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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1 《彷徨》祝福 在酒樓上 幸福的家庭 肥皂 長明燈 魯迅全集

2022-03-16 00:00 作者:知識課代表  | 我要投稿


《魯迅全集》━彷徨

目錄

1、祝福

2、在酒樓上

3、幸福的家庭

4、肥皂

5、長明燈




1、祝福

  舊歷的年底畢竟最像年底,村鎮(zhèn)上不必說,就在天空中也顯出將到新年的氣象來?;野咨某林氐耐碓浦虚g時時發(fā)出閃光,接著一聲鈍響,是送灶的爆竹;近處燃放的可就更強烈了,震耳的大音還沒有息,空氣里已經(jīng)散滿了幽微的火藥香。我是正在這一夜回到我的故鄉(xiāng)魯鎮(zhèn)的。雖說故鄉(xiāng),然而已沒有家,所以只得暫寓在魯四老爺?shù)恼永?。他是我的本家,比我長一輩,應(yīng)該稱之曰"四叔",是一個講理學(xué)的老監(jiān)生。他比先前并沒有什么大改變,單是老了些,但也還末留胡子,一見面是寒暄,寒暄之后說我"胖了",說我"胖了"之后即大罵其新黨。但我知道,這并非借題在罵我:因為他所罵的還是康有為。但是,談話是總不投機的了,于是不多久,我便一個人剩在書房里。

  第二天我起得很遲,午飯之后,出去看了幾個本家和朋友;第三天也照樣。他們也都沒有什么大改變,單是老了些;家中卻一律忙,都在準備著"祝福"。這是魯鎮(zhèn)年終的大典,致敬盡禮,迎接福神,拜求來年一年中的好運氣的。殺雞,宰鵝,買豬肉,用心細細的洗,女人的臂膊都在水里浸得通紅,有的還帶著絞絲銀鐲子。煮熟之后,橫七豎八的插些筷子在這類東西上,可就稱為"福禮"了,五更天陳列起來,并且點上香燭,恭請福神們來享用,拜的卻只限于男人,拜完自然仍然是放爆竹。年年如此,家家如此,——只要買得起福禮和爆竹之類的——今年自然也如此。天色愈陰暗了,下午竟下起雪來,雪花大的有梅花那么大,滿天飛舞,夾著煙靄和忙碌的氣色,將魯鎮(zhèn)亂成一團糟。我回到四叔的書房里時,瓦楞上已經(jīng)雪白,房里也映得較光明,極分明的顯出壁上掛著的朱拓的大"壽"字,陳摶老祖寫的,一邊的對聯(lián)已經(jīng)脫落,松松的卷了放在長桌上,一邊的還在,道是"事理通達心氣和平"。我又無聊賴的到窗下的案頭去一翻,只見一堆似乎未必完全的《康熙字典》,一部《近思錄集注》和一部《四書襯》。無論如何、我明天決計要走了。

  況且,一直到昨天遇見祥林嫂的事,也就使我不能安住。那是下午,我到鎮(zhèn)的東頭訪過一個朋友,走出來,就在河邊遇見她;而且見她瞪著的眼睛的視線,就知道明明是向我走來的。我這回在魯鎮(zhèn)所見的人們中,改變之大,可以說無過于她的了:五年前的花白的頭發(fā),即今已經(jīng)全白,會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臉上瘦削丕堪,黃中帶黑,而且消盡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間或一輪,還可以表示她是一個活物。她一手提著竹籃。內(nèi)中一個破碗,空的;一手技著一支比她更長的竹竿,下端開了裂:她分明已經(jīng)純乎是一個乞丐了。

  我就站住,豫備她來討錢。

  "你回來了?"她先這樣問。

  "是的。"

  "這正好。你是識字的,又是出門人,見識得多。我正要問你一件事——"她那沒有精采的眼睛忽然發(fā)光了。

  我萬料不到她卻說出這樣的話來,詫異的站著。

  "就是——"她走近兩步,放低了聲音,極秘密似的切切的說,"一個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沒有魂靈的?"

  我很悚然,一見她的眼釘著我的,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比在學(xué)校里遇到不及豫防的臨時考,教師又偏是站在身旁的時候,惶急得多了。對于魂靈的有無,我自己是向來毫不介意的;但在此刻,怎樣回答她好呢?我在極短期的躊躇中,想,這里的人照例相信鬼,"然而她,卻疑惑了,——或者不如說希望:希望其有,又希望其無……,人何必增添末路的人的苦惱,一為她起見,不如說有罷。

  "也許有罷,——我想。"我于是吞吞吐虹的說。

  "那么,也就有地獄了?"

  "??!地獄?"我很吃驚,只得支吾者,"地獄?——論理,就該也有。——然而也未必,……誰來管這等事……。"

  "那么,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見面的?"

  "唉唉,見面不見面呢?……"這時我已知道自己也還是完全一個愚人,什么躊躇,什么計畫,都擋不住三句問,我即刻膽怯起來了,便想全翻過先前的話來,"那是,……實在,我說不清……。其實,究竟有沒有魂靈,我也說不清。"

  我乘她不再緊接的問,邁開步便走,勿勿的逃回四叔的家中,心里很覺得不安逸。自己想,我這答話怕于她有些危險。她大約因為在別人的祝福時候,感到自身的寂寞了,然而會不會含有別的什么意思的呢?——或者是有了什么豫感了?倘有別的意思,又因此發(fā)生別的事,則我的答活委實該負若干的責(zé)任……。但隨后也就自笑,覺得偶爾的事,本沒有什么深意義,而我偏要細細推敲,正無怪教育家要說是生著神經(jīng)??;而況明明說過"說不清",已經(jīng)推翻了答話的全局,即使發(fā)生什么事,于我也毫無關(guān)系了。

  "說不清"是一句極有用的話。不更事的勇敢的少年,往往敢于給人解決疑問,選定醫(yī)生,萬一結(jié)果不佳,大抵反成了怨府,然而一用這說不清來作結(jié)束,便事事逍遙自在了。我在這時,更感到這一句話的必要,即使和討飯的女人說話,也是萬不可省的。

  但是我總覺得不安,過了一夜,也仍然時時記憶起來,仿佛懷著什么不祥的豫感,在陰沉的雪天里,在無聊的書房里,這不安愈加強烈了。不如走罷,明天進城去。福興樓的請墩魚翅,一元一大盤,價廉物美,現(xiàn)在不知增價了否?往日同游的朋友,雖然已經(jīng)云散,然而魚翅是不可不吃的,即使只有我一個……。無論如何,我明天決計要走了。

  我因為常見些但愿不如所料,以為未畢竟如所料的事,卻每每恰如所料的起來,所以很恐怕這事也一律。果然,特別的情形開始了。傍晚,我竟聽到有些人聚在內(nèi)室里談話,仿佛議論什么事似的,但不一會,說話聲也就止了,只有四叔且走而且高聲的說:

  "不早不遲,偏偏要在這時候——這就可見是一個謬種!"

  我先是詫異,接著是很不安,似乎這話于我有關(guān)系。試望門外,誰也沒有。好容易待到晚飯前他們的短工來沖茶,我才得了打聽消息的機會。

  "剛才,四老爺和誰生氣呢?"我問。

  "還不是和樣林嫂?"那短工簡捷的說。

  "祥林嫂?怎么了?"我又趕緊的問。

  "老了。"

  "死了?"我的心突然緊縮,幾乎跳起來,臉上大約也變了色,但他始終沒有抬頭,所以全不覺。我也就鎮(zhèn)定了自己,接著問:

  "什么時候死的?"

  "什么時候?——昨天夜里,或者就是今天罷?!艺f不清。"

  "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還不是窮死的?"他淡然的回答,仍然沒有抬頭向我看,出去了。

  然而我的驚惶卻不過暫時的事,隨著就覺得要來的事,已經(jīng)過去,并不必仰仗我自己的"說不清"和他之所謂"窮死的"的寬慰,心地已經(jīng)漸漸輕松;不過偶然之間,還似乎有些負疚。晚飯擺出來了,四叔儼然的陪著。我也還想打聽些關(guān)于祥林嫂的消息,但知道他雖然讀過"鬼神者二氣之良能也",而忌諱仍然極多,當(dāng)臨近祝福時候,是萬不可提起死亡疾病之類的話的,倘不得已,就該用一種替代的隱語,可惜我又不知道,因此屢次想問,而終于中止了。我從他儼然的臉色上,又忽而疑他正以為我不早不遲,偏要在這時候來打攪他,也是一個謬種,便立刻告訴他明天要離開魯鎮(zhèn),進城去,趁早放寬了他的心。他也不很留。這佯悶悶的吃完了一餐飯。

  冬季日短,又是雪天,夜色早已籠罩了全市鎮(zhèn)。人們都在燈下匆忙,但窗外很寂靜。雪花落在積得厚厚的雪褥上面,聽去似乎瑟瑟有聲,使人更加感得沉寂。我獨坐在發(fā)出黃光的萊油燈下,想,這百無聊賴的祥林嫂,被人們棄在塵芥堆中的,看得厭倦了的陳舊的玩物,先前還將形骸露在塵芥里,從活得有趣的人們看來,恐怕要怪訝她何以還要存在,現(xiàn)在總算被無常打掃得于干凈凈了?;觎`的有無,我不知道;然而在現(xiàn)世,則無聊生者不生,即使厭見者不見,為人為己,也還都不錯。我靜聽著窗外似乎瑟瑟作響的雪花聲,一面想,反而漸漸的舒暢起來。

  然而先前所見所聞的她的半生事跡的斷片,至此也聯(lián)成一片了。

  她不是魯鎮(zhèn)人。有一年的冬初,四叔家里要換女工,做中人的衛(wèi)老婆子帶她進來了,頭上扎著白頭繩,烏裙,藍夾襖,月白背心,年紀大約二十六七,臉色青黃,但兩頰卻還是紅的。衛(wèi)老婆子叫她祥林嫂,說是自己母家的鄰舍,死了當(dāng)家人,所以出來做工了。四叔皺了皺眉,四嬸已經(jīng)知道了他的意思,是在討厭她是一個寡婦。但是她模樣還周正,手腳都壯大,又只是順著限,不開一句口,很像一個安分耐勞的人,便不管四叔的皺眉,將她留下了。試工期內(nèi),她整天的做,似乎閑著就無聊,又有力,簡直抵得過一個男子,所以第三天就定局,每月工錢五百文。

  大家都叫她祥林嫂;沒問她姓什么,但中人是衛(wèi)家山人,既說是鄰居,那大概也就姓衛(wèi)了。她不很愛說話,別人問了才回答,答的也不多。直到十幾天之后,這才陸續(xù)的知道她家里還有嚴厲的婆婆,一個小叔子,十多歲,能打柴了;她是春天沒了丈夫的;他本來也打柴為生,比她小十歲:大家所知道的就只是這一點。

  日子很快的過去了,她的做工卻毫沒有懈,食物不論,力氣是不惜的。人們都說魯四老爺家里雇著了女工,實在比勤快的男人還勤快。到年底,掃塵,洗地,殺雞,宰鵝,徹夜的煮福禮,全是一人擔(dān)當(dāng),竟沒有添短工。然而她反滿足,口角邊漸漸的有了笑影,臉上也白胖了。

  新年才過,她從河邊掏米回來時,忽而失了色,說剛才遠遠地看見幾個男人在對岸徘徊,很像夫家的堂伯,恐怕是正在尋她而來的。四嬸很驚疑,打聽底細,她又不說。四叔一知道,就皺一皺眉,道:

  "這不好??峙滤翘映鰜淼?。"

  她誠然是逃出來的,不多久,這推想就證實了。

  此后大約十幾天,大家正已漸漸忘卻了先前的事,衛(wèi)老婆子忽而帶了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進來了,說那是詳林嫂的婆婆。那女人雖是山里人模樣,然而應(yīng)酬很從容,說話也能干,寒暄之后,就賠罪,說她特來叫她的兒媳回家去,因為開春事務(wù)忙,而家中只有老的和小的,人手不夠了。

  "既是她的婆婆要她回去,那有什么話可說呢。"四叔說。

  于是算清了工錢,一共一千七百五十文,她全存在主人家,一文也還沒有用,便都交給她的婆婆。那女人又取了衣服,道過謝,出去了。其時已經(jīng)是正午。

  "阿呀,米呢?祥林嫂不是去淘米的么?……"好一會,四嬸這才驚叫起來。她大約有些餓,記得午飯了。

  于是大家分頭尋淘籮。她先到廚下,次到堂前,后到臥房,全不見掏籮的影子。四叔踱出門外,也不見,一直到河邊,才見平平正正的放在岸上,旁邊還有一株菜。

  看見的人報告說,河里面上午就泊了一只白篷船,篷是全蓋起來的,不知道什么人在里面,但事前也沒有人去理會他。待到祥林嫂出來掏米,剛剛要跪下去,那船里便突然跳出兩個男人來,像是山里人,一個抱住她,一個幫著,拖進船去了。樣林嫂還哭喊了幾聲,此后便再沒有什么聲息,大約給用什么堵住了罷。接著就走上兩個女人來,一個不認識,一個就是衛(wèi)婆于。窺探艙里,不很分明,她像是捆了躺在船板上。

  "可惡!然而……。"四叔說。

  這一天是四嬸自己煮中飯;他們的兒子阿牛燒火。

  午飯之后,衛(wèi)老婆子又來了。

  "可惡!"四叔說。

  "你是什么意思?虧你還會再來見我們。"四嬸洗著碗,一見面就憤憤的說,"你自己薦她來,又合伙劫她去,鬧得沸反盈天的,大家看了成個什么樣子?你拿我們家里開玩笑么?"

