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 《熱風》魯迅 事實勝于雄辯 智識即罪惡 對于批評家的希望 【1921-1924】
《魯迅全集》—熱風
一九二一年
29、智識即罪惡
30、事實勝于雄辯
一九二二年
31、估《學(xué)衡》
32、為“俄國歌劇團”
33、無題
34、“以震其艱深”
35、所謂“國學(xué)”
36、兒歌的“反動”
37、“一是之學(xué)說”
38、不懂的音譯
39、對于批評家的希望
40、反對“含淚”的批評家
41、即小見大
一九二四年
42、望勿“糾正”
完
29、智識即罪惡
我本來是一個四平八穩(wěn),給小酒館打雜,混一口安穩(wěn)飯吃的人,不幸認得幾個字,受了新文化運動的影響,想求起智識來了。
那時我在鄉(xiāng)下,很為豬羊不平;心里想,雖然苦,倘也如牛馬一樣,可以有一件別的用,那就免得專以賣肉見長了。然而豬羊滿臉呆氣,終生胡涂,實在除了保持現(xiàn)狀之外,沒有別的法。所以,誠然,智識是要緊的!
于是我跑到北京,拜老師,求智識。地球是圓的。元質(zhì)〔2〕有七十多種。x+y=z。聞所未聞,雖然難,卻也以為是人所應(yīng)該知道的事。
有一天,看見一種日報,卻又將我的確信打破了。報上有一位虛無哲學(xué)家說:智識是罪惡,贓物〔3〕……。虛無哲學(xué),多大的權(quán)威呵,而說道智識是罪惡。我的智識雖然少,而確實是智識,這倒反而坑了我了。我于是請教老師去。老師道:“呸,你懶得用功,便胡說,走!”
我想:“老師貪圖束*罷。智識倒也還不如沒有的穩(wěn)當,可惜粘在我腦里,立刻拋不去,我趕快忘了他罷。”然而遲了。因為這一夜里,我已經(jīng)死了。
半夜,我躺在公寓的床上,忽而走進兩個東西來,一個“活無常”,一個“死有分”〔4〕。但我卻并不詫異,因為他們正如城隍廟里塑著的一般。然而跟在后面的兩個怪物,卻使我嚇得失聲,因為并非牛頭馬面〔5〕,而卻是羊面豬頭!我便悟到,牛馬還太聰明,犯了罪,換上這諸公了,這可見智識是罪惡……。我沒有想完,豬頭便用嘴將我一拱,我于是立刻跌入陰府里,用不著久等燒車馬。
到過陰間的前輩先生多說,陰府的大門是有匾額和對聯(lián)的,我留心看時,卻沒有,只見大堂上坐著一位閻羅王。希奇,他便是我的隔壁的大富豪朱朗翁。大約錢是身外之物,帶不到陰間的,所以一死便成為清白鬼了,只是不知道怎么又做了大官。他只穿一件極儉樸的愛國布的龍袍,但那龍顏卻比活的時候胖得多了。
“你有智識么?”朗翁臉上毫無表情的問。
“沒……”我是記得虛無哲學(xué)家的話的,所以這樣答?!罢f沒有便是有——帶去!”
我剛想:陰府里的道理真奇怪……卻又被羊角一叉,跌出閻羅殿去了。
其時跌在一坐城池里,其中都是青磚綠門的房屋,門頂上大抵是洋灰做的兩個所謂獅子,門外面都掛一塊招牌。倘在陽間,每一所機關(guān)外總掛五六塊牌,這里卻只一塊,足見地皮的寬裕了。這瞬息間,我又被一位手執(zhí)鋼叉的豬頭夜叉用鼻子拱進一間屋子里去,外面有牌額是:“油豆滑跌小地獄”
進得里面,卻是一望無邊的平地,滿鋪了白豆拌著桐油。只見無數(shù)的人在這上面跌倒又起來,起來又跌倒。我也接連的摔了十二交,頭上長出許多疙瘩來。但也有竟在門口坐著躺著,不想爬起,雖然浸得油汪汪的,卻毫無一個疙瘩的人,可惜我去問他,他們都瞠著眼不說話。我不知道他們是不聽見呢還是不懂,不愿意說呢還是無話可談。
我于是跌上前去,去問那些正在亂跌的人們。其中的一個道:
“這就是罰智識的,因為智識是罪惡,贓物……。我們還算是輕的呢。你在陽間的時候,怎么不昏一點?……”他氣喘吁吁的斷續(xù)的說。
“現(xiàn)在昏起來罷?!?br/>
“遲了?!?br/>
“我聽得人說,西醫(yī)有使人昏睡的藥,去請他注射去,好么?”
“不成,我正因為知道醫(yī)藥,所以在這里跌,連針也沒有了。”
“那么……有專給人打嗎啡針的,聽說多是沒智識的人……我尋他們?nèi)ァ!?br/>
在這談話時,我們本已滑跌了幾百交了。我一失望,便更不留神,忽然將頭撞在白豆稀薄的地面上。地面很硬,跌勢又重,我于是胡里胡涂的發(fā)了昏……阿!自由!我忽而在平野上了,后面是那城,前面望得見公寓。我仍然胡里胡涂的走,一面想:我的妻和兒子,一定已經(jīng)上京了,他們正圍著我的死尸哭呢。我于是撲向我的軀殼去,便直坐起來,他們嚇跑了,后來竭力說明,他們才了然,都高興得大叫道:你還陽了,呵呀,我的老天爺哪……我這樣胡里胡涂的想時,忽然活過來了……沒有我的妻和兒子在身邊,只有一個燈在桌上,我覺得自己睡在公寓里。間壁的一位學(xué)生已經(jīng)從戲園回來,正哼著“先帝爺唉唉唉”〔6〕哩,可見時候是不早了。
這還陽還得太冷靜,簡直不像還陽,我想,莫非先前也并沒有死么?
倘若并沒死,那么,朱朗翁也就并沒有做閻羅王。
解決這問題,用智識究竟還怕是罪惡,我們還是用感情來決一決罷。
十月二十三日。
KK
〔1〕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二一年十月二十三日《晨報副刊》的“開心話”欄,署名風聲。
〔2〕元質(zhì)即元素。
〔3〕智識是罪惡是朱謙之所宣揚的虛無哲學(xué)的一個觀點。他在一九二一年五月十九日《京報》副刊《青年之友》上發(fā)表的《教育上的反智主義》一文中說:“知識就是贓物……由知識私有制所發(fā)生的罪惡看來,知識最贓物,即就知識本身的道理說,也只是贓物,故我反對知識,是反對知識本身,而廢止知識私有制的方法,也只有簡直取消知識,因為知識是贓物,所以知識的所有者,無論為何形式,都不過盜賊罷了?!庇终f:“知識就是罪惡——知識發(fā)達一步,罪惡也跟他前進一步。因為知識是反于淳樸的真情,故自有了知識,而澆淳散樸,天下始大亂。什么道德哪!政治哪!制度文物哪!這些人造的反自然的圈套,何一不從知識發(fā)生出來,可見知識是罪惡的原因,為大亂的根源?!卑粗熘t之,福建閩侯人,當時北京大學(xué)哲學(xué)系學(xué)生。〔4〕“活無?!焙汀八烙蟹帧?,都是迷信傳說地獄中的勾魂使者。
〔5〕牛頭馬面都是佛經(jīng)傳說地獄中的獄卒。〔6〕“先帝爺”傳統(tǒng)京劇《空城計》中諸葛亮的唱詞:“先帝爺下南陽御駕三請”。先帝爺,指劉備。
30、事實勝于雄辯
西哲說:事實勝于雄辯。我當初很以為然,現(xiàn)在才知道在我們中國,是不適用的。
去年我在青云閣的一個鋪子里買過一雙鞋,今年破了,又到原鋪子去照樣的買一雙。
一個胖伙計,拿出一雙鞋來,那鞋頭又尖又淺了。
我將一只舊式的和一只新式的都排在柜上,說道:“這不一樣……”
“一樣,沒有錯?!?br/>
“這……”
“一樣,您瞧!”
