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情緣
泥土情緣
周貴義
那一年隆冬季節(jié)的某一天,夜半時分,十月懷胎的母親陣陣腹痛,父親急忙起身,冒著冷冽的寒風(fēng),到離家一里多地的村東頭請接生婆,奶奶忙不迭的生火燒水。接生婆還沒趕到,我便迫不及待的從母親的肚子里擠出來,落在地板上。那時,母親每餐只有二兩米的定額,食不果腹,更沒油水,白天還要參加地里的勞動,被我一番折騰,不單疼得死去活來,更是精疲力盡。等母親緩過勁來,繳斷了臍帶,把我從地上撿起,我早已凍得渾身通紅。接生婆恰好趕到,拎起我的小腳,往我后背一巴掌,我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接生婆將我擦洗干凈,用奶奶的破夾襖包個嚴(yán)實,交給我母親,嘴里說,落地生根,見風(fēng)長,見水大,長命百歲。老屋每個房間的地板都是泥地——夯得實實在在的黑土。
在我老家,泥和土是沒有區(qū)別的,泥也是土,土也是泥。
老家的門前屋后空地甚多,都是泥地,起垅了,栽瓜種菜。種得最多的是蕉芋,芋頭可以充饑,又不消多少人工打理,春天,把年前收藏的已發(fā)芽長葉的仔芋種下去,不要多少時日,蕉芋便潑潑辣辣的長了一大片。我從蹣跚學(xué)步起,就對厚密的蕉芋林情有獨鐘,只要大人們一不留神,我便潛入蕉芋林中,玩起潤潤的黑泥來,等大人們找到時,常常是一臉泥灰,腚和小雞雞都埋在泥中,整個人就是一只泥猴子。
收蕉芋時,已是深秋,天氣干爽,蕉芋地的泥土也蓬松脆爽,還沒發(fā)蔫的蕉芋梗,恰好做成短火長槍,蕉芋葉攏成一圈當(dāng)草帽,一大伙小男孩兵分兩派,學(xué)電影《奇襲》中偵察兵的模樣,在地的兩頭匍匐前進,攻占地中間的一大堆蕉芋梗,不等接近,泥團像機關(guān)槍般掃來,一時間塵土彌漫,火力被壓制的一方稍有弱勢,得勢的一方便蜂擁而上,搶占蕉芋堆,另一方不甘示弱,奮勇向前,義無反顧的深入敵群,捉對廝殺,不把對方摁在泥土上動彈不得,決不罷休。最后的結(jié)果常常是誰的母親舉著竹片趕來,大伙立刻作鳥獸散。我的母親也趕來過幾回,我的身子瘦小,被對手虐殺在泥地里是常有的事,母親趕來時,我來不及起身逃竄,便被逮著,不等母親的竹片近身,我便大哭求饒,這招很是管用,母親象征性的揮鞭數(shù)下作罷,只是,上初中以前,穿在我身上的不是藍布就是黑布。(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有女娃在時,場面會溫馨很多,過家家,弄了一大堆碎瓦片,權(quán)當(dāng)桌凳,哪怕捉了一只知了,也要在瓦片上烤了,剔出肉來,孝敬“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大家互敬互愛,其樂融融。捉了一只甲殼蟲,死了,不知怎么就成了家里的孩子夭折了,于是泥地里堆起一座墳,把“孩子”埋進去,一家人圍著墳?zāi)箍奁?,正在興頭上,大人們惱了,“哭喪啊,我還沒死哪”,呵斥聲中,踢掉墳頭,還威脅我們,再這般搞操,就將我們埋了。