  "阿呀阿呀,我真上當(dāng)。我這回,就是為此特地來說說清楚的。她來求我薦地方,我那里料得到是瞞著她的婆婆的呢。對不起,四老爺,四太太??偸俏依习l(fā)昏不小心,對不起主顧。幸而府上是向來寬洪大量,不肯和小人計較的。這回我一定薦一個好的來折罪……。"

  "然而……。"四叔說。

  于是祥林嫂事件便告終結(jié),不久也就忘卻了。

  只有四嫂,因為后來雇用的女工,大抵非懶即饞,或者饞而且懶,左右不如意,所以也還提起祥林嫂。每當(dāng)這些時候,她往往自言自語的說,"她現(xiàn)在不知道怎么佯了?"意思是希望她再來。但到第二年的新正,她也就絕了望。

  新正將盡,衛(wèi)老婆子來拜年了,已經(jīng)喝得醉醺醺的,自說因為回了一趟衛(wèi)家山的娘家,住下幾天,所以來得遲了。她們問答之間,自然就談到祥林嫂。



  "她么?"衛(wèi)若婆子高興的說,"現(xiàn)在是交了好運了。她婆婆來抓她回去的時候,是早已許給了賀家坳的貿(mào)老六的,所以回家之后不幾天,也就裝在花轎里抬去了。"

  "阿呀,這樣的婆婆!……"四嬸驚奇的說。

  "阿呀,我的太太!你真是大戶人家的太太的話。我們山里人,小戶人家,這算得什么?她有小叔子,也得娶老婆。不嫁了她,那有這一注錢來做聘禮?他的婆婆倒是精明強干的女人呵,很有打算,所以就將地嫁到里山去。倘許給本村人,財禮就不多;惟獨肯嫁進深山野坳里去的女人少,所以她就到手了八十千?,F(xiàn)在第二個兒子的媳婦也娶進了,財禮花了五十,除去辦喜事的費用,還剩十多千。嚇,你看,這多么好打算?……"

  "祥林嫂竟肯依?……"

  "這有什么依不依?![是誰也總要鬧一鬧的,只要用繩子一捆,塞在花轎里,抬到男家,捺上花冠,拜堂,關(guān)上房門,就完事了??墒窃斄稚┱娉龈?,聽說那時實在鬧得利害,大家還都說大約因為在念書人家做過事,所以與眾不同呢。太太,我們見得多了:回頭人出嫁,哭喊的也有,說要尋死覓活的也有,抬到男家鬧得拜不成天地的也有,連花燭都砸了的也有。樣林嫂可是異乎尋常,他們說她一路只是嚎,罵,抬到賀家坳,喉嚨已經(jīng)全啞了。拉出轎來,兩個男人和她的小叔子使勁的捺住她也還拜不成夭地。他們一不小心,一松手,阿呀,阿彌陀佛,她就一頭撞在香案角上,頭上碰了一個大窟窿,鮮血直流,用了兩把香灰,包上兩塊紅布還止不住血呢。直到七手八腳的將她和男人反關(guān)在新房里,還是罵,阿呀呀,這真是……。"她搖一搖頭,順下眼睛,不說了。

  "后來怎么樣呢?"四婢還問。

  "聽說第二天也沒有起來。"她抬起眼來說。

  "后來呢?"

  "后來?——起來了。她到年底就生了一個孩子,男的,新年就兩歲了。我在娘家這幾天,就有人到賀家坳去,回來說看見他們娘兒倆,母親也胖,兒子也胖;上頭又沒有婆婆,男人所有的是力氣,會做活;房子是自家的?!Π?,她真是交了好運了。"

  從此之后,四嬸也就不再提起祥林嫂。

  但有一年的秋季,大約是得到祥林嫂好運的消息之后的又過了兩個新年,她竟又站在四叔家的堂前了。桌上放著一個荸薺式的圓籃,檐下一個小鋪蓋。她仍然頭上扎著白頭繩,烏裙,藍夾祆,月白背心,臉色青黃,只是兩頰上已經(jīng)消失了血色,順著眼,眼角上帶些淚痕,眼光也沒有先前那樣精神了。而且仍然是衛(wèi)老婆子領(lǐng)著,顯出慈悲模樣,絮絮的對四嬸說:

  "……這實在是叫作天有不測風(fēng)云,她的男人是堅實人,誰知道年紀青青,就會斷送在傷寒上?本來已經(jīng)好了的,吃了一碗冷飯,復(fù)發(fā)了。幸虧有兒子;她又能做,打柴摘茶養(yǎng)蠶都來得,本來還可以守著,誰知道那孩子又會給狼銜去的呢?春天快完了,村上倒反來了狼,誰料到?現(xiàn)在她只剩了一個光身了。大伯來收屋,又趕她。她真是走投無路了,只好來求老主人。好在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再沒有什么牽掛,太太家里又凄巧要換人,所以我就領(lǐng)她來。——我想,熟門熟路,比生手實在好得多……。"

  "我真傻,真的,"祥林嫂抬起她沒有神采的眼睛來,接著說。"我單知道下雪的時候野獸在山坳里沒有食吃,會到村里來;我不知道春天也會有。我一清早起來就開了門,拿小籃盛了一籃豆,叫我們的阿毛坐在門檻上剝豆去。他是很聽話的,我的話句句聽;他出去了。我就在屋后劈柴,掏米,米下了鍋,要蒸豆。我叫阿毛,沒有應(yīng),出去口看,只見豆撒得一地,沒有我們的阿毛了。他是不到別家去玩的;各處去一問,果然沒有。我急了,央人出去尋。直到下半天,尋來尋去尋到山坳里,看見刺柴上桂著一只他的小鞋。大家都說,糟了,怕是遭了狼了。再進去;他果然躺在草窠里,肚里的五臟已經(jīng)都給吃空了,手上還緊緊的捏著那只小籃呢?!?#34;她接著但是嗚咽,說不出成句的話來。

  四嬸起刻還躊躊,待到聽完她自己的話,眼圈就有些紅了。她想了一想,便教拿圓籃和鋪蓋到下房去。衛(wèi)老婆子仿佛卸了一肩重相似的噓一口氣,祥林嫂比初來時候神氣舒暢些,不待指引,自己馴熟的安放了鋪蓋。她從此又在魯鎮(zhèn)做女工了。

  大家仍然叫她祥林嫂。

  然而這一回,她的境遇卻改變得非常大。上工之后的兩三天,主人們就覺得她手腳已沒有先前一樣靈活,記性也壞得多,死尸似的臉上又整日沒有笑影,四嬸的口氣上,已頗有些不滿了。當(dāng)她初到的時候,四叔雖然照例皺過眉,但鑒于向來雇用女工之難,也就并不大反對,只是暗暗地告誡四姑說,這種人雖然似乎很可憐,但是敗壞風(fēng)俗的,用她幫忙還可以,祭祀時候可用不著她沾手,一切飯萊,只好自已做,否則,不干不凈,祖宗是不吃的。

  四叔家里最重大的事件是祭祀,祥林嫂先前最忙的時候也就是祭祀,這回她卻清閑了。桌子放在堂中央,系上桌幃,她還記得照舊的去分配酒杯和筷子。

  "祥林嫂,你放著罷!我來擺。"四嬸慌忙的說。

  她訕訕的縮了手,又去取燭臺。

  "祥林嫂,你放著罷!我來拿。"四嬸又慌忙的說。

  她轉(zhuǎn)了幾個圓圈,終于沒有事情做,只得疑惑的走開。她在這一天可做的事是不過坐在灶下燒火。

  鎮(zhèn)上的人們也仍然叫她祥林嫂,但音調(diào)和先前很不同;也還和她講話,但笑容卻冷冷的了。她全不理會那些事,只是直著眼睛,和大家講她自己日夜不忘的故事:

  "我真傻,真的,"她說,"我單知道雪天是野獸在深山里沒有食吃,會到村里來;我不知道春天也會有。我一大早起來就開了門,拿小籃盛了一籃豆,叫我們的阿毛坐在門檻上剝豆去。他是很聽話的孩子,我的話句句聽;他就出去了。我就在屋后劈柴,淘米,米下了鍋,打算蒸豆。我叫,阿毛!沒有應(yīng)。出去一看,只見豆撒得滿地,沒有我們的阿毛了。各處去一向,都沒有。我急了,央人去尋去。直到下半天,幾個人尋到山坳里,看見刺柴上掛著一只他的小鞋。大家都說,完了,怕是遭了狼了;再進去;果然,他躺在草窠里,肚里的五臟已經(jīng)都給吃空了,可憐他手里還緊緊的捏著那只小籃呢?!?#34;她于是淌下眼淚來,聲音也嗚咽了。

  這故事倒頗有效,男人聽到這里,往往斂起笑容,沒趣的走了開去;女人們卻不獨寬恕了她似的,臉上立刻改換了鄙薄的神氣,還要陪出許多眼淚來。有些老女人沒有在街頭聽到她的話,便特意尋來,要聽她這一段悲慘的故事。直到她說到嗚咽,她們也就一齊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淚,嘆息一番,滿足的去了,一面還紛紛的評論著。

  她就只是反復(fù)的向人說她悲慘的故事,常常引住了三五個人來聽她。但不久,大家也都聽得純熟了,便是最慈悲的念佛的老太太們,眼里也再不見有一點淚的痕跡。后來全鎮(zhèn)的人們幾乎都能背誦她的話,一聽到就煩厭得頭痛。

  "我真傻,真的,"她開首說。

  "是的,你是單知道雪天野獸在深山里沒有食吃,才會到村里來的。"他們立即打斷她的話,走開去了。

  她張著口怔怔的站著,直著眼睛看他們,接著也就走了,似乎自己也覺得沒趣。但她還妄想,希圖從別的事,如小籃,豆,別人的孩子上,引出她的阿毛的故事來。倘一看見兩三歲的小孩子,她就說:

  "唉唉,我們的阿毛如果還在,也就有這么大了……"

  孩子看見她的眼光就吃驚,牽著母親的衣襟催她走。于是又只剩下她一個,終于沒趣的也走了,后來大家又都知道了她的脾氣,只要有孩子在眼前,便似笑非笑的先問她,道:

  "祥林嫂,你們的阿毛如果還在,不是也就有這么大了么?"

  她未必知道她的悲哀經(jīng)大家咀嚼賞鑒了許多天,早已成為渣滓,只值得煩厭和唾棄;但從人們的笑影上,也仿佛覺得這又冷又尖,自己再沒有開口的必要了。她單是一瞥他們,并不回答一句話。

  魯鎮(zhèn)永遠是過新年,臘月二十以后就火起來了。四叔家里這回須雇男短工,還是忙不過來,另叫柳媽做幫手,殺雞,宰鵝;然而柳媽是善女人,吃素,不殺生的,只肯洗器皿。祥林嫂除燒火之外,沒有別的事,卻閑著了,坐著只看柳媽洗器皿。微雪點點的下來了。

  "唉唉,我真傻,"祥林嫂看了天空,嘆息著,獨語似的說。

  "祥林嫂,你又來了。"柳媽不耐煩的看著她的臉,說。"我問你:你額角上的傷痕,不就是那時撞壞的么?"

  "晤晤。"她含胡的回答。

  "我問你:你那時怎么后來竟依了呢?"

