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眼看宋玉

宋玉，是一個極好玩的人，讀《宋玉集》后，我是這么認為的。

2001年，我收藏了一本由岳麓書社出版，吳廣平編注的《宋玉集》，開始是很認真地讀，后來有些閑暇的時候就去讀讀，再后來，茶余飯后我也會拿出來把玩把玩。閑著看多了，又會想辦法找找相關(guān)資料印證一下，更覺得宋玉這個人有意思，他寫的東西也很有意思，啥意思？今天就想閑侃一番。

又是把玩，又是閑侃，對經(jīng)典人物、經(jīng)典書籍、經(jīng)典作品如此這般，未免也太不嚴肅了吧？可是試想，如果把古代的名人大作請出書柜，然后沐浴更衣，再香茗一盞，配上個紅袖添香，夠隆重了吧？而如此對其人其文，我除了虔誠和崇拜外，也只剩下虔誠和崇拜了，還能說點什么呢？

讀書，尤其是讀宋玉的賦作我是有話要說的，一是我向來喜歡周國平先生讀書的樣子：“無論《論語》還是《圣經(jīng)》，無論帕拉圖還是康德，不妨就當作閑書來讀?！弊?這樣會很平等，沒有負擔，易于進入角色，產(chǎn)生共鳴；二是宋玉原本是風流才子，爭議頗多，人品上毀譽都有，其辭賦上贗品爭議也多，有些東西大可不必先端正態(tài)度，讓別人預設(shè)好的思路去禁錮自己的想法，也無須去叫真，雖然可以帶著問題讀，讀后咱也不怕出現(xiàn)新問題，完全是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三是宋玉寫的東西總是莊諧雜出，言辭幽默，他的一些文字讀來也往往不禁噴飯，也須我這個“把玩”的樣子來“拜讀經(jīng)典”，方可以與其境況相吻，這樣賞而析之才能得出點味兒來。當然，對其他先哲們，讀書的態(tài)度也會是因人而異的，比如對宋玉的師傅——三閭大夫屈原就斷不敢如此不恭。

一、宋玉其人(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注2吳廣平先生深諳此理，是以在《宋玉集》里不光編注了宋玉的作品，在前言、后記、附錄里更用了很大的篇幅，收錄了關(guān)于他的一些生平介紹和學術(shù)論文，可謂詳細，是一本研究宋玉不可多得的好書，如果作為賦閑消遣，它就更是詳盡而全面的了。

我讀《宋玉集》當然是純?yōu)橄玻@水平，能看得懂一點點已經(jīng)好滿足了，好多迷惑的地方還要查找點資料，比對一些蛛絲馬跡，但還多是一頭霧水。或說，這般辛苦，哪里是閑讀，分明是個做學問的派頭，其實開始完全就是為了一句承諾，那天朋友送我這本書，我順便道了一聲謝，說我會回去讀它。

讀宋玉，讀出了些什么呢？我眼里的宋玉其人其文，除了名家大腕們定論外的下里巴人，其視角又會是什么樣子呢？朋友們是不是有些期待下文了？

我這里是純作閑侃，先摘掉學術(shù)研究名頭，也不是給宋玉來一張開了美顏的全身照，只把興趣點勾勒一下，古人的事，本來就是非難分，真?zhèn)坞y辯，而思考的事，又太傷腦筋，所以不帶觀點，只瞅熱鬧。

話說宋玉，名氣真的很大，歷史上總把“屈、宋”聯(lián)系在一起，屈，就是屈原，宋，當然是宋玉了。在《水經(jīng)注·沔水》里這樣評價宋玉：“雋才辨給，善屬文而識音也”，意思是說他一肚子學問，能說會道，還寫得一手好文章，流行歌也唱得非常出色。

千萬不要小看了“識音”二字，“識”不僅僅是現(xiàn)在的“認識”而已，在古時候，在這里是要當“擅長”來解釋的，它就好像是現(xiàn)在唱流行歌唱得蠻不錯，比如超女、快男，他們就是這樣“識音”的“特長生”，搞成了偶像，當上了網(wǎng)紅歌紅什么紅的，一下子就發(fā)達了。

古代，這等好事兒竟然讓宋玉攤上了，當時，“襄王好樂而愛賦”，恰好宋玉露出了一手漂亮的絕活，“玉識音而善文”，楚襄王終于找到了難得一遇的知音，有共同語言啊，頓時龍顏大喜，王“美其才”，因此一度倍受欣賞。注3