我于是買了尖頭鞋走了。
我順便有一句話奉告我們中國的某愛國大家,您說,攻擊本國的缺點,是拾某國人的唾余的,試在中國上,加上我們二字,看看通不通。
現(xiàn)在我敬謹加上了,看過了,然而通的。
您瞧!十一月四日。
KK
〔1〕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二一年十一月四日《晨報副刊》,署名風聲。
31、估《學(xué)衡》
我在二月四日的《晨報副刊》〔2〕上看見式芬先生的雜感〔3〕,很詫異天下竟有這樣拘迂的老先生,竟不知世故到這地步,還來同《學(xué)衡》〔4〕諸公談學(xué)理。夫所謂《學(xué)衡》者,據(jù)我看來,實不過聚在“聚寶之門”〔5〕左近的幾個假古董所放的假毫光;雖然自稱為“衡”,而本身的稱星尚且未曾釘好,更何論于他所衡的輕重的是非。所以,決用不著較準,只要估一估就明白了。
《弁言》〔6〕說,“籀繹之作必趨雅音以崇文”,“籀繹”如此,述作可知。夫文者,即使不能“載道”,卻也應(yīng)該“達意”,而不幸諸公雖然張皇國學(xué),筆下卻未免欠亨,不能自了,何以“衡”人。這實在是一個大缺點。看罷,諸公怎么說:《弁言》云,“雜志邇例弁以宣言”,按宣言即布告,而弁者,周人戴在頭上的瓜皮小帽一般的帽子,明明是頂上的東西,所以“弁言”就是序,異于“雜志邇例”的宣言,并為一談,太汗漫了。《評提倡新文化者》文中說,“或操筆以待。每一新書出版。必為之序。以盡其領(lǐng)袖后進之責。顧亭林曰。人之患在好為人序。〔7〕其此之謂乎。故語彼等以學(xué)問之標準與良知。猶語商賈以道德。娼妓以貞操也?!痹瓉碜鲆黄颉耙员M其領(lǐng)袖后進之責”,便有這樣的大罪案。然而諸公又何以也“突而弁兮”〔8〕的“言”了起來呢?照前文推論,那便是我的質(zhì)問,卻正是“語商賈以道德。娼妓以貞操也”了?!吨袊岢鐣髁x之商榷》中說,“凡理想學(xué)說之發(fā)生。皆有其歷史上之背影。決非懸空虛構(gòu)。造烏托之邦。作無病之呻者也?!辈椤坝⒓钡哪Χ玻埂?,并未做PiaofUto,雖曰之乎者也,欲罷不能,但別尋古典,也非難事,又何必當中加楦呢。于古未聞“睹史之陀”,在今不云“寧古之塔”,奇句如此,真可謂“有病之呻”了。
《國學(xué)摭譚》中說,“雖三皇寥廓而無極。五帝"紳先生難言之?!比硕堋傲壤?,已屬奇聞,而第二句尤為費解,不知是三皇之事,五帝和紳先生皆難言之,抑是五帝之事,從后說,然而太史公所謂“"紳先生難言之”〔10〕者,乃指“百家言黃帝”而并不指五帝,所以翻開《史記》,便是赫然的一篇《五帝本紀》,又何嘗“難言之”。難道太史公在漢朝,竟應(yīng)該算是下等社會中人么?
《記白鹿洞談虎》中說,“諸父老能健談。談多稱虎。當其摹示抉噬之狀。聞?wù)啧r不色變。退而記之。亦資詼噱之類也。”姑不論其“能”“健”“談”“稱”,床上安床,“抉噬之狀”,終于未記,而“變色”的事,但“資詼噱”,也可謂太遠于事情。倘使但“資詼噱”,則先前的聞而色變者,簡直是呆子了。記又云,“倀者。新鬼而膏虎牙者也?!眲傋鲂鹿恚恪案嗷⒀馈?,實在可憫。那么,虎不但食人,而且也食鬼了。這是古來未知的新發(fā)見。
《漁丈人行》的起首道:“楚王無道殺伍奢。覆巢之下無完家?!边@“無完家”雖比“無完卵”新奇,但未免頗有語病。假如“家”就是鳥巢,那便犯了復(fù),而且“之下”二字沒有著落,倘說是人家,則掉下來的鳥巢未免太沉重了。除了大鵬金翅鳥(出《說岳全傳》),斷沒有這樣的大巢,能夠壓破彼等的房子。倘說是因為押韻,不得不然,那我敢說:這是“掛腳韻”〔11〕。押韻至于如此,則翻開《詩韻合璧》〔12〕的“六麻”來,寫道“無完蛇”“無完瓜”“無完叉”,都無所不可的。
還有《浙江采集植物游記》,連題目都不通了。采集有所務(wù),并非漫游,所以古人作記,務(wù)與游不并舉,地與游才相連??飶]〔13〕峨眉,山也,則曰紀游,采硫訪碑,務(wù)也,則曰日記。雖說采集時候,也兼游覽,但這應(yīng)該包舉在主要的事務(wù)里,一列舉便不“古”了。例如這記中也說起吃飯睡覺的事,而題目不可作《浙江采集植物游食眠記》。
以上不過隨手拾來的事,毛舉起來,更要費筆費墨費時費力,犯不上,中止了。因此諸公的說理,便沒有指正的必要,文且未亨,理將安托,窮鄉(xiāng)僻壤的中學(xué)生的成績,恐怕也不至于此的了。
總之,諸公掊擊新文化而張皇舊學(xué)問,倘不自相矛盾,倒也不失其為一種主張。可惜的是于舊學(xué)并無門徑,并主張也還不配。倘使字句未通的人也算在國粹的知己,則國粹更要慚惶然人!“衡”了一頓,僅僅“衡”出了自己的銖兩來,于新文化無傷,于國粹也差得遠。
我所佩服諸公的只有一點,是這種東西也居然會有發(fā)表的勇氣。
KK
〔1〕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二二年二月九日《晨報副刊》,署名風聲。
〔2〕《晨報副刊》《晨報》,研究系(梁啟超、湯化龍等組織的政治團體)的機關(guān)報,一九一六年八月十五日創(chuàng)刊于北京,原名《晨鐘報》,一九一八年十二月改名《晨報》。它的第七版刊登學(xué)術(shù)論文及文藝作品,一九二一年十月十二日起改成單張出版,名為《晨報副鐫》。《晨報》在政治上擁護北洋政府,但它的副刊在進步力量的推動下,一個時期內(nèi)卻是贊助新文化運動的重要期刊之一,自一九二一年秋至一九二四年冬約三年間,由孫伏園編輯,作者經(jīng)常為該刊寫稿?!玻场呈椒蚁壬碾s感指一九二二年二月四日《晨報副刊》第三版“雜感”欄刊登的式芬的《〈評嘗試集〉匡謬》。該文列舉了胡先骕《評嘗試集》一文中四個論點,逐個加以批駁?!玻础场秾W(xué)衡》月刊,一九二二年一月創(chuàng)刊于南京,吳宓主編。主要撰稿人有梅光迪、胡先骕等。他們標榜“昌明國粹、融化新知;以中正之眼光,行批評之職事”(見《學(xué)衡》雜志簡章),實際是宣傳復(fù)古主義和折中主義,反對新文化運動。
〔5〕“聚寶之門”聚寶門是南京城門之一?!皩W(xué)衡派”主要成員多在當時的南京東南大學(xué)教書,所以文中說“聚在‘聚寶之門’左近”。“聚寶之門”,是魯迅故意模仿“學(xué)衡派”的“烏托之邦”、“無病之呻”等不通的古文筆調(diào),用以諷刺他們的。下文的“英吉之利”、“睹史之陀”(睹史陀,梵語,“知足”的意思),“寧古之塔”(寧古橋,東北地名),“有病之呻”,也是同樣的用意。
〔6〕《弁言》以及下文所舉《評提倡新文化者》(梅光迪作),《中國提倡社會主義之商榷》(蕭純錦作),《國學(xué)摭譚》(馬承堃作)*都前茁茍刺富ⅰ貳ⅰ隊*丈人行》(邵祖平作)等,都登在一九二二年一月《學(xué)衡》雜志第一期,《浙江采集植物游記》(胡先骕作),全文在一九二二年的《學(xué)衡》雜志斷續(xù)刊載。