  "我么?……",

  "你呀。我想:這總是你自己愿意了,不然……。"

  "阿阿,你不知道他力氣多么大呀。"

  "我不信。我不信你這么大的力氣,真會拗他不過。你后來一定是自己肯了,倒推說他力氣大。"

  "阿阿,你……你倒自己試試著。"她笑了。

  柳媽的打皺的臉也笑起來,使她蹙縮得像一個核桃,干枯的小眼睛一看祥林嫂的額角,又釘住她的眼。祥林嫂似很局促了,立刻斂了笑容,旋轉(zhuǎn)眼光,自去看雪花。

  "祥林嫂,你實在不合算。"柳媽詭秘的說。"再一強,或者索性撞一個死,就好了?,F(xiàn)在呢,你和你的第二個男人過活不到兩年,倒落了一件大罪名。你想,你將來到陰司去,那兩個死鬼的男人還要爭,你給了誰好呢?閻羅大王只好把你鋸開來,分給他們。我想,這真是……"

  她臉上就顯出恐怖的神色來,這是在山村里所未曾知道的。

  "我想,你不如及早抵當(dāng)。你到土地廟里去捐一條門檻,當(dāng)作你的替身,給千人踏,萬人跨,贖了這一世的罪名,免得死了去受苦。"

  她當(dāng)時并不回答什么話,但大約非??鄲灹?,第二天早上起來的時候,兩眼上便都圍著大黑圈。早飯之后,她便到鎮(zhèn)的西頭的土地廟里去求捐門檻,廟祝起初執(zhí)意不允許,直到她急得流淚,才勉強答應(yīng)了。價目是大錢十二千。她久已不和人們交口,因為阿毛的故事是早被大家厭棄了的;但自從和柳媽談了天,似乎又即傳揚開去,許多人都發(fā)生了新趣味,又來逗她說話了。至于題目,那自然是換了一個新樣,專在她額上的傷疤。

  "祥林嫂,我問你:你那時怎么竟肯了?"一個說。

  "唉,可惜,白撞了這-下。"一個看著她的疤,應(yīng)和道。

  她大約從他們的笑容和聲調(diào)上,也知道是在嘲笑她,所以總是瞪著眼睛,不說一句話,后來連頭也不回了。她整日緊閉了嘴唇,頭上帶著大家以為恥辱的記號的那傷痕,默默的跑街,掃地,洗萊,淘米??靿蛞荒辏艔乃膵鹗掷镏×藲v來積存的工錢,換算了十二元鷹洋,請假到鎮(zhèn)的西頭去。但不到一頓飯時候,她便回來,神氣很舒暢,眼光也分外有神,高興似的對四嬸說,自己已經(jīng)在土地廟捐了門檻了。

  冬至的祭祖時節(jié),她做得更出力,看四嬸裝好祭品,和阿牛將桌子抬到堂屋中央,她便坦然的去拿酒杯和筷子。

  "你放著罷,祥林嫂!"四嬸慌忙大聲說。

  她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縮手,臉色同時變作灰黑,也不再去取燭臺,只是失神的站著。直到四叔上香的時候,教她走開,她才走開。這一回她的變化非常大,第二天,不但眼睛窈陷下去,連精神也更不濟了。而且很膽怯,不獨怕暗夜,怕黑影,即使看見人,雖是自己的主人,也總惴惴的,有如在白天出穴游行的小鼠,否則呆坐著,直是一個木偶人。不半年,頭發(fā)也花白起來了,記性尤其壞,甚而至于常常忘卻了去掏米。

  "祥林嫂怎么這樣了?倒不如那時不留她。"四嬸有時當(dāng)面就這樣說,似乎是警告她。

  然而她總?cè)绱?,全不見有伶俐起來的希望。他們于是想打發(fā)她走了,教她回到衛(wèi)老婆于那里去。但當(dāng)我還在魯鎮(zhèn)的時候,不過單是這樣說;看現(xiàn)在的情狀,可見后來終于實行了。然而她是從四叔家出去就成了乞丐的呢,還是先到衛(wèi)老婆子家然后再成乞丐的呢?那我可不知道。

  我給那些因為在近旁而極響的爆竹聲驚醒,看見豆一般大的黃色的燈火光,接著又聽得畢畢剝剝的鞭炮,是四叔家正在"祝福"了;知道已是五更將近時候。我在蒙朧中,又隱約聽到遠處的爆竹聲聯(lián)綿不斷,似乎合成一天音響的濃云,夾著團團飛舞的雪花,擁抱了全市鎮(zhèn)。我在這繁響的擁抱中,也懶散而且舒適,從白天以至初夜的疑慮,全給祝福的空氣一掃而空了,只覺得天地圣眾歆享了牲醴和香煙,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蹣跚,豫備給魯鎮(zhèn)的人們以無限的幸福。

  一九二四年二月七日

 ?。ㄔ?924年3月25日《東方雜志》第21卷第6號)



2、在酒樓上

  我從北地向東南旅行,繞道訪了我的家鄉(xiāng),就到S城。這城離我的故鄉(xiāng)不過三十里,坐了小船,小半天可到,我曾在這里的學(xué)校里當(dāng)過一年的教員。深冬雪后,風(fēng)景凄清,懶散和懷舊的心緒聯(lián)結(jié)起來,我竟暫寓在S城的洛思旅館里了;這旅館是先前所沒有的。城圈本不大,尋訪了幾個以為可以會見的舊同事,一個也不在,早不知散到那里去了,經(jīng)過學(xué)校的門口,也改換了名稱和模樣,于我很生疏。不到兩個時辰,我的意興早已索然,頗悔此來為多事了。

  我所住的旅館是租房不賣飯的,飯菜必須另外叫來,但又無味,入口如嚼泥土。窗外只有漬痕班駁的墻壁,帖著枯死的莓苔;上面是鉛色的天,白皚皚的絕無精采,而且微雪又飛舞起來了。我午餐本沒有飽,又沒有可以消遣的事情,便很自然的想到先前有一家很熟識的小酒樓,叫一石居的,算來離旅館并不遠。我于是立即鎖了房門,出街向那酒樓去。其實也無非想姑且逃避客中的無聊,并不專為買醉。一石居是在的,狹小陰濕的店面和破舊的招牌都依舊;但從掌柜以至堂倌卻已沒有一個熟人,我在這一石居中也完全成了生客。然而我終于跨上那走熟的屋角的扶梯去了,由此徑到小樓上。上面也依然是五張小板桌;獨有原是木欞的后窗卻換嵌了玻璃。

  "一斤紹酒?!??十個油豆腐,辣醬要多!"

  我一面說給跟我上來的堂棺聽,一面向后窗走,就在靠窗的一張桌旁坐下了。樓上"空空如也",任我揀得最好的坐位:可以眺望樓下的廢園。這園大概是不屬于酒家的,我先前也曾眺望過許多回,有時也在雪天里。但現(xiàn)在從慣于北方的眼睛看來,卻很值得驚異了:幾株老梅竟斗雪開著滿樹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為意;倒塌的亭子邊還有一株山茶樹,從晴綠的密葉里顯出十幾朵紅花來,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憤怒而且傲慢,如蔑視游人的甘心于遠行。我這時又忽地想到這里積雪的滋潤,著物不去,晶瑩有光,不比朔雪的粉一般干,大風(fēng)一吹,便飛得滿空如煙霧?!?br>
  "客人,酒?!?#34;

  堂棺懶懶的說著,放下杯,筷,酒壺和碗碟,酒到了。我轉(zhuǎn)臉向了板桌,排好器具,斟出酒來。覺得北方固不是我的舊鄉(xiāng),但南來又只能算一個客子,無論那邊的干雪怎樣紛飛,這里的柔雪又怎樣的依戀,于我都沒有什么關(guān)系了。我略帶些哀愁,然而很舒服的呷一口酒。酒味很純正;油豆腐也煮得十分好;可惜辣醬太淡薄,本來S城人是不懂得吃辣的。

  大概是因為正在下午的緣故罷,這會說是酒樓,卻毫無酒樓氣,我已經(jīng)喝下三杯酒去了,而我以外還是四張空板桌。我看著廢園,漸漸的感到孤獨,但又不愿有別的酒客上來。偶然聽得樓梯上腳步響,便不由的有些懊惱,待到看見是堂棺,才又安心了,這樣的又喝了兩杯酒。



  我想,這回定是酒客了,因為聽得那腳步聲比堂倌的要緩得多。約略料他走完了樓梯的時候,我便害怕似的抬頭去看這無干的同伴,同時也就吃驚的站起來。我竟不料在這里意外的遇見朋友了,——假如他現(xiàn)在還許我稱他為朋友。那上來的分明是我的舊同窗,也是做教員時代的舊同事,面貌雖然頗有些改變,但一見也就認識,獨有行動卻變得格外迂緩,很不像當(dāng)年敏捷精悍的呂緯甫了。

  "阿,——緯甫,是你么?我萬想不到會在這里遇見你。"

  "阿阿,是你?我也萬想不到……"

  我就邀他同坐,但他似乎略略躊躇之后,方才坐下來。我起先很以為奇,接著便有些悲傷,而且不快了。細看他相貌,也還是亂蓬蓬的須發(fā);蒼白的長方臉,然而衰瘦了。精神跟沉靜,或者卻是頹唐,又濃又黑的眉毛底下的眼睛也失了精采,但當(dāng)他緩緩的四顧的時候,卻對廢園忽地閃出我在學(xué)校時代常??匆姷纳淙说墓鈦怼?br>
  "我們,"我高興的,然而頗不自然的說,"我們這一別,怕有十年了罷。我早知道你在濟南,可是實在懶得太難,終于沒有寫一封信?!?#34;

  "彼此都一樣??墒乾F(xiàn)在我在太原了,已經(jīng)兩年多,和我的母親。我回來接她的時候,知道你早搬走了,搬得很干凈。"

  "你在太原做什么呢?"我問。

  "教書,在一個同鄉(xiāng)的家里。"

  "這以前呢?"

  "這以前么?"他從衣袋里掏出一支煙卷來,點了火銜在嘴里,看著噴出的煙霧,沉思似的說:"無非做了些無聊的事情,等于什么也沒有做。"

  他也問我別后的景況;我一面告訴他一個大概,一面叫堂倌先取杯筷來,使他先喝著我的酒,然后再去添二斤。其間還點菜,我們先前原是毫不客氣的,但此刻卻推讓起來了,終于說不清那一樣是誰點的,就從堂倌的口頭報告上指定了四樣萊:茴香豆,凍肉,油豆腐,青魚干。

  "我一回來,就想到我可笑。"他一手擎著煙卷,一只手扶著酒杯,似笑非笑的向我說。"我在少年時,看見蜂子或蠅子停在一個地方,給什么來一嚇,即刻飛去了,但是飛了一個小圈子,便又回來停在原地點,便以為這實在很可笑,也可憐??刹涣犀F(xiàn)在我自己也飛回來了,不過繞了一點小圈子。又不料你也回來了。你不能飛得更遠些么?"

  "這難說,大約也不外乎繞點小圈子罷。"我也似笑非笑的說。"但是你為什么飛回來的呢?"

  "也還是為了無聊的事。"他一口喝干了一杯酒,吸幾口煙,眼睛略為張大了。"無聊的。——但是我們就談?wù)劻T。"

  堂倌搬上新添的酒菜來,排滿了一桌,樓上又添了煙氣和油豆腐的熱氣,仿佛熱鬧起來了;樓外的雪也越加紛紛的下。

  "你也許本來知道,"他接著說,"我曾經(jīng)有一個小兄弟,是三歲上死掉的,就葬在這鄉(xiāng)下。我連他的模樣都記不清楚了,但聽母親說,是一個很可愛念的孩子,和我也很相投,至今她提起來還似乎要下淚。今年春天,一個堂兄就來了一封信,說他的墳邊已經(jīng)漸漸的浸了水,不久怕要陷入河里去了,須得趕緊去設(shè)法。母親一知道就很著急,幾乎幾夜睡不著,——她又自己能看信的。然而我能有什么法子呢?沒有錢,沒有工夫:當(dāng)時什么法也沒有。

  "一直挨到現(xiàn)在,趁著年假的閑空,我才得回南給他來遷葬。"他又喝干一杯酒,看說窗外,說,"這在那邊那里能如此呢?積雪里會有花,雪地下會不凍。就在前天,我在城里買了一口小棺材,——因為我豫料那地下的應(yīng)該早已朽爛了,——帶著棉絮和被褥,雇了四個土工,下鄉(xiāng)遷葬去。我當(dāng)時忽而很高興,愿意掘一回墳,愿意一見我那曾經(jīng)和我很親睦的小兄弟的骨殖:這些事我生平都沒有經(jīng)歷過。到得墳地,果然,河水只是咬進來,離墳已不到二尺遠??蓱z的墳,兩年沒有培土,也平下去了。我站在雪中,決然的指著他對土工說,掘開來!我實在是一個庸人,我這時覺得我的聲音有些希奇,這命令也是一個在我一生中最為偉大的命令。但土工們卻毫不駭怪,就動手掘下去了。待到掘著壙穴,我便過去看,果然,棺木已經(jīng)快要爛盡了,只剩下一堆木絲和小木片。我的心顫動著,自去拔開這些,很小心的,要看一看我的小兄弟,然而出乎意外!被褥,衣服,骨骼,什么也沒有。我想,這些都消盡了,向來聽說最難爛的是頭發(fā),也許還有罷。我便伏下去,在該是枕頭所在的泥土里仔仔細細的看,也沒有。蹤影全無!"

