個人,一路談話,一路躡手躡腳的進來。那時純客正要開口,只聽竹簾子拍的一聲。正是:十丈紅塵埋俠骨,一簾秋色養(yǎng)詩魂。不知來者何人,且聽下回分解。(第十九回)

  《孽?;ā芬嘤兴死m(xù)書(《碧血幕》《續(xù)孽?;ā贰?4〕,皆不稱。

  此外以抉摘社會弊惡自命,撰作此類小說者尚多,顧什九學步前數(shù)書,而甚不逮,徒作譙呵之文,轉無感人之力,旋生旋滅,亦多不完。其下者乃至丑詆私敵,等于謗書;又或有嫚罵之志而無抒寫之才,則遂墮落而為“黑幕小說”〔25〕。

  ※       ※        ※

  〔1〕 《指南報》 光緒二十二年(1896)創(chuàng)刊,不久????!队螒驁蟆?,光緒二十三年(1897)創(chuàng)刊,宣統(tǒng)二年(1910)??!逗I戏比A報》,未詳,不知是否即李伯元所辦《世界繁華報》。該報于光緒二十七年(1901)創(chuàng)刊,宣統(tǒng)二年???。

  〔2〕 《庚子國變彈詞》 四十回,長篇彈詞,暴露八國聯(lián)軍侵略中國的罪行,但對義和團持敵視態(tài)度?!逗L禅櫻┯洝?,二十回,題“二春居士編”,每回后有南亭亭長評。敘寫上海妓女生活,對當時社會黑暗有所暴露?!独钌徲ⅰ?,未見,周桂笙《新庵筆記》曾提及。

  〔3〕 《繁華夢》 全稱《海上繁華夢》,三集,一百回,題“古滬警夢癡仙戲墨”,實即孫家振撰。《活地獄》,四十三回。李寶嘉生前撰至三十九回,余為吳沃堯、歐陽巨源續(xù)成。此書由十五個長短不等的故事組成。

  〔4〕 《文明小史》 六十回,敘寫清廷官吏的昏庸腐敗,提倡改良?!独C像小說》,李寶嘉主編。小說期刊,光緒二十九年(1903)創(chuàng)刊于上海,光緒三十二年(1906)???。

  〔5〕 孫菊仙(1841—1931) 名濂,天津人。京劇藝人。

  〔6〕 《芋香印譜》 常州市博物館藏有《芋香室印存》,卷首之獨孤粲《李伯元傳略》中稱李“有芋香印譜行世”。據(jù)此,《芋香印譜》或即《芋香室印存》。

  〔7〕 梁啟超(1873—1929) 字卓如,號任公,廣東新會人。光緒戊戌年(1898)與康有為、譚嗣同等發(fā)起維新變法,失敗后逃亡日本。他曾倡導“詩界革命”、“小說界革命”,著述甚多,主要有《飲冰室文集》等。

  〔8〕 《電術奇談》 一名《催眠術》,二十四回,日本菊池幽芳著,方慶周譯,吳趼人演述。內(nèi)容敘寫印度一部族酋長的女兒與一英國青年相愛的故事?!毒琶嬖罚?,敘寫兩家地主因迷信風水釀成九條命案的故事。

  〔9〕《月月小說》吳研人、周桂笙等主編。一九○六年九月創(chuàng)刊于上海,一九○八年十二月???,共出二十四期。所刊除小說外,尚有戲劇、論文、雜著等。

  〔10〕 《劫余灰》 十六回,敘寫一對才子佳人悲歡離合的故事。

  《發(fā)財秘訣》,又名《黃奴外史》,十回,敘寫一窮漢在香港靠投機發(fā)家的故事?!渡虾S悟変洝?,十回,敘寫一個地主的兒子投靠革命黨的故事,其中對革命黨人多所攻擊。

  〔11〕 《新石頭記》 四十回,以庚子事變前后的北京為背景,借賈寶玉之名,幻設事跡,與原《紅樓夢》故事無關。

  〔12〕 《近十年之怪現(xiàn)狀》 又名《最近社會齷齪史》,二十回,敘寫當時社會黑暗情況,可視作《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的續(xù)集。

  〔13〕 《恨?!贰∈?,以庚子事變?yōu)楸尘埃瑪憙蓪η嗄昴信幕橐霰瘎??!逗鷮氂瘛?,又名《三十年上海北里之怪歷史》,全書分八章,敘寫名妓胡寶玉等人的故事。

  〔14〕 《還我靈魂記》 原題《還我魂靈記》,是吳沃堯一九一○年為藥房寫的一篇廣告文字。其中的商人指中法大藥房老板黃楚九,所頌的藥為艾羅補腦汁。(據(jù)一九一○年七月二十二日《漢口中西報》)

  〔15〕 《趼廛筆記》 共七十二則,內(nèi)容有記敘傳聞,亦有讀書札記?!鄂氯耸N》,即《光緒萬年》、《無理取鬧西游記》、《立憲萬歲》、《黑籍冤魂》、《義盜記》、《慶祝立憲》、《大改革》、《平步青云》、《快升官》、《查功課》、《人鏡學社鬼哭傳》、《趼廛賸墨》及《趼廛詩刪賸》。先后均發(fā)表于《月月小說》。吳趼人死后,由他人匯集成冊印行。