〔7〕顧亭林顧炎武(1613—1682),字寧人,號亭林,江蘇昆山人,明末清初的學(xué)者、思想家,“人之患在好為人序”,見他著的《日知錄》卷十九《書不當兩序》條。
〔8〕“突而弁兮”語見《詩經(jīng)·齊風·甫田》:“未幾見兮,突而弁兮。”
〔9〕摩耳(T.More,1478—1535),通譯莫爾,英國思想家,空想社會主義創(chuàng)始人之一。他的《烏托邦》全名《關(guān)于最完美的國家制度和烏托邦新島的既有益又有趣的金書》,作于一五一六年。烏托邦,英語Utopia的音譯,意即理想國。
〔10〕太史公即司馬遷(前145—?),字子長,夏陽(今陜西韓城)人,漢代史學(xué)家、文學(xué)家。曾任太史令。他在所著《史記》的《五帝本紀》中,敘述了五帝的事跡后說:“學(xué)者多稱五帝,尚矣。然《尚書》獨載堯以來,而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彼]紳,即"紳,《史記·封禪書》裴馬困《集解》引李奇注:“",插也。插笏于紳。紳,大帶?!焙笠浴?#34;紳”為官吏的代稱?!玻保薄场皰炷_韻”我國舊體詩一般都在句末押韻,叫“韻腳”。如果不顧詩句的意思,僅是為了押韻而用一個同韻字硬湊上去,就被稱為“掛腳韻”。
〔12〕《詩韻合璧》韻書,清代湯文潞編,六卷。是舊時初學(xué)作詩者檢韻的工具書。“六麻”,舊詩韻“下平聲”的第六個韻目。下文的“蛇”、“瓜”、“叉”均屬此韻目。
〔13〕匡廬即江西廬山。
32、為“俄國歌劇團”
我不知道,——其實是可以算知道的,然而我偏要這樣說,——俄國歌劇團〔2〕何以要離開他的故鄉(xiāng),卻以這美妙的藝術(shù)到中國來博一點茶水喝。你們還是回去罷!
我到第一舞臺著俄國的歌劇,是四日的夜間,是開演的第二日。
一入門,便使我發(fā)生異樣的心情了:中央三十多人,旁邊一大群兵,但樓上四五等中還有三百多的看客。有人初到北京的,不久便說:我似乎住在沙漠里了。〔3〕是的,沙漠在這里。
沒有花,沒有詩,沒有光,沒有熱。沒有藝術(shù),而且沒有趣味,而且至于沒有好奇心。
沉重的沙……
我是怎么一個怯弱的人呵。這時我想:倘使我是一個歌人,我的聲音怕要銷沉了罷。
沙漠在這里。
然而他們舞蹈了,歌唱了,美妙而且誠實的,而且勇猛的。
流動而且歌吟的云……兵們拍手了,在接吻的時候。兵們又拍手了,又在接吻的時候。
非兵們也有幾個拍手了,也在接吻的時候,而一個最響,超出于兵們的。
我是怎么一個褊狹的人呵。這時我想:倘使我是一個歌人,我怕要收藏了我的豎琴,沉默了我的歌聲罷。倘不然,我就要唱我的反抗之歌。
而且真的,我唱了我的反抗之歌了!
沙漠在這里,恐怖的……然而他們舞蹈了,歌唱了,美妙而且誠實的,而且勇猛的。
你們漂流轉(zhuǎn)徙的藝術(shù)者,在寂寞里歌舞,怕已經(jīng)有了歸心了罷。你們大約沒有復(fù)仇的意思,然而一回去,我們也就被復(fù)仇了。
比沙漠更可怕的人世在這里。
嗚呼!這便是我對于沙漠的反抗之歌,是對于相識以及不相識的同感的朋友的勸誘,也就是為流轉(zhuǎn)在寂寞中間的歌人們的廣告。
四月九日。
KK
〔1〕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二二年四月九日《晨報副刊》?!玻病扯韲鑴F指一九二二年春經(jīng)哈爾濱、長春等地來到北京的俄國歌劇團(在十月革命后流亡出來的一個藝術(shù)團體),它于四月初在北京第一舞臺演出。
〔3〕指愛羅先珂。參看本書第229頁注〔25〕。他關(guān)于沙漠的話,參看《吶喊·鴨的喜劇》。
33、無題
私立學(xué)校游藝大會〔2〕的第二日,我也和幾個朋友到中央公園去走一回。
我站在門口帖著“昆曲”兩字的房外面,前面是墻壁,而一個人用了全力要從我的背后擠上去,擠得我喘不出氣。他似乎以為我是一個沒有實質(zhì)的靈魂了,這不能不說他有一點錯。
回去要分點心給孩子們,我于是乎到一個制糖公司里去買東西。買的是“黃枚朱古律三文治”。
這是盒子上寫著的名字,很有些神秘氣味了。然而不的,用英文,不過是Chocolateapricotsandwich?!玻场澄屹I定了八盒這“黃枚朱古律三文治”,付過錢,將他們裝入衣袋里。不幸而我的眼光忽然橫溢了,于是看見那公司的伙計正揸開了五個指頭,罩住了我所未買的別的一切“黃枚朱古律三文治”。
這明明是給我的一個侮辱!然而,其實,我可不應(yīng)該以為這是一個侮辱,因為我不能保證他如不罩住,也可以在紛亂中永遠不被偷。也不能證明我決不是一個偷兒,也不能自己保證我在過去現(xiàn)在以至未來決沒有偷竊的事。
但我在那時不高興了,裝出虛偽的笑容,拍著這伙計的肩頭說:
“不必的,我決不至于多拿一個……”
他說:“那里那里……”趕緊掣回手去,于是慚愧了。這很出我意外,——我預(yù)料他一定要強辯,——于是我也慚愧了。
這種慚愧,往往成為我的懷疑人類的頭上的一滴冷水,這于我是有損的。
夜間獨坐在一間屋子里,離開人們至少也有一丈多遠了。吃著分剩的“黃枚朱古律三文治”;看幾葉托爾斯泰的書,漸漸覺得我的周圍,又遠遠地包著人類的希望。
四月十二日。
KK
〔1〕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二二年四月十二日《晨報副刊》,署名魯迅。
〔2〕私立學(xué)校游藝大會指中國實驗學(xué)校等二十四所男女學(xué)校,為解決經(jīng)費困難,于一九二二年四月八、九、十日在北京中央公園舉行的游藝大會。
〔3〕Chocolateapricotsandwich今譯巧克力杏仁夾心面包。
34、“以震其艱深”
上海租界上的“國學(xué)家”,以為做白話文的大抵是青年,總該沒有看過古董書的,于是乎用了所謂“國學(xué)”來嚇呼他們?!稌r報》上載著一篇署名“涵秋”的《文字感想》〔2〕,其中有一段說:
“新學(xué)家薄國學(xué)為不足道故為鉤辀格磔之文以震其艱深也一讀之欲嘔再讀之昏昏睡去矣”
領(lǐng)教。我先前只以為“鉤辀格磔”〔3〕是古人用他來形容鷓鴣的啼聲,并無別的深意思;虧得這《文字感想》,才明白這是怪鷓鴣啼得“艱深”了,以此責備他的。但無論如何,“艱深”卻不能令人“欲嘔”,聞鷓鴣啼而嘔者,世固無之,即以文章論,“粵若稽古”〔4〕,注釋紛紜,“繹即東雍”〔5〕,圈點不斷,這總該可以算是艱深的了,可是也從未聽說,有人因此反胃。嘔吐的原因決不在乎別人文章的“艱深”,是在乎自己的身體里的,大約因為“國學(xué)”積蓄得太多,筆不及寫,所以涌出來了罷。
“以震其艱深也”的“震”字,從國學(xué)的門外漢看來也不通,但也許是為手民〔6〕所誤的,因為排字印報也是新學(xué),或者也不免要“以震其艱深”。
否則,如此“國學(xué)”,雖不艱深,卻是惡作,真是“一讀之欲嘔”,再讀之必嘔矣。
國學(xué)國學(xué),新學(xué)家既“薄為不足道”,國學(xué)家又道而不能亨,你真要道盡途窮了!