  我忽而看見他眼圈微紅了,但立即知道是有了酒意。他總不很吃菜,單是把酒不停的喝,早喝了一斤多,神情和舉動都活潑起來,漸近于先前所見的呂緯甫了,我叫堂倌再添二斤酒,然后回轉(zhuǎn)身,也拿著酒杯,正對面默默的聽著。

  "其實,這本已可以不必再遷,只要平了土,賣掉棺材;就此完事了的。我去賣棺材雖然有些離奇,但只要價錢極便宜,原鋪子就許要,至少總可以撈回幾文酒錢來。但我不這佯,我仍然鋪好被褥,用棉花裹了些他先前身體所在的地方的泥土,包起來,裝在新棺材里,運到我父親埋著的墳地上,在他墳旁埋掉了。因為外面用磚墩,昨天又忙了我大半天:監(jiān)工。但這樣總算完結(jié)了一件事,足夠去騙騙我的母親,使她安心些?!?,你這樣的看我,你怪我何以和先前太不相同了么?是的,我也還記得我們同到城隍廟里去拔掉神像的胡子的時候,連日議論些改革中國的方法以至于打起來的時候。但我現(xiàn)在就是這樣子,敷敷衍衍,模模胡胡。我有時自己也想到,倘若先前的朋友看見我,怕會不認我做朋友了。——然而我現(xiàn)在就是這樣。"

  他又掏出一支煙卷來,銜在嘴里,點了火。

  "看你的神情,你似乎還有些期望我,——我現(xiàn)在自然麻木得多了,但是有些事也還看得出。這使我很感激,然而也使我很不安:怕我終于辜負了至今還對我懷著好意的老朋友。……"他忽而停住了,吸幾口煙,才又慢慢的說,"正在今天,剛在我到這一石居來之前,也就做了一件無聊事,然而也是我自己愿意做的。我先前的東邊的鄰居叫長富,是一個船戶。他有一個女兒叫阿順,你那時到我家里來,也許見過的,但你一定沒有留心,因為那時她還小。后來她也長得并不好看,不過是平常的瘦瘦的瓜子臉,黃臉皮;獨有眼睛非常大,睫毛也很長,眼白又青得如夜的晴天,而且是北方的無風(fēng)的晴天,這里的就沒有那么明凈了。她很能干,十多歲沒了母親,招呼兩個小弟妹都靠她,又得服侍父親,事事都周到;也經(jīng)濟,家計倒?jié)u漸的穩(wěn)當(dāng)起來了。鄰居幾乎沒有一個不夸獎她,連長富也時常說些感激的活。這一次我動身回來的時候,我的母親又記得她了,老年人記性真長久。她說她曾經(jīng)知道順姑因為看見誰的頭上戴著紅的剪絨花,自己也想有一朵,弄不到,哭了,哭了小半夜,就挨了她父親的一頓打,后來眼眶還紅腫了兩三天。這種剪絨花是外省的東西,S城里尚且買不出,她那里想得到手呢?趁我這一次回南的便,便叫我買兩朵去送她。

  "我對于這差使倒并不以為煩厭,反而很喜歡;為阿順,我實在還有些愿意出力的意思的。前年,我回來接我母親的時候,有一天,長富正在家,不知怎的我和他閑談起來了。他便要請我吃點心,蕎麥粉,并且告訴我所加的是白糖。你想,家里能有白糖的船戶,可見決不是一個窮船戶了,所以他也吃得很闊綽。我被勸不過,答應(yīng)了,但要求只要用小碗。他也很識世故,便囑咐阿順說,他們文人,是不會吃東西的。你就用小碗,多加糖!然而等到調(diào)好端來的時候,仍然使我吃一嚇,是一大碗,足夠我吃一天。但是和長富吃的一碗比起來,我的也確乎算小碗。我生平?jīng)]有吃過蕎麥粉,這回一嘗,實在不可口,卻是非常甜。我漫然的吃了幾口,就想不吃了,然而無意中,忽然間看見阿順遠遠的站在屋角里,就使我立刻消失了放下碗筷的勇氣。我看她的神情,是害怕而且希望,大約怕自己調(diào)得不好,愿我們吃得有味,我知道如果剩下大半碗來,一定要使她很失望,而且很抱歉。我于是同時決心,放開喉嚨灌下去了,幾乎吃得和長富一樣快。我由此才知道硬吃的苦痛,我只記得還做孩子時候的吃盡一碗拌著驅(qū)除蛔蟲藥粉的沙糖才有這樣難。然而我毫不抱怨,因為她過來收拾空碗時候的忍著的得意的笑容,已盡夠賠償我的苦痛而有余了。所以我這一夜雖然飽脹得睡不穩(wěn),又做了一大串惡夢,也還是祝贊她一生幸福,愿世界為她變好。然而這些意思也不過是我的那些舊日的夢的痕跡,即刻就自笑,接著也就忘卻了。

  "我先前并不知道她曾經(jīng)為了一朵剪絨花挨打,但因為母親一說起,便也記得了蕎麥粉的事,意外的勤快起來了。我先在太原城里搜求了一遍,都沒有;一直到濟南……"

  窗外沙沙的一陣聲響,許多積雪從被他壓彎了的一技山茶樹上滑下去了,樹枝筆挺的伸直,更顯出烏油油的肥葉和血紅的花來。天空的鉛色來得更濃,小鳥雀啾唧的叫著,大概黃昏將近,地面又全罩了雪,尋不出什么食糧,都趕早回巢來休息了。

  "一直到了濟南,"他向窗外看了一回,轉(zhuǎn)身喝干一杯酒,又吸幾口煙,接著說。"我才買到剪絨花。我也不知道使她挨打的是不是這一種,總之是絨做的罷了。我也不知道她喜歡深色還是淺色,就買了一朵大紅的,一朵粉紅的,都帶到這里來。

  "就是今天午后,我一吃完飯,便去看長富,我為此特地耽擱了一天。他的家倒還在,只是看去很有些晦氣色了,但這恐怕不過是我自己的感覺。他的兒子和第二個女兒——阿昭,都站在門口,大了。阿昭長得全不像她姊姊,簡直像一個鬼,但是看見我走向她家,便飛奔的逃進屋里去。我就問那小子,知道長富不在家。你的大姊呢?他立刻瞪起眼睛,連聲問我尋她什么事,而且惡狠狠的似乎就要撲過來,咬我。我支吾著退走了,我現(xiàn)在是敷敷衍衍……

  "你不知道,我可是比先前更怕去訪人了。因為我已經(jīng)深知道自己之討厭,連自己也討厭,又何必明知故犯的去使人暗暗地不快呢?然而這回的差使是不能不辦妥的,所以想了一想,終于回到就在斜對門的柴店里。店主的母親,老發(fā)奶奶,倒也還在,而且也還認識我,居然將我邀進店里坐去了。我們寒暄幾句之后,我就說明了回到S城和尋長富的緣故。不料她嘆息說:

  "可惜順姑沒有福氣戴這剪絨花了。

  "她于是詳細的告訴我,說是大約從去年春天以來,她就見得黃瘦,后來忽而常常下淚了,問她緣故又不說;有時還整夜的哭,哭得長富也忍不住生氣,罵她年紀大了,發(fā)了瘋??墒且坏角锍?,起先不過小傷風(fēng),終于躺倒了,從此就起不來。直到咽氣的前幾天,才肯對長富說,她早就像她母親一樣,不時的吐紅和流夜汗。但是瞞著,怕他因此要擔(dān)心,有一夜,她的伯伯長庚又來硬借錢,——這是常有的事,——她不給,長庚就冷笑著說:你不要驕氣,你的男人比我還不如!她從此就發(fā)了愁,又伯羞,不好問,只好哭。長富趕緊將她的男人怎樣的掙氣的話說給她聽,那里還來得及?況且她也不信,反而說:好在我已經(jīng)這樣,什么也不要緊了。

  "她還說,如果她的男人真比長庚不如,那就真可怕呵!比不上一個愉雞賊,那是什么東西呢?然而他來送殮的時候,我是親眼看見他的,衣服很干凈,人也體面;還眼淚汪汪的說,自己撐了半世小船,苦熬苦省的積起錢來聘了一個女人,偏偏又死掉了??梢娝麑嵲谑且粋€好人,長庚說的全是誑。只可惜順姑竟會相信那樣的賊骨頭的誑話,白送了性命?!@也不能去怪誰,只能怪順姑自己沒有這一份好福氣。

  "那倒也罷,我的事情又完了。但是帶在身邊的兩朵剪絨花怎么辦呢?好,我就托她送了阿昭。這阿昭一見我就飛跑,大約將我當(dāng)作一只狼或是什么,我實在不愿意去送她?!俏乙簿退退?,對母親只要說阿順見了喜歡的了不得就是。這些無聊的事算什么?只要模模胡胡。模模胡胡的過了新年,仍舊教我的子日詩云去。"

  "你教的是子日詩云么?"我覺得奇異,便問。

  "自然。你還以為教的是ABCD么?我先是兩個學(xué)生,一個讀《詩經(jīng)》,一個讀《孟子》。新近又添了一個,女的,讀《女兒經(jīng)》。連算學(xué)也不教,不是我不教,他們不要教。"

  "我實在料不到你倒去教這類的書,……"

  "他們的老子要他們讀這些,我是別人,無乎不可的。這些無聊的事算什么?只要隨隨便便,……"

  他滿臉已經(jīng)通紅,似乎很有些醉,但眼光卻又消沉下去了。我微微的嘆息,一時沒有話可說。樓梯上一陣亂響,擁上幾個酒客來:當(dāng)頭的是矮子,擁腫的圓臉;第二個是長的,在臉上很惹眼的顯出一個紅鼻子;此后還有人,一疊連的走得小樓都發(fā)抖。我轉(zhuǎn)眼去著呂緯甫,他也正轉(zhuǎn)眼來看我,我就叫堂倌算酒賬。

  "你借此還可以支持生活么?"我一面準備走,一面問。

  "是的。——我每月有二十元,也不大能夠敷衍。"

  "那么,你以后豫備怎么辦呢?"

  "以后?——我不知道。你看我們那時豫想的事可有一件如意?我現(xiàn)在什么也不知道,連明天怎樣也不知道,連后一分……"

  堂倌送上賬來,交給我;他也不像初到時候的謙虛了,只向我看了一眼,便吸煙,聽?wèi){我付了賬。

  我們一同走出店門,他所住的旅館和我的方向正相反,就在門口分別了。我獨自向著自己的旅館走,寒風(fēng)和雪片撲在臉上,倒覺得很爽快。見天色已是黃昏,和屋宇和街道都織在密雪的純白而不定的羅網(wǎng)里。

  一九二四年二月一六日

  原刊1924年5月10日《小說月報》第15卷第5號(《彷徨》)




3、幸福的家庭

  ——擬許欽文

  "……做不做全由自己的便;那作品,像太陽的光一樣,從無量的光源中涌出來,不像石火,用鐵和石敲出來,這才是真藝術(shù)。那作者,也才是真的藝術(shù)家?!?,……這算是什么?……"他想到這里,忽然從床上跳起來了。以先他早已想過,須得撈幾文稿費維持生活了;投稿的地方,先定為幸福月報社,因為潤筆似乎比較的豐。但作品就須有范圍,否則,恐怕要不收的。范圍就范圍,……現(xiàn)在的青年的腦里的大問題是?……大概很不少,或者有許多是戀愛,婚姻,家庭之類罷?!堑模麄兇_有許多人煩悶著,正在討論這些事?!?〕那么,就來做家庭。然而怎么做做呢?……否則,恐怕要不收的,何必說些背時的話,然而……。他跳下臥床之后,四五步就走到書桌面前,坐下去,抽出一張綠格紙,毫不遲疑,但又自暴自棄似的寫下一行題目道:《幸福的家庭》。

  他的筆立刻停滯了;他仰了頭,兩眼瞪著房頂,正在安排那安置這"幸福的家庭"的地方。他想:"北京?不行,死氣沉沉,連空氣也是死的。假如在這家庭的周圍筑一道高墻,難道空氣也就隔斷了么?簡直不行!江蘇浙江天天防要開仗;福建更無須說。四川,廣東?都正在打?!?〕山東河南之類?——阿阿,要綁票〔4〕的,倘使綁去一個,那就成為不幸的家庭了。上海天津的租界上房租貴;……假如在外國,笑話。云南貴州不知道怎樣,但交通也太不便……。"他想來想去,想不出好地方,便要假定為A了,但又想,"現(xiàn)有不少的人是反對用西洋字母來代人地名的〔5〕,說是要減少讀者的興味。我這回的投稿,似乎也不如不用,安全些。那么,在那里好呢?——湖南也打仗;大連仍然房租貴;察哈爾〔6〕,吉林,黑龍江罷,——聽說有馬賊,也不行!……"他又想來想去,又想不出好地方,于是終于決心,假定這"幸福的家庭"所在的地方叫作A。

  "總之,這幸福的家庭一定須在A,無可磋商。家庭中自然是兩夫婦,就是主人和主婦,自由結(jié)婚的。他們訂有四十多條條約,非常詳細,所以非常平等,十分自由。而且受過高等教育,優(yōu)美高尚……。東洋留學(xué)生已經(jīng)不通行,——那么,假定為西洋留學(xué)生罷。主人始終穿洋服,硬領(lǐng)始終雪白;主婦是前頭的頭發(fā)始終燙得蓬蓬松松像一個麻雀窠,牙齒是始終雪白的露著,但衣服卻是中國裝,……"

  "不行不行,那不行!二十五斤!"