  〔16〕 《我佛山人筆記四種》 即《我佛山人筆記》,汪維甫輯。

  收《趼廛隨筆》、《趼廛續(xù)筆》、《中國偵探三十四案》及《上海三十年艷跡》四種。前二種與《趼廛筆記》內(nèi)容基本相同。《我佛山人滑稽談》,收笑話之類一百七十余則?!段曳鹕饺嗽浶≌f》,四卷,五十三篇,所記多屬奇聞軼事。

  〔17〕 《新小說》 光緒二十八年(1902)梁啟超創(chuàng)辦于橫濱,共刊行兩卷,以小說為主,旁及詩歌、戲曲、筆記等。

  〔18〕 劉鶚(1857—1909) 曾官候補知府,后棄官經(jīng)商。除《老殘游記》外,編有甲骨文《鐵云藏龜》等。

  〔19〕 吳大澂(1835—1902) 字清卿 號愙齋,清吳縣(今屬江蘇)人,官湖南巡撫。撰有《愙齋詩文集》、《愙齋集古錄》等。

  〔20〕 徐桐(1819—1900) 字蔭軒,漢軍正藍旗人,歷任禮部、吏部尚書。頑固守舊,反對維新變法。李秉衡(1830—1900),字鑑堂,海城(今屬遼寧)人,官山東巡撫、巡閱長江水師大臣等。八國聯(lián)軍進攻北京時戰(zhàn)敗自盡。

  〔21〕 《小說林》 黃摩西主編。一九○七年一月于上海創(chuàng)刊,一九○八年九月???,共出十二期,多載翻譯小說。

  〔22〕 曾樸(1872—1935) 字孟樸,筆名東亞病夫,江蘇常熟人,辛亥革命后任江蘇財政廳長、政務廳長等職。曾創(chuàng)辦小說林書店。

  所撰小說除《孽?;ā吠?,尚有《魯男子》等?!赌鹾;ā非傲貫閻圩杂烧撸ń鹚舍┧?,經(jīng)曾樸修改。

  〔23〕 李慈銘(1830—1894) 字炁伯,號莼客,會稽(今浙江紹興)人,官至山西道監(jiān)察御史。撰有《越縵堂日記》、《白華絳跗閣詩集》、《湖塘林館駢體文鈔》等。

  〔24〕 關于《孽?;ā防m(xù)書?!侗萄弧罚煨ψ?。有光緒丁未年(1907)《小說林》本,未寫完?!独m(xù)孽?;ā罚懯恐@撰。原題《孽海花續(xù)編》,書內(nèi)題作《孽?;ㄈ帯?。后又續(xù)寫四、五、六編,題名《新孽?;ā贰T鴺愠踝赌鹾;ā窌r曾擬六十回回目,然初稿僅成二十回。此續(xù)書系據(jù)曾樸擬定之回目,自二十一回始,至六十回止。

  〔25〕 “黑幕小說” 一九一六年十月《時事新報》辟“上海黑幕”專欄后逐漸風行的一種小說,代表作品有《繪圖中國黑幕大觀》等?!?/p>






后記

? ? ? ? 右《中國小說史略》二十八篇,其第一至第十五篇以去年十月中印訖。已而于朱彝尊〔1〕《明詩綜》卷八十知雁宕山樵陳忱字遐心,胡適為《后水滸傳序》〔2〕考得其事尤眾;于謝無量《平民文學之兩大文豪》〔3〕第一編知《說唐傳》舊本題廬陵羅本撰,《粉妝樓》相傳亦羅貫中作,惜得見在后,不及增修。其第十六篇以下草稿,則久置案頭,時有更定,然識力儉隘,觀覽又不周洽,不特于明清小說闕略尚多,即近時作者如魏子安、韓子云輩之名,亦緣他事相牽,未遑博訪。況小說初刻,多有序跋,可借知成書年代及其撰人,而舊本希覯,僅獲新書,賈人草率,于本文之外,大率刊落;用以編錄,亦復依據(jù)寡薄,時慮訛謬,惟更歷歲月,或能小小妥帖耳。而時會交迫,當復印行,乃任其不備,輒付排印。顧疇昔所懷將以助聽者之聆察、釋寫生之煩勞之志愿,則于是乎畢矣。一千九百二十四年三月三日校竟記。

※  ※ ※

〔1〕 朱彝尊(1629—1709) 字錫鬯,號竹垞,清秀水(今浙江嘉興)人。所撰《明詩綜》,一百卷,卷八十輯錄陳忱詩一首,稱“忱字遐心,烏程人”。

〔2〕 《后水滸傳序》 即《水滸續(xù)集兩種序》,見《胡適文存》二集卷四。

〔3〕 謝無量(1884—1964),名蒙,四川梓潼人,曾任上海中華書局編輯。撰有《中國大文學史》、《中國婦女文學史》等。《平民文學之兩大文豪》,后改名《羅貫中與馬致遠》。


077《中國小說史略》第二十五篇至后記 清之以小說見才學者 清末之譴責小說的評論 (共 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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