九月二十日。
KK
〔1〕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二二年九月二十日《晨報副刊》,署名某生者。
〔2〕涵秋李涵秋(1873—1924),江蘇江都人,鴛鴦蝴蝶派的主要作家之一。作品有《廣陵潮》等。他的《文字感想》,載一九二二年九月十四日上海《時報》的《小時報》專頁。
〔3〕“鉤辀格磔”象聲詞,鷓鴣鳴聲?!侗静菥V目》卷四十八《禽部》“集解”引孔志約的話:“鷓鴣生江南,形似母雞,鳴云‘鉤辀格磔’者是”。
〔4〕“粵若稽古”語見《尚書·堯典》?;?,亦作“曰”,發(fā)語詞。關(guān)于這四個字,自漢代以來注釋的人很多,而各家的注釋多不相同。據(jù)唐代孔穎達注,是“能考古道而行之”的意思?!玻怠场敖{即東雍”語見唐代樊宗師《絳守居園池記》。樊宗師的文章以艱澀著名,很難斷句。注釋這篇文章的人很多,斷句也不盡相同。該文第一句“絳即東雍為守理所”,有人斷為“絳即東雍,為守理所?!币灿腥藬酁椤敖{,即東雍為守理所?!卑捶趲熢谓{州刺史,這句話的意思是:絳就東雍舊地建置太守治所。
(6〕手民指排字工人。
35、所謂“國學(xué)”
現(xiàn)在暴發(fā)的“國學(xué)家”之所謂“國學(xué)”是什么?
一是商人遺老們翻印了幾十部舊書賺錢,二是洋場上的文豪又做了幾篇鴛鴦蝴蝶體〔2〕小說出版。
商人遺老們的印書是書籍的古董化,其置重不在書籍而在古董。遺老有錢,或者也不過聊以自娛罷了,而商人便大吹大擂的借此獲利。還有茶商鹽販,本來是不齒于“士類”的,現(xiàn)在也趁著新舊紛擾的時候,借刻書為名,想挨進遺老遺少的“士林”里去。他們所刻的書都無民國年月,辨不出是元版是清版,都是古董性質(zhì),至少每本兩三元,綿連,錦帙〔3〕,古色古香,學(xué)生們是買不起的。這就是他們之所謂“國學(xué)”。
然而巧妙的商人可也決不肯放過學(xué)生們的錢的,便用壞紙惡墨別印什么“菁華”什么“大全”之類來搜括。定價并不大,但和紙墨一比較卻是大價了。至于這些“國學(xué)”書的??保聦W(xué)家不行,當然是出于上海的所謂“國學(xué)家”的了,然而錯字迭出,破句連篇(用的并不是新式圈點),簡直是拿少年來開玩笑。這是他們之所謂“國學(xué)”。
洋場上的往古所謂文豪,“卿卿我我”“蝴蝶鴛鴦”誠然做過一小堆,可是自有洋場以來,從沒有人稱這些文章(?)為國學(xué),他們自己也并不以“國學(xué)家”自命的?,F(xiàn)在不知何以,忽而奇想天開,也學(xué)了鹽販茶商,要憑空挨進“國學(xué)家”隊里去了。然而事實很可慘,他們之所謂國學(xué),是“拆白之事各處皆有而以上海一隅為最甚(中略)余于課余之暇不惜浪費筆墨編纂事實作一篇小說以餉閱者想亦閱者所樂聞也”。(原本每句都密圈,今從略,以省排工,閱者諒之。)“國學(xué)”乃如此而已乎?
試去翻一翻歷史里的儒林和文苑傳罷,可有一個將舊書當古董的鴻儒,可有一個以拆白餉閱者的文士?
倘說,從今年起,這些就是“國學(xué)”,那又是“新”例了。你們不是講“國學(xué)”的么?
KK
〔1〕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二二年十月四日《晨報副刊》,署名某生者。
〔2〕鴛鴦蝴蝶體鴛鴦蝴蝶派是興起于清末民初的以上海為中心的一個文學(xué)流派。這派作品多以文言描寫才子佳人的哀情故事,常用鴛鴦蝴蝶來比喻這些才子佳人,故被稱為鴛鴦蝴蝶體。代表作家有徐枕亞、陳蝶仙、李定夷等。他們出版的刊物有《民權(quán)素》、《小說叢報》、《小說新報》、《禮拜六》、《小說世界》等,其中《禮拜六》刊載白話作品,影響最大,故鴛鴦蝴蝶派又有“禮拜六派”之稱?!玻场尘d連即連史紙,質(zhì)堅色白,宜于印刷貴重書籍。錦帙,用錦綢裱制的精美的書函。
36、兒歌的“反動”
一兒歌胡懷琛〔2〕
“月亮!月亮!
還有半個那里去了?”
“被人家偷去了?!?br/>
“偷去做甚么?”
“當鏡子照。”
二反動歌小孩子天上半個月亮,
我道是“破鏡飛上天”,原來卻是被人偷下地了。
有趣呀,有趣呀,成了鏡子了!
可是我見過圓的方的長方的八角六角的菱花式的寶相花〔3〕式的鏡子矣,沒有見過半月形的鏡子也。
我于是乎很不有趣也!