  他聽得窗外一個男人的聲音,不由的回過頭去看,窗幔垂著,日光照著,明得眩目,他的眼睛昏花了;接著是小木片撒在地上的聲響。"不相干,"他又回過頭來想,"什么二十五斤?——他們是優(yōu)美高尚,很愛文藝的。但因為都從小生長在幸福里,所以不愛俄國的小說……。俄國小說多描寫下等人,實在和這樣的家庭也不合。二十五斤?不管他。那么,他們看看什么書呢?——裴倫的詩?吉支〔7〕的?不行,都不穩(wěn)當(dāng)?!叮辛?,他們都愛看《理想之良人》〔8〕。我雖然沒有見過這部書,但既然連大學(xué)教授也那么稱贊他,想來他們也一定都愛看,你也看,我也看,——他們一人一本,這家庭里一共有兩本,……"他覺得胃里有點空虛了,放下筆,用兩只手支著頭,教自己的頭像地球儀似的在兩個柱子間掛著。

  "……他們兩人正在用午餐,"他想,"桌上鋪了雪白的布;廚子送上菜來,——中國菜。什么二十五斤?不管他。為什么倒是中國菜?西洋人說,中國菜最進步,最好吃,最合于衛(wèi)生〔8〕:所以他們采用中國菜。送來的是第一碗,但這第一碗是什么呢?……"

  "劈柴,……"

  他吃驚的回過頭去看,靠左肩,便立著他自己家里的主婦,兩只陰凄凄的眼睛恰恰釘住他的臉。

  "什么?"他以為她來攪擾了他的創(chuàng)作,頗有些憤怒了。

  "劈架,都用完了,今天買了些。前一回還是十斤兩吊四,今天就要兩吊六。我想給他兩吊五,好不好?"

  "好好,就是兩吊五。"

  "稱得太吃虧了。他一定只肯算二十四斤半;我想就算他二十三斤半,好不好?"

  "好好,就算他二十三斤半。"

  "那么,五五二十五,三五一十五,……"

  "唔唔,五五二十五,三五一十五,……"他也說不下去了,停了一會,忽而奮然的抓起筆來,就在寫著一行"幸福的家庭"的綠格紙上起算草,起了好久,這才仰起頭來說道:

  "五吊八!"

  "那是,我這里不夠了,還差八九個……。"

  他抽開書桌的抽屜,一把抓起所有的銅元,不下二三十,放在她攤開的手掌上,看她出了房,才又回過頭來向書桌。他覺得頭里面很脹滿,似乎椏椏叉叉的全被木柴填滿了,五五二十五,腦皮質(zhì)上還印著許多散亂的亞剌伯?dāng)?shù)目字。他很深的吸一口氣,又用力的呼出,仿佛要借此趕出腦里的劈柴,五五二十五和亞刺伯?dāng)?shù)字來。果然,吁氣之后,心地也就輕松不少了,于是仍復(fù)恍恍忽忽的想——"什么菜?菜倒不妨奇特點?;锢锛梗r子海參,實在太凡庸。我偏要說他們吃的是龍虎斗。但龍虎斗又是什么呢?有人說是蛇和貓,是廣東的貴重菜,非大宴會不吃的。但我在江蘇飯館的菜單上就見過這名目,江蘇人似乎不吃蛇和貓,恐怕就如誰所說,是蛙和鱔魚了。現(xiàn)在假定這主人和主婦為那里人呢?——不管他??偠灾瑹o論那里人吃一碗蛇和貓或者蛙和鱔魚,于幸福的家庭是決不會有損傷的。總之這第一碗一定是龍虎斗,無可磋商。

  "于是一碗龍虎斗擺在桌子中央了,他們兩人同時捏起筷子,指著碗沿,笑迷迷的你看我,我看你……。

  "Mydear,please.

  "Pleaseyoueatfirst,mydear.

  "Ohno,pleaseyor!〔10〕

  "于是他們同時伸下筷子去,同時夾出一塊蛇肉來,——不不,蛇肉究竟太奇怪,還不如說是鱔魚罷。那么,這碗龍虎斗是蛙和鱔魚所做的了。他們同時夾出一塊鱔魚來,一樣大小,五五二十五,三五……不管他,同時放進嘴里去,……"他不能自制的只想回過頭去看,因為他覺得背后很熱鬧,有人來來往往的走了兩三回。但他還熬著,亂嘈嘈的接著想,"這似乎有點肉麻,那有這樣的家庭?唉唉,我的思路怎么會這樣亂,這好題目怕是做不完篇的了?!蛘卟槐囟ㄓ昧魧W(xué)生,就在國內(nèi)受了高等教育的也可以。他們都是大學(xué)畢業(yè)的,高尚優(yōu)美,高尚……。男的是文學(xué)家;女的也是文學(xué)家,或者文學(xué)崇拜家?;蛘吲氖窃娙?;男的是詩人崇拜者,女性尊重者。或者……"他終于忍耐不住,回過頭去了。

  就在他背后的書架的旁邊,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一座白菜堆,下層三株,中層兩株,頂上一株,向他疊成一個很大的A字。

  "唉唉!"他吃驚的嘆息,同時覺得臉上驟然發(fā)熱了,脊梁上還有許多針輕輕的刺著。"吁……。"他很長的噓一口氣,先斥退了脊梁上的針,仍然想,"幸福的家庭的房子要寬綽。有一間堆積房,白菜之類都到那邊去。主人的書房另一間,靠壁滿排著書架,那旁邊自然決沒有什么白菜堆;架上滿是中國書,外國書,《理想之良人》自然也在內(nèi),——一共有兩部。臥室又一間;黃銅床,或者質(zhì)樸點,第一監(jiān)獄工場做的榆木床也就夠,床底下很干凈,……"他當(dāng)即一瞥自己的床下,劈柴已經(jīng)用完了,只有一條稻草繩,卻還死蛇似的懶懶的躺著。

  "二十三斤半,……"他覺得劈柴就要向床下"川流不息"的進來,頭里面又有些椏椏叉叉了,便急忙起立,走向門口去想關(guān)門。但兩手剛觸著門,卻又覺得未免太暴躁了,就歇了手,只放下那積著許多灰塵的門幕。他一面想,這既無閉關(guān)自守之操切,也沒有開放門戶之不安:是很合于"中庸之道"〔11〕的。



  "……所以主人的書房門永遠是關(guān)起來的。"他走回來,坐下,想,"有事要商量先敲門,得了許可才能進來,這辦法實在對?,F(xiàn)在假如主人坐在自己的書房里,主婦來談文藝了,也就先敲門?!@可以放心,她必不至于捧著白菜的。

  "Comein,please,mydear.〔12〕

  "然而主人沒有工夫談文藝的時候怎么辦呢?那么,不理她,聽她站在外面老是剝剝的敲?這大約不行罷?;蛘摺独硐胫既恕防锩娑紝懼强峙麓_是一部好小說,我如果有了稿費,也得去買他一部來看看……。"

  拍!

  他腰骨筆直了,因為他根據(jù)經(jīng)驗,知道這一聲"拍"是主婦的手掌打在他們的三歲的女兒的頭上的聲音。

  "幸福的家庭,……"他聽到孩子的嗚咽了,但還是腰骨筆直的想,"孩子是生得遲的,生得遲?;蛘卟蝗鐩]有,兩個人干干凈凈?!蛘卟蝗缱≡诳偷昀?,什么都包給他們,一個人干干……"他聽得嗚咽聲高了起來,也就站了起來,鉆過門幕,想著,"馬克思在兒女的啼哭聲中還會做《資本論》,所以他是偉人,……"走出外間,開了風(fēng)門,聞得一陣煤油氣。孩子就躺倒在門的右邊,臉向著地,一見他,便"哇"的哭出來了。

  "阿阿,好好,莫哭莫哭,我的好孩子。"他彎下腰去抱她。

  他抱了她回轉(zhuǎn)身,看見門左邊還站著主婦,也是腰骨筆直,然而兩手插腰,怒氣沖沖的似乎豫備開始練體操。

  "連你也來欺侮我!不會幫忙,只會搗亂,——連油燈也要翻了他。晚上點什么?……"

  "阿阿,好好,莫哭莫哭,"他把那些發(fā)抖的聲音放在腦后,抱她進房,摩著她的頭,說,"我的好孩子。"于是放下她,拖開椅子,坐下去,使她站在兩膝的中間,擎起手來道,"莫哭了呵,好孩子。爹爹做貓洗臉給你看。"他同時伸長頸子,伸出舌頭,遠遠的對著手掌舔了兩舔,就用這手掌向了自己的臉上畫圓圈。

  "呵呵呵,花兒。"她就笑起來了。

  "是的是的,花兒。"他又連畫上幾個圓圈,這才歇了手,只見她還是笑迷迷的掛著眼淚對他看。他忽而覺得,她那可愛的天真的臉,正像五年前的她的母親,通紅的嘴唇尤其像,不過縮小了輪廓。那時也是晴朗的冬天,她聽得他說決計反抗一切阻礙,為她犧牲的時候,也就這樣笑迷迷的掛著眼淚對他看。他惘然的坐著,仿佛有些醉了。

  "阿阿,可愛的嘴唇……"他想。

  門幕忽然掛起。劈柴運進來了。

  他也忽然驚醒,一定睛,只見孩子還是掛著眼淚,而且張開了通紅的嘴唇對他看。"嘴唇……"他向旁邊一瞥,劈柴正在進來,"……恐怕將來也就是五五二十五,九九八十一!……而且兩只眼睛陰凄凄的……。"他想著,隨即粗暴的抓起那寫著一行題目和一堆算草的綠格紙來,揉了幾揉,又展開來給她拭去了眼淚和鼻涕。"好孩子,自己玩去罷。"他一面推開她,說;一面就將紙團用力的擲在紙簍里。

  但他又立刻覺得對于孩子有些抱歉了,重復(fù)回頭,目送著她獨自煢煢的出去;耳朵里聽得木片聲。他想要定一定神,便又回轉(zhuǎn)頭,閉了眼睛,息了雜念,平心靜氣的坐著。他看見眼前浮出一朵扁圓的烏花,橙黃心,從左眼的左角漂到右,消失了;接著一朵明綠花,墨綠

  色的心;接著一座六株的白菜堆,屹然的向他疊成一個很大的A字。

  一九二四年二月一八日。

  〔1〕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二四年三月一日上?!秼D女雜志》月刊第十卷第三號。

  本文發(fā)表時篇末有作者的《附記》如下:"我于去年在《晨報副刊》上看見許欽文君的《理想的伴侶》的時候,就忽而想到這一篇的大意,且以為倘用了他的筆法來寫,倒是很合式的;然而也不過單是這樣想。到昨天,又忽而想起來,又適值沒有別的事,于是就這樣的寫下來了。只是到末后,又似乎漸漸的出了軌,因為過于沉悶些。我覺得他的作品的收束,大抵是不至于如此沉悶的。但就大體而言,也仍然不能說不是"擬"。二月十八日燈下,在北京記。"

  許欽文,浙江紹興人,當(dāng)時的青年作家。著有短篇小說集《故鄉(xiāng)》等。他的《理想的伴侶》是因一九二三年八月《婦女雜志》第九卷第八號刊出的"我之理想的配偶"征文啟事而寫的一篇諷刺小說,載于同年九月九日北京《晨報副刊》。

  〔2〕指當(dāng)時一些報刊關(guān)于戀愛、婚姻、家庭問題的討論。如一九二三年五、六月間《晨報副刊》進行的"愛情定則"的討論;《婦女雜志》關(guān)于理想配偶的征文以及出版"配偶選擇號"(第九卷第十一號)等。

  〔3〕關(guān)于江浙等地的戰(zhàn)爭,當(dāng)指江蘇軍閥齊燮元與浙江軍閥盧永祥的對峙;直系軍閥孫傳芳與福建軍閥王永泉等人的戰(zhàn)爭;四川軍閥楊森對熊克武的戰(zhàn)爭;廣東軍閥陳炯明與桂系、滇系軍閥的戰(zhàn)爭;湖南軍閥趙恒惕對譚延笥的戰(zhàn)爭。

  〔4〕綁票舊時盜匪把人劫走,強迫被劫持者的親屬出錢贖買,稱為綁票。當(dāng)時山東、河南是土匪頭子孫美瑤、"老洋人"等活動的地區(qū),經(jīng)常發(fā)生這類事件。

  〔5〕關(guān)于羅馬字母代替小說中人名地名問題,一九二三年六月至九月間《晨報副刊》上曾有過爭論。八月二十六日該刊所載鄭兆松的《羅馬字母問題的小小結(jié)束》認為:"小說里羼用些羅馬字母,不認識羅馬文字的大多數(shù)民眾看來,就會產(chǎn)生出一種厭惡的情感,至少,也足以減少它們的普遍性。"

  〔6〕察哈爾指當(dāng)時的察哈爾特別區(qū)。一九二八年改設(shè)省。一九五二年撤銷,分別并入河北、山西兩省和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

  〔7〕裴倫(G.G.Byron,1788-1824)通譯拜倫,英國詩人。著有長詩《唐·璜》、詩劇《曼佛雷特》等。吉支(J.Keats,1795-1821),通譯濟慈,英國詩人。著有《為和平而寫的十四行詩》、長詩《伊莎貝拉》等。

  〔8〕《理想之良人》即四幕劇《AnIdealHusband》,英國王爾德(O.Wilde,1856-1900)著。該劇在"五四"前被譯成中文,曾連載于《新青年》第一卷第二、三、四、六號和第二卷第二號。

  〔9〕關(guān)于西洋人稱贊中國菜,作者曾在《華蓋集續(xù)編·馬上支日記》中這樣說過:"近年嘗聽到本國人和外國人頌揚中國菜,說是怎樣可口,怎樣衛(wèi)生,世界上第一,宇宙間第n。但我實在不知道怎樣的是中國菜。我們有幾處是嚼蔥蒜和雜和面餅,有幾處是用醋,辣椒,腌菜下飯;還有許多人是只能舐黑鹽,還有許多人是連黑鹽也沒得舐。中外人士以為可口,衛(wèi)生,第一而第n的,當(dāng)然不是這些;應(yīng)該是闊人,上等人所吃的肴饌。"

  〔10〕這三行英文的意思是:"我親愛的,請。""你請先吃,我親愛的。""不,你請!"

