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妝

梁孟偉

上世紀(jì)七十年代中期，我高中畢業(yè)回家務(wù)農(nóng)，后來學(xué)起了大木匠。由于水泥鋼筋的興起，農(nóng)村不再建造木頭房子，磚混洋房代替了土木結(jié)構(gòu)，大木匠也就成了明日黃花。面對日漸稀少的木匠活計，師傅與父母一商量讓我改學(xué)細(xì)木。

那時家具還沒流水線批量生產(chǎn)，要做家具得靠手工打造，所以細(xì)木師傅非常吃香，要拜個師傅難于對象。好在父母一位好友熱心張羅，總算替我找到了一位師傅。瘦瘦白白的，三十多歲年紀(jì)，看了我?guī)籽郏瑔柫藥讉€問題，學(xué)藝之事就算定了下來。并說好某月某日到一個村莊干活。

記得那天我摸黑起床，先到師傅那里挑上工具，然后一起向目的地進(jìn)發(fā)。走過山里山灣里灣，只見幾棵大松樹下一個村莊，仿佛父母懷抱著一群小孩。村頭溪旁有個水碓，一道水流沖刷著木輪，木輪帶動著榔頭，榔頭一上一下地?fù)v著石臼內(nèi)的稻谷，吱吱呀呀的聲音仿佛唱著一支山歌。小村盤旋著條條碇石路，房子多是二層土木結(jié)構(gòu)。泥墻石墻磚墻都有，青黃灰白斑斕好看。師傅帶我拐進(jìn)一戶人家。大約四十多歲的男主人，一邊笑呵呵地跟我們打招呼，一邊忙著為我們端茶點煙。堂前推滿了長短粗細(xì)的木頭，讓我們?yōu)樗掖笈畠鹤鎏准迠y。

原來幾戶合用的一間堂屋，成了我們打造家具的地方。師傅滿以為我這個徒弟，各種活計已能獨擋一面，想不到我是個銀樣蠟槍頭，他一氣之下把我晾在一邊，自顧自地磨斧銼鋸。我萬分尷尬地杵在哪里，不知道接下來如何是好。(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跟第二位師傅，我們那里叫過堂，意思就是鍍鍍金、過過渡，已然一位準(zhǔn)師傅。而我在原來師傅那里拉了幾個月大鋸，刨了數(shù)十天樓板，對于做家具，不要說窺得堂奧，門兒都沒進(jìn)入。介紹人又沒有交待清楚，師傅把我當(dāng)成了高徒。如今一上來就要掄斧推刨樣樣都干，我怎不一臉懵逼心里發(fā)毛。

“快幫師傅磨東西呀，還站著干什么?！辈恢裁磿r候，一位姑娘在旁邊提醒，她顯然已偷看了我們很久。

我連忙褪下了一張張刨鐵，一邊磨刨一邊向她遞去感激的眼神。男主人向我們介紹，這是他的二女兒燕子，五七高中剛剛畢業(yè)，這段時間正放暑假，由她為我們燒飯做菜。我抬頭又看了她一眼，她穿件碎花襯衫，梳對牛角辮子，中等身材，橢圓臉蛋，白皙皮膚。濃密劉海下那雙眼睛，忽閃著像夜空中的星星；桃花般的臉上棲著酒窩，像對時隱時現(xiàn)的蝴蝶。

師傅臉色柔和下來，對我一番好生交代。好在我也有基礎(chǔ)，刨削鋸鑿諸般手藝，練上一陣就能上手。工場上一會兒橫砍豎斫，一會兒鋸粉揚(yáng)灑，一會兒木屑噴濺，一會兒刨花紛飛。主人家看著我們干活賣力，招待得也更加客氣。