謹案小孩子略受新潮,輒敢妄行詰難,人心不古,良足慨然!然拜讀原詩,亦存小失,倘能改第二句為“兩半個都那里去了”,即成全璧矣。胡先生夙擅改削〔4〕,當不以鄙言為河漢也。夏歷中秋前五日,某生者〔5〕謹注。
十月九日。
KK
〔1〕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二二年十月九日《晨報副刊》,署名某生者。
〔2〕胡懷琛(1886—1938)字寄塵,安徽涇縣人。他也是本書《所謂“國學(xué)”》一文中所說的國學(xué)家和“鴛鴦蝴蝶體”作家之一。他在一九二二年九月給鄭振鐸的信中曾攻擊新文學(xué)運動說:“提倡新文學(xué)的人,意思要改造中國的文學(xué);但是這幾年來,不但沒有收效,而且有些反動?!弊髡咴谶@里所說的“兒歌的‘反動’”,就是針對這種言論而發(fā)的。
〔3〕寶相花薔薇科,花似薔薇,朵大色麗?!玻础澈鷳谚≡押m《嘗試集》中的一些詩,加以改削,重新發(fā)表。這里所說的“夙善改削”,即指此事。
〔5〕某生者作者署名“某生者”,含有諷刺當時“鴛鴦蝴蝶派”小說作者的意思,因為這一派作者常有用“××生”作筆名的,而且他們的小說多用“某生者,某地人,家世簪纓,文采斐雅……”一類話開頭,幾乎成為一個公式。
37、“一是之學(xué)說”
我從《學(xué)燈》上看見駁吳宓君《新文化運動之反應(yīng)》〔2〕這一篇文章之后,才去尋《中華新報》〔3〕來看他的原文。
那是一篇浩浩洋洋的長文,該有一萬多字罷,——而且還有作者吳宓君的照相。記者又在論前介紹說,“涇陽吳宓君美國哈佛大學(xué)碩士現(xiàn)為國立東南大學(xué)西洋文學(xué)教授君既精通西方文學(xué)得其神髓而國學(xué)復(fù)涵養(yǎng)甚深近主撰學(xué)衡雜志以提倡實學(xué)為任時論崇之”。
但這篇大文的內(nèi)容是很簡單的。說大意,就是新文化本也可以提倡的,但提倡者“當思以博大之眼光。寬宏之態(tài)度。肆力學(xué)術(shù)。深窺精研。觀其全體。而貫通澈悟。然后平情衡理。執(zhí)中馭物。造成一是之學(xué)說。融合中西之精華。以為一國一時之用?!倍珊蕖敖暧兴^新文化運動者。本其偏激之主張。佐以宣傳之良法?!又残旅恼咧?。”便忽而聲勢浩大起來。殊不知“物極必反。理有固然。”于是“近頃于新文化運動懷疑而批評之書報漸多”了。這就謂之“新文化運動之反應(yīng)”。然而“又所謂反應(yīng)者非反抗之謂……讀者幸勿因吾論列于此。而遂疑其為不贊成新文化者”云。
反應(yīng)的書報一共舉了七種,大體上都是“執(zhí)中馭物”,宣傳“正軌”的新文化的?,F(xiàn)在我也來紹介一回:一《民心周報》,二《經(jīng)世報》,三《亞洲學(xué)術(shù)雜志》,四《史地學(xué)報》,五《文哲學(xué)報》,六《學(xué)衡》,七《湘君》?!玻础炒送獗闶菂蔷龑τ谶@七種書報的“平情衡理”的批評(?)了。例如《民心周報》,“自發(fā)刊以至停版。除小說及一二來稿外。全用文言。不用所謂新式標點。即此一端。在新潮方盛之時。亦可謂砥柱中流矣?!敝劣凇断婢分冒自捈皹它c,卻又別有道理,那是“《學(xué)衡》本事理之真。故拒斥粗劣白話及英文標點?!断婢非笪乃囍?。故兼用通妥白話及新式標點”的??偠灾?,主張偏激,連標點也就偏激,那白話自然更不“通妥”了。即如我的白話,離通妥就很遠;而我的標點則是“英文標點”〔5〕。
但最“貫通澈悟”的是拉《經(jīng)世報》來做“反應(yīng)”,當《經(jīng)世報》出版的時候,還沒有“萬惡孝為先”的謠言〔6〕,而他們卻早已發(fā)過許多崇圣的高論,可惜現(xiàn)在從日報變了月刊,實在有些萎縮現(xiàn)象了。至于“其于君臣之倫。另下新解”,“《亞洲學(xué)術(shù)雜志》議其牽強附會。必以君為帝王”,實在并不錯,這才可以算得“新文化之反應(yīng)”,而吳君又以為“則過矣”,那可是自己“則過矣”了。因為時代的關(guān)系,那時的君,當然是帝王而不是大總統(tǒng)。又如民國以前的議論,也因為時代的關(guān)系,自然多含革命的精神,《國粹學(xué)報》〔7〕便是其一,而吳君卻怪他談學(xué)術(shù)而兼涉革命,也就是過于“融合”了時間的先后的原因。
此外還有一個太沒見識處,就是遺漏了《長青》,《紅》,《快活》,《禮拜六》〔8〕等近頃風起云涌的書報,這些實在都是“新文化運動的反應(yīng)”,而且說“通妥白話”的。十一月三日。
KK
〔1〕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二二年十一月三日《晨報副刊》,署名風聲。
〔2〕《學(xué)燈》當時研究系報紙上?!稌r事新報》的副刊,一九一八年三月四日創(chuàng)刊。駁吳宓的文章,指甫生寫的《駁〈新文化運動之反應(yīng)〉》一文,載一九二二年十月二十日《學(xué)燈》。吳宓(1894—1978),字雨僧,陜西涇陽人,曾留學(xué)美、英、法等國,先后任清華大學(xué)國學(xué)研究院主任、東南大學(xué)教授等。當時是反對新文化運動的守舊派人物之一。
〔3〕《中華新報》當時政學(xué)系(楊永植、張群等政客組織的反動政治團體)的報紙,一九一五年十月創(chuàng)刊于上海。吳宓的《新文化運動之反應(yīng)》,發(fā)表于一九二二年十月十日該報增刊?!玻础场睹裥闹軋蟆芬痪乓痪拍陝?chuàng)刊,上海民心周報社編輯?!督?jīng)世報》,月刊,一九一七年創(chuàng)刊,先為日刊,后于一九二二年改為月刊,北京經(jīng)世報社編輯?!秮喼迣W(xué)術(shù)雜志》,月刊,一九二二年創(chuàng)刊,上海亞洲學(xué)術(shù)研究會編輯?!妒返貙W(xué)報》,季刊,一九二一年創(chuàng)刊,南京高等師范學(xué)校史地研究會編輯?!段恼軐W(xué)報》,季刊,一九二二年創(chuàng)刊,南京高等師范學(xué)校文學(xué)哲學(xué)研究會編輯?!断婢?,季刊,一九二二年創(chuàng)刊,湖南長沙明德學(xué)校湘君社編輯。這些報刊大多是反對新文化運動,宣傳復(fù)古主義的。
〔5〕“英文標點”其實即國際通用的標點符號,也就是“新式標點”。“學(xué)衡派”等反對新文化運動,連“新式標點”也加以排斥,甚至把國際上各種文字都可以通用的標點符號說成是“英文標點”。作者在這里引用時加上引號,含有諷刺意味。
〔6〕“萬惡孝為先”的謠言《新青年》第八卷第六號(一九二一年四月)“什么話”欄載:“三月八日上?!吨腥A新報》上說:‘陳獨秀之禽獸學(xué)說,……開章明義即言廢德仇孝,每到各校演說,必極力發(fā)揮“萬惡孝為首,百善淫為先”之旨趣,青年子弟多具有好奇模效之性,一聞此說,無不傾耳諦聽,模仿實行,……凡社會上囂張浮浪之徒無不樂聞其說,謂父子為路人,謂奸合為天性,……陳獨秀之學(xué)說,則誠滔天禍水,決盡藩籬,人心世道之憂,將歷千萬億劫而不可復(fù)?!标惇毿惝敃r曾聲明沒有說過這類話。
〔7〕《國粹學(xué)報》月刊,一九○五年一月創(chuàng)刊于上海,鄧實編輯,一九一一年十二月停刊。主要撰稿人有章太炎、劉師培等。該志時??d明末遺民反清的文章,對當時反對清朝政府的革命運動,起過一些作用。
〔8〕《長青》周刊,一九二二年九月創(chuàng)刊?!都t》,即《紅雜志》,周刊,一九二二年八月創(chuàng)刊?!犊旎睢罚?,一九二二年一月創(chuàng)刊?!抖Y拜六》,周刊,一九一四年六月六日創(chuàng)刊。這些都是鴛鴦蝴蝶派在上海主辦的文藝刊物。
38、不懂的音譯
一
凡有一件事,總是永遠纏夾不清的,大約莫過于在我們中國了。
翻外國人的姓名用音譯,原是一件極正當,極平常的事,倘不是毫無常識的人們,似乎決不至于還會說費話。然而在上海報(我記不清楚什么報了,總之不是《新申報》便是《時報》)上,卻又有伏在暗地里擲石子的人來嘲笑了。他說,做新文學(xué)家的秘訣,其一是要用些“屠介納夫”“郭歌里”〔2〕之類使人不懂的字樣的。
凡有舊來音譯的名目:靴,獅子,葡萄,蘿卜,佛,伊犁等……都毫不為奇的使用,而獨獨對于幾個新譯字來作怪;若是明知的,便可笑;倘不,更可憐。
其實是,現(xiàn)在的許多翻譯者,比起往古的翻譯家來,已經(jīng)含有加倍的頑固性的了。例如南北朝人譯印度的人名:阿難陀,實叉難陀,鳩摩羅什婆〔3〕……決不肯附會成中國的人名模樣,所以我們到了現(xiàn)在,還可以依了他們的譯例推出原音來。不料直到光緒末年,在留學(xué)生的書報上,說是外國出了一個“柯伯堅”〔4〕,倘使粗粗一看,大約總不免要疑心他是柯府上的老爺柯仲軟的令兄的罷,但幸而還有照相在,可知道并不如此,其實是俄國的Kropotkin。那書上又有一個“陶斯道”〔5〕,我已經(jīng)記不清是Dostoievski呢,還是Tolstoi了。
這“屠介納夫”和“郭歌里”,雖然古雅趕不上“柯伯堅”,但于外國人的氏姓上定要加一個《百家姓》里所有的字,卻幾乎成了現(xiàn)在譯界的常習(xí),比起六朝和尚〔6〕來,已可謂很“安本分”的了。然而竟還有人從暗中來擲石子,裝鬼臉,難道真所謂“人心不古”么?