  〔11〕"中庸之道"儒家學(xué)說。據(jù)宋代朱熹《中庸章句集注》:"中者,不偏不倚,無過不及之名;庸,平常也。"


4、肥皂

  四銘太太正在斜日光中背著北窗和她八歲的女兒秀兒糊紙錠,忽聽得又重又緩的布鞋底聲響,知道四銘進來了,并不去看他,只是糊紙錠。但那布鞋底聲卻愈響愈逼近,覺得終于停在她的身邊了,于是不免轉(zhuǎn)過眼去看,只見四銘就在她面前聳肩曲背的狠命掏著布馬掛底下的袍子的大襟后面的口袋。

  他好容易曲曲折折的匯出手來,手里就有一個小小的長方包,葵綠色的,一徑遞給四太太。她剛接到手,就聞到一陣似橄欖非橄欖的說不清的香味,還看見葵綠色的紙包上有一個金光燦爛的印子和許多細簇簇的花紋。秀兒即刻跳過來要搶著看,四太太趕忙推開她。

  "上了街?……"她一面看,一面問。

  "唔唔。"他看著她手里的紙包,說。

  于是這葵綠色的紙包被打開了,里面還有一層很薄的紙,也是葵綠色,揭開薄紙,才露出那東西的本身來,光滑堅致,也是葵綠色,上面還有細簇簇的花紋,而薄紙原來卻是米色的,似橄欖非橄欖的說不清的香味也來得更濃了。

  "唉唉,這實在是好肥皂。"她捧孩子似的將那葵綠色的東西送到鼻子下面去,嗅著說。

  "唔唔,你以后就用這個……。"

  她看見他嘴里這么說,眼光卻射在她的脖子上,便覺得顴骨以下的臉上似乎有些熱。她有時自己偶然摸到脖子上,尤其是耳朵后,指面上總感著些粗糙,本來早就知道是積年的老泥,但向來倒也并不很介意。現(xiàn)在在他的注視之下,對著這葵綠異香的洋肥皂,可不禁臉上有些發(fā)熱了,而且這熱又不絕的蔓延開去,即刻一徑到耳根。她于是就決定晚飯后要用這肥皂來拚命的洗一洗。

  "有些地方,本來單用皂莢子是洗不干凈的。"她自對自的說。

  "媽,這給我!"秀兒伸手來搶葵綠紙;在外面玩耍的小女兒招兒也跑到了。四太太趕忙推開她們,裹好薄紙,又照舊包上葵綠紙,欠過身去擱在洗臉臺上最高的一層格子上,看一看,翻身仍然糊紙錠。

  "學(xué)程!"四銘記起了一件事似的,忽而拖長了聲音叫,就在她對面的一把高背椅子上坐下了。

  "學(xué)程!"她也幫著叫。

  她停下糊紙錠,側(cè)耳一聽,什么響應(yīng)也沒有,又見他仰著頭焦急的等著,不禁很有些抱歉了,便盡力提高了喉嚨,尖利的叫:

  "[纟全]兒呀!"

  這一叫確乎有效,就聽到皮鞋聲橐橐的近來,不一會,[纟全]兒已站在她面前了,只穿短衣,肥胖的圓臉上亮晶晶的流著油汗。

  "你在做什么?怎么爹叫也不聽見?"她譴責(zé)的說。

  "我剛在練八卦拳〔2〕……。"他立即轉(zhuǎn)身向了四銘,筆挺的站著,看著他,意思是問他什么事。

  "學(xué)程,我就要問你:惡毒婦是什么?"

  "惡毒婦?……那是,很兇的女人罷?……"

  "胡說!胡鬧!"四銘忽而怒得可觀。"我是女人么???"

  學(xué)程嚇得倒退了兩步,站得更挺了。他雖然有時覺得他走路很像上臺的老生,卻從沒有將他當(dāng)作女人看待,他知道自己答的很錯了。

  "惡毒婦是很兇的女人,我倒不懂,得來請教你?——這不是中國話,是鬼子話,我對你說。這是什么意思,你懂么?"

  "我,……我不懂。"學(xué)程更加局促起來。

  "嚇,我白化錢送你進學(xué)堂,連這一點也不懂。虧煞你的學(xué)堂還夸什么口耳并重,倒教得什么也沒有。說這鬼話的人至多不過十四五歲,比你還小些呢,已經(jīng)嘰嘰咕咕的能說了,你卻連意思也說不出,還有這臉說我不懂!——現(xiàn)在就給我去查出來!"

  學(xué)程在喉嚨底里答應(yīng)了一聲"是",恭恭敬敬的退出去了。

  "這真叫作不成樣子,"過了一會,四銘又慷慨的說,"現(xiàn)在的學(xué)生是。其實,在光緒年間,我就是最提倡開學(xué)堂的,〔3〕可萬料不到學(xué)堂的流弊竟至于如此之大:什么解放咧,自由咧,沒有實學(xué),只會胡鬧。學(xué)程呢,為他化了的錢也不少了,都白化。好容易給他進了中西折中的學(xué)堂,英文又專是口耳并重的,你以為這該好了罷,哼,可是讀了一年,連惡毒婦也不懂,大約仍然是念死書。嚇,什么學(xué)堂,造就了些什么?我簡直說:應(yīng)該統(tǒng)統(tǒng)關(guān)掉!"

  "對咧,真不如統(tǒng)統(tǒng)關(guān)掉的好。"四太太糊著紙錠,同情的說。

  "秀兒她們也不必進什么學(xué)堂了。女孩子,念什么書?九公公先前這樣說,反對女學(xué)的時候,我還攻擊他呢;可是現(xiàn)在看起來,究竟是老年人的話對。你想,女人一陣一陣的在街上走,已經(jīng)很不雅觀的了,她們卻還要剪頭發(fā)。我最恨的就是那些剪了頭發(fā)的女學(xué)生,我簡直說,軍人土匪倒還情有可原,攪亂天下的就是她們,應(yīng)該很嚴的辦一辦……。"

  "對咧,男人都像了和尚還不夠,女人又來學(xué)尼姑了。"

  "學(xué)程!"

  學(xué)程正捧著一本小而且厚的金邊書快步進來,便呈給四銘,指著一處說:

  "這倒有點像。這個……。"

  四銘接來看時,知道是字典,但文字非常小,又是橫行的。他眉頭一皺,擎向窗口,細著眼睛,就學(xué)程所指的一行念過去:

  "第十八世紀創(chuàng)立之共濟講社〔4〕之稱?!恚粚??!@聲音是怎么念的?"他指著前面的"鬼子"字,問。

  "惡特拂羅斯(Oddfellows)。"

  "不對,不對,不是這個。"四銘又忽而憤怒起來了。"我對你說:那是一句壞話,罵人的話,罵我這樣的人的。懂了么?查去!"

  學(xué)程看了他幾眼,沒有動。

  "這是什么悶胡盧,沒頭沒腦的?你也先得說說清,教他好用心的查去。"她看見學(xué)程為難,覺得可憐,便排解而且不滿似的說。

  "就是我在大街上廣潤祥買肥皂的時候,"四銘呼出了一口氣,向她轉(zhuǎn)過臉去,說。"店里又有三個學(xué)生在那里買東西。我呢,從他們看起來,自然也怕太嚕蘇一點了罷。我一氣看了六七樣,都要四角多,沒有買;看一角一塊的,又太壞,沒有什么香。我想,不如中通的好,便挑定了那綠的一塊,兩角四分?;镉嫳緛硎莿堇?,眼睛生在額角上的,早就撅著狗嘴的了;可恨那學(xué)生這壞小子又都擠眉弄眼的說著鬼話笑。后來,我要打開來看一看才付錢:洋紙包著,怎么斷得定貨色的好壞呢。誰知道那勢利鬼不但不依,還蠻不講理,說了許多可惡的廢話;壞小子們又附和著說笑。那一句是頂小的一個說的,而且眼睛看著我,他們就都笑起來了:可見一定是一句壞話。"他于是轉(zhuǎn)臉對著學(xué)程道,"你只要在壞話類里去查去!"

  學(xué)程在喉嚨底里答應(yīng)了一聲"是",恭恭敬敬的退去了。

  "他們還嚷什么新文化新文化,化到這樣了,還不夠?"他兩眼釘著屋梁,盡自說下去。"學(xué)生也沒有道德,社會上也沒有道德,再不想點法子來挽救,中國這才真?zhèn)€要亡了?!阆?,那多么可嘆?……"

  "什么?"她隨口的問,并不驚奇。

  "孝女。"他轉(zhuǎn)眼對著她,鄭重的說。"就在大街上,有兩個討飯的。一個是姑娘,看去該有十八九歲了?!鋵嵾@樣的年紀,討飯是很不相宜的了,可是她還討飯?!鸵粋€六七十歲的老的,白頭發(fā),眼睛是瞎的,坐在布店的檐下求乞。大家多說她是孝女,那老的是祖母。她只要討得一點什么,便都獻給祖母吃,自己情愿餓肚皮??墒沁@樣的孝女,有人肯布施么?"他射出眼光來釘住她,似乎要試驗她的識見。

  她不答話,也只將眼光釘住他,似乎倒是專等他來說明。

  "哼,沒有。"他終于自己回答說。"我看了好半天,只見一個人給了一文小錢;其余的圍了一大圈,倒反去打趣。還有兩個光棍,竟肆無忌憚的說:阿發(fā),你不要看得這貨色臟。你只要去買兩塊肥皂來,咯支咯支遍身洗一洗,好得很哩!哪,你想,這成什么話?"

  "哼,"她低下頭去了,久之,才又懶懶的問,"你給了錢么?"

  "我么?——沒有。一兩個錢,是不好意思拿出去的。她不是平常的討飯,總得……。"

  "嗡。"她不等說完話,便慢慢地站起來,走到廚下去?;椟S只顯得濃密,已經(jīng)是晚飯時候了。

  四銘也站起身,走出院子去。天色比屋子里還明亮,學(xué)程就在墻角落上練習(xí)八卦拳:這是他的"庭訓(xùn)"〔5〕,利用晝夜之交的時間的經(jīng)濟法,學(xué)程奉行了將近大半年了。他贊許似的微微點一點頭,便反背著兩手在空院子里來回的踱方步。不多久,那惟一的盆景萬年青的闊葉又已消失在昏暗中,破絮一般的白云間閃出星點,黑夜就從此開頭。四銘當(dāng)這時候,便也不由的感奮起來,仿佛就要大有所為,與周圍的壞學(xué)生以及惡社會宣戰(zhàn)。他意氣漸漸勇猛,腳步愈跨愈大,布鞋底聲也愈走愈響,嚇得早已睡在籠子里的母雞和小雞也都唧唧足足的叫起來了。

  堂前有了燈光,就是號召晚餐的烽火,合家的人們便都齊集在中央的桌子周圍。燈在下橫;上首是四銘一人居中,也是學(xué)程一般肥胖的圓臉,但多兩撇細胡子,在菜湯的熱氣里,獨據(jù)一面,很像廟里的財神。左橫是四太太帶著招兒;右橫是學(xué)程和秀兒一列。碗筷聲雨點似的響,雖然大家不言語,也就是很熱鬧的晚餐。



  招兒帶翻了飯碗了,菜湯流得小半桌。四銘盡量的睜大了細眼睛瞪著看得她要哭,這才收回眼光,伸筷自去夾那早先看中了的一個菜心去??墒遣诵囊呀?jīng)不見了,他左右一瞥,就發(fā)見學(xué)程剛剛夾著塞進他張得很大的嘴里去,他于是只好無聊的吃了一筷黃菜葉。

  "學(xué)程,"他看著他的臉說,"那一句查出了沒有?"

  "那一句?——那還沒有。"

  "哼,你看,也沒有學(xué)問,也不懂道理,單知道吃!學(xué)學(xué)那個孝女罷,做了乞丐,還是一味孝順祖母,自己情愿餓肚子。但是你們這些學(xué)生那里知道這些,肆無忌憚,將來只好像那光棍……。"

  "想倒想著了一個,但不知可是?!蚁?,他們說的也許是阿爾特膚爾〔6〕。"

  "哦哦,是的!就是這個!他們說的就是這樣一個聲音:惡毒夫咧。這是什么意思?你也就是他們這一黨:你知道的。"

  "意思,——意思我不很明白。"

  "胡說!瞞我。你們都是壞種!"