小學(xué)是周屋祠堂改的,屋內(nèi)是三合土,屋外則是一律的泥地,且不平坦,一場雨過后,積水的地方很久也不干,滑不溜秋的,稍不留神,就容易摔跤,愛干凈的人避之唯恐不及,我們則視之為樂園。課后,三三兩兩一堆,每人從褲袋里捏出一枚鐵釘,在泥地上做一種圍剿與反圍剿的游戲。每人拔草梗,按長短確定出場順序,以鐵釘釘?shù)兀斪硬坏?,距離沒有超出拇指和中指寸出的長度,就可以持續(xù)釘?shù)兀c點相連,將對方圍剿在自己的線段當(dāng)中,對方若要反殺,必須沖到對手前面,用連接線將對手困住。技術(shù)含量不高,卻也需要屏氣凝神,才能使鐵釘不倒,點與點的距離不超出寸出的尺寸,又能達到最大化,所走的路線還能盡量蜿蜒曲折,使對方不易落釘反超。大家都精神抖擻,全神貫注,中午誤了飯點,傍晚忘了拔兔草是常有的事。有一回,父親以為我出了什么事,追到學(xué)校,擰著我的耳朵,我還爆粗口罵人,回頭發(fā)現(xiàn)是父親,嚇得魂飛魄散,連著幾天放學(xué)早早回家?guī)兔δ赣H做事,將功折罪。
大熱的夏天,日頭還有一桿高,溪壩上的清水中早已人聲鼎沸,此時我正好放學(xué),魂都被勾了去。只要瞅著空子,我便迅速脫離母親的視線,往一里多路外的溪壩趕。最享受的是在河里浸得涼絲絲的,又躲進岸上半腰高的稻田里,田水是熱的,泥漿是溫的,滿滿的敷在身上,煞是愜意。上了田又下水,下了水又上田,如此五次三番,忘乎所以,夕陽落山還渾然不知,直到人聲散盡,夜幕降臨才急回家。那一回,卻怎么也找不見自己的衣褲,有人笑了,說,剛才見你老媽來過。我第一次領(lǐng)教母親如此歹毒的手段,很是絕望,只好在稻田里等到完全天黑,往身上抹遍黑泥巴,雙手捧著羞澀處,做賊一般躲躲閃閃,躥過幾條巷道,溜回家中。當(dāng)然,不聽警告,屢屢放肆的我,飽餐了一頓母親早就預(yù)備的沒鹽粉干(用竹須抽打)。
上了初中,身子長高了一些,雖然也就一米五左右,卻也有了小大人的模樣。父親在大隊做事,每月30元錢,母親搬柴運火,漿漿洗洗,拾掇拾掇自留地,偶爾出工,也掙不了幾個公分,一家七口人,就靠父親那點工資養(yǎng)活。暑假,父親說,你去學(xué)做瓦片吧。瓦廠我去玩過,一排結(jié)實的案桌,桌上堆著用牛踩得瓷實細(xì)膩的泥,每人一個瓦盤,從桌上割一大片泥巴,砸在瓦盤上,用腳踩實,用泥弓割去盤面上的土,將瓦盤模子里的泥塊倒到瓦墩上,一片瓦就做成了。瓦廠干干凈凈,四面通風(fēng),清清涼涼,是我向往的場所,我立馬就答應(yīng)了。每天早出晚歸,中午帶飯,飯后只休息半個小時,起先,每天只能做三四百塊,后來熟練了,每天做五六百片也是常事,每一百塊給三角錢工錢。瓦片入窯的前一周,師傅還特許我們自制風(fēng)爐、火籠缽子,放進窯中燒熟,出窯后,品相過得去的,圩天送到街上出賣,也能賣個十塊八塊。一個多月起早貪黑,發(fā)工錢時,我居然領(lǐng)到四五十塊錢,我將這筆巨款全數(shù)交給父親,父親高興得數(shù)錢的手都有些發(fā)抖,當(dāng)即獎我兩元零花錢,還上街給我扯了塊灰色的卡做上衣。能為家里做貢獻,能穿上自己掙的衣服,能用上自己掙的零花錢,心里充盈著自豪感。
初中到高中,幾個暑假,我都是在瓦廠度過的,我很喜歡那柔韌而不發(fā)黏的泥土,它讓我這個只會讀一點書的小男生成了父親的幫手,它讓我有了私房錢,靠著它,在我參加高考,復(fù)習(xí)資料極度匱乏的時候,通過“賄賂”,得到了上一屆同學(xué)珍貴的手抄本,幸運的考上了大專院校,從吃谷子的變成了吃米的。
工作以后,自然不需要再下田,不需要出水兩腳泥,但多數(shù)時間都在鄉(xiāng)下,有空的時候,我特別愿意到鄉(xiāng)間地頭走一走,踩著田塍上實實在在的泥土,聞著泥土和稻谷、水果、瓜菜混合的香味,能沉淀自己浮躁的心情,悄悄地釋放工作、生活中的不快,平復(fù)人心的不足,讓煩惱、不甘輕輕的隨風(fēng)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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