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燦爛
春天在這個三月底才出現(xiàn)在窗前,猛烈地搖晃著烏黑的玻璃片子,遠遠望去就像是在半空中盤旋。
那是第一朵花的開放,緊閉的四片花瓣忽然張開,紅色的光芒從中流瀉,它急匆匆地出現(xiàn),讓人對這片紅感到刺眼。
這個女人從三十七層樓的頂端跳了下來,像開花般讓所有人嘆服。天那么冷,這個在風塵徘徊多年的女人卻只穿了件吊帶裙子,風盈盈吹來,紅色的女人像是要非起來,可還是落下——她的絲裙也帶不走她。
我猛然想起很多年前的那座廟,對,郁子山的后邊,那團苜宿草狗尾巴花包圍著的破廟,我和梳著麻花辮的姐姐那年春天就站在廟中禱告,我不聽偷偷地睜開眼望著姐姐,她臟兮兮的睫毛動人地眨呀眨,麻花辮隨風飄搖。
“五年后的春天我們還來這兒,繼續(xù)許愿。”姐姐說。
一(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春天的天空很白凈,我總是躺在剛被雪水洗過的青石板上,那時我總覺得自己很快樂。
而姐姐的天空卻總是冬雪綿綿,她發(fā)呆著盯著外邊,終于耐不住寂寞,把赤裸的腳踏進積雪中,然后惦起腳尖,一旋一旋地跳,她驕傲地沖我眨著雙眼,把手中的東西全部砸過來。
姐姐,她喜歡白色。
那一年各式各樣的舞裙忽然出現(xiàn),它們在所有愛美女還的眼中,心中,夢中展現(xiàn)著芬芳,它們不停竊竊私語著打量每一款舞裙,雙眼放出了光芒。
春天,春天來了嘛。
姐姐把母親籌出來為她交學費的錢換了一件白得發(fā)亮的舞裙,她白白地就像屋外殘留的積雪,又像母親的臉。母親還未哭喊起來便被關在房門外。
姐姐自然輟學了,那天是她的十八歲生日,她第一次穿起那件短得剛好包住屁股的白裙,在街頭開始旋轉(zhuǎn),就像四片籠罩著的花苞,從街頭跳到街尾,迎合著鄰居們詫異的目光。母親提著一袋東西出現(xiàn)在接頭時,立即羞紅了臉。
姐姐像是這樣一直旋,白色的身影越來越小,最后小得再也看不見,她把自己從我和母親的生活里收拾得干干凈凈,一字未留。
春天,春天又走了。
她沒有再回來。
我瞞著母親偷偷報考了那座城市的高中,那座城市擁有我的姐姐。姐姐所有寄來的錢都乖乖地躺在我的背包里,乘著母親干巴巴的眼神,她不識字,看不懂姐姐的地址,只好默默地拿走信封里的錢,最后一分不剩地交給我。
姐姐的名字,卻是母親起的。
二
直到真正是一個人站在春日下,望著那不一樣的學校,不一樣的樓房,僅僅感覺到一頭的灰塵,僅此而已。
沒有目標的生活讓人感到窒息。
春是個有高凸起的肩膀的男生,他莫名其妙地轉(zhuǎn)學過來,擋住了前方持續(xù)了很久的一片空白,一身古龍水味撲面而來。
矮得出眾的班長下課就叉腰走過來,“新來的,你和后邊的同學換位子?!蔽铱匆姲嚅L正努力地俯視著春。
春干坐在位子上,一動不動。
“同學,我再說一次,你坐后邊去?!卑嚅L惱火了,一把抓起春的書包。
春一拳揮了過去……
班主任沖進教室時,春剛好點燃指尖的眼,他漠然地望著班主任氣急敗壞的模樣,悠悠然吐出煙霧,恰好噴在前桌女生剛轉(zhuǎn)過來的臉上。
我聽見一陣笑聲噴發(fā)出來,像個六歲的小毛孩的笑聲。抬起頭來,發(fā)現(xiàn)所有的目光都像我射來。
然后我看見春眼中的那兩個我正筋疲力盡地笑。
我開始像春說話,來對這個富有親切感的同學表示歡迎。
春每次只是默默地望著我,一言不發(fā),他可以和女生們調(diào)笑,和男生們?nèi)蚰_踢。他就是這樣不可理喻。
春的延伸后來有了善言,諒解等內(nèi)容,今天又換了點懇切,他默默地遞給我一本空白的作業(yè)本,并看著我把這片空白填得密密麻麻。
微笑,寫在春的臉上。
我也看到自己對著春微笑了。
三
我開始愿意獨自夜行時是在春天,嘴唇浸在夜間潮濕空氣時,發(fā)現(xiàn)它硬邦邦了很長一段時間了。
姐姐,也許就像她在以前的信上說的一樣穿著軟塌塌的白色紗裙,在車水馬龍間流動,此時的姐姐在還未解凍的白雪中行走肯定更像一團白色火焰,隨著紗裙有節(jié)奏地開與和熏熱每個人的雙眼??山憬阏f她是塊白色老鼠屎,活在所有人的唾液中。
姐姐說,她討厭白色。
這團白并不難找,暗淡的路燈下很快就出現(xiàn)一大團白花,不,是一群人,領頭的有著長長的睫毛,小小的嘴巴,不是姐姐又是誰呢。
慘白的姐姐從街頭走向街末,她穿著露肩白裙,初春的雪打在她的肩上,美極了美極了,我聽見我的心同姐姐的肩膀一起大幅度地顫抖。