我畢竟是個徒弟，埋頭干活不多說話。吃飯時我們師徒與他家六口，八人同坐正好一桌。我吃飯只夾眼前蔬菜，不敢向魚肉伸筷。一次我前面放了碗蛋蒸肉，我想燕子放錯了位置，看看她使眼色讓我舀吃，但我始終不敢動筷。下午點心是面，第一口就覺得特別好吃，一探碗底翻出兩塊大肉，這可是從未有過的待遇。偷瞄一眼師傅碗中的清湯寡水，我滿臉疑惑地看看燕子。這時燕子呡著嘴偷偷地笑著，臉上飛起了兩個酒窩。我趕緊把大肉吞進(jìn)肚里，這樣的好事后來時有發(fā)生。

小山村四周都是大山，太陽起身得遲回去得早，晌午一過西邊的群山就黛青成輪廓，繞村而過的溪澗更加顯得深幽。而灰墻黛瓦的斑駁山村，就像泊在岸邊的一艘舊船，歷盡了時光流轉(zhuǎn)歲月沖刷。一天晚飯以后，我和往常一樣，端著一盆師傅的衣褲，去溪邊洗澡洗衣。

這時東山岙吐出一輪圓月，照得滿溪流金瀉銀。等我在深潭中玩足游夠，拖著慵惓的腳步，走到岸上準(zhǔn)備換衣，看見燕子坐在溪邊，洗滌著我盆中的衣服。我躲到巖后換好衣褲，忐忑地走到她跟前，端起面盆就走?！靶∧窘?，不說聲謝謝！”背后傳來燕子佯怒的聲音。我掉轉(zhuǎn)頭，朝她笑笑，說聲謝謝。月光剪影出她婀娜的身姿，晚風(fēng)吹拂著她濃密的秀發(fā)，她側(cè)著臉，噘著嘴，瞪著眼，生氣比歡笑還要迷人。

“你是哪里人？家里造房沒？家具可做好？”燕子忽閃著眼睛，像審查著戶口。我如實地回答著，“原來你就住在我們下游，今后給你寫信，就寫在樹葉上，讓水做郵遞員，送到你家門口?！毖嘧訐炱鹨黄~子放進(jìn)水里，葉子隨波逐浪揚(yáng)帆遠(yuǎn)航?！霸炝诵路繘]做家具，是不是等媳婦抬進(jìn)門？”燕子問得咄咄逼人，我當(dāng)然竭力否認(rèn)。

燕子的明眸閃爍著波光，多看幾眼會被攝魂奪魄，我躲避著她灼熱的眼神?！靶∧窘常饝?yīng)我一個要求好嗎？”我疑惑地看著她，內(nèi)心緊張得要命。她看著我尷尬的模樣，發(fā)出銀鈴似的笑聲。“等你滿師后，為我做套嫁妝！”燕子的話語變得溫柔，像晚風(fēng)在水蓮花上拂過。

我囁嚅著回答，“我不曉得……會不會滿師……不知道……能不能學(xué)好……”因為天生笨拙，對自己缺乏信心；獨自做套嫁妝，的確沒有想過。“能學(xué)會的，會滿師的！”這些天燕子看夠了我的窘態(tài)，發(fā)出最隆重的邀請。這是對我最好的鼓勵，也是莫大的支持。我感激地朝她笑笑，并使勁地點了點頭。

第二天一早，我們剛剛開工，燕子背著一段木頭進(jìn)門，她肩一歪身一側(cè)，“嘭”地把木頭丟在地上，可把大家嚇了一跳。燕子母親問她要干什么，發(fā)尖上都是汗水的燕子，用袖口揩揩臉上的汗水，調(diào)皮地歪著頭一笑，“我也要做套嫁妝！”燕子的姐姐啐了她一口，“瘋丫頭，臉皮厚！找對象了？等不及的話，我的先讓給你？”燕子這下飛紅了臉，看了我一眼，朝著姐姐擂了幾拳，“沒有沒有，我只是早點準(zhǔn)備。這段檀樹是偷樹的丟在山上，今天我把它揀了回來?！?/p>

從此，燕子仿佛對木頭著了迷，一有空就上山轉(zhuǎn)悠，每次回來沒有空手。一次發(fā)現(xiàn)一株枯死的木屙，她砟倒后一個人背不動，回來讓我去幫她背回。一次他們村處理一批木頭，燕子爸讓我們?nèi)ス拦?，師傅認(rèn)為物超所值，燕子爸一咬牙就賣了下來。燕子喜歡得不得了，歡天喜地往家搬，因為她擁有了做嫁妝的木頭。