  "天不打吃飯人,你今天怎么盡鬧脾氣,連吃飯時候也是打雞罵狗的。他們小孩子們知道什么。"四太太忽而說。

  "什么?"四銘正想發(fā)話,但一回頭,看見她陷下的兩頰已經(jīng)鼓起,而且很變了顏色,三角形的眼里也發(fā)著可怕的光,便趕緊改口說,"我也沒有鬧什么脾氣,我不過教學(xué)程應(yīng)該懂事些。"

  "他那里懂得你心里的事呢。"她可是更氣忿了。"他如果能懂事,早就點了燈籠火把,尋了那孝女來了。好在你已經(jīng)給她買好了一塊肥皂在這里,只要再去買一塊……"

  "胡說!那話是那光棍說的。"

  "不見得。只要再去買一塊,給她咯支咯支的遍身洗一洗,供起來,天下也就太平了。"

  "什么話?那有什么相干?我因為記起了你沒有肥皂……"

  "怎么不相干?你是特誠買給孝女的,你咯支咯支的去洗去。我不配,我不要,我也不要沾孝女的光。"

  "這真是什么話?你們女人……"四銘支吾著,臉上也像學(xué)程練了八卦拳之后似的流出油汗來,但大約大半也因為吃了太熱的飯。

  "我們女人怎么樣?我們女人,比你們男人好得多。你們男人不是罵十八九歲的女學(xué)生,就是稱贊十八九歲的女討飯:都不是什么好心思??┲Э┲?,簡直是不要臉!"

  "我不是已經(jīng)說過了?那是一個光棍……"

  "四翁!"外面的暗中忽然起了極響的叫喊。

  "道翁么?我就來!"四銘知道那是高聲有名的何道統(tǒng),便遇赦似的,也高興的大聲說。"學(xué)程,你快點燈照何老伯到書房去!"

  學(xué)程點了燭,引著道統(tǒng)走進西邊的廂房里,后面還跟著卜薇園。

  "失迎失迎,對不起。"四銘還嚼著飯,出來拱一拱手,說。"就在舍間用便飯,何如?……"

  "已經(jīng)偏過了。"薇園迎上去,也拱一拱手,說。"我們連夜趕來,就為了那移風(fēng)文社的第十八屆征文題目,明天不是逢七么?"

  "哦!今天十六?"四銘恍然的說。

  "你看,多么胡涂!"道統(tǒng)大嚷道。

  "那么,就得連夜送到報館去,要他明天一準登出來。"

  "文題我已經(jīng)擬下了。你看怎樣,用得用不得?"道統(tǒng)說著,就從手巾包里挖出一張紙條來交給他。

  四銘踱到燭臺面前,展開紙條,一字一字的讀下去:

  "恭擬全國人民合詞吁請貴大總統(tǒng)特頒明令專重圣經(jīng)崇祀孟母〔7〕以挽頹風(fēng)而存國粹文"?!脴O好極??墒亲謹?shù)太多了罷?"

  "不要緊的!"道統(tǒng)大聲說。"我算過了,還無須乎多加廣告費。但是詩題呢?"

  "詩題么?"四銘忽而恭敬之狀可掬了。"我倒有一個在這里:孝女行。那是實事,應(yīng)該表彰表彰她。我今天在大街上……"

  "哦哦,那不行。"薇園連忙搖手,打斷他的話。"那是我也看見的。她大概是外路人,我不懂她的話,她也不懂我的話,不知道她究竟是那里人。大家倒都說她是孝女;然而我問她可能做詩,她搖搖頭。要是能做詩,那就好了。"

  "然而忠孝是大節(jié),不會做詩也可以將就……。"

  "那倒不然,而孰知不然!"薇園攤開手掌,向四銘連搖帶推的奔過去,力爭說。"要會做詩,然后有趣。"

  "我們,"四銘推開他,"就用這個題目,加上說明,登報去。一來可以表彰表彰她;二來可以借此針砭社會?,F(xiàn)在的社會還成個什么樣子,我從旁考察了好半天,竟不見有什么人給一個錢,這豈不是全無心肝……"

  "阿呀,四翁!"薇園又奔過來,"你簡直是在對著和尚罵賊禿了。我就沒有給錢,我那時恰恰身邊沒有帶著。"

  "不要多心,薇翁。"四銘又推開他,"你自然在外,又作別論。你聽我講下去:她們面前圍了一大群人,毫無敬意,只是打趣。還有兩個光棍,那是更其肆無忌憚了,有一個簡直說,阿發(fā),你去買兩塊肥皂來,咯支咯支遍身洗一洗,好得很哩。你想,這……"

  "哈哈哈!兩塊肥皂!"道統(tǒng)的響亮的笑聲突然發(fā)作了,震得人耳朵[口皇][口皇]的叫。"你買,哈哈,哈哈!"

  "道翁,道翁,你不要這么嚷。"四銘吃了一驚,慌張的說。

  "咯支咯支,哈哈!"

  "道翁!"四銘沉下臉來了,"我們講正經(jīng)事,你怎么只胡鬧,鬧得人頭昏。你聽,我們就用這兩個題目,即刻送到報館去,要他明天一準登出來。這事只好偏勞你們兩位了。"

  "可以可以,那自然。"薇園極口應(yīng)承說。

  "呵呵,洗一洗,咯支……唏唏……"

  "道翁!??!"四銘憤憤的叫。

  道統(tǒng)給這一喝,不笑了。他們擬好了說明,薇園謄在信箋上,就和道統(tǒng)跑往報館去。四銘拿著燭臺,送出門口,回到堂屋的外面,心里就有些不安逸,但略一躊躕,也終于跨進門檻去了。他一進門,迎頭就看見中央的方桌中間放著那肥皂的葵綠色的小小的長方包,包中央的金印子在燈光下明晃晃的發(fā)閃,周圍還有細小的花紋。

  秀兒和招兒都蹲在桌子下橫的地上玩;學(xué)程坐在右橫查字典。最后在離燈最遠的陰影里的高背椅子上發(fā)見了四太太,燈光照處,見她死板板的臉上并不顯出什么喜怒,眼睛也并不看著什么東西。

  "咯支咯支,不要臉不要臉……"

  四銘微微的聽得秀兒在他背后說,回頭看時,什么動作也沒有了,只有招兒還用了她兩只小手的指頭在自己臉上抓。

  他覺得存身不住,便熄了燭,踱出院子去。他來回的踱,一不小心,母雞和小雞又唧唧足足的叫了起來,他立即放輕腳步,并且走遠些。經(jīng)過許多時,堂屋里的燈移到臥室里去了。他看見一地月光,仿佛滿鋪了無縫的白紗,玉盤似的月亮現(xiàn)在白云間,看不出一點缺。

  他很有些悲傷,似乎也像孝女一樣,成了"無告之民"〔8〕,孤苦零丁了。他這一夜睡得非常晚。

  但到第二天的早晨,肥皂就被錄用了。這日他比平日起得遲,看見她已經(jīng)伏在洗臉臺上擦脖子,肥皂的泡沫就如大螃蟹嘴上的水泡一般,高高的堆在兩個耳朵后,比起先前用皂莢時候的只有一層極薄的白沫來,那高低真有霄壤之別了。從此之后,四太太的身上便總帶著些似橄欖非橄欖的說不清的香味;幾乎小半年,這才忽而換了樣,凡有聞到的都說那可似乎是檀香。一九二四年三月二二日。

  〔1〕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二四年三月二十七、二十八日北京《晨報副刊》。

  〔2〕八卦拳拳術(shù)的一種,多用掌法,按八卦的特定形式運行。清末有些王公大臣和"五四"前后的封建復(fù)古派把它作為"國粹"加以提倡。

  〔3〕關(guān)于光緒年間開學(xué)堂,戊戌變法(1898)前后,在維新派的推動下,我國開始興辦近代教育,開設(shè)學(xué)堂。這些學(xué)堂當(dāng)時曾不同程度地傳播了西方近代的科學(xué)文化和社會學(xué)說。

  〔4〕共濟講社(Oddfellows)又譯共濟社,十八世紀在英國出現(xiàn)的一種以互濟為目的的秘密結(jié)社。

  〔5〕"庭訓(xùn)"《論語·季氏》載:孔丘"嘗獨立,鯉(按即孔丘的兒子)趨而過庭",孔丘要他學(xué)"詩"、學(xué)"禮"。后來就常有人稱父親的教訓(xùn)為"庭訓(xùn)"或"過庭之訓(xùn)"。

  〔6〕"阿爾特膚爾"英語Oldfool的音譯,意為"老傻瓜"。

  〔7〕孟母指孟軻的母親,舊時傳說她是善于教子的"賢母"。

  〔8〕"無告之民"語出《禮記·王制》,其中說:孤、獨、鰥、寡"四者,天民之窮而無告者也"。無告,有苦無處訴說。



5、長明燈

  春陰的下午,吉光屯唯一的茶館子里的空氣又有些緊張了,人們的耳朵里,仿佛還留著一種微細沉實的聲息——"熄掉他罷!"

  但當(dāng)然并不是全屯的人們都如此。這屯上的居民是不大出行的,動一動就須查黃歷〔2〕,看那上面是否寫著"不宜出行";倘沒有寫,出去也須先走喜神方,迎吉利。不拘禁忌地坐在茶館里的不過幾個以豁達自居的青年人,但在蟄居人的意中卻以為個個都是敗家子。

  現(xiàn)在也無非就是這茶館里的空氣有些緊張。

  "還是這樣么?"三角臉的拿起茶碗,問。

  "聽說,還是這樣,"方頭說,"還是盡說熄掉他熄掉他。眼光也越加發(fā)閃了。見鬼!這是我們屯上的一個大害,你不要看得微細。我們倒應(yīng)該想個法子來除掉他!"

  "除掉他,算什么一回事。他不過是一個……。什么東西!造廟的時候,他的祖宗就捐過錢,現(xiàn)在他卻要來吹熄長明燈。這不是不肖子孫?我們上縣去,送他忤逆!"闊亭捏了拳頭,在桌上一擊,慷慨地說。一只斜蓋著的茶碗蓋子也噫的一聲,翻了身。

  "不成。要送忤逆,須是他的父母,母舅……"方頭說。

  "可惜他只有一個伯父……"闊亭立刻頹唐了。

  "闊亭!"方頭突然叫道。"你昨天的牌風(fēng)可好?"

  闊亭睜著眼看了他一會,沒有便答;胖臉的莊七光已經(jīng)放開喉嚨嚷起來了:

  "吹熄了燈,我們的吉光屯還成什么吉光屯,不就完了么?老年人不都說么:這燈還是梁武帝〔3〕點起的,一直傳下來,沒有熄過;連長毛〔4〕造反的時候也沒有熄過……。你看,嘖,那火光不是綠瑩瑩的么?外路人經(jīng)過這里的都要看一看,都稱贊……。嘖,多么好……。他現(xiàn)在這么胡鬧,什么意思?……"

  "他不是發(fā)了瘋么?你還沒有知道?"方頭帶些藐視的神氣說。

  "哼,你聰明!"莊七光的臉上就走了油。

  "我想:還不如用老法子騙他一騙,"灰五嬸,本店的主人兼工人,本來是旁聽著的,看見形勢有些離了她專注的本題了,便趕忙來岔開紛爭,拉到正經(jīng)事上去。

  "什么老法子?"莊七光詫異地問。

  "他不是先就發(fā)過一回瘋么,和現(xiàn)在一模一樣。那時他的父親還在,騙了他一騙,就治好了。"

  "怎么騙?我怎么不知道?"莊七光更其詫異地問。

  "你怎么會知道?那時你們都還是小把戲呢,單知道喝奶拉矢。便是我,那時也不這樣。你看我那時的一雙手呵,真是粉嫩粉嫩……"

  "你現(xiàn)在也還是粉嫩粉嫩……"方頭說。

  "放你媽的屁!"灰五嬸怒目地笑了起來,"莫胡說了。我們講正經(jīng)話。他那時也還年青哩;他的老子也就有些瘋的。聽說:有一天他的祖父帶他進社廟去,教他拜社老爺,瘟將軍,王靈官〔5〕老爺,他就害怕了,硬不拜,跑了出來,從此便有些怪。后來就像現(xiàn)在一樣,一見人總和他們商量吹熄正殿上的長明燈。他說熄了便再不會有蝗蟲和病痛,真是像一件天大的正事似的。大約那是邪祟附了體,怕見正路神道了。要是我們,會怕見社老爺么?你們的茶不冷了么?對一點熱水罷。好,他后來就自己闖進去,要去吹。他的老子又太疼愛他,不肯將他鎖起來。呵,后來不是全屯動了公憤,和他老子去吵鬧了么?可是,沒有辦法,——幸虧我家的死鬼①那時還在,給想了一個法:將長明燈用厚棉被一圍,漆漆黑黑地,領(lǐng)他去看,說是已經(jīng)吹熄了。"

  "唉唉,這真虧他想得出。"三角臉吐一口氣,說,不勝感服之至似的。

  "費什么這樣的手腳,"闊亭憤憤地說,"這樣的東西,打死了就完了,嚇!"

  "那怎么行?"她吃驚地看著他,連忙搖手道,"那怎么行!他的祖父不是捏過印靶子②的么?"