雪越下越大,埋葬了姐姐的背影,她的狂笑聲終于消失。
以后的每一天晚上我都站在這兒,等著姐姐從天橋下經(jīng)過,看著她帶著身邊的男孩男人,后來固定成一個,他擁有高大的背影,擋住了姐姐所有的路,姐姐在他身邊便軟得像塊米糕,把所有的甜膩都往男人那涂滿頭油的發(fā)絲間塞得滿滿的。
隱隱約約地落地鏡上的姐姐正抿著最笑個不停,她嬌恬地抓起男人的手臂,走過了一條又一條的街,慢過了一天又一天。
嗯,雨又下起來了,破碎的水珠到處亂彈,姐姐的四片花瓣顯得無比嬌嫩,這一頭油膩的男人緊緊地摟著她,他們鉆進一間茶房里,男人自始至終的背影搖搖晃晃著消失了。
傾盆大雨中不時穿過一兩個幻影,微笑的姐姐,那個已解開麻花辮的姐姐,一聲不響地離我而去的姐姐,在信上無數(shù)次說她恨我的姐姐。
冷得像塊冰的春,一語不發(fā)的春。
雨水很快浸透了全身,我狼狽地走向?qū)W校,宿舍樓到中,春面無表情地和我擦肩而過。
我忽然想找個地方去,待全部準備妥當時,才發(fā)覺自己真的沒什么地方可去了。
四
春這天摔爛了前桌女生的眼鏡,帶著很明顯的敵意,那女生沉沒了兩秒鐘后,像個潑婦般大罵起來。
春回過頭來懇切地望著我,他緊閉的厚嘴唇讓我厭惡到極點,我保持冷靜地站起來,對那女生:“你也許應該找個更好的方法,如果你不想再受到欺負?!?/p>
我在春的眼珠里冷漠地笑了。
我不再是一個小孩。
五
直到一張張報紙上忽然登出女人和她的深紅長裙,她躺在流動的皮革子中,惡毒地宣告春天不再歸來。
她死了,穿插在小城里的每一條道上再也找不到她的身影。在無數(shù)次爭執(zhí)中他給她一個重重的耳光。
她再也不會死命纏著她,樓上樓下的人們再也不用厭惡地捂住雙耳。大家都快活了。
他鏟除了她。
我摟著一團空氣涉過淌水的馬路,看著姐姐那件泡紅了的舞裙,她摔碎了她的四片花瓣,和我很多時候的癡想。
她是仰面掉下來的,油膩的男人肯定脫不了關系,她還是給自己留了余地,想把男人也拌倒。
“春啊春啊春啊春……”
天荒地老在那一瞬間,路邊的春正疑惑地望著我,我看見自己居然又露出孩子般的微笑。
那條紅舞裙在身后搖擺,我望著春,給自己留了條余地。
“我不認識她!”
六
油膩男人上報了。姐姐安排地很精密,她的身上到處都是他的指紋。照片上的他頂著一頭油,幾乎看不到臉。
“此人正在追捕當中。”
此時我真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學早輟了,我久久地呆在家里,聽母親不??拊V著,對門的嬸子目光像刀像箭,她說則呢們會有這樣一個人,二十多歲了的人啊……
我這天早早地出門,不顧母親在后面大聲叫喊,向一個永遠也忘不了的方向跑去。
穿過這條街,郁子山就在眼前,飄渺的鐘聲漂浮在空氣里,已被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廟就在山后面。
如今這座廟已成了一名勝,雜亂的狗尾巴花北被弄得整整齊齊,卻無法再帶給人愉悅的美感。
廟前的椅子上坐著一個人,高挺的肩膀搖搖晃晃,不停有光照射在他油膩膩的頭發(fā)上。
是的,就是他。我早已在心里把他刻畫成一個油頭粉面的人,他的手心一定灌滿毒汁,會致人死地。
我等不及了,走到他的前面去,我只想問,春天呢,我的春天?
男人緩緩抬起頭來,擠出了一點笑,“你好?!?/p>
我回染想起了春,我曾經(jīng)一直在想,如果春能這樣對我說話,哪怕只有一個字,我都會非常開心??纱藭r我笑不出來了,春正在我的面前。
我看見我又笑了起來,在春迷茫的眼中。
那個曾經(jīng)天天坐在前方的男孩,居然變成一個如此陌生的人,不就是多了點打扮,少了點清純,黑色和黑色如此不同,男孩和男人的隔膜是如此大。
他慘極了,平日近乎隨意的一個拳頭,一個耳光有一天卻造就了一個人姓名的毀滅,他蜷縮在椅子中央,紅腫著一雙眼。
五年了,一個又一個春天的逝去,發(fā)生了那么多的事,那個美好的姐姐早已不知去向,她還是違約了。
春天,春天又來了。
姐姐也喜歡春天,因為她也叫春,母親取的名字,她一輩子似乎就會寫這個字。是早逝世的父親一筆一劃教她的,父親就叫春。
春!生生不息。
我叫道:“春,你聽,春、光、燦、爛。”
你看那苜宿草狗尾巴花,
風吹斷了它們賤命的身軀。
狂風中他們在哄:
“春——光——燦——爛?!?/p>
你聽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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