燕子不止一次地指指這堆木頭，一邊悄悄地告訴我，等我做完了她的嫁妝，自然就出師變成一個師傅。

一天晚上，曬谷場上掛起了銀幕，師傅和燕子一家去看電影。這部電影我已看過，加上高考就要恢復(fù)，我也想去試試。身邊只有幾本教材，沒有復(fù)習(xí)資料。想去一趟母校，實在沒有時間。當(dāng)我篤篤地走到樓上，看見燕子房間一燈如豆，燈光照出她夜讀的側(cè)影。我以為燕子也在復(fù)習(xí)迎考，想走進(jìn)去交流交流。燕子發(fā)現(xiàn)了我，朝我嫣然一笑，案頭放著幾本教材，和一沓復(fù)習(xí)資料。她手里拿著一本《紅樓夢》，正在讀第二十三回：“西廂記妙詞通戲悟 牡丹亭艷曲警芳心”。是油燈映紅了她的臉龐，還是小說撥動了她的心弦，她的神情更顯嫵媚，眼波有些迷離?！澳憧催^《西廂記》嗎？”我避開了她的目光，回答了聲“看過”。“能給我講講《西廂記》嗎？”而我翻閱起她的復(fù)習(xí)資料，并提出“借給我看看”?！澳阋哺咧挟厴I(yè)？也想?yún)⒓痈呖?？”燕子問話中充滿驚喜，我說我?guī)啄昵皡^(qū)高中畢業(yè)，苦于沒有復(fù)習(xí)資料。燕子聽后神色變得莊重，把復(fù)習(xí)資料全給了我，要我集中精力抓緊復(fù)習(xí)。

第二天燕子不見了，改由她姐為我們做飯。這一天非常悶熱，屋里的泥地泛潮，天井蚯蚓出沒。時過中午，天黑似鍋，隨著幾道賊亮的閃電，先是幾顆銅板大的雨點，砸得瓦楞上叮當(dāng)直響。接著雨似瓢潑地傾倒，檐下織成一道銀簾，天井變成了水塘。門前的小溪由清變渾，由緩變急。這時燕子的姐姐一臉著急，因為矴步小橋已被掩沒，而燕子還不見回來。在她父親的催問下，燕子的姐姐才說燕子也要參加高考，上區(qū)里拿復(fù)習(xí)資料去了。

這時，嘩嘩雨聲中，一個趕集回來的村民，隔著圍墻喊男主人的名字，說燕子已快到溪邊，讓我們趕緊快去接。我們一起趕到溪邊，只見茫茫雨幕下，滔滔洪水上，燕子沒帶任何雨具，挾著一包東西，探著腳涉過溪來。我不由分說地沖向激流，燕子他爸說了句“你不識路”，不由分說把我往岸上推，然后向著燕子走去。當(dāng)他拉著燕子往回走，水已沒過了他們的大腿，他倆趔趄著向這邊走來，幾次差點被洪水沖倒。等到他倆走到岸邊，身后的溪水開始奔騰咆哮。

“給你，復(fù)習(xí)資料！”燕子全身濕透，襯托出她曼妙的身材；臉上雨水晶瑩，如露珠掛滿了蘋果。我真不知說什么是好，只是一迭聲地表示感謝。拿回家打開塑料紙一看，資料竟一點沒被打濕。

我們心無旁騖焚膏繼晷，每晚復(fù)習(xí)直到深夜。燕子說要與我考一樣的學(xué)校，學(xué)一樣的專業(yè)，畢業(yè)后去同一個地方……

參加高考前一天，我向師傅請了幾天假，和燕子一起來到縣城，參加荒廢了十年的高考。高考后又回到燕子家中。一路上燕子情緒低落，我勸她考不進(jìn)明年再來。但她已失去昔日的歡樂，沒有了歡聲笑語，不見了笑容酒窩。一天我的表兄趕到燕子家中，給我送來了錄取通知書。而燕子一直沒能等到，橢圓的臉龐變得尖削，整個人像蔫了的花兒，對我逐漸變得冷漠。我?guī)状蜗胝宜牧?，她都故意躲避著我?/p>