我有點相信古書里所描述的宋玉的這段奇遇是真的了。你看看他文采翩翩的佳作，上頭條是絕無問題的，加上一亮嗓子，驚艷到了襄王，直如高俅買弄球藝之碰到了徽宗。注4

細想一下，不禁莞爾。宋、高二人“發(fā)跡過程”何其相似，我當然無意將二人相提并論，一個是才子，一個是小人，他們也絕無可比性，而笑出聲來的不過是無論哪個朝代，人際關(guān)系總還是要的。就這一過程而言，高俅遇見了貴人小王都太尉，得以被端王（后來的徽宗）看上，而宋玉得襄王的賞識也是多虧了朋友景差助一臂之力。當然景差到底算不算宋玉的貴人還確實不好說，因為宋玉嫌棄他給襄王的“推薦信”寫得不咋地，還一度不高興。注3

宋玉當上襄王的小臣，也許靠點關(guān)系、也許有點運氣，但終究是要有點干貨的，沒有兩把刷子，想和帝王混，也太難了。文學造詣上，宋玉是賦體文學鼻祖，悲秋之最，常有“宋玉之后，誰敢悲秋”的說法，而首創(chuàng)的亦莊亦諧、游戲文字的文字風格，我更是特別喜愛，下面還要“賞析”其文，聊聊其中閃我眼睛的亮點。

都曉得宋玉才華橫溢，很多人可能忽略了他的一表人才，他長得帥，帥到什么程度？拿現(xiàn)在標準來看，如果去上綜藝節(jié)目肯定是C位，絕對是前排中央的角色。

不就是要說他長得真的漂亮么，拿什么來證明呀？咱們先說說民間那的句俗話：“貌似潘安，才比宋玉”，這句話原也沒有什么問題，但就是經(jīng)不起推敲，一琢磨就出問題，以為潘安只是貌美而已，宋玉也只是才高罷了，而事實上他倆都不“偏科”，都是才貌雙全的主。

在古代華夏，有四大美女和四大美男之說，美男子的花名冊，雖然流行著兩個版本，而其中一個版本就是“潘安，蘭陵王，宋玉，衛(wèi)玠”，他們雙雙榜上有名，也應該算是貌美旁證吧。

關(guān)于容貌，資料里記得少，我們看到的是王婆賣瓜，宋玉他在《登徒子好色賦》里自己夸自己哩：“體貌閑麗，所受于天也?？诙辔⑥o，所學于師也，至于好色，臣無有也。”就是說，顏值高，口才好，不好色。這里好不好色，我們放在后面聊，但才貌雙全，在這句話里已經(jīng)說得很清楚了，還是對楚襄王說的，怕是假不了的。

說了貌，你知道宋玉的才源于何處嗎？如此大才，宋玉的師傅又會是誰呢？好像沒人記過，他自己也從來沒有提起。

有說：“宋玉者，楚之鄢人也，故宜城有宋玉□，始事屈原，原既放逐,求事楚友景差”注3，說他是屈原的弟子。朱熹《楚辭集注》里還有這樣一段話：“《九辯》者，屈原弟子楚大夫宋玉之所作也。閔惜其師忠而放逐，故作《九辯》以述其志云?！敝赶蛞蚕嗤?，歐陽修還這樣說起過：“宋玉比屈原，時有出藍之色?！弊?，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多用來比喻學生超過老師，大概他們就這樣為宋玉指定了老師，然而，歷史久遠，找不到明確的史料來佐證它的真實性，別人姑且說之，我們也就姑且聽之吧，反正屈、宋齊名，但他們兩人的區(qū)別也是蠻大的，各自研究的“課題”也不一樣，一個是辭出彩，一個是賦領(lǐng)先，不好比較（誰勝出），反正文無第一，我們也不用去比較吧。

說了才，談了貌，我們再看看人品。關(guān)于“有沒有骨氣”這樣的題目太大，不在閑侃之列，咱們就聊聊剛才宋玉說：“至于好色，臣無有也”這句，侃侃好色如何，不好色又如何。是不是好色，當事人說了肯定不算，登徒子說了也不算，當然，我說了也不能算，誰說了算？我們來開聊罷。