  闊亭們立刻面面相覷,覺得除了"死鬼"的妙法以外,也委實無法可想了。

  "后來就好了的!"她又用手背抹去一些嘴角上的白沫,更快地說,"后來全好了的!他從此也就不再走進廟門去,也不再提起什么來,許多年。不知道怎么這回看了賽會之后不多幾天,又瘋了起來了。哦,同先前一模一樣。午后他就走過這里,一定又上廟里去了。你們和四爺商量商量去,還是再騙他一騙好。那燈不是梁五弟點起來的么?不是說,那燈一滅,這里就要變海,我們就都要變泥鰍么?你們快去和四爺商量商量罷,要不……"

  "我們還是先到廟前去看一看,"方頭說著,便軒昂地出了門。

  闊亭和莊七光也跟著出去了。三角臉走得最后,將到門口,回過頭來說道:

  "這回就記了我的賬!入他……。"

  灰五嬸答應(yīng)著,走到東墻下拾起一塊木炭來,就在墻上畫有一個小三角形和一串短短的細線的下面,劃添了兩條線。

  他們望見社廟的時候,果然一并看到了幾個人:一個正是他,兩個是閑看的,三個是孩子。

  但廟門卻緊緊地關(guān)著。

  "好!廟門還關(guān)著。"闊亭高興地說。

  他們一走近,孩子們似乎也都膽壯,圍近去了。本來對了廟門立著的他,也轉(zhuǎn)過臉來對他們看。

  他也還如平常一樣,黃的方臉和藍布破大衫,只在濃眉底下的大而且長的眼睛中,略帶些異樣的光閃,看人就許多工夫不眨眼,并且總含著悲憤疑懼的神情。短的頭發(fā)上粘著兩片稻草葉,那該是孩子暗暗地從背后給他放上去的,因為他們向他頭上一看之后,就都縮了頸子,笑著將舌頭很快地一伸。

  他們站定了,各人都互看著別個的臉。

  "你干什么?"但三角臉終于走上一步,詰問了。

  "我叫老黑開門,"他低聲,溫和地說。"就因為那一盞燈必須吹熄。你看,三頭六臂的藍臉,三只眼睛,長帽,半個的頭,牛頭和豬牙齒,都應(yīng)該吹熄……吹熄。吹熄,我們就不會有蝗蟲,不會有豬嘴瘟……。"

  "唏唏,胡鬧!"闊亭輕蔑地笑了出來,"你吹熄了燈,蝗蟲會還要多,你就要生豬嘴瘟!"

  "唏唏!"莊七光也陪著笑。

  一個赤膊孩子擎起他玩弄著的葦子,對他瞄準著,將櫻桃似的小口一張,道:

  "吧!"

  "你還是回去罷!倘不,你的伯伯會打斷你的骨頭!燈么,我替你吹。你過幾天來看就知道。"闊亭大聲說。

  他兩眼更發(fā)出閃閃的光來,釘一般看定闊亭的眼,使闊亭的眼光趕緊辟易了。

  "你吹?"他嘲笑似的微笑,但接著就堅定地說,"不能!不要你們。我自己去熄,此刻去熄!"

  闊亭便立刻頹唐得酒醒之后似的無力;方頭卻已站上去了,慢慢地說道:

  "你是一向懂事的,這一回可是太胡涂了。讓我來開導(dǎo)你罷,你也許能夠明白。就是吹熄了燈,那些東西不是還在么?不要這么傻頭傻腦了,還是回去!睡覺去!"

  "我知道的,熄了也還在。"他忽又現(xiàn)出陰鷙的笑容,但是立即收斂了,沉實地說道,"然而我只能姑且這么辦。我先來這么辦,容易些。我就要吹熄他,自己熄!"他說著,一面就轉(zhuǎn)過身去竭力地推廟門。



  "喂!"闊亭生氣了,"你不是這里的人么?你一定要我們大家變泥鰍么?回去!你推不開的,你沒有法子開的!吹不熄的!還是回去好!"

  "我不回去!我要吹熄他!"

  "不成!你沒法開!"

  "…………"

  "你沒法開!"

  "那么,就用別的法子來。"他轉(zhuǎn)臉向他們一瞥,沉靜地說。

  "哼,看你有什么別的法。"

  "…………"

  "看你有什么別的法!"

  "我放火。"

  "什么?"闊亭疑心自己沒有聽清楚。

  "我放火!"

  沉默像一聲清磬,搖曳著尾聲,周圍的活物都在其中凝結(jié)了。但不一會,就有幾個人交頭接耳,不一會,又都退了開去;兩三人又在略遠的地方站住了。廟后門的墻外就有莊七光的聲音喊道:

  "老黑呀,不對了!你廟門要關(guān)得緊!老黑呀,你聽清了么?關(guān)得緊!我們?nèi)ハ肓朔ㄗ泳蛠恚?#34;

  但他似乎并不留心別的事,只閃爍著狂熱的眼光,在地上,在空中,在人身上,迅速地搜查,仿佛想要尋火種。

  方頭和闊亭在幾家的大門里穿梭一般出入了一通之后,吉光屯全局頓然擾動了。許多人們的耳朵里,心里,都有了一個可怕的聲音:"放火!"但自然還有多少更深的蟄居人的耳朵里心里是全沒有。然而全屯的空氣也就緊張起來,凡有感得這緊張的人們,都很不安,仿佛自己就要變成泥鰍,天下從此毀滅。他們自然也隱約知道毀滅的不過是吉光屯,但也覺得吉光屯似乎就是天下。

  這事件的中樞,不久就湊在四爺?shù)目蛷d上了。坐在首座上的是年高德韶的郭老娃,臉上已經(jīng)皺得如風(fēng)干的香橙,還要用手捋著下頦上的白胡須,似乎想將他們拔下。

  "上半天,"他放松了胡子,慢慢地說,"西頭,老富的中風(fēng),他的兒子,就說是:因為,社神不安,之故。這樣一來,將來,萬一有,什么,雞犬不寧,的事,就難免要到,府上……是的,都要來到府上,麻煩。"

  "是么,"四爺也捋著上唇的花白的鲇魚須,卻悠悠然,仿佛全不在意模樣,說,"這也是他父親的報應(yīng)呵。他自己在世的時候,不就是不相信菩薩么?我那時就和他不合,可是一點也奈何他不得?,F(xiàn)在,叫我還有什么法?"

  "我想,只有,一個。是的,有一個。明天,捆上城去,給他在那個,那個城隍廟里,擱一夜,是的,擱一夜,趕一趕,邪祟。"

  闊亭和方頭以守護全屯的勞績,不但第一次走進這一個不易瞻仰的客廳,并且還坐在老娃之下和四爺之上,而且還有茶喝。他們跟著老娃進來,報告之后,就只是喝茶,喝干之后,也不開口,但此時闊亭忽然發(fā)表意見了:

  "這辦法太慢!他們兩個還管著呢。最要緊的是馬上怎么辦。如果真是燒將起來……"

  郭老娃嚇了一跳,下巴有些發(fā)抖。

  "如果真是燒將起來……"方頭搶著說。

  "那么,"闊亭大聲道,"就糟了!"

  一個黃頭發(fā)的女孩子又來沖上茶。闊亭便不再說話,立即拿起茶來喝。渾身一抖,放下了,伸出舌尖來舐了一舐上嘴唇,揭去碗蓋噓噓地吹著。

  "真是拖累煞人!"四爺將手在桌上輕輕一拍,"這種子孫,真該死呵!唉!"

  "的確,該死的。"闊亭抬起頭來了,"去年,連各莊就打死一個:這種子孫。大家一口咬定,說是同時同刻,大家一齊動手,分不出打第一下的是誰,后來什么事也沒有。"

  "那又是一回事。"方頭說,"這回,他們管著呢。我們得趕緊想法子。我想……"

  老娃和四爺都肅然地看著他的臉。

  "我想:倒不如姑且將他關(guān)起來。"

  "那倒也是一個妥當(dāng)?shù)霓k法。"四爺微微地點一點頭。

  "妥當(dāng)!"闊亭說。

  "那倒,確是,一個妥當(dāng)?shù)?,辦法。"老娃說,"我們,現(xiàn)在,就將他,拖到府上來。府上,就趕快,收拾出,一間屋子來。還,準備著,鎖。"

  "屋子?"四爺仰了臉,想了一會,說,"舍間可是沒有這樣的閑房。他也說不定什么時候才會好……"

  "就用,他,自己的……"老娃說。

  "我家的六順,"四爺忽然嚴肅而且悲哀地說,聲音也有些發(fā)抖了。"秋天就要娶親……。你看,他年紀這么大了,單知道發(fā)瘋,不肯成家立業(yè)。舍弟也做了一世人,雖然也不大安分,可是香火總歸是絕不得的……。"

  "那自然!"三個人異口同音地說。

  "六順生了兒子,我想第二個就可以過繼給他。但是,——別人的兒子,可以白要的么?"

  "那不能!"三個人異口同音地說。

  "這一間破屋,和我是不相干;六順也不在乎此??墒?,將親生的孩子白白給人,做母親的怕不能就這么松爽罷?"

  "那自然!"三個人異口同音地說。

  四爺沉默了。三個人交互看著別人的臉。

  "我是天天盼望他好起來,"四爺在暫時靜穆之后,這才緩緩地說,"可是他總不好。也不是不好,是他自己不要好。無法可想,就照這一位所說似的關(guān)起來,免得害人,出他父親的丑,也許倒反好,倒是對得起他的父親……。"

  "那自然,"闊亭感動的說,"可是,房子……"

  "廟里就沒有閑房?……"四爺慢騰騰地問道。

  "有!"闊亭恍然道,"有!進大門的西邊那一間就空著,又只有一個小方窗,粗木直柵的,決計挖不開。好極了!"

  老娃和方頭也頓然都顯了歡喜的神色;闊亭吐一口氣,尖著嘴唇就喝茶。

  未到黃昏時分,天下已經(jīng)泰平,或者竟是全都忘卻了,人們的臉上不特已不緊張,并且早褪盡了先前的喜悅的痕跡。在廟前,人們的足跡自然比平日多,但不久也就稀少了。只因為關(guān)了幾天門,孩子們不能進去玩,便覺得這一天在院子里格外玩得有趣,吃過了晚飯,還有幾個跑到廟里去游戲,猜謎。

  "你猜。"一個最大的說,"我再說一遍:白篷船,紅劃楫,搖到對岸歇一歇,點心吃

  一些,戲文唱一出。"

  "那是什么呢?紅劃楫的。"一個女孩說。

  "我說出來罷,那是……"

  "慢一慢!"生癩頭瘡的說,"我猜著了,航船。"

  "航船。"赤膊的也道。

  "哈,航船?"最大的道,"航船是搖櫓的。他會唱戲文么?你們猜不著。我說出來罷……"

  "慢一慢,"癩頭瘡還說。

  "哼,你猜不著。我說出來罷,那是:鵝。"

  "鵝!"女孩笑著說,"紅劃楫的。"

  "怎么又是白篷船呢?"赤膊的問。

  "我放火!"

  孩子們都吃驚,立時記起他來,一齊注視西廂房,又看見一只手扳著木柵,一只手撕著木皮,其間有兩只眼睛閃閃地發(fā)亮。

  沉默只一瞬間,癩頭瘡忽而發(fā)一聲喊,拔步就跑;其余的也都笑著嚷著跑出去了。赤膊的還將葦子向后一指,從喘吁吁的櫻桃似的小嘴唇里吐出清脆的一聲道:

  "吧!"

  從此完全靜寂了,暮色下來,綠瑩瑩的長明燈更其分明地照出神殿,神龕,而且照到院子,照到木柵里的昏暗。

  孩子們跑出廟外也就立定,牽著手,慢慢地向自己的家走去,都笑吟吟地,合唱著隨口編派的歌:

  白篷船,對岸歇一歇。

  此刻熄,自己熄。

  戲文唱一出。

  我放火!哈哈哈!

  火火火,點心吃一些。

  戲文唱一出?!?#34;

  一九二五年三月一日

 ?、僭撏偷拇峙擞袝r以此稱自己的亡夫?!髡咴ⅰ"谧鲞^實缺官的意思?!髡咴?。

  〔1〕本篇最初連載于一九二五年三月五日至八日北京《民國日報副刊》。

  〔2〕黃歷我國的舊歷書系由朝廷頒布,用黃色紙印制,故稱"黃歷"。其中載有農(nóng)時節(jié)氣,還雜有一些迷信的"宜忌",如某日"宜祭祀"、某日"忌出行"、某日"諸事不宜",以及"喜神"每日所在的方位("喜神方")等。

  〔3〕梁武帝南朝梁的建立者蕭衍(464-549)。他是我國歷史上有名的篤信佛教的皇帝(下文中灰五嬸誤稱他為"梁五弟")。

  〔4〕長毛指洪秀全(1814-1864)領(lǐng)導(dǎo)的太平天國起義軍。為了對抗清政府剃發(fā)留辮的法令,他們都留發(fā)而不結(jié)辮,因此被稱為"長毛"。

  〔5〕社老爺,瘟將軍,王靈官都是迷信傳說中神道的名稱。社老爺即土地神;瘟將軍是掌管瘟疫的神;王靈官是主管糾察的天將,道教廟宇中多奉為鎮(zhèn)守山門的神。

  〔6〕據(jù)《魯迅日記》,本篇寫作日期當(dāng)為一九二五年二月二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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