做完了嫁妝，也到了開學(xué)的日子。離開燕子家那一天，我依舊挑著工具離開，燕子家人把我們送出村口，送行人中唯獨沒有燕子。離開村子很遠(yuǎn)，我還不時回頭張望，但燕子一直沒有出現(xiàn)。

上學(xué)后，我給燕子寫過幾封信，寄過幾次復(fù)習(xí)資料，但都泥牛入海杳無消息。幾次放假上燕子家探望，燕子父母說她去深圳打工，掙夠了錢就回來做她的嫁妝。一天晚上，我經(jīng)過學(xué)校傳達(dá)室，門衛(wèi)遞給我一封來信，我一看是燕子娟秀的筆跡，急切地在路燈下展讀起來。信的大意是首先感謝我的去信和所寄的資料，但考了幾年都沒能考上，雖然放棄了高考的夢想，但不會放棄人生的理想。并說她還是織女我已非牛郎，兩人變成很難相見的參商。“……我知道，你再也沒有機(jī)會替我做嫁妝了。我已找了一個能替我做嫁妝的木匠，今年夏天他已為我做好了嫁妝，明年春節(jié)這些嫁妝，將和我一起抬進(jìn)他的新房……”這時月亮悄悄地爬了上來，照亮了我朦朧的淚眼。

那年春節(jié)放假，我又回到家鄉(xiāng)，來到溪邊轉(zhuǎn)悠，溪的上游就是燕子的家鄉(xiāng)，我撿起水上一片飄零的葉子，想看看是不是燕子寄來。葉似心形，支離而斑駁，變色和破碎。我悵然地看著蒹葭蒼蒼的上游，上游山水一片煙霧茫茫。溪對岸是條馬路。這時一支抬著嫁妝的隊伍，從東面迤邐而來，櫥有三門兩門，柜有高柜矮柜，桌有圓桌方桌，箱有大箱小箱。另外還有自行車縫紉機(jī)，大枕頭綢緞被，雖說不上十里紅妝，卻也浩浩蕩蕩。奇怪的是，這支隊伍在溪對岸停了下來，遲遲不見他們離開。一位村民問他們，來自何處，抬往哪里？隊伍中一位報出了新娘的家鄉(xiāng)，我的心咯噔了一下，那不是燕子的家鄉(xiāng)嗎？那人繼續(xù)說，在這里停留得長點，是新娘的安排。接著他指指后面說，你看新娘來了。我仿佛有種預(yù)感，閃進(jìn)了一棵柳樹下面。

新娘隊伍都是步行，每個打扮得花枝招展，一路上歡聲笑語，走到溪對岸慢了下來。那不是燕子嗎？雖然幾年不見，仍然一眼就能認(rèn)出。她穿著一件泥絨大衣，頭上燙著波浪卷發(fā)。燕子停了下來，隔岸看著我村，像是在等待，又像是告別，眼中似有淚花在閃爍。旁邊一個人的提醒，她才對隊伍揮揮手，一路紅妝又徐徐前行。

我怔怔地站在樹下，心隨水逝一片空白，整個身體變成軀殼……我?guī)状蜗霙_出去，大喊一聲燕子等等，我來替你做套嫁妝……但我沒有這個勇氣，眼睜睜看著燕子遠(yuǎn)去。

燕子，當(dāng)你變成別人的新娘，我還在為你量身定制著思念的嫁妝，并在腦海里設(shè)計著一個又一個圖樣。雖然歲月的灰塵把它一點點的遮掩，可是圖案的輪廓依然清析可見……

從此我再也沒見過燕子，再也沒與燕子聯(lián)系，聽說燕子歷盡拼搏事業(yè)有成，聽說燕子夫妻恩愛家庭幸福，我從心底里為她高興，替她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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