先說說“好色”這詞，咋說呢？魯迅說“看見短袖衫就想到白胳膊，想到白胳膊就想到裸體，想到裸體就想到性交，想到性交就想到私生子……”，這恐怕就是好色吧，要是你在《斜躺的裸女》油畫前，滿眼睛是拍賣時超億的美金，這是貪財，如果一腦殼是阿梅代奧·莫迪利亞尼的藝術(shù)成就，那么恭喜你，你是個很單純的藝術(shù)家了，要是想多了，就會出問題。好色，或許就是（對異性）思想里的過度之舉，行動上的超限之為吧，我想。

記得孔夫子說過：“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你看你看，好德和好色在這里都相提并論了，雖然后來的正人君子對這句話里的“好色”一詞修飾為“個人欲望”的意思，而在我看來，這個“色”不僅僅是指物欲，更應該是“包含并不局限于‘女色’”，才更加貼切老夫子原意的。這里換句話說，個人想到的是老夫子一聲嘆息：要是“好德”的人和“好色”的人一樣多就好了啊，而在這里是告訴我們，好色之徒古已有之了。

這么多鋪墊，想說啥呀？其實想法是很簡單的，好色又咋地了？君子好色而不貪色，哪個不會對養(yǎng)眼的美女多看幾眼、詩文中再多寫幾筆呢？

好罷，我們接下來看宋玉的“女性觀”。

如果說這是“三觀”的問題，那就不好、也不要隨便上綱上線，我們只看他的一些言行舉止。在《宋玉集》的前言里，吳廣平先生評價其藝術(shù)成就時就說：第一，宋玉是賦體文學的開山祖師；第二，宋玉開創(chuàng)了中國文學的“悲秋”主題；第三，宋玉奠定了中國文學的“云雨”經(jīng)典意象；第四，宋玉是中國第一位創(chuàng)作游戲文學的作家；第五，宋玉是第一位全方位地描述女性美的作家；第六，宋玉是中國第一位創(chuàng)作性夢文學的作家；第七，宋玉是中國第一位創(chuàng)作山水文學的作家。其中，宋玉對女性描寫開創(chuàng)了兩個全中國“第一”，如果硬是要我來下個結(jié)論，擺明態(tài)度，那就是：宋玉是個很善于開創(chuàng)性地拿女人說事的主，比起如今動輒這里省略了幾百上千字來得既含蓄，又清晰，還具藝術(shù)性，大家都知道寫的咋回事。

二、宋玉其文

《宋玉集》中收集了十幾篇辭賦，以《九辯》開篇，很多人都把它看作是宋玉的代表作，理由是首開中國文學的“悲秋”母題，此后，這個季節(jié)病就開始流行了下來，每逢蕭瑟秋風，文人們就是易感人群，悲愁四起。古往今來，許許多多的人對宋玉這篇作品進行了各種賞析，郭沫若和魯迅對它也都有過評價，這是大師們的事，我們還是談點別的。

說實在的，這本集子里收錄的宋玉作品，篇篇精彩，難于一一聊來，如果“首開”就是代表作的理由，其實，我更喜歡《登徒子好色賦》，這篇幽默詼諧的文字、辛辣諷刺的手段真是前無來者，更能代表宋玉新風格的獨創(chuàng)和開始，閑暇把玩此篇，總是會讓人時有莞爾，時而捧腹，禁不住拍案叫絕。以此篇為了例，算是閑侃其文吧。

如果作品賞析，就是所謂中心思想、寫作特點、修辭手法、結(jié)構(gòu)技巧等諸多方面的研究，那么這方面的論文實在太多了，我也不會說，也說不好，這里只說說我看到作品里透露出的些許秘密：宋玉很容易就惹起人的羨慕、嫉妒、恨。誰？明眼人都知道是登徒子，其實在《諷賦》里還暴露出一個叫唐勒的，當時他的地位、才藝和宋玉相差無幾，也愛打宋玉好色的小報告。

《登徒子好色賦》是一篇什么樣的作品呢？它說的是登徒子實名舉報宋玉好色，宋玉咋辦呢，不予理睬？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依宋玉的口才，當然不會聽之任之，于是就寫下了這篇著名的“辯護詞”，結(jié)果在他的能言善辯下，絕地反擊，反而把原告說成了被告。