我想,現(xiàn)在的翻譯家倒大可以學(xué)學(xué)“古之和尚”,凡有人名地名,什么音便怎么譯,不但用不著白費心思去嵌鑲,而且還須去改正。即如“柯伯堅”,現(xiàn)在雖然改譯“苦魯巴金”
了,但第一音既然是K不是Ku,我們便該將“苦”改作“克”,因為K和Ku的分別,在中國字音上是辦得到的。而中國卻是更沒有注意到,所以去年Kropotkin死去的消息傳來的時候,上?!稌r報》便用日俄戰(zhàn)爭時旅順敗將Kuropatkin的照相,把這位無治主義老英雄的面目來頂替了〔7〕。
十一月四日。
二
自命為“國學(xué)家”的對于譯音也加以嘲笑,確可以算得一種古今的奇聞;但這不特是示他的昏愚,實在也足以看出他的悲慘。
倘如他的尊意,則怎么辦呢?我想,這只有三條計。上策是凡有外國的事物都不談;中策是凡有外國人都稱之為洋鬼子,例如屠介納夫的《獵人日記》,郭歌里的《巡按使》,都題為“洋鬼子著”;下策是,只好將外國人名改為王羲之唐伯虎黃三太〔8〕之類,例如進化論〔9〕是唐伯虎提倡的,相對論〔10〕是王羲之發(fā)明的,而發(fā)見美洲〔11〕的則為黃三太。
倘不能,則為自命為國學(xué)家所不懂的新的音譯語,可是要侵入真的國學(xué)的地域里來了。
中國有一部《流沙墜簡》〔12〕,印了將有十年了。要談國學(xué),那才可以算一種研究國學(xué)的書。開首有一篇長序,是王國維〔13〕先生做的,要談國學(xué),他才可以算一個研究國學(xué)的人物。而他的序文中有一段說,“案古簡所出為地凡三(中略)其三則和闐東北之尼雅城及馬咱托拉拔拉滑史德三地也”。
這些譯音,并不比“屠介納夫”之類更古雅,更易懂。然而何以非用不可呢?就因為有三處地方,是這樣的稱呼;即使上海的國學(xué)家怎樣冷笑,他們也仍然還是這樣的稱呼。當假的國學(xué)家正在打牌喝酒,真的國學(xué)家正在穩(wěn)坐高齋讀古書的時候,沙士比亞〔14〕的同鄉(xiāng)斯坦因博士卻已經(jīng)在甘肅新疆這些地方的沙磧里,將漢晉簡牘掘去了;不但掘去,而且做出書來了。所以真要研究國學(xué),便不能不翻回來;因為真要研究,所以也就不能行我的三策:或絕口不提,或但云“得于華夏”,或改為“獲之于春申浦畔”了。
而且不特這一事。此外如真要研究元朝的歷史,便不能不懂“屠介納夫”的國文,因為單用些“鴛鴦”“蝴蝶”這些字樣,實在是不夠敷衍的。所以中國的國學(xué)不發(fā)達則已,萬一發(fā)達起來,則敢請恕我直言,可是斷不是洋場上的自命為國學(xué)家“所能廁足其間者也”的了。
但我于序文里所謂三處中的“馬咱托拉拔拉滑史德”,起初卻實在不知道怎樣斷句,讀下去才明白二是“馬咱托拉”,三是“拔拉滑史籍”。
所以要清清楚楚的講國學(xué),也仍然須嵌外國字,須用新式的標點的。
十一月六日。
KK
〔1〕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二二年十一月四日、六日《晨報副刊》,署名風聲。
〔2〕“屠介納夫”通譯屠格涅夫。參看本卷第170頁注〔5〕。“郭歌里”,通譯果戈理。
〔3〕阿難陀印度斛飯王的兒子,釋迦牟尼十大弟子之一。實叉難陀,印度高僧,武則天證圣一年(695)起在中國長安翻譯《華嚴經(jīng)》及其他佛經(jīng)共十九部。鳩摩羅什婆(簡稱鳩摩羅什),父為印度人,母為龜茲國王妹。公元四○一年自龜茲至長安,后秦姚興待以國師之禮,譯經(jīng)三百八十余卷。
〔4〕“柯伯堅”通譯克魯泡特金(T.D.e]PaP_WXY,1842。保梗玻保砉拚*義思想家。中國留法學(xué)生主辦的《新世紀》周刊第八十七號(一九○九年三月六日)刊有他的照片,譯名為“柯伯堅”。
〔5〕“陶斯道”《新世紀》第七十三號(一九○八年十一月十四日)和第七十六號(同年十二月五日)譯載丘克朔夫的《我良心上喜歡如此》的文章,評介俄國作家“陶斯道”。從該文內(nèi)容看,是指托爾斯泰(即文中的Tolstoi),并不是陀思妥也夫斯基(即文中的Dostoievski)。
〔6〕六朝和尚指道安、鳩摩羅什等著名的佛經(jīng)翻譯者。〔7〕克魯泡特金逝世的消息,見于一九二一年二月一日上海《時報》,其中刊有一張照片,下注文字是“近日逝世之俄國社會改革家苦魯巴金”,而照片卻是身著軍服的俄國將軍庫羅巴特金(即文中的Kuro-patkin,1848—1925)。〔8〕王羲之(321—379)字逸少;瑯邪臨沂(今山東臨沂)人,東晉文學(xué)家、書法家。唐伯虎(1470—1523),名寅,吳縣(今屬江蘇)人。明代文學(xué)家、畫家。黃三太,舊小說《彭公案》中的人物?!玻埂尺M化論以自然選擇為基礎(chǔ)的生物進化的理論,十九世紀中葉英國生物學(xué)家達爾文(C.R.Darwin,1809—1882)是這個科學(xué)理論的奠基者。
〔10〕相對論關(guān)于物質(zhì)運動與時間空間關(guān)系的理論,現(xiàn)代物理學(xué)的理論基礎(chǔ)之一。本世紀初由德國出生的物理學(xué)家愛因斯坦(A.Einstein,1879—1955)等所建立?!玻保薄趁乐奘且獯罄胶<腋鐐惒迹ǎ茫茫铮欤铮恚猓铮s1451—1506)于一四九二年發(fā)現(xiàn)的。