這篇辭賦寫得真帶勁，美人描述得是楚楚動人，辯詞更加犀利如劍，全篇活脫脫的就是給楚襄王講了一個幽默笑話：宋玉隔壁有個美女，那叫一個美呀，用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來形容都沒有宋玉辭藻漂亮，而這個天下第一美女撩了宋玉三年，他都目不斜視，毫不動心，唯有登徒子這個家伙才是來者不拒，連那個丑得不要不要的女人，還寶貝樣的和她結(jié)婚生子，大王你看看，這到底是我宋玉好色，還是他登徒子好色呢？這個時候大夫章華也出來打圓場了，說美女是老虎啊，是紅顏禍水啊，還生動地講了他在國外撩妹的艷遇，說他們最后還是無言的結(jié)局，表揚他自己的泡妞境界：“以微詞相感動，精神相依憑，目欲其顏，心顧其義，揚詩守禮，終不過差?！?/p>

通篇用詞精道幽默，讀來忍俊不禁，嘴角時有上翹，被吳廣平先生評價為滿滿正能量的好文：“宋玉創(chuàng)作此賦的目的就是要諷諫楚襄王不要沉溺于女色而不顧朝政?！?/p>

讀了原文，學習了吳先生高評，我想這宋玉著實厲害，有一箭三雕之妙，不但為自己正了名，得以繼續(xù)留在楚襄王身邊，還順帶羞辱了登徒子和他老婆一番，更重要的是，該文獨創(chuàng)的“諷諫”風格從此開始，一發(fā)不可收拾，讓其后的類似文章就都有了正能量的好評，不能不佩服其才華超凡，智慧過人。

然而，該文信息量非常之大，隱約之間，透露出了幾個細節(jié)，我一直琢磨不透：

一是如宋玉自己所言，是正人君子，那么時任大夫的登徒子，是在嫉賢妒能，與其爭寵，才“短宋玉”的嗎？那么相仿的那篇《諷諫》里的唐勒讒言宋玉，也是出于同一目的嗎？好像宋玉和他與楚襄王的“介紹人”景差的朋友關(guān)系也不咋的，是木秀于林吶還是他的情商一般一般哪？抑或另有隱情？

二是宋玉不過是個“小跟班”，真能夠隨便（跟王）在后宮進進出出嗎？一般來說，他雖當上了“小臣”，自己卻一直是不太得意的，而能夠讓大夫們眼紅，更提醒楚襄王“防火防盜防宋玉”的，就讓人懷疑宋玉是否一度有過高度受寵的嫌疑，但是奇怪的是他的仕途似乎一直并不很順暢，就是諫言，也只得用迂回作戰(zhàn)的方法，以至于有屈原之后“終莫敢直諫”的記載，難免叫人誤會他有軟骨之病。

三是宋玉竟然讓天下第一美女偷窺了三年之久，而且更為甚者，后來《諷諫》里透露了他們孤男寡女還共處一室過起了二人世界，什么美女做飯啊，帥哥吹簫啊，最、最、最噴血的是任由美女挑逗：“內(nèi)怵惕兮徂玉床，橫自陳兮君之旁”，而宋玉是鐵石心腸，不為所動，可見如果宋玉不是某方面有問題，那他的定力真的不是一般的強大，是超級超級強大，同為四帥哥之一，衛(wèi)玠被姑娘大姐們這么一圍觀，竟被看殺，他們都是才華蓋世的美男子啊，二者區(qū)別實在有點兒太大，看到這些，弗洛伊德又會如何解釋呢？

四是登徒地位不低，按理他三妻四妾并不是難事，為何妻子如此不堪，竟然還和她生兒育女，廝守多年，輕易就過了“一年之守、三年之痛、五年之離……”，那么問題來了，真的好色嗎，如果真的是，糟糠夫妻又咋不離不棄，還相守長久？是饑不擇食嗎，這位大夫未免太沒有魅力了吧？還有若干種可能，比如是孔明般的愛其才，抑或有其他圖謀？顯而易見，除了前者，其它選項就不符宋玉的題意了。

雖然我有各種好奇，我卻并沒有“短”宋玉的意思，更沒有想來否定于他或他的美文。

滄海桑田，歲月總是把古代的許許多多的問號越壓越彎，無法拉直了，永遠。留給后人的大多是根據(jù)旁人的只字片語、詩文里的蛛絲馬跡用來做點猜測和推論罷了，那么我相信，一切的疑問、一切的探討和研究，都是對歷史和經(jīng)典的尊重，今天的閑話亦是。

注1：《周國平散文精選》之“經(jīng)典和我們”篇

注2：《孟子·萬章章句下·第八節(jié)》

注3：參考《襄陽耆舊記》

注4：《水滸傳》

注5：《宋玉集》，岳麓書社

其它參考資料：《魯迅全集》、郭沫若歷史劇《屈原》、《論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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