〔12〕《流沙墜簡》三卷,羅振玉、王國維合編。一九○○年、一九○七年,英國人斯坦因(A.Stein)兩次在我國新疆、甘肅掘得漢晉時代木簡,偷運回國,法國人沙畹(E.Chavannes)曾為這些木簡作考釋。羅振玉、王國維又把它們分類編排,重加考釋,分為《小學(xué)術(shù)數(shù)方技書》、《屯戍叢殘》、《簡牘遺文》等三卷?!玻保场惩鯂S(1877—1927)字靜安,號觀堂,浙江海寧人,近代學(xué)者。著有《觀堂集林》、《宋元戲曲史》、《人間詞話》等?!玻保础成呈勘葋営鴳騽〖?、詩人。參看本卷第43頁注〔92〕。
39、對于批評家的希望
前兩三年的書報上,關(guān)于文藝的大抵只有幾篇創(chuàng)作(姑且這樣說)和翻譯,于是讀者頗有批評家出現(xiàn)的要求,現(xiàn)在批評家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而且日見其多了。
以文藝如此幼稚的時候,而批評家還要發(fā)掘美點,想扇起文藝的火焰來,那好意實在很可感。即不然,或則嘆息現(xiàn)代作品的淺薄,那是望著作家更其深,或則嘆息現(xiàn)代作品之沒有血淚,那是怕著作界復(fù)歸于輕佻。雖然似乎微辭過多,其實卻是對于文藝的熱烈的好意,那也實在是很可感謝的。
獨有靠了一兩本“西方”的舊批評論,或則撈一點頭腦板滯的先生們的唾余,或則仗著中國固有的什么天經(jīng)地義之類的,也到文壇上來踐踏,則我以為委實太濫用了批評的權(quán)威。試將粗淺的事來比罷:譬如廚子做菜,有人品評他壞,他固不應(yīng)該將廚刀鐵釜交給批評者,說道你試來做一碗好的看:但他卻可以有幾條希望,就是望吃菜的沒有“嗜痂之癖”〔2〕,沒有喝醉了酒,沒有害著熱病,舌苔厚到二三分。
我對于文藝批評家的希望卻還要小。我不敢望他們于解剖裁判別人的作品之前,先將自己的精神來解剖裁判一回,看本身有無淺薄卑劣荒謬之處,因為這事情是頗不容易的。我所希望的不過愿其有一點常識,例如知道裸體畫和春畫的區(qū)別,接吻和性交的區(qū)別,尸體解剖和戮尸的區(qū)別,出洋留學(xué)和“放諸四夷”〔5〕的區(qū)別,筍和竹的區(qū)別,貓和老虎的區(qū)別,老虎和番菜館的區(qū)別……。更進一步,則批評以英美的老先生學(xué)說為主,自然是悉聽尊便的,但尤希望知道世界上不止英美兩國;看不起托爾斯泰,自然也自由的,但尤希望先調(diào)查一點他的行實,真看過幾本他所做的書。
還有幾位批評家,當批評譯本的時候,往往詆為不足齒數(shù)的勞力,而怪他何不去創(chuàng)作。創(chuàng)作之可尊,想來翻譯家該是知道的,然而他竟止于翻譯者,一定因為他只能翻譯,或者偏愛翻譯的緣故。所以批評家若不就事論事,而說些應(yīng)當去如此如彼,是溢出于事權(quán)以外的事,因為這類言語,是商量教訓(xùn)而不是批評?,F(xiàn)在還將廚子來比,則吃菜的只要說出品味如何就盡夠,苦于此之外,又怪他何以不去做裁縫或造房子,那是無論怎樣的呆廚子,也難免要說這位客官是痰迷心竅的了。
十一月九日。
KK
〔1〕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二二年十一月九日《晨報副刊》,署名風聲。
〔2〕“嗜痂之癖”病態(tài)的、反常的嗜好。南朝宋劉敬叔《異苑》卷十載:“東莞劉邕性嗜食瘡病,以為味似鰒魚。嘗詣孟靈休,靈休先患灸瘡,痂落在床,邕取食之。”
〔3〕“放諸四夷”語出《禮記·大學(xué)》:“迸諸四夷,不與同中國?!彼囊模f時漢族統(tǒng)治者對我國四方邊遠地區(qū)少數(shù)民族帶輕蔑性的稱呼。
放諸四夷,放逐到邊遠的地方。
40、反對“含淚”的批評家
現(xiàn)在對于文藝的批評日見其多了,是好現(xiàn)象;然而批評日見其怪了,是壞現(xiàn)象,愈多反而愈壞。
我看了很覺得不以為然的是胡夢華君對于汪靜之君《蕙的風》的批評,尤其覺得非常不以為然的是胡君答復(fù)章鴻熙君的信〔2〕。
一,胡君因為《蕙的風》里有一句“一步一回頭瞟我意中人”,便科以和《金瓶梅》〔3〕一樣的罪:這是鍛煉周納〔4〕的?!督鹌棵贰肪硎渍\然有“意中人”三個字,但不能因為有三個字相同,便說這書和那書是一模樣。例如胡君要青年去懺悔,而《金瓶梅》也明明說是一部“改過的書”,若因為這一點意思偶合,而說胡君的主張也等于《金瓶梅》,我實在沒有這樣的粗心和大膽。我以為中國之所謂道德家的神經(jīng),自古以來,未免過敏而又過敏了,看見一句“意中人”,便即想到《金瓶梅》,看見一個“瞟”字,便即穿鑿到別的事情上去。然而一切青年的心,卻未必都如此不凈;倘竟如此不凈,則即使“授受不親”〔5〕,后來也就會“瞟”,以至于瞟以上的等等事,那時便是一部《禮記》〔6〕,也即等于《金瓶梅》了,又何有于《蕙的風》?
二,胡君因為詩里有“一個和尚悔出家”的話,便說是誣蔑了普天下和尚,而且大呼釋迦牟尼〔7〕佛:這是近于宗教家而且援引多數(shù)來恫嚇,失了批評的態(tài)度的。其實一個和尚悔出家,并不是怪事,若普天下的和尚沒有一個悔出家的,那倒是大怪事。中國豈不是常有酒肉和尚,還俗和尚么?非“悔出家”而何?倘說那些是壞和尚,則那詩里的便是壞和尚之一,又何至誣蔑了普天下的和尚呢?這正如胡君說一本詩集是不道德,并不算誣蔑了普天下的詩人。至于釋迦牟尼,可更與文藝界“風馬牛”〔8〕了,據(jù)他老先生的教訓(xùn),則做詩便犯了“綺語戒”〔9〕,無論道德或不道德,都不免受些孽報,可怕得很的!
三,胡君說汪君的詩比不上歌德和雪利〔10〕,我以為是對的。但后來又說,“論到人格,歌德一生而十九娶,為世詬病,正無可諱。然而歌德所以垂世不朽者,乃五十歲以后懺悔的歌德,我們也知道么?”這可奇特了。雪利我不知道,若歌德即Goethe,則我敢替他呼幾句冤,就是他并沒有“一生而十九娶”,并沒有“為世詬病”,并沒有“五十歲以后懺悔”。而且對于胡君所說的“自‘耳食’之風盛,歌德,雪利之真人格遂不為國人所知,無識者流,更妄相援引,可悲亦復(fù)可笑!”這一段話,也要請收回一些去。
我不知道汪君可曾過了五十歲倘沒有,則即使用了胡君的論調(diào)來裁判,似乎也還不妨做“一步一回頭瞟我意中人”的詩,因為以歌德為例,也還沒有到“懺悔”的時候。
臨末,則我對于胡君的“悲哀的青年,我對于他們只有不可思議的眼淚!”“我還想多寫幾句,我對于悲哀的青年底不可思議的淚已盈眶了”這一類話,實在不明白“其意何居”。批評文藝,萬不能以眼淚的多少來定是非。文藝界可以收到創(chuàng)作家的眼淚,而沾了批評家的眼淚卻是污點。胡君的眼淚的確灑得非其地,非其時,未免萬分可惜了。起稿已完,才看見《青光》上的一段文章〔11〕,說近人用先生和君,含有尊敬和小覷的差別意見。我在這文章里正用君,但初意卻不過貪圖少寫一個字,并非有什么《春秋》筆法〔12〕?,F(xiàn)在聲明于此,卻反而多寫了許多字了。十一月十七日。
KK
〔1〕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二二年十一月十七日《晨報副刊》,署名風聲。
〔2〕關(guān)于胡夢華對《蕙的風》的批評,一九二二年八月汪靜之的新詩集《蕙的風》出版后,胡夢華在《時事新報·學(xué)燈》(一九二二年十月二十四日)發(fā)表《讀了〈蕙的風〉以后》,攻擊其中一些愛情詩是“墮落輕薄”的作品,“有不道德的嫌疑”。接著,章洪熙(即章衣萍)在《民國日報》副刊《覺悟》(同年十月三十日)發(fā)表《〈蕙的風〉與道德問題》,加以批駁。胡夢華又在《覺悟》(同年十一月三日)發(fā)表《悲哀的青年——答章鴻熙君》進行答辯,內(nèi)有“我對于悲哀的青年底不可思議的淚已盈眶了”等語。胡夢華,安徽績溪人,當時南京東南大學(xué)學(xué)生。汪靜之,安徽績溪人,詩人。作品有《蕙的風》、《寂寞的國》等。
〔3〕《金瓶梅》長篇小說,明代蘭陵笑笑生(姓名不詳)作,一百回。它廣泛地反映了封建社會末期的社會生活,但其中有許多淫穢的描寫。
〔4〕鍛煉周納羅織罪名,陷人于法的意思?!稘h書·路溫舒?zhèn)?罰骸吧獻轡*卻,則鍛煉而周內(nèi)之。”晉代晉灼注:“精熟周悉,致之法中也?!?br/>
〔5〕“授受不親”語見《孟子·離婁》:“男女授受不親,禮也。”
〔6〕《禮記》儒家經(jīng)典之一,秦漢以前各種禮儀論著的選輯,相傳為西漢戴圣編纂。
〔7〕釋迎牟尼(約前565—前486)佛教創(chuàng)始人。姓喬答摩,名悉達多,印度釋迦族人。釋迦牟尼,意即釋迦族的圣人?!玻浮场帮L馬?!被ゲ幌喔傻囊馑肌UZ見《左傳》僖公四年:“君處北海,寡人處南海,唯是風馬牛不相及也。”〔9〕“綺語戒”佛家的禁戒之一。凡佛家認為“邪淫不正”的言詞,都稱“綺語”,在禁戒之列。
〔10〕歌德德國詩人、學(xué)者。參看本卷第22頁注〔34〕。他的文學(xué)作品有《浮士德》、《少年維特之煩惱》等。雪利,通譯雪萊,英國詩人。參看本卷《墳·摩羅詩力說》第六節(jié)及注〔58〕?!玻保薄场肚喙狻飞虾!稌r事新報》副刊之一?!耙欢挝恼隆?,指一九二二年十一月十一日《青光》所載一夫的《君與先生》。〔12〕《春秋》筆法《春秋》是春秋時期魯國史書,相傳為孔丘所修。過去的經(jīng)學(xué)家認為它每用一字,都隱含“褒”“貶”的“微言大義”,稱為“春秋筆法”。
41、即小見大
北京大學(xué)的反對講義收費風潮〔2〕,芒硝火焰似的起來,又芒硝火焰似的消滅了,其間就是開除了一個學(xué)生馮省三。
這事很奇特,一回風潮的起滅,竟只關(guān)于一個人。倘使誠然如此,則一個人的魄力何其太大,而許多人的魄力又何其太無呢。
現(xiàn)在講義費已經(jīng)取消,學(xué)生是得勝了,然而并沒有聽得有誰為那做了這次的犧牲者祝福。
即小見大,我于是竟悟出一件長久不解的事來,就是:三貝子花園里面,有謀刺良弼和袁世凱而死的四烈士墳〔3〕,其中有三塊墓碑,何以直到民國十一年還沒有人去刻一個字。
凡有犧牲在祭壇前瀝血之后,所留給大家的,實在只有“散胙”〔4〕這一件事了。
十一月十八日。
KK
〔1〕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二二年十一月十八日《晨報副刊》?!玻病潮本┐髮W(xué)的反對講義收費風潮一九二二年十月,北京大學(xué)部分學(xué)生反對學(xué)校征收講義費,發(fā)生風潮。該校評議會議決開除學(xué)生馮省三一名。其實馮省三只是風潮發(fā)生后臨時參加的,并非真正的主持者。按馮省三,山東人,當時北京大學(xué)預(yù)科法文班學(xué)生?!玻场乘牧沂繅炓痪乓欢暌辉率?,革命黨人楊禹昌、張先培、黃之萌三人炸袁世凱,未成被殺;同年一月二十六日,彭家珍炸清禁衛(wèi)軍協(xié)統(tǒng)兼訓(xùn)練大臣良弼,功成身死。后來民國政府將他們合葬于北京三貝子花園(舊址在今北京動物園內(nèi)),稱為四烈士墓。
〔4〕“散胙”舊時祭祀以后,散發(fā)祭祀所用的肉。
42、望勿“糾正”
汪原放〔2〕君已經(jīng)成了古人了,他的標點和校正小說,雖然不免小謬誤,但大體是有功于作者和讀者的。誰料流弊卻無窮,一班效顰〔3〕的便隨手拉一部書,你也標點,我也標點,你也作序,我也作序,他也校改,這也校改,又不肯好好的做,結(jié)果只是糟蹋了書。
《花月痕》〔4〕本不必當作寶貝書,但有人要標點付印,自然是各隨各便。這書最初是木刻的,后有排印本;最后是石印,錯字很多,現(xiàn)在通行的多是這一種。至于新標點本,則陶樂勤〔5〕君序云,“本書所取的原本,雖屬佳品,可是錯誤尚多。余雖都加以糾正,然失檢之處,勢必難免?!蔽抑挥绣e字很多的石印本,偶然對比了第二十五回中的三四葉,便覺得還是石印本好,因為陶君于石印本的錯字多未糾正,而石印本的不錯字兒卻多糾歪了。
“釵黛直是個子虛烏有,算不得什么?!?br/>
這“直是個”就是“簡直是一個”之意,而糾正本卻改作“真是個”,便和原意很不相同了。
“秋痕頭上包著縐帕……突見癡珠,便含笑低聲說道,‘我料得你挨不上十天,其實何苦呢?’“……癡珠笑道,‘往后再商量罷?!?br/>
他們倆雖然都淪落,但其時卻沒有什么大悲哀,所以還都笑。而糾正本卻將兩個“笑”字都改成“哭”字了。教他們一見就哭,看眼淚似乎太不值錢,況且“含哭”也不成話。
我因此想到一種要求,就是印書本是美事,但若自己于意義不甚了然時,不可便以為是錯的,而奮然“加以糾正”,不如“過而存之”,或者倒是并不錯。
我因此又起了一個疑問,就是有些人攻擊譯本小說“看不懂”,但他們看中國人自作的舊小說,當真看得懂么?一月二十八日。
這一篇短文發(fā)表之后,曾記得有一回遇見胡適之先生,談到汪先生的事,知道他很康健。胡先生還以為我那“成了古人”云云,是說他做過許多工作,已足以表見于世的意思。這實在使我“誠惶誠恐”,因為我本意實不如此,直白地說,就是說已經(jīng)“死掉了”??墒侵钡侥菚r候,我才知這先前所聽到的竟是一種毫無根據(jù)的謠言?,F(xiàn)在我在此敬向汪先生謝我的粗疏之罪,并且將舊文的第一句訂正,改為:“汪原放君未經(jīng)成了古人了?!币痪哦迥昃旁露娜?,身熱頭痛之際,書。
KK
〔1〕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二四年一月二十八日《晨報副刊》,署名風聲。
〔2〕汪原放(1897—1980)安徽績溪人。“五四”以后曾標點《紅樓夢》,《水滸傳》等小說,由上海亞東圖書館出版?!玻场承эA《莊子·天運》:“故西施病心而顰其里,其里之丑人見而美之,歸亦捧心而顰其里,其里之富人見之,堅閉門而不出,貧人見之,挈妻子而去之走,彼知顰美,而不知顰之所以美?!焙髞戆炎玖拥哪7陆凶鲂эA。
〔4〕《花月痕》長篇小說,清末魏秀仁(子安)作,五十二回。內(nèi)容系描寫文士、妓女的故事。
〔5〕陶樂勤江蘇山人。他標點的《花月痕》一九二三年上海梁溪